第十二章情伤的旅行(1 / 1)

大师青春剪影 傅光明 8676 字 1个月前

1

火车穿行在广阔的西伯利亚大地上。志摩不管天气怎样的冷,每到一站,他便下去散步,好让冰清新锐的气流涤净恶浊的脾胃。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快乐,不仅鼻孔,就连脸上和脖子上外露的毛孔,都受着最甜美的洗礼,对倦懒的性灵是一剂绝烈的刺激。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天然的景致自有特色,也不单调。贝加尔湖周围的美景,乌拉尔一带连绵的森林,给志摩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天气晴爽时空气竟像是透明的,亮极了,再加上地面上雪光的折射,直晃得耀眼。每逢出现了柔媚的晚景,志摩宁肯牺牲掉晚饭,也要领略雪地里光彩的变幻。雪地上的阳光有时幻成最娇嫩的彩色,尤其夕阳西渐时,最普通的是银红色,有时鹅黄里稍带上几许绿晕,这是志摩最喜爱的颜色。晚风静定的时候,雪白的平原上,夕阳透过大树的空隙,斜刺里穿下,仿若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亦幻亦真,那份妙趣若非亲临实在难以品味。

志摩觉得,西伯利亚真的不坏,天是蓝的,日光是鲜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地铺着白雪,矮树、甘草、白皮松,到处看得见,还有许多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到了一个小站,顶暖和天气,志摩下了车,遇到一个十岁左右卖牛奶的小女孩。她圆鼓鼓的小脸,一双聪明的蓝眼睛,皮肤白净,面目清秀。脚上套着一双大鞋,活像一对张着大口的黄鱼,褂子也很古怪。志摩交她一个半卢布的银币,她把眼睛滚上几滚,接过去仔细查看。她问这钱是不是真的,旁边站着看的几个俄国人先开腔了:“是真的,没错。”她露出一脸的笑,把钱装进口袋,递给志摩一瓶牛奶,便转身跑了去。

志摩倚着车窗远眺,便总想该怎样形容西伯利亚天然的美景呢?气氛是晶澈的,天气澄爽时的那种蓝是在灰沙里过日子的人们所不能想象的。这里的森林,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亚的林木,无论是松,白杨,还是灌木类的矮树丛,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天心。白杨林最多,像是屏息排列的军队,闪亮着各式的旗帜、军徽,仿佛等候什么重要命令似的。松林多长得茂盛匀净,树干不大,也不高,倒好像园丁早晚修饰的盆景。志摩想,这些树生得倔强不曲,该是西伯利亚,或许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夕阳正从西北方斜照过来,天空呈嫩蓝色,如轻敷着一层薄织的云气,平望去都是齐整的树林,青松、白杨在雪白的原野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和的静景。树林的顶尖尤其美,于静穆的晚景中正像无数寺院的尖阁,排列着,对高高的蓝天默祷。在这无边的雪地有时也看得见住人的小屋,那些顶上铺瓦的木板屋倒颇像中国的房子;也有许多小屋是用黄或红色砖砌成的,阳光一照,显得格外耀眼。这全部风景的情调是静极了,缄默极了,使志摩觉得一切动性的事物都不该在这里出现。志摩完全陶醉了。

2

志摩每到一处都爱去郊外冷落处踏寻墓园,吊古上坟,因那坟墓的意象,那馒头形的一方黄土,在他脑中就有无穷的意趣。他把坟墓看成一个美丽的虚无,在那静定的意境里,光阴都仿佛止息了流动,就连自己的情感也收敛起震悸,性灵便可得到最纯净的慰安。吊古是情绪的自然流露,想象已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轻沾斜阳的彩色,冉冉地卷,款款地舒,风动时动,风止时止。吊古的意蕴会在于能使你领悟光阴的实在。置身墓前,你可以想象那光阴是汹涌的洪潮,是倒悬的急湍,只要你见到它那水花里隐现着的骸骨,就能认识它无所顾恋的冷酷。于是,桑田变沧海,红粉变骷髅,青梗变枯柴,帝国变迷梦,梦变烟,火变灰,石变砂,玫瑰变泥,一切的纷争尽数消纳在无声的墓窟里。逢到这时,志摩就会感到,人生的来踪去迹,它的色调与波纹,便如夕照晚霭中的山巅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那大体的轮廓都亭亭刻画在天边,给自己一个清晰真切的辨认。

志摩在莫斯科三天,过得异常昏倦,总打不起精神。他真想不见红尘,离了穷苦犹太人的噩梦,到寂静的墓园去默默地寻思,从容地怀古,他便知足了。他也要来一个“向晚意不适”,徒步访墓园,更何况雀山脚下的圣贞庵墓园里安息着俄罗斯文学大师契诃夫。

圣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芦顶是金色的,旁边有一个极美的方形红色钟塔,异常鲜艳,从远处望,单这红、白、金色的配置便极有风趣。墓碑与坟亭就在塔影下密密地散布着。

时近傍晚,志摩在庵前下了电车,穿着胶皮套鞋,踏着地上融化了的雪水,进了庵门。他向后望去,见到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仑退却时曾经回望的雀山,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叹息:盖世豪杰拿破仑征服不了俄罗斯,这雀山便也是俄罗斯的灵魂呀!志摩沿着泥泞小路往前走,见有不少极庄严的碑碣倒在地上,有好几处坚硬精致的铁石栏都打毁了。这些掩映在树荫间的墓碑,悄悄地屏息,仿佛宣示着一首古诗:“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志摩摸索了半天,不曾寻着契诃夫,正在一个转角站着发怔。这时,忽的眼前一亮,夕阳不知何时从阴云里露了出来,正照着金顶与红塔,映成一片不可信的辉煌。志摩高兴,这不正是自己渴慕看到的那种金光神霞吗!再看到秀挺绯红的高塔刹那间已变成摇曳生姿的长划,正欲脱离地面,凌空飞去。

契诃夫的墓很简单,很平易,只有一块瓷青色的石碑,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铁栏围着,旁边树上掉下几瓣小青叶,在半化的雪里微微转动。

志摩倚着铁栏,想着契诃夫是最爱幽默,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临走的时候还要求太太讲笑话给他听,在他的墓旁,还有小青叶怕他寂寞,落下来陪他。这灵性的小青叶是他生命的延续吗?

墓园的一角传来一阵异样的声波,志摩转过去看,见一位黑衣太太站在一座坟前,旁边服装古怪的牧师高声念着经咒。志摩想到这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头发根就觉着有点儿发紧。正这时,关门的铃声摇起,志摩又得回红尘去了。

3

志摩乘火车从莫斯科到了柏林,找好旅馆,便和幼仪通电话。幼仪的声音有点儿哽咽,只是说:“你等着,我马上来。”志摩还以为幼仪患了病。

志摩见到幼仪很惊讶,她瘦了许多,形容也显得憔悴,两只眼睛失去了光彩。志摩请她坐下,边从箱子里取东西,边说:“怎么你不舒服吗?幼仪,我给你带了杭州的檀香木折扇,还有给小彼得的玉老虎、长命锁。对了,你怎么不把儿子一起带来,我上次见他时,他才四个月。他好吗?”

幼仪先是呆呆地望着志摩,随即双手捂脸,哇地一声哭了。她抽抽噎噎地说:“志摩,对不起,我没有带好孩子。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一个星期前,他得了腹膜炎。我们的儿子……”

志摩手里的玉老虎、长命锁全掉在地上,他也像堆烂泥一样跌坐在沙发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隐隐作痛。他怎么能,又怎么敢相信那刚刚四岁的稚嫩的小生命会过早地夭折。志摩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抑制住自己的悲痛,想到现在最可怜的是幼仪,三年前离开了丈夫,三年后又失去了爱子,那份悲惨是一个女人能承受得了的吗?这不幸的事怎么全让幼仪赶上了。

志摩站起身,走近幼仪,握住她的双手,半天没有说话。他强忍住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幼仪,道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幼仪忘了他们是离异的夫妻,只记得他们是孩子共同的父母,她抱住志摩,又一次失声痛哭起来。她声泪俱下地说:“志摩,求你,什么也别说,我心里难受。”

两人抱着哭了一通,志摩帮幼仪擦干眼泪,说:“幼仪,坚强起来。明天,我们去给儿子上坟。”

志摩一夜没睡,他想念他刚死去的幼子彼得。早听幼仪在信上讲,彼得自小就是个聪明可爱很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听着音乐便异常快活,坐在童车里还常伸出小手跟着音乐的节拍摇摆。稍大些懂得淘气的时候,只要话匣里播出音乐,他便乖乖地坐着静听,再不出声也不闹。他尤其喜欢德国音乐家贝多芬和瓦格纳的乐曲。幼仪给彼得买来小提琴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在自己的小**睡好,幼仪和保姆芬妮怕他起来闹,赶紧灭了灯把琴放在床边。谁想这小机灵早已看见,却偏不做声,等大人都上了床,他才偷偷地爬起来摸着宝贝,在暗中站在床边,试拉练习曲。芬妮来干涉,他索性把琴抱进了被窝,—起安眠。平日里他还常喜欢拿着一棍小短棍站在桌上模仿音乐会的指挥,那认真有趣的神情常令在座的大人捧腹大笑。志摩早和幼仪在信里商量过,彼得灵性里生长着音乐的慧根,等他长大就留在德国学习音乐,说不定就成了中国的莫扎特,想不到这一点希冀的嫩芽,也叫命运无情的脚跟踏倒。想到活泼可爱的彼得,已化成一撮冰冷的遗灰,志摩的心都碎了。他无需再掩饰心灵的悲痛,他伏在**,哭上一阵,思念又加深一层,直到哭湿了枕头,哭肿了眼睛,他仿佛初次明白有一点血肉从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像泉眼似的在性灵里汩汩流出。只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

第二天清晨,志摩便赶到幼仪的公寓,他见到了芬妮。芬妮比幼仪哭得更惨更烈更悲切,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爱上一个人,不得回音,足足痴等了六七年。后来便把全部的母爱浇铸在彼得身上。她为彼得用尽了心力,每早每晚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的,两眼泪汪汪,连祷告都无从开口,因为上帝待她太残酷了。

桌上摆放着小彼得的遗像。幼仪带着悲伤把彼得日常摆弄的玩具: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一一指给志摩看,又含着泪从衣箱里理出彼得在时穿的衣裤鞋帽给志摩抚摩。幼仪告诉志摩,当彼得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爸爸,便常把父亲的名字挂在嘴边,并常用小嘴亲吻父亲的相片。知道父亲要来看他和妈妈,乐得每晚都不早睡,缠着妈妈讲爸爸的故事。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幼仪说着,又哭成了泪人。

他们来到墓地。志摩在彼得的墓碑前摆放上一只小花圈,然后久久默立,用心灵和失去的爱子对话: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一想起我算个怎样的父亲,心头便涌起许多遗憾。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到了。但我要借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爬梳我心头的郁积。要说的话仿佛就在嘴边,但真要说出口,话又跑得无影踪,像是长在巨岩下的嫩草,得有力气翻起那岩石才能不损伤地把它连根拔起,可有谁知道那根长得有多深!是恨,是怨,是忏悔,是怅惘?许是恨,许是怨,许是忏悔,许是怅惘。荆棘刺入路人的脚踝,他才觉出路的难走。但那荆棘,是自己生长,还是有人存心种上?或许就是你自己种下的。不管怎样,你都不能抱怨荆棘,因为这路是你自愿走的,而且那刺伤也是你脚踏的结果,不是荆棘主动来伤你。这样想来,彼得,我倒觉得你真聪明:你来时是一团活泼、光亮的天真,去时也还是一个光亮、活泼的灵魂;你来人间真像短期的做客,知道的尽是慈母的爱,阳光的和暖与花草的美丽;你离开了妈妈的怀抱,回到了天父的怀抱。你多幸运啊,你有的是只尝甜浆,不吞苦水的经验,满脸布着笑,小脚踝不曾碰着无情的荆棘,穿来的白衣也没有沾着一斑的泥污。我好羡慕你,我还要去走那无尽的长路,好像遭放逐一般,所受的罪,有时还不只是难,是苦,最难堪的是像影子一样逐步相追的嘲讽,不可解脱。这些你无从理解,但我该受这人间的苦难,因为我是有罪的。对于你,我的彼得,为什么我不能在你生前给你应得的慈爱,却到了你已去了不再回来的时候,才觉着骨肉的关联。假如我这次不到欧洲,或在万里之外接到你的死讯,我也许只把那看作水面上的云影,来时自来,去时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时我不知爱惜,你去时也不能过分动我的情感。我自认这不是无情,不是寡恩,可为什么我对自身的血肉这般不近情理的冷漠?彼得,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你知道吗?这问的背后有无限的隐痛呵。我不能怨,不能恨,更无从悔。我只是怅惘,我只能问!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也只能去忍受吧。原谅我,彼得。

志摩发现幼仪比起在国内的时候,有了很大变化,衣着上的变化在其次,思想上两年来实在进步不少,有志气有胆量,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她要回国去办现代式学校,还打算开银行。志摩感觉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就等着将来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

志摩在柏林的时候,正赶上幼仪的学校放两个星期春假。志摩刚好陪着幼仪做了两个星期的旅行,是为帮她,同时也是帮自己,尽快从丧子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两人结伴同游巴黎、威尼斯、罗马和翡冷翠(这是志摩给佛罗伦萨起的诗意的名字)。两个星期后,幼仪从翡冷翠返回柏林上学。志摩和幼仪在一起的两个星期,没有了爱情的两个人,缠紧了友谊的纽带。他们都感到,虽然离了婚,两个人的心反而接近了,他们都需要来自对方的友情与慰藉。他们都希望两人这种友情的芳草地长绿长青。

4

志摩此番来欧洲本期望在意大利会到泰戈尔的。不想泰戈尔秘书恩厚之与一美国富孀结婚,醉在蜜月里,没把泰戈尔因病提前回印度的情况告诉志摩。这下志摩没了着落,只好像片叶子,任风吹吧。

既然来了意大利,若能拜望自己理想中的英雄,意大利著名作家丹农雪乌,也算不虚此行。他留英时就读过丹农雪乌的名著《死城》,认为那是无双的杰作,是纯粹的力与热,是生命的诗歌与死的赞美的合奏,甚至是神灵的显示。那文字中有的是锦绣、金玉、美丽的火焰,有高山的庄严与巍峨,有大海的涛声在寂寞的空灵里啸吼出无穷的奥义。可无奈,年迈体弱的丹农雪乌谢绝一切访客,志摩无缘与他相见,便对他的崇敬更增添了一层神秘。

在翡冷翠,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摇篮,志摩获得了心灵上的滋润。他寄居在群山环抱中一座幽雅的别墅里,周围静谧的环境,清美的山水,鸣叫的夜莺,很快就把不遇泰戈尔的失望和失去爱子的悲切,以及心中的烦恼涤**干净。翡冷翠的山中美景使志摩终生难忘,在一个晴好的傍晚,出门散步,上山或是下山,那感觉正像是去赴一次美宴。思园的每株树上都满挂着诗性秀逸的果实,若不想站着傻看,一伸手就可以恣尝鲜味,足够迷醉性灵的了。余辉之下,阳光正好柔暖,从繁花山林中吹出和煦的风,带着一股幽远的淡香,含着一息甜润的水气,轻抚着颜面,缭绕着肩腰,单这呼吸就给人无穷的愉快。空气明净碧透,近谷不生烟,远山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眼前,任你闲暇鉴赏。

翡冷翠的山中孤独诗意的生活,使志摩体验到做客山中的妙处,就在于你永远不必踟躇你的着装与体态,你不妨就摇曳着一头蓬草,纵容你满腮的苔藓,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甭管模样不佳。不过,这样出门,不要约伴,尤其是年轻的女伴,只许独身。志摩好似又回到了康河边,他的性灵在自然天籁的美秀风景里觅得了解脱和升华。他感觉在这春夏间秀美的山中或乡间,要是有独身闲逛的机会,那才是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实际领受,亲口品味,自由自在的时候,那才是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志摩实际就是自然的婴儿,只有回归自然,才能得到精神的寄托和性灵的满足。他要单身,绝对孤独地奔赴大自然的怀抱,像一个**的小孩扑入母亲的怀抱,那样,他才知道什么是灵魂的愉快;那样,体魄与性灵才可以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人类浑朴的天真就像含羞草似的娇羞,一经同伴的抵触,它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它的姿态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翡冷翠的暮春美景,触动了志摩的文思诗情,他把在这里醉情自然的闲适心情,以及回归自然的单纯向往,抒写成极富田园牧歌情调的美文《翡冷翠山居闲话》。志摩这一次真正品尝到了绝对孤独的妙处。他聆听着夜莺美妙的脆鸣,在日记中写下:孤独之于创造性的头脑,犹如春风之于色彩斑斓的混沌万物。它们本质上并不相同,却以各自的方式使头脑和万物最具活力,充满了生命的朝气。深刻的孤独产生的思想,就像阳光照在一颗多棱的宝石上,灵魂的奥秘瞬间即以可感觉的形式,呈现出难以想象的壮丽。

5

翡冷翠确是一个具有音乐性和足以唤起多种美丽联想的名字。志摩在翡冷翠山中,没有一天不思念远在北京的小曼,他一有空就坐下来给小曼写信,已经发出了十多封。他每早从梦中醒来,戴上眼镜,衣服也不换就到楼下看有没有小曼的来信。没有心里便似压了石头,怀着悲伤。接不到信,志摩的心总怔怔的,发急发慌。他便又坐下来写信:龙呀,你决不能再让自己多过一半天的糊涂日子。如果你我的恋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得渡过死的海,你我的灵魂也得结合在一起。爱给我们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有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唯一的通道。我给你决定的日子,因为那就是我们理想成功的时候。

志摩终于接到小曼的信,知道她的心跳病又犯了,急得什么似的,盼中又涌起一脑海的思念,一时哪说得清。我怨恨自己:我的曼已是满身的病,满心的病,我却溜在海外,不能尽责分你一点儿病痛,倒怨起你的笔懒。咳,我一想起你,我唯一的宝贝,满身的骨肉就全化成柔情的水,向你那里流去。我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把你窝藏在我心头热血的最暖处,再不让你受些微风霜的侵袭和尘埃的沾染。我爱,看你的信,又使我心痛。可怜你心跳着,手抖着,眼泪咽着,还得给我写信。我的爱,隔着万里路的灵犀一点,简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买不到这一点子不朽的精诚。你放心,我将来有法子弥补我的缺憾,你我的生命合成一体后,日子还长着哩,我一定要充分酬报你。你也不用再来叮嘱,我信你完全的爱,其实你早已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气,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他从小曼信中读出些气馁,甚至不免绝望的口气,就再去信鼓励她:显示你的**,让我们的爱情获胜。我们不能老是这样蒙受屈辱和羞耻。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跳油锅,上火焰山,我也要把你,我爱,洁净的灵魂与洁净的身子拉出来。真的,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就在爱里。

志摩望着窗外的星群,闻着山中的幽香,听着林中的鸟鸣,诗情勃发,以感情蘸着心血,一气呵成,写下长诗《翡冷翠的一夜》。它是以小曼的口吻写他们真挚热烈的恋情:

……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志摩想在这诗里写出两层的内涵,一是写分别前的柔情缠绵,信誓旦旦:明天你就真走了,你若忘了我,便当是残红变了泥。我会独自忍受毒蛇噬咬心灵的“冷眼”。不如让我美美地死在你面前,“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悲声地叫我,亲我,摇我,咂我……”这真是美妙的情死,无论天堂、地狱,都充满了眩目的光彩。命运的安排,是悲切的别离。二是写他和小曼对爱的忠贞不渝,对爱的百般眷恋,对爱的万种痴情,为爱宁愿丢了可厌的人生:

……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得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志摩要借翡冷翠寂夜里的星星,给孤守北京的恋人带去希望,带去光华,带去生命。

6

志摩在翡冷翠,没忘去拜谒凭吊诗人白朗宁夫人的墓。站在肃穆的墓碑前,浮想联翩。他想诗人白朗宁与裴雷德的结合,称得上是人类一个永远的纪念。

裴雷德早年是非常活泼的一个女孩,但不幸在一次骑马中闪损了脊骨,终年困守在楼上的静室里,空怀一腔火热的情感与稀有的天才,在一张沙发上过生活。莎士比亚与古希腊的诗人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伴随她的,除了忠心的女仆,一只更忠心的小狗,就是人生的哀怨与寂寞。终于,她最祟拜的当代诗人白朗宁,不顾她的病痛与伤残,开始与她通信,表示谦卑的敬意。大白朗宁六岁的裴雷德不能不为他的至诚所感动。她在病榻上每日晨读矫健敦笃的来书,从病榻上每日邮送郑重绰约的去函。彼此贡献早晚的灵感,彼此许诺忠实的批评。由文学到人生,由兴趣到性情,双方还没有见面,就已经听熟了彼此的声音,发现两个人的心是相通的。白朗宁第一次见到裴雷德,便不能克制他的热情。从此,每周一次的会面成了他俩最光亮的日子。裴雷德的感情也随着初秋的阳光渐渐成熟,她把埋在心灵深处的郁积、悲哀和烦闷,向唯一的知己倾吐。她那悲怆的眼睛里迸出了**的光芒,她允许白朗宁用乳名来称呼她。白朗宁爱裴雷德,在他只求每天在她身旁坐一小时,承受她的灵感,写他的诗,由此拯救他的灵魂,别无他求。最后,一个颓废的病人,接受了一个完全的男人的爱。爱的力量生出了奇迹,来年春天,裴雷德竟真的恢复了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一切从黑暗转到光明,从死转到爱,从残废的绝望转到健康的欢欣。在阳光下,在青草与花香间,在禽鸟的歌声中,她不能不惊讶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物主的慈恩。白朗宁给她的庄严的爱,在她心中像是一株生发奇香的仙花,她便在这香息里迷醉了。裴雷德严厉的父亲的干涉使这对情人忍无可忍。他们决意走,到他俩的精神故乡意大利去。他们先结了婚,在一个隐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远结成了一体,再过几天就悄悄离别了岛国,带着忠心的女仆和小狗,私奔到意大利,最后定居在诗意的翡冷翠,度过了十五年幸福的爱情生活。志摩觉得,苦闷的人生里难有这样的美满!它是值得永久留传于人类史上的光明纪录。白朗宁夫人留下的四十四首十四行情诗,不但是她送给所爱丈夫的一份无价的礼物,也是她给人类创造的一种独一的至宝。

白朗宁夫妇的奇特浪漫爱情,深深触动了志摩。他本来以为,天才人物十之八九是没有婚姻的家庭幸福可言的,一部人类文艺史上,确实有太多的爱情悲剧,就他所知道的,拜伦离婚,一生颠沛,就因为太太只顾为他补袜子端点心;歌德一生只是在无定的恋爱浪花里浮沉,他的结婚也没多大光彩;卢梭捡到了一个客寓里扫地的下女就算完事;哈哀内的玛蒂尔代又是一个不识字的姑娘,虽然她的姿色够得上倾城倾国;史文庞孤独了一生;济慈为了一个娶不着的女人呕血;喀莱尔遇上美丽聪慧的韦尔许,但他的怪癖又使其不快活的家庭在历史上出了名。更何况,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终身就不曾想到过成家。然而,白朗宁夫妇是个多么特殊的例外!志摩满心希望他和小曼能成为中国的白朗宁与裴雷德呢。他寄给小曼一首《“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即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7

志摩走后,小曼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回到家中,四周露出一种清冷的静,好像连钟表都不走了似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了。小曼在书桌旁呆坐着,不知该做点儿什么好。在静默中坐久了,反觉得有趣起来,真希望永不要有人来打扰,就永远这样静坐下去。

家里去广济寺做佛事,为了酬应亲友,心里再难受也得去。她只能瞧准空子躲到后边大院清静一下。走进大院看见一片如白昼的月光,照得花、木、栏杆、石桌样样清清楚楚,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可爱极了。在这一片静里,小曼也忘了害怕,一个人走过石桥,坐在栏杆上,静听不远处传来的经声,钟声,禅声,那音调显得凄凉极了。小曼的眼泪这时竟潮水般涌了出来,她也不知是为什么哭,就是心里乱如麻,无从说起。

志摩走后,这世界对小曼也像换了一个似的,她再不能见到他可爱的笑容,听不到他柔美的声音。没有人来安慰她,她觉得做人真是无味极了,精神和肉体上同时都受着说不出的苦,且不说能得着别人一点儿安慰与怜惜,单就要求人家明白自己,已属不易了。真是可叹,自小就心高气傲的小曼,老想享受别的女人不易享受到的一切,而现在却一切不如人,知心的伴侣求不到,只落得终日孤单,有话都没有人讲,每天强自欢笑在人群里混。她现在真好比在黑夜里舟行大海,四面空阔无边,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到达目的地,也许天空起了云雾,吹起狂风降下雷雨,将船打碎沉没海底,永无出头之日;也许就能在黑雾中走出个光明的月亮,送给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亮,照出了去往目的地的方向。

小曼连日做梦都梦到志摩,梦见志摩给了她许多梅花,又香又红又甜。醒来后一切都没有了,可她还闭着眼不敢动,怕吓走了甜蜜的梦境。她便来回想,想起他们月下清谈的那几天是多有趣呀!现在呢,志摩却一个人冷清地受着孤单旅行的苦;小曼则老有辞不掉的应酬。一次到朋友家吃饭,席间小曼无意说了句“这个礼拜为什么过得这样慢”,大家竟都笑起来,笑得她面红耳赤,心里难过极了。她知道人家是在取笑她痴恋着志摩,她已听到一些谣言,有人说她要离婚了,也有人说志摩不是真爱她,若真爱决不会弃她远去。外头好多人都拿小曼当谈话的好佐料。

王赓去了天津,小曼乐得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她最爱在清静的夜里,静悄悄一个人,只有滴答的钟声做良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都是安静的。但她一想到志摩没有伴在身边,心里就觉着寂寞,觉着苦。以前听人讲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情,她还老笑说别人痴情,谁知今天便轮到自己,才知人家的话是从痛苦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这回她亲身忍受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了。生离已经够受,死别的滋味怕更不堪设想吧。

没过几天清静日子,王赓回来了。小曼心里烦,又好些天未接到志摩的信,便忘了志摩的叮咛,每天只是到热闹场合去消磨时光,不是东家打牌,就是出外跳舞,有时精神委顿下来也不管,摇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从此消灭自身,糊涂下去算了。

小曼娘见她老是出神,就逼着她去看医生,碰着克利老大夫,说她心脏和神经的病都很重。父母苦苦哀劝,小曼才答应吃药。可她的心病是药能医好的吗?她一边吃药一边照样往外跑,结果没过几天,真的病倒了。正在这时候,王赓要出远门,小曼又接连收着志摩四封信,这两样就医好她一半的病。她借着生病干脆不出屋了,躺在**一遍遍看志摩写来的信,感动得她蒙上被子哭了好几次。她真后悔叫志摩走了,她恨不能丢掉一切飞到志摩的身边去陪伴他。思来想去,怨也没有用,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不是吗?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吟,不就是被老天在冥冥之中硬给撕开了吗?心里不管有多少冤屈,不也得服贴着去做违心的事吗?小曼想我为什么不留他?为什么甘心让他走了呢?为什么我们二人没有决心挽回一切?天意如此吧,小曼愁闷得无法排解,只好拿这个理由来骗自己。

病稍好一点,小曼又得陪着娘到处跑,心里的难受除了志摩有谁能知道。她和娘吵闹了一回,“一个人做人,是自己做呢?还是为着别人做的?”娘才不听她那一套,倒从抽屉里拿出封信扔给她看。小曼见是志摩的笔迹,先是一惊,等一口气读完,泪水已遮住了视线。原来是志摩背着小曼给娘来了信,请求娘放过他和小曼,让他们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结合。哪知志摩的一片苦心是白费了,可怜的求告何尝能打动娘的铁石心肠。她对小曼说:“老实给我在家过日子,别的甭想,没门儿。”小曼只有等别人都一个个在软绵绵的**做着浓浓的梦时,独坐书桌前,听着街上的更声,把心里的怨、恨、哀、痛和对爱的思念写在日记里:

摩!要是没有你,我真可以死了。这两天我连娘的面都不敢见了,暂且躲过两天再说,我又想写信叫你回来,写了几次都没有勇气寄!其实你走了也不过一个多月,可是好像有几年似的,而且心里老有一种感想,好像今生再见不着你。这是一种坏现象,我知道。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觉着我身边自从没有了你就好似没有了灵魂一样。我只怕没有了你的鞭督,我要随着环境往下流,没有自拔的勇气,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乱得像一团乱麻无从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乱得叫我坐卧不宁,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小曼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她决定去西山大觉寺休养一段时间。到西山脚下,要改坐轿子上大觉寺,一连十几乘轿子蛇似的游着上去,山路很难走,坐在轿子上像坐着海船遇上风浪一样摇摆。小曼又紧张,又兴奋。走了两华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好像下过雪一样,山石树木全看不清,从山脚直到山顶满都是白。小曼心里奇怪极了,现在已是暖春,眼前怎么会有雪山涌出?她揣着疑团问抬轿的轿夫:“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轿夫一边擦汗一边不解地问:“大姑娘,您说什么?今年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下过雪,您见哪儿有雪呀?”轿夫四下乱寻,脸上现出惊奇的样子。小曼争着喊:“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轿夫一听,不由得大笑起来:“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五六月的天,哪儿来的雪呢?”小曼简直不敢相信天下真有这种奇景,她乐得忘了是坐在轿子里,伸长脖子直往前看,她恨不能一口气跑上山看个明白。轿子晃起来,轿夫急忙喊:“姑娘,留神,快不要动呀,轿子要翻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大觉寺的山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正值五月杏花盛开,远望就是一座雪山,走近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坠得树枝都看不出了。小曼的病倒像跑了大半,一个人急急地穿过树荫往上走,鼻子里盈满了微风送来的阵阵花香,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她没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在梦里,那一片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人间的污气。小曼远远甩下家人,一口气跑上山顶,站在一块最高的石峰上,大口喘着气,满脸跑得通红,丰满的胸部剧烈的起伏着。她定定神,往下观望,被眼前的美景惊住了。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美丽,小曼多想就到花间里去打个滚,却又怕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山脚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不时传来三两声狗吠,田园景象尽在眼前,漾着无限的温柔。小曼忘记了自己,丢开一切恼人的事,她要把这鲜甜的景味儿全吸进体内,洗净大脑里的浊气,重新变一个人。

劳乏了一天,到晚上,大家都早早入睡,小曼怎么也睡不着,被窗外的明月逗着起身来到院子里,见那皎月的明光照得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下来回飘动。小曼这时也不怕朝露受寒,也不管夜风吹得身上发抖,一直跑出了庙门。一群麻雀惊得向树林深处飞去,她睁眼一看,庙前就是一大片杏林。夜晚的杏花香,不似玫瑰,不像白兰,只熏得她喝醉了酒似的,在一处草丛中躺下来,晕沉沉的,耳畔传来好听的夜莺歌声,是在笑她可怜的孤单。忽隐忽现的月华,在云隙里探出头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也在笑她为什么不把爱人带来。是呀,这恼人的春色,逼得小曼想起真挚的志摩,不由得闭上眼,在潮湿的蔓草上轻唤起志摩的名字:我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听到你那活泼的笑声,珠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在我的颊边抢了一个吻去。这下吓得小曼连气都不敢喘,难道志摩真的回来了?她急忙睁眼看,哪有半点儿影子。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何时用右手握住了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飘在她的颊边,好似仍在替志摩吻着。小曼觉得好笑,迷梦的幻影竟当了真!她觉得无味起来,站起身,拿花柱撒气,用力一拉,花瓣雪落,打得她满身杏花白。林内的宿鸟突然受了惊吓,一声叫往四外里乱飞。一个美丽的月夜,宁静被小曼的恼怒打破。

小曼从大觉寺回到家中,就像飞出去的鸟又给逮进笼中。她连着和娘、王赓吵闹过多次。有一次王赓从腰中拔出手枪,摔在桌上,硬逼小曼交出锁在抽屉里的日记和志摩的来信。小曼伏在桌上大哭,如果说她对王赓还有一丝不忍扯断的情意,这一次就彻底割绝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跟王赓闹后的第三天,小曼随家人到饭店吃饭。为着许多莫名其妙没来由的事都加到自己头上,小曼又气又急,当场昏了过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抬回来的,醒来时,已是躺在自己**。夜里三点,克利医生被请了来,赶紧给小曼打针、吃药。这个外国医生很喜欢小曼,见她病了,心里也着急,坐在床边诊脉。屋子里的人都是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胡适也来了,他轻轻走到床边伏在小曼耳边细声问:“要不要打电报叫志摩回来?”小曼一听这话,心倒更慌起来:“是不是我要死了?”胡适见她发急的样子,怕她害怕,立刻和缓着脸笑眯眯地说:“不是,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听以问你一声。”小曼心里是十二分愿意志摩马上飞回她身边,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只好含着满眶的热泪对他轻轻摇了一下头。

第二天,王赓就起身赴上海,那里有高官显位在等着他。克利医生见小曼总是心跳不停,只好将她送进医院。胡适瞒着小曼给已在翡冷翠的志摩发了电报。志摩接到电报后,急得要命,马上回报说要立即赶回来。小曼才又求胡适再致电志摩,将病情骗过,让他安心旅行。她先前是怕就此再见不到志摩,所以想叫他回来,一算日子,又怕等到他回来,自己病也好了,反叫人笑话。

克利医生常坐在床边,他知道小曼的病根在心里,单靠打针吃药是治不好的,便说些安慰的话劝导她:“你若再胡思乱想不把心放开,心跳不停,那么,心连跳一天一夜就要没命了,医生再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济于事。天下事全凭人力去做,若先丢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败了。”小曼听这话太有道理,也就真正丢开一切,什么也不想,安心静养。白天,胡适和张彭春常来看她,陪她说笑,晚上早早入睡,过了一星期,病情渐好。又过了些天,小曼回到家中,以病来推脱一切,少出门,躺在**,想志摩,看闲书。

一天早晨,小曼还没起床,就被家人叫了起来。她顾不上梳洗,赶到客厅,进门就见一家人团团围在一起,好像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有的拿着封信正来回地看,有的聚在一起小声议论。小曼先吓了一跳,以为志摩又来了什么信,使大家成了一锅开水,议论纷纷。娘见到小曼,从舅舅手里抢下信,掷在她身上,说:“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快决定!”

小曼接过信一看,才知是王赓来的一封“哀的美敦书”,下令叫娘立刻送她到上海,这次再不肯去,就永远不要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就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一般。小曼边看边想主意,她可不愿就此屈服。看完信,她冷冷地说:“我当什么大事!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愿意去就去,不愿去还能把我抢去不成?”娘听了这话,立刻翻了脸:“哪有这么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

小曼不再和家人争闹。她已给志摩发了电报,要他速回。她想顶多还有二十天,志摩就能回国,就决定敷衍家里人,尽可能拖延时间。聪明的娘看破了小曼的打算,非逼她答应一个星期内动身不可。这下恼恨得小曼老毛病又犯了,当时心跳得就昏了过去。等她醒来,一屋子的人谁也不敢争着讲话了。

小曼苦思一夜,决定第二天还得争闹,什么也不怕了,非达到目的不可。她一进门就说:“你们一定要逼我去的话,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可还慢点,何不痛快点现在就死了呢?”娘却一点也不怕,反而说:“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小曼见以死相胁不管用,转身走,又被父母叫住。他们见女儿真下了决心,便改用软法子,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可怜我们老两口吧,离婚可是家门不幸呀!儿女做了这种事,父母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娘又说:“你就再给他一个机会,要是这次去了他再对你不好,无理取闹,我就替你离,决不食言。算娘求你,无论如何就这一次。”小曼终于被软化了,她决定牺牲自己,不再叫生养自己的父母为难,反正年轻,只要与志摩始终相爱,不怕将来没有机会。跟父母已没什么可说,满腔的知心话只有写在日记里,将来留给志摩,那字字句句都是从小曼心底热血里滚流出来的: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两星期中飞到,你我作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事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开一切,一个人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忧闷闷地过日子,只有自从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那爱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有什么可惜的,像我这样的人,世间不知有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地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的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呢!

8

志摩这次赴欧,是为泰戈尔,顺便想多拜会几个英雄,法国的罗曼?罗兰,意大利的丹农雪乌,英国的哈代,结果只见着了英国著名小说家、《苔丝》和《裘德》的作者托马斯?哈代。他早在留英时,就开始接触哈代的作品,他把哈代的《裘德》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同比为英国文学史里伟大的两极,永远放射不朽神辉。他认为哈代在文艺界的位置已足够与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并列。他对哈代充满了敬仰,哈代也是他心中崇拜的英雄。那时他就在《汤麦士?哈代的诗》一文中,描述出想象中哈代的样子:到道骞斯德的乡下,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地走着,招呼着,答话着,你如果过去问他卫撒克士小说里的名胜,他就欣欣地从详指点;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撒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志摩心里盼望能有一天见到这老了把什么都看分明的异人。

1925年7月10日,天气好极了。下午三点,志摩已从伦敦来到道骞斯德乡下哈代自建的住宅前,拉响了门铃。他手里拿着狄更生写给哈代的介绍信。随着一阵尖锐的狗叫,开门出来一位白纱抹头的年轻下女。“哈代先生在家吗?”志摩问。

“哈代先生在家。”下女答道,“但是哈代先生是‘永远’不见客的。”

志摩连忙递上信,请下女转交哈代。过了一会儿,下女再出来时脸上堆着最俊俏的笑:

“哈代先生愿意见你,先生请进来。”

屋子很低,也暗。没什么陈设,壁上挂着哈代及雪莱的画像,书架上还有一大本雪莱的集子。志摩正思忖老头怎么会这样喜欢雪莱,两人的脾胃相差够多远,外面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狗铃声,哈代推门进来了。志摩没想到哈代是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他私下不由踌躇,怪自己不该长这么高,似乎在天神面前凡人的身材不应占先。未等志摩开腔表示崇拜的热心,哈代一把拉了他坐下,用干涩的苍老的口音急促地连声问:“你是伦敦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吗?你翻译我的诗?怎么译的?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狄更生在信里提到志摩翻译哈代的诗。

“我们从前只有有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志摩想说说最近的白话新诗,却被哈代打断话头,他说:“我赞成用韵,你将石块投到湖心,一圈圈水纹漾开去,韵就是波纹,少不得的。抒情诗是文学里精华的精华,是颠不破的钻石,不论多少,都有磨不灭的光彩。我不看重我的小说,什么都比不上做好的小诗难。练习文字顶好学写诗,很多人从学诗写好散文,诗是文学的秘密。”

志摩边听边凝神望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头顶全秃了,只有两边脑角上各有一鬓并未全花白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冲下的等边三角形,两个颧骨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在短短的下巴尖。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深凹,往下看的时候多,不易看出颜色和表情。最有“哈代特色”的是他那口连着两旁松松下坠的夹腮皮。志摩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耐人寻味的脸,上半部,秃宽的前额,着发的头角,活像婴孩的头,满了天真的趣味,特别好玩,往下看就有点儿叫人难受,他那皱纹龟驳的脸皮易使人想起苍老的岩石,雷电的猛烈,风霜的侵凌,苔藓的沾染和虫鸟的斑斓,什么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那上面遗留着痕迹。

哈代提到三十年前,他的一位教士朋友曾约他去中国。那位朋友在中国住了五十年,是个中国通。可哈代觉得语言不通太不便了,汉语又极难,就没有去。接着,他们又聊起狄更生,再讲到麦雷和曼殊斐尔。“你认识麦雷?”哈代说,“他就住在这儿的海边,他的小屋子怪极了,不定什么时候叫海吞了去。你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尔?他又娶了,你知道吗?曼殊斐尔死后,他很悲伤,无聊极了,办起份报,还是悲伤。一天有个女作者投来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就写信叫她来见面谈。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两人谈得投机,就结了婚。他现在大概不悲伤了。”

说话间一个小时过去了,那只叫梅雪的狗摇着响铃进来,爬在志摩身上乱嗅乱抓。怕狗的志摩窘极了,身子直向后躲。哈代连忙呼开梅雪,对志摩说:“我们到园里走走吧。”志摩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便随哈代一起出门绕到屋子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在后边跟着。志摩不想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对哈代说:“我是远道而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哈代快步走到花坛:“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采两朵花送你做纪念好不好?”说着,俯身采了一朵红花和一朵白花递给志摩,“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头扬了扬手,径自进屋去了。

志摩翻译了哈代不少诗作,自己有些诗也受到哈代的影响,诗末带点儿淡淡的悲哀。虽然哈代连茶都没请志摩喝一杯,但这一小时的会见,同与曼殊斐尔会见时“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一样,给志摩以神奇的启示和震**。三年后,哈代辞世,志摩写下一首《哈代》以寄托思念和缅怀之情:

……

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

第三天,志摩接到小曼亲自发来的电报,盼他速归。他也顾不上多想,立即给泰戈尔去了电报,取消原打算去印度的行程,昼夜兼程从英国赶回北京。没有小曼的日子,他已过到头了。他要像鸟儿一样,立刻就飞到小曼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