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志摩心中盛满了别离的情绪,于法国马赛登船,踏上了归国的路程。中秋夜,他正航行在浩瀚的印度洋上。天色早已沉黑,舱外急骤的雨声已经休止。志摩浴着寒冷的海风,依着船舷,望见方才啜泣的灰云,还疏松地笼着天空,只露出些微惨白暗光。烟囱里吐出的浓浓黑烟,飘甩成一座蟒鳞似的长桥。不多会儿,北方的云幕脱去了黑衣,喜滋滋地闪出一颗鲜翠的明星。他便忆起了小时候的中秋夜,自己总是呆坐在楼窗外等着看“月华”。若天上绕着云雾,他就替月亮新娘担忧。如果见了鱼鳞似的云彩,他的心坎里就满是欢欣,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瓦楞云一出,就有月华了。可母亲总是早早就把他逼上床去睡觉。
这时,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似一位遍体蒙纱的新嫁娘,露出了丰腴清朗团圆的脸。今夜月明人望,不知秋思在谁家。志摩回想,当年辞别家乡父母,浪迹海外,算来一秋二秋,已是五度春秋。母亲遥遥挥手,临别洒泪的情景依稀浮现眼前。想到此,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巴望着尽快飞到家中,重向母亲怀中匍匐,重温那天伦挚爱的幸福,便可把人生跋涉的劳苦抛到天外。他可以欣慰地告诉母亲,五年的奔波,已在知识的道上采得几茎花草,在真理的山中也爬上几个峰腰。若问精神依恋的故乡,就是那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他想起夜半时分,沐着星月光辉,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水草间鱼跃虫鸣;难忘春阳晚照,浩海染上的纯金;寺塔钟楼让朝霞抹上些胭脂春意,甚至带几分忸怩的神色;难忘七月的黄昏,在山影远树之间捕捉秋梦的妙意。康桥,是志摩生命的泉源,他生命的经纬脉络永远留在康桥的天地之间。
1922年10月15日,黄昏时分,志摩乘坐的“三岛丸”已经靠近上海码头。他激动不已,跑到甲板上,用望远镜向岸上遥望。从迎接他的亲友中,他看到了父亲,久别五年,父亲苍老了许多。志摩狂跳的心头,突然被不辨悲喜的情感热流梗住了,腮边已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淌了下来。与自己生生隔绝了五年的母亲,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这惟一不孝的妖儿。但久离重聚的欢欣很快冲淡了暂时的悲感。使志摩感到欣慰的是,年迈的老祖母身体还很清健硬朗。他太想念祖母,刚回到家,就陪祖母去普陀山烧香拜佛了。后来,还和父亲一起游了玄武湖。
秋日的一天,清华大学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听众,黑压压的足有两三百人,都是慕名赶来听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徐志摩讲演的。那时游学欧美的青年学子远不及游学日本的多,物以稀为贵,更何况志摩是出自在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著名学府剑桥大学。再加上他又是梁启超的弟子,招牌的确吓人。当白面长袍的志摩飘然而至时,礼堂里静得连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大家全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位潇洒青年身上。他在绸夹袍的外面罩了一件小背心,前襟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脚穿一双黑缎皂鞋,风神萧散,旁若无人。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用打字机打好的,有六七页,然后坐下来,用手扶了扶眼镜架,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Art and Life),我要按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这次讲演是失败的,效果不好。本来一个通俗的讲题,志摩偏要以牛津方式,用浓重的维多利亚味的英语宣读。结果,没有讲到一半,听众已走大半。代表清华文学社向他发出邀请的梁实秋很感失望。
1923年早春,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的朋友兼助手,英国人恩厚之(L.K.Elmhrist)来到北京,与瞿菊农和志摩等人说起,泰戈尔有意来中国访问。志摩非常高兴,就去找梁启超和蔡元培,希望“讲学社”出面邀请泰戈尔访华,“讲学社”决定托恩厚之转达对泰戈尔的邀请。随后,又发信到印度邀请泰戈尔来华游历、演讲,并委托志摩操办一切欢迎招待事项,并担任泰戈尔演讲的翻译,王统照为讲演录音的编辑。作为现代印度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哲人,191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泰戈尔在世界上有着广泛的影响。因此,他能欣然接受访华邀请,在中国文化界引起不小的震动。一时,许多报纸杂志都报道了泰戈尔将访华的消息。1923年9、10两月的《小说月报》还出版了《太戈尔专号》,发表了许多泰戈尔作品的译作。另外,有些作家还发表了欢迎辞及有关研究评介的文章。
郑振铎在《欢迎太戈尔》一文里,首先引用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句来比喻泰戈尔的伟大与崇高:“我在梦中见到一座城,全地球上的一切其他城市,都不能攻胜他;我梦见这城是一座新的朋友的城。没有东西比健全的爱更伟大,它导引着一切。它无时无刻不在这座城的人民的动作上容貌上,及言语上表现出来。”郑振铎写道:世界上值得我们去欢迎的恐怕还不到几十个人,太戈尔便是这值得欢迎的最少数人中最应使我们带着热烈心情欢迎的一个!他是给我们以爱与光与安慰与幸福的,是提了灯指导我们在暗夜中前进的,是我们最友爱的兄弟和灵魂上最密切的伴侣。
志摩更是从泰戈尔的诗中,深深感到他伟大的人格,热烈的爱情,超越的思想和孩子般的纯洁心灵。读《吉檀迦利》感觉其伟大,读《园丁集》感觉其温柔,读《飞鸟集》又觉出他的轻灵,他带给人们灵魂的波动,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园丁集》是极好的抒情诗,表现他的爱与人生的理想。他在不到百首的诗里,深刻而诚挚地表明了青年人对自然和人生的热烈爱恋。他唱道:
“诗人,天晚了,你的头发渐渐地白了,在你孤寂的默想中听见了将来的消息吗?”
“假如青年人两心相通,两对渴望的眼睛很希望音乐来揭破静默为他们说话。”
志摩觉得,如果说《园丁集》是说现世人与人的相爱,那《吉檀迦利》则说的是绝对的爱。那些美妙的诗行里有的只是爱和美,泰戈尔以满心热烈的情绪歌颂宇宙的伟大和人生的美满丰富。
真纯洁的世界是小孩子的世界,小孩子们的世界是乐园。诗人的生活原与小孩子一般,纯洁而丰富,诗人的心灵和想象尤其像小孩子。诗人也和小孩子一般可爱。是的,读《新月集》的人谁能没有这样的感觉呢?人生的意义,只是希望和爱。母亲对儿女的希望和爱是最诚挚的。“小孩子问他的母亲,我从哪里来,你在哪里将我拾起来的呢?”母亲答道:“你藏在我心里……你在我的希望和爱里,并在我的生活里,我母亲的生活里也有你。”“我见了你,心里感觉着无穷的神秘……你现在是我的,我怕你失落了,所以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是何等热烈的爱。
《园丁集》、《吉檀迦利)和《新月集》的诗人,正是志摩心目中理想的诗人。他热爱园丁,热爱吉檀迦利,热爱新月。他在这之后不久,以英美留学生为主要成员,包括闻一多、胡适,成立了中国现代文坛第一个诗歌社团,起名叫“新月社”,就是要借“新月”来象征圆满的诗意,寄寓美好的理想。无疑,这和泰戈尔的“新月”是灵犀相通的。
但志摩最为崇拜的,是泰戈尔的人格力量。他觉得泰戈尔的诗歌、思想以及他的一切,都有过时或遭遗忘的可能,但他一生热烈奋进的生涯所养成的人格,却是人类永不磨灭的纪念。他高超和谐的人格,给人巨大的精神启迪和心灵慰安,可以纠正现代狂野放纵的反常行为,可以消磨人们的骄心躁气,拓展人们的同情心和爱心。这是位顶天立地的东方巨人,志摩在浪漫的想象中,描绘他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飘**。他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仰面朝向东方,平拓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他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方八隅的灿烂明霞。东方出现了瑰丽的异彩,他的身影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歌唱光明与欢欣的来临,赞美生命的复活与震**。他就是东方的日出。
7月26日,志摩写信给泰戈尔:“我已答应了‘讲学社’在你逗留中国期间充任你的旅伴和翻译。我认为这是一个莫大的殊荣。虽然自知力薄能渺,但我却因有幸获此良机,得以随侍世上一位伟大无比的人物而难禁内心的欢欣雀跃。”他打心底期盼着泰戈尔的到来。
2
石虎胡同七号是座幽静的四合院,一正两厢的院落栽种着核桃、枣树、柿树,弥漫着香甜浓郁的京味儿。这里是以蔡锷将军的名字命名的松坡图书馆外文部,是由梁启超主持由上海迁来北京的,主馆设在北海公园的快雪堂。志摩热爱这座小庭院,崇尚这里浓郁的文化气息。它的前身是大学士裘日修的府第,再往前则是清代右翼宗学,乾隆十年(1745年),曹雪芹曾以贡生的身分在此讲学,与当时在这里读书的敦诚、敦敏兄弟结下了亦师亦友的亲密情谊。现在,这座小院又成了新月社一群爱做梦的诗人的都市田园。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誉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石虎胡同七号》)
现在,这座小院没有笑声,没有快乐,只有志摩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他在想心事,在想他和徽因,在想前日晚徽因挽着他的臂漫步长谈,在想如何面对梁思成,老师的儿子,在想还是否可能与徽因重拾旧好。
从康桥回国后,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徽因。当他听说林长民和梁启超已为梁思成和徽因订了亲,并希望两人先行赴美就读,完成学业后再举行婚礼,心里难受极了。他爱徽因,他一闭眼,徽因那柔软飘散的秀发,机灵诗意的眼睛,清脆甜润的声音,就会浮现在眼前。他几次想找徽因,可思成像影子一样,总是和徽因在一起。徽因也像是故意躲着他,与他保持着距离。
志摩没想到,徽因会主动约他。前天,他们顺着北海公园湖边的林荫路,边走边聊,聊得很理智,很透彻。志摩感到一年多的时间,徽因好像成熟了许多。她大方地挽着志摩的臂弯,说:“志摩,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也知道你为我不辞而别离开伦敦一直生我的气,我总想找机会向你说说我的心里话。你肯听吗?离开伦敦是爸爸的主意,他担心我会陷得太深,心里并不真的希望我和你好,他心里早有他的主意,就是让我和思成好,说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思成人也稳重、踏实,且聪明好学。我也是为了尊重你和幼仪的夫妻关系。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能理解。老伯考虑得不错,他和先生过去同为段祺瑞政府内阁总长,交情甚厚,又都是家学渊源,而我只是商家子弟,自然不对路。但问题的关键在你自己身上,只要我们两人真心相爱,别的我们什么也不用去管。”
“志摩,你听我说,我和你毕竟不一样,我是—个弱女子,我没有勇气和胆量面对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那会叫我活不成的。我想,你也不愿我去死吧。”志摩注意到,这一年多来,徽因灵秀神气的眼神里添了一层忧郁,那是心灵感伤的记录,那忧郁是为自己凭添的吗?徽因接着说:“我和思成也合适,他是学建筑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坚实的。跟他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好像脚下踩着坚实的土地。而和你在一起,我说了你别生气,总有一种漂浮感,确实很悠然,很浪漫,可离现实有距离,我不能用我的一生来押注。你明白吗?”
“徽,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我离开幼仪是因为我爱你。我承认,我要追求浪漫理想的爱,但并不等于我就见异思迁,我就喜新厌旧,甚至朝秦暮楚。你放心,我不会对你不负责任。”
“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志摩,我找你出来,是想要告诉你,别给我们的故事添一个平庸的结局。你不是诗人吗?你现在诗写得越来越好,也给我们的故事画上诗意的句号吧。”
“徽,你在骗你自己。”志摩停下不走了,扳住徽因的肩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爱我。徽,我们俩才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对,让我们结婚吧。你要承认你不爱我,那我们干脆就此分手。”
“志摩,你别逼我。我会永远珍藏那段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情,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答应我,永远在我的身边,我需要你的支持。我们两个只有情,没有缘。这辈子,我是要跟思成了。如果有来世,让我们……”徽因说不下去了,她哭了,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急流。志摩也禁不住掉下泪来。他用手去擦徽因脸上的泪,徽因闭上了眼睛。她希望志摩能吻自己一下,然后就让这圣洁的吻,永远珍藏进生命的锦盒。她是爱志摩的,但为了父亲,为了梁家,为了自己婚姻的稳固,她只能选择思成。志摩眼望着泪涟涟的徽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很自然地轻吻了她。徽因睁开跟,低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情,也请你不要忘记我。”说完,挣脱开志摩的手,撒腿跑开了。志摩当然不知道徽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想到她是那么自然接受他的吻,心里十分欣喜,以为自己和徽因有了希望。这一吻,他会永远回味,这是两个真诚相爱的灵魂的碰撞。这一吻刺激了他写诗的灵感:
……但有一天,她亲吻他了/在一顷刻间,他的魂魄在狂乐中飞入了第七个天庭。/但他的翅羽不能永远的承住他;/他不能常住在天上。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梦已经是完了。……我一定得去寻求她,/不问她在哪里,/即使在天庭冰冷的圆穹上撞破了我的头颅,/我也要去寻她的。……我决意要取得她,/就使我的身躯丢失在火焰里,/我的残毁的翼子永远在无尽的黑夜里振悸,/我决意取得她。
(《明星与夜蛾》)
志摩下定了决心,不管前边的路有多么艰难曲折,他都义无反顾,要获得徽因的爱。他知道思成常和徽因星期天躲到北海的松坡图书馆去读书、幽会,因为梁启超的缘故,图书馆星期天闭馆,思成也有钥匙,自己往往装做不经意的样子出现在图书馆,让思成哭笑不得。没办法的思成还是想出了办法,他星期天和徽因一到图书馆,就把大门关上。门上贴着字条:这里是两个人的游戏,不欢迎第三者参加,反弄得志摩没趣。但他仍不死心!
3
泰戈尔本来计划10月份访华,志摩已在北京城西租了一间有暖气和现代化设备的私宅,作为泰戈尔的下榻之地。不料,9月4日泰戈尔从加尔各答致信志摩,说本打算早日访华,但到加尔各答后他和儿子都患上骨痛热病,以致原定计划不能实行。虽两人很快痊愈,可转念一想,在寒冷中奔波跋涉,还不如等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再来中国。志摩表示赞同,他复信泰戈尔,请他先行将来访的演讲稿寄来,事前译成中文以方便听众。随后,志摩又写了一篇《泰戈尔来华的确期》,告诉各界泰戈尔将于来年3月动身来华。泰戈尔正好利用这半年工夫准备来中国的讲稿,志摩这边也刚好可以用相当的心力去研究泰戈尔的作品,了解他的思想。因为他的到来不是一件容易随便的事,文化界可以从他伟大、和谐、美的人格里,得到古印度和今印度文化的灵感,同时也要使泰戈尔从中国青年身上感到一个伟大民族觉悟了的精神与发展方向。
为表示对泰戈尔的热诚欢迎,文学研究会在半年的时间里出版了泰戈尔的《事之循环》、《飞鸟集》、《新月集》、《邮局及其他》、《吉檀迦利》
和《园丁集》等。12月27日,志摩致信泰戈尔,告诉他他的著作已大部分译成中文,有的还不止一个译本。无论东方的或西方的作家,在中国人
心中还没引起过这么广泛真挚的兴趣,更没有几个作家有他这样生气勃勃和浩瀚无边的鼓舞力量。志摩的赞美当然有点儿夸大其辞,不过可以看出来他对泰戈尔的崇拜程度。他在信里接着说:“您的影响使人想到春回大地的光景——是忽尔而临的,也是光明璀璨的。我国青年刚摆脱了旧传统,他们像花枝上鲜嫩的蓓蕾,只候南风的怀抱以及晨露的亲吻,便会开一个满艳;而您是风露之源,您的诗作替我们的思想与感情加添了颜色,也给我们的语言展示了新的远景,不然的话,中文就是一个苍白和僵化的混合体了。如果作家是一个能以语言震撼读者内心并且提升读者灵魂的人物,我就不知道还有哪一位比您更能论证这一点。这说明我们为什么这样迫切地等待您。”
1924年4月12日,泰戈尔一行乘“热田丸”号轮船抵达上海。年逾花甲的泰戈尔穿着棕色布长袍,戴一顶红色的软帽,银白的头发浴着温煦的春风微微摇曳,长长的白髯飘在胸前,好像一把散开的拂尘,令人肃然起敬。当他面带笑容,缓步走下舷梯时,早已候在那里的徐志摩、瞿菊农、张君劢、郑振铎等人,以及欢迎的人群簇拥上去向老诗人致意,给他戴上鲜艳的花环。泰戈尔双手合十致意,表示感谢。
志摩向泰戈尔鞠了一躬,伸出手去,说:
“亲爱的诗人,欢迎您!我是徐志摩。”
泰戈尔用他那哲人的睿智双目打量志摩,见这位白面长袍的青年自有一股卓尔不群的诗人气质,透露出聪慧潇洒的神采。他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眼前的志摩仿佛一下子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心头涌起一股深沉强烈的爱。这个年轻的中国诗人身上有一股奇异的力吸引着他。他连忙伸出手,与志摩紧紧相握。两位诗人的手握在一起,两股生命的热流,两个热情的心灵,融汇相通在一处。打从这一时刻起,一对中印诗人忘年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在泰戈尔来华的三个月里,志摩始终陪伴相随。这是回国以后最舒心快乐的日子,“他陶醉在一种英雄崇拜的兴奋”狂喜之中,同时把他的诗人灵性激活起来。他的面目神情、言语举止,都显得那么轻灵飘逸,神采飞扬。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康桥时候的生活,过得那么诗意盎然,实在叫人难以忘怀,成了永远的美的记忆。
当天下午,泰戈尔在中国朋友的簇拥下到龙华古寺观赏桃花。古寺的衰败与军人的占据,使泰戈尔心里不是很愉快。
第二天下午,先是由上海Sikhs一派的印度人在闸北一寺中集会欢迎泰戈尔。然后,志摩陪同泰戈尔来到慕尔鸣路三十七号张君劢家参加茶话会。
14日清晨,泰戈尔由志摩和瞿菊农相陪前往杭州,在西湖上**起一叶小舟,泰戈尔被西湖秀美的湖光山色陶醉了,长堤、古塔、桃柳,都好像画上去的,清幽秀媚。一支长桨,搅起碧绿的清波,真如挑碎一片朦胧的梦。这一神奇的自然美景,深深打动了泰戈尔的心田。他对志摩说:“这里的山水真是美极了,简直就是一首诗。我明白了,只有观赏中国的山水,才能理解中国的诗画。同理,也只有理解了中国的诗画,才能更好地游赏中国的山水。实际上,你们的山水,就是你们的字画,真是太奇妙了。”
“还有更妙的,”志摩来了兴致,“如果等夕阳的金辉收尽了,皓月挂在中天,驾一叶小舟,悄然划上夜西湖的柔胸,拿一枝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地拍着她绝色光润的芳容肌肤,挑破她柔雾里的梦壳,与她一同贪饮月光,那同醉的妙趣才奇呢!再比如赏芦花吧,在白天的日光里,见不到它的妙趣,和丁香、海棠一样,也是只在月光下才肯泄漏灵魂的秘密,尤其要在夕阳晚风中。若待柳叶已残,芦花已飞散过半,在夕照暮色尚未浓稠的时候,丛苇里惊起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天空,鸣叫着飞向远方,震落一湖飞絮,沉醉了一般飘着舞着,那可真算写出一种凄凉哀美的情调,一种缠绵幽远的意境。到了冬天,赏那千层芦雪,就又是另一番审美境界。”
“你是位出色的诗人,我已经被你说得醉了。”泰戈尔笑着说。
晚上,游倦了的泰戈尔早早入眠,志摩却诗兴大发,毫无倦意,竟然在一处海棠花树下做诗通宵。梁启超在这年12月3日集宋代词人吴梦窗、姜白石的词做了一首联语,赠予志摩:“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梁启超以为,这副联语极能表现出志摩的性格,又连带记了他陪泰戈尔游西湖在海棠花下做诗通宵的事,是他最得意的集联。
16日,泰戈尔由杭返沪。18日下午,由志摩陪同参加上海文学研究会等各团体在商务印书馆俱乐部为他举行的正式的欢迎会,到会有一千多人。泰戈尔发表了讲演,他说此番来华,并非为瞻仰风景,也不是一个传道者,带什么福音来。他来只为求道,好比一个香客,来对中国的古文化行礼。他还规劝大家从迷幻中醒来,打破畸形的物质主义,归于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
当天晚上,泰戈尔一行沿津浦路北上,在南京、济南各作一次讲演。这时,泰戈尔与志摩在情感上已形同一对父子,志摩亲切地叫泰戈尔老戈爹,而老戈爹也给志摩起了个好听的印度名叫素思玛。他们一路走,一路聊,在一块儿总像有说不完的话,两颗心紧紧吻合在一起。志摩听泰戈尔聊天,就像沐着三春和暖的南风,唤醒了树上的新芽,复苏了生命理想的活泉。
23日,泰戈尔在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抵达北京火车站。到车站迎接的有梁启超、蔡元培、胡适、蒋梦麟、梁漱溟、辜鸿铭、熊希龄、范源康等,还有负责陪同泰戈尔北京行程的林徽因。
4
志摩又见到徽因,他的心间立刻升腾起爱情之火。他从去年8月回硖石为祖母奔丧,就与徽因失去了联系。其实,他哪有一刻忘记她。冬天,他住在东山新建的三不朽祠里读书,写诗,翻译,过着表面平静的生活。
一个雪后的早晨,志摩见一位妇人坐在石阶上伤心地哭,嘴里唠叨着:“昨晚梦见我那死去的儿,喊着妈呀我冷。今天下雪了,我买来几张油纸,给盖在坟上,唤他,不应……”志摩心一酸,也跟着落了泪。他回到屋里,笔润着泪,满怀同情抒写成《盖上几张油纸》:“一片、一片,半空里/掉下雪片;/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坐在阶沿。/虎虎的,虎虎的,风响,/在树林间;/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独自在哽咽。”志摩想起瘦弱的徽因耐得住北方的寒冷吗?他为了摆脱思念的痛苦,有时便跑到不远处的乞丐窝,与那些蜷缩在不蔽风雨的戏台脚下的老弱病残乞丐聊天。他称他们为“守望相助的乞翁”。他同他们在一起,一为出于人道,给他们送些寒衣和食物,二为打发精神上的寂寞,他能在他的乞友们身上感到真实的生活和社会的病痛。一次,他拿了两瓶白酒,和一大包白烧冻羊肉,邀乞友们晒太阳,喝老酒。
乞丐们怎敢和徐家大少爷一起喝酒。志摩向一位年老的乞丐敬酒:“老伯,来,我敬您一杯。人生来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老人双手捧着碗,颤抖着说:“我活这么大把年纪,头回遇上菩萨了,谢您啦徐少爷。”志摩举杯一饮而尽,动情地说:“你们别看我有吃有穿,其实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乞丐。我向人间讨同情,我向人家乞温暖,我是个精神上的乞丐,感情上一贫如洗。你们明白吗?”
志摩想给徽因写信,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徽因对他已表示得很明白了,他们俩之间只能有友谊上的爱情,而不能是婚姻上的爱情。他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
不想这次一到北京就见到了徽因,她依然是那般清丽脱俗,秀逸超凡,楚楚动人,落落大方。她握住志摩的手自然地说:“欢迎你,志摩。”志摩却笑得不自然,说话也有点儿紧张:“真高兴又见到你了。”是啊,他的心在突突直跳,要不是车站上有这么些人,他多想把她拥在怀里。他用火辣辣热切的眼神望着徽因,使徽因也紧张起来,连忙把手抽回来,躲避着志摩的眼光。她熟悉那眼光,她喜爱那眼光,她害怕那眼光。
几天之后,志摩和徽因陪同泰戈尔来到天坛。泰戈尔由徽因搀扶,志摩翻译,登台讲话。妖艳如花的徽因,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志摩,真好比一幅松竹梅岁寒三友图。志摩在翻译泰戈尔的英语演说时,用了中文里最美的修辞,又以硖石官话说出,便是一首首优美的小诗,如飞瀑流泉,淙淙可听。
5月8日是泰戈尔六十四岁华诞,志摩及北京学术界的朋友为他举行了一个别致的生日庆典。祝寿会由胡适主持,寿礼是十几张名画和一件名瓷,同时为泰戈尔举行赠名仪式,由梁启超主持,赠泰戈尔的中国名字为“竺震旦”。“震旦”是古印度对中国的称呼,又恰是泰戈尔名字拉宾德拉(Rabindra)的中译(意为“太阳”与“雷”),而“竺”则是以印度国名为姓,因为中国称古印度为“天竺”。“竺震旦”象征着中印文化悠久结合的意思。梁启超为泰戈尔赠名,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泰戈尔获得一枚“竺震旦”的大印章。泰戈尔喜欢看戏,尤其爱看自己写的戏。志摩发起新月社同人演戏,并在泰戈尔的祝寿会上演出了他的剧作《齐特拉》。
这个故事源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齐特拉是一个国王的独生女,生来不美,从小受着王子应受的训练,成了一位平定盗匪的女英雄。邻国的王子阿俊那发愿苦修十二年。一天,王子在山林中坐禅睡着了,被行猎的齐特拉叫醒。齐特拉对阿俊那一见钟情,但她感到自己生得不美,忙叫侍从百般打扮,然后再次来到静心养性的王子面前,希望获得他的爱慕。不料竟遭到王子责骂。失望的齐特拉便去祈祷爱神赐予她美丽的容貌。哪怕一天也行。爱神终于被感动了,答应给她—年的美貌,齐特拉一下子变成了如花似玉的美人,赢得了王子的爱,他们结了婚。齐特拉毕竟是女中豪杰,不甘心冒充美人,恰巧这时王子对邻国的英雄公主产生了敬慕,他一点儿不知道齐特拉就是这位公主。于是,齐特拉祈祷爱神收回她的美貌,在丈夫面前显露出本来的真面貌。
剧中的齐特拉由徽因扮演,张歆海演阿俊那,志摩饰爱神。印度画家南达拉波斯为他们化妆。
舞台的布景是一片幽深浓密的森林,还有庄严巍峨的神庙,显得神秘迷茫。手戴金镯、披发袒肩的齐特拉斜卧在山涧边,与爱神玛达那对话。舞台的中央站着爱神,头戴金冠饰,**上身,披一件镶金的黑斗篷。
齐特拉:你就是那身带五把短矛的主宰爱情的神吗?
玛达那:(声音低沉而响亮)我就是从造物主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孩子。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被我捆在痛苦与欢乐的镣铐里。
齐特拉: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镣铐是什么。
徽因眉心点着一颗鲜艳的红记,两只眼睛描画得又大又圆。她曳起长裙,站起身子,缓步走到爱神面前膜拜,脚踝上的铃镯叮铃作响。她心里想,志摩呀,你不也是爱神吗?在伦敦,是你第一次撩拨起十六岁少女爱的心弦,我为之欢乐,陶醉,那优美的旋律至今仍回**在我的心窝,直到生命的终结。你知道吗?我会把我们两人的情珍藏在心灵最深处。
志摩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也随之绷紧了。纸做的金冠在头顶摇晃。他心里不是滋味,想我又不是爱神,何苦要拜我呢。你已挡回我的爱,我没有任何神力,正陷在痛苦的镣铐里。你知道吗?想你想得我心都碎了。
第二幕中,他们又对话了。
玛达那:我想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齐特拉:……我忘掉了像我过去的生存一样的生命历史。我像一朵花,只在流逝的时光里倾听林间万物的赞美和低语,然后把仰望天空的目光收回,低下头,把自己默默地交给尘埃,就这样结束了一段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圆满故事。
徽因心里的对白是,志摩呀,我们的爱情故事也结束了,但我忘不了过去的美好时光,它已经化进了我的呼吸,溶入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息尚存,爱痕不灭。如果我们的故事有将来,那就在来世,让我们结成连理,我把自己的生命全交予你。原谅我,志摩,今生我不能,我没有一点抗争的能力,女人是软弱的,也是自私的。我将终生托予思成,除了你,谁都会称心如意。
爱神垂下了眼睑。志摩想,没有将来的过去有什么意义,更会带给我痛苦的回忆。徽徽,你知道吗?你是我生命的全部,失去你,我就成了一片飘零的落叶,它的命运是枯萎、衰败。
齐特拉:我听见他在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把我所有被忘却的生命聚在一起,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双臂。……
徽因心里说,志摩,你听到吗?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我爱的人,我要向你伸出双臂,我要你抱我,吻我,我要你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
玛达那:唉,你这凡人的女儿!我从天库偷来酣醇的仙酒,把人间的一夜斟满,放在你手里,请你饮用。可我还是听到了渴望的呼唤!
志摩心下暗想,徽徽,我爱的人,我对你的呼唤,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在绝望中期待。回答我,徽,一切并没有结束。
齐特拉:(辛酸地)谁饮到这酒?生命愿望最罕有的圆满,爱的第一度合欢已经赠予了我,却又在我的紧握中攫走了!
戏里与戏外,剧中对话与心灵独白,舞台情景与人生悲欢,已经**起来。两个人的思绪和感觉交错跌宕,既是在演泰戈尔的《齐特拉》,也是在演自己的故事。
爱神退出舞台。志摩站到台角,与扮演春神的林长民一起凝视着徽因脸上悲喜交加的表情,听着齐特拉心灵的抒发。
齐特拉:我不像拿来祭献的花朵那样完美,我有许许多多的瑕疵。我是世间路上的旅客,衣服污垢,双脚也被荆棘刺伤流血。我到哪里能得到鲜花般的美丽,那生命一瞬间的无瑕美妙呢?我骄傲的献礼,是一颗女人的心。我一切的苦乐都聚在里面,那是一个尘间的女儿的希望、恐惧与羞惭,爱情奔涌着向不朽的生命挣扎。
徽因心里在说:你听见了吗?爱神!你从舞台上退了下去,可千万别就此永远从我的生命途路上退出啊!我需要你用生命灵性的光华,来照耀我足下的路。这一切呼唤都是给你的,你要走,也请你带上它,别丢掉,别离我而去。
当志摩听到阿俊那王子大声说“爱人,我的生命圆满了”,他哭了,伤心地哭了。他觉得这动人的声音,真挚的感情呼唤离他很遥远,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给他的。
5月20日晚,志摩陪泰戈尔一行离开北京,前往山西。送行的人很多,徽因也来了。她心里清楚,这一离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志摩。她很快就要同思成赴美留学,学成之后,双方家长便为他们完婚。最近这段时间,她几乎天天和志摩在一起,接触的机会多了,她再一次被志摩的痴情所感动。她知道志摩有一肚子心里话要对自己讲,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却总是没有机会。衡量再三,在情感的天平上,思成这边太沉了,她别无选择。志摩那边只有爱,而思成这边,除了爱,家庭、伦理、社会,分量加起来叫她无法抵挡。
志摩的心乱成了一团麻,在泰戈尔来华这段日子里,他一直在欢乐与痛苦中纠缠。老戈爹的智慧与仁慈像阳光雨露滋润着他的心田,带给他狂喜、兴奋和创作的灵感,感受着生命的无穷乐趣。同时,他又饱受痛苦的煎熬,他也知道徽因已准备与思成赴美,那意味着他和徽因的一切即将结束。真的无可挽回了吗?他不甘心。他把头伸出窗外,寻找着徽因。徽因也正望着他。他见人群中的徽因风姿绰约,黑色的柔发与素色的旗袍在晚风中拂动,使他想起康桥的黄昏里,徽因是他娇嫩的粉荷。徽因望着他,美丽的杏眼里流露出深情的怅惘和忧伤的歉意。伤感的志摩似乎从那眼神里看到了一线希望,他缩回头,飞快打开公文包,抽出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唰唰地写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每次总是写不成稿。这两日我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随着刺耳的汽笛声,火车缓缓启动。志摩一下子愣住了,他手里拿着没写完的信,探头出窗。徽因在向他挥手:“再见!志摩,多保重!”声音是那般轻柔、感伤,志摩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他连连向徽因招手,心里默念着:再见了,我爱的人。
火车走远了,月台上只剩下徽因一人。她要把离情的伤感和思念的泪水交与晚风。她知道,志摩喜欢轻柔的晚风,但愿他再沐着晚风,能记起她的情,想着她的泪。
志摩陪泰戈尔经由山西太原勾留几日,会见了阎锡山,后沿京汉路南下汉口,再坐船到上海。最后,东渡日本。日本之行令志摩印象深刻,他到东京时正值大地震的灾难刚过,日本人民为重建家园表现出的埋头苦干的勇气和毅力叫他感佩不已。对比国内的腐败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种切肤之痛。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我要一倔强的铁锹,铲除淤塞与臃肿,/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留别日本》)
结束了在日本的访问,志摩一直把泰戈尔送到香港,才依依不舍地洒泪话别,并约定第二年春天在意大利再相会。
志摩与泰戈尔相伴的日子,是他终生难忘的。泰戈尔是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之一,又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他感到泰戈尔的童真天性与睿智思想将使他终生受益。他在过后写给泰戈尔的信里说:“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虽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国建立了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您所留下在中国的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中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泰戈尔觉得自己的理想个性,常在志摩——他的素思玛身上有所体现。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对志摩甚至倾注了父亲般的仁慈厚爱。他在写给志摩的信中称:“从旅行的日子里所获得的回忆日久萦绕在心头,而我在中国所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中,你的友谊是其中之一。”
泰戈尔回了印度,徽因与思成双双赴美留学,失恋的志摩只有抚着一颗破碎的心,遥问茫茫的天地,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