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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已似乎不大喜欢过自己的传统节日了,每逢大年三十除夕夜,也越来越没有耐性与家人一起吃饺子,然后坐下来,嘴里耗子似地嗑着花生瓜子儿,傻乎乎地看那一成不变,编导们费尽心神也折腾不出新鲜玩艺的春节联欢会。不光这,就连端午节的龙舟、粽子,中秋节的月饼和团圞月,也叫他们没了胃口。他们早被花里胡哨的洋节目夺命鬼似地勾走了魂,对情人节、愚人节、圣诞节情有独钟起来。在情人节寒冷的早晨,星罗棋布的京城花店并不冷清,街头也到处游**着怀抱枝枝玫瑰,受雇推销爱心花朵的乡下女孩,小脸冻得通红,却极执著地一遍遍向过往的大小男人轻唤道:"先生,买一枝玫瑰花吧。"
好像大男人有了外遇,小男人为讨女友欢心,才特别在情人节那天买玫瑰花。不像西方人,爱起来可把每一天都当成情人节。这样的情调中国人倒还没学来。中国人学起异邦的新东西,总是先从皮毛开始,有时候是刚嚼几下,便连骨头带肉一起丢掉了。这当然是文化上的问题。您这东施还没弄清人家文化西施美的内蕴呢,却先忙着效颦起来,自然叫人觉得不论不类。
愚人节在中国也碰到同样的问题。中国人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过愚人节,他们骨子里太缺乏幽默的气质,仿佛只能领略那种生硬的抖搂外在噱头的表演,像现在充斥荧屏的相声、小品,逗你发笑无异于直接去捅胳肢窝。还有仿效国外的那些肥皂剧,没什么可笑的对话、细节,却配上了自取其乐的画外笑声。制作者的滑稽可笑和智商低能恰恰在于他们以为京油子式的耍贫嘴就是智慧的幽默。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中国人就把"愚人"闹过火了,诸如在朋友的呼机上打出亲亡友故的字幅,还有报上登出耸人听闻的假新闻。这在愚人节的故乡大概也是犯忌的吧。"愚人"仿佛只应是高智慧高文化素质的产物,到了低能儿的手里,恐怕要变成"毁人"了。
比起情人节、愚人节的尴尬,圣诞节的日子要好过多了。但当初也许是因为这洋节日是跟着列强的炮舰打进来的,中国人对教堂的钟声、救世军的鼓声,甚至唱诗班童声甜润的歌声,一点产生不起好感。中国人入教并不是要皈依上帝,而是为混口饭吃。我的导师,现代著名作家萧乾先生小时候就见多了这样的吃教者和教会里假冒伪善者的"法利赛人"。事实上,撇开帝国主义的尖船利炮,基督教本身并没有半点罪过。即便萧乾这样被国外汉学家称为"反教"的作家,也承认倘若他少时接触的不是原教旨主义的基督徒,传教也不用强迫形式,说不定他会信了教。因为那时他一个孤儿,最需要精神上的寄托。圣诞树上的彩灯,墙间悬挂的五颜六色的纸环,以及在大风琴伴奏下的充满喜悦的歌声,都曾给过他莫大的慰藉。他不愿意人家强迫下跪,祈祷时硬逼着合眼,但他实在喜欢教堂那高大的拱顶,尖形窗上五彩缤纷的玻璃嵌成的图案和人物故事,更爱那庄严、神圣、肃穆的气氛。
萧乾对用板子逼他一章一章地背诵《圣经》十分反感,可他始终喜欢《圣经》的优美文字,以及以《圣经》为题材的文学、绘画和音乐作品。他喜爱《小城伯利恒》和《三个东方博士》。进大学之后,又逐渐迷上了莫扎特的《安魂曲》、海顿的《创世纪》和每年圣诞节上必听到的亨德尔的《弥赛亚》。我手头最早的《弥赛亚》磁带还是萧先生送的呢。
提起圣诞节,萧先生不会忘1928年的那次。他所在教会崇实中学的校长为讨好洋校务长,组织住宿生子夜时分冒着严寒,跑到校务长的灰色洋楼前站成一排,哆哆嗦嗦地唱起《圣诞曲》。直到小楼窗口有了灯,洋校务长站在阳台上说了声"Merry Christmas",大家才回到宿舍。他更不能忘记的是,当信奉上帝的英国人在上海南京路朝抗议日本厂主枪杀工人顾正红的游行学生开了枪,他那学校的美国牧师却全然站在英国人一边,禁止游行。尽管英国人的暴行违背了《圣经》里宣扬的爱,但他从未听到美国牧师斥责过英国一句。再加上他这个穷学生是靠妈妈佣工和半工半读上学,洋人们总是煮着可可咖啡,吃着香味扑鼻的烤肉,心底便冒出个疑问:倘若真有上帝,他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何以白皮肤的过一种生活,黄皮肤的就得过另一种生活?
等萧先生1939年到英国后,发现随着时代变迁,宗教在英国社会已不处于主宰地位,但老一辈英国人的生活仍与教会密切相关。青年人进教堂已不全是为崇拜上帝了。有的是为倾听教堂那座管风琴奏出的古典音乐,有的是为在唱诗班清脆圆润的歌声里陶醉。也有失恋者,想从那肃穆的气氛里寻得慰藉和解脱。萧乾注意到,这些人都是英国上层社会的大知识分子。也有虔诚的教徒每周日必进教堂去礼拜,每餐必诵祷文,但已是少数。虽然青年人不怎么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了,圣诞节可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已是英国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萧先生清楚记得1940年的圣诞夜,挨过希特勒空军轰炸的伦敦,已实行灯火管制了,多少人的家成为瓦砾,多少家庭的子女分散或死亡。人们还是要在圣诞节忘怀地乐一次,这对人民是多么大的精神补剂啊!考文垂的古老大教堂已被炸平,居民便在600年前修成的教堂地窖里举行圣餐礼。圣诞礼拜是在客店里举行的。圣诞玩具里最时髦而别致的,是泥塑的口叼雪茄手持拐杖的丘吉尔首相。西敏寺还有一家把希特勒、墨索里尼捏到一间茅屋的摇篮里,盖上丝被。披红斗篷叼雪茄的丘吉尔正由烟囱口往下扔炸弹。英国人这种战时圣诞节表现出的沉着和幽默,是对纳粹法西斯多好的轻蔑和潮弄,其中又蕴藉着多么大的民族自信啊!
费这么多笔墨来描述萧先生的亲历和见闻,我是想说这么一个理儿。我们越来越喜欢过圣诞节,多一个节日,多一份热闹,何况又是带有异国情调的节日,是很自然的事,也没什么稀奇的。现在没谁逼我们读《圣经》,更没有列强的不平等条约掐住我们的脖子,教会也不能靠着枪炮作后盾而颐指气使。我们有了信教的自由。圣诞节已可以是所有人的节日,只要你愿意,买棵圣诞树回家绝非难事。小孩子更喜欢让大人领着到大商场去接受圣诞老人的礼物。但圣诞节并不仅仅是个节日形式,它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不懂事的小孩子图个热闹开心也就罢了,若成年人把个圣诞节过得没有了文化,甚至过到俗不可耐,就又让人觉得走了样。最可怕莫过于那种中国特色的世俗圣诞节,借着节日这么个幌子,挂上十字架,呼朋携侣,搓麻泡妞,通宵达旦。既要过洋节日,也该有点洋情调吧,别把人家一好端端的节日给糟蹋了。
我们过圣诞节,不必像过江之鲫,全都拥到教堂的院落里,看不到仪式,听不见歌声,还要埋怨教堂一点不博爱。你完全可以约了几个朋友或与你的恋人一起,在自家或随便一处有情调的酒吧,就着烛光,聆听超凡悦耳的圣诞乐,在心底默默祷告。现在商家已会利用圣诞大赚其钱,这也为我们过好圣诞提供了便利。
不论我们自家的春节,还是洋人的圣诞节,任何一个节日都有它产生的文化背景。圣诞节自然是基督文化的产物。想过圣诞节的人总该对《圣经》甚至基督文化有个一知半解吧,若把过圣诞只当成像时下少男少女说话非满嘴港台腔那样的时髦来赶,就好比是傻小子穿西装,硬出洋相,让人瞧不起。我是想说,圣诞节并非西方人的专利。我们一样可以把它过得有情调,有氛围,有趣味,甚至过出我们自己的特色。这需要文化,我的理儿也正在这里,先了解一点西方文化,至少弄清楚圣诞节是怎么一回事,您再招呼。我这么说,是因为身边还有只会在嘴上飘"Merry Christmas"的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