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阔别了九年的北平城,自然是感慨万千,难以抑制心中的委屈和伤悲,最为饱满的年华,已经消磨在了遥远的西南边陲。如今回到的家,百废待兴,一切重来,难免心内凄凄的,或许这也是每一位回到北平城的知识分子的心情和感觉。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更有对美好家园的渴望。
这个饱经苦难的皇城,从明代定都以来,历经连绵战火、朝代更替、兴衰荣辱的洗礼,斗转星移间,烽烟几度,繁华几度,落幕几度,细细算来,两三百年无非是弹指一挥罢了。如今徒留一地的千疮百孔待修复,而人心难以修补,这是未来政治格局再度变化的根本。
林徽因一家在西南联大复员教职工的接待处落脚,他们再也没回到北总布胡同三号,那个曾经热闹非凡、蓬勃兴荣的地方。梁思成回到清华大学任教,还未走马上任,因一个重要的邀请,他便被当时政府派往了美国,参加联合国大厦设计委员会。这时的梁思成,已经在国际建筑学舞台上崭露头角,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这与费正清和费慰梅不余遗力地将他的学术成果及论文推荐到国际建筑学杂志上发表有着密切的关系。没有一个引路人,在战火纷纷的中国,特别是抗战期间待在内陆地区,是很难与世界接轨的。他们无私的帮助,让中国建筑学的研究有了更快速更快捷的展示平台。
这不得不提到一个小误会,如果不是一次机缘巧合的提及,也许会成为两家人无法说出口的伤疤。尽管费慰梅一直不知情,一直以为自己办理的事情已经在许多年前就办妥了。正是因为两家不一样的情感,让梁思成无法出口问及,而费慰梅其实也蒙在鼓里的。而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些珍贵的资料和图片。
1978年,费慰梅的一位欧洲朋友访问清华大学,在与一位教授交流的时候,便提到了费、梁家的长期友谊,本来是拉近距离的话语,却不曾想,教授的回答是不客气的,他说:“是吗?那为什么费正清的夫人不依梁教授的要求,退还给他那些图稿和相片呢?”收到信息后的费慰梅惊诧了,她说:“我在剑桥看到朋友从北京发来的信后,顿时目瞪口呆……我知道,它们是思成一生的心血。他生命的最后十四年,不能参考这些研究所需的基础图片,他会怎样看待我呢!”
原来,1957年3月,梁思成曾捎口信给费慰梅,要她将这些书稿寄给英国的一位刘小姐收存,而她自己按照梁思成的交代,已经办妥了,但时隔这么多年却出现了这样情况——资料未物归原主。
本来收着当初交接物证的费慰梅是可以不再管这事的,只需要出具这个证明即可,但她显然不会心安。几经辗转,费慰梅终于将在新加坡执业的刘小姐找到,刘小姐认可包裹仍在,只是迟迟不兑现还稿,在费慰梅再次坚决要求下,这些凝聚着梁思成和林徽因心血的建筑学资料终于回归祖国了。一个长达20年之久的误会,也从侧面说明了费林两家的珍贵友谊,是经得起时代变迁的考验的。
事实上,梁思成脚板还没踏热北平的土地,就立即动身去美国了,丢下了一家老小在北平等待搬家。清华大学分配的是清华园新林院8号作为梁思成的公寓,这所公寓是一座洋式的住宅,单层独户,设施一应俱全,室内非常的舒适,室外的景色也优美。一家老小不可能等着梁思成回来搬家,小得小,老得老,这个移居重任自然就落到身体还很孱弱的林徽因身上。其实林徽因是极烦家务的一个人,但家中之前的多次搬家任务,都是林徽因一个人指挥完成的。那时,都恰遇梁思成有特殊任务外出:从昆明搬到李庄是林徽因独立完成的;后来,他们再次搬到胜因院12号的时候,也是她一手操办的。
一家人总算安定下来,孩子们也上了学,林徽因也慢慢地考虑着自己的愿望和想法。
林徽因有一个习惯,就是尊重结果,不搞特殊,这种思想根深蒂固。按理说,分数没有达到清华大学录取分数线的梁再冰,如果林徽因出面通融一下,不是没有机会在清华就读的。当时,林徽因只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是有这个能力考进清华的,当她查完梁再冰的成绩确实没达到上线分数后,再也没有提出其他要求。崇尚自由的大多尊重秩序,林徽因就是这样一个极其遵守制度的人。
梁从诫从郊外的燕京大学附中转学到了辅仁大学附中,一切回归到从前的日子。经济宽裕些了,烦扰少些了,除了自己的病痛外,林徽因觉得一切都好了。空闲下来的林徽因想到了自己阔别多年的文字,尤其是在白塔寺医院作了肾脏切除手术康复后,林徽因觉得不能再等了,她决定将自己的诗稿等整理出来。
在做肾脏手术前,这风险已经让林徽因感到了死亡魔鬼的逼人,她的公公梁启超就是因为肾脏切除不慎而离世的,她在担忧,自己是否能下得了手术台。她这样写到: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
一生一世,
短不过百年,
半百却是那要凝固你的时间,
然而这样的灵魂,怎么会死?
行走不辍的人,谁又能阻住你的步子?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调向窗外,
落日将近时,西天上,
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未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这是她给自己的姐姐写的一首近似遗书的诗歌——《写给我的大姊》,诗中带着不舍、留恋、不甘,更有一种坦然接受的心怀在其中。她的这位大姐姐是姑妈的长女,童年时的伙伴,她们一向交好。这种心里独白,其实就是林徽因对人世最后的交割,她将其化为了行行的诗意。或许,艺术家们的格调和思维都是如此吧,不求轰轰烈烈,但求完美无缺,无怨无悔。
林徽因在几次大病中,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歌,在香山疗养,在李庄的时光,还有这次的肾脏切除手术,都丰收了不少佳作美文。越是恶劣的心绪、环境下,愈发有珍珠迸发出来,她在《恶劣的心绪》中叙述道: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忧,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手术比想象的成功,痊愈后,林徽因诗性也来了,她连续投稿了16首作品,陆续刊登在了《文学杂志》、《经世日报》、《益世报》等上,这给了她再缔造文学梦的鼓舞。她精神奕奕地开始收集整理原有的一些散落稿件,准备编订成诗集。其实,在十年前,林徽因已经编纂了自己的诗集,出版公告也已经在杂志上刊登,可惜因战争而夭折了,她没能完成第一本诗集的出版,一直很遗憾。这次对她来说势在必行,不能再耽搁了,时局不稳,动**不安,一切还在变数中。但是,林徽因的出版整理终究没能跑赢历史的变迁,北平解放了,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完成了政权更替。直到林徽因病逝,她都没能如愿以偿的看到自己的诗集问世。
新中国成立了,林徽因和梁思成忙起来了,他们肩负的使命更沉,也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