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春,熊十力在北碚时,适逢六十大寿,他的学生黄艮庸、陈亚三等人,要为他祝寿,并从山下请来摄影师,没有想到,熊十力却闭门不出,并且还大哭不止。学生们一时不知所措。熊十力边哭边说:“我的兄弟子侄均在江西沦陷区,没有带他们出来,实在是对不起祖先啊!我哪里有脸面在此做寿?”
是的,德安一直是熊十力心中的牵挂,那里是他的第二个故乡,生活着他的兄弟们和一帮侄子后辈们。
1936年的暑假,熊十力曾经从北京回过一次德安。之前,从家信中得知,二哥熊履痕在德安去世,他心中十分悲痛,但因事务繁忙无法脱身,没有赶回德安去祭奠二哥。这一次回到德安时,天色已经很晚,熊十力连夜赶到芦塘畈,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去了二哥的墓地。
暮色低垂,四周静寂无声,墓地阴森得有些吓人。熊十力从背包里拿出香烛和黄纸,这些都是他特意带回的祭奠用品。在二哥的坟头,他首先点燃两支带有木杆的长蜡烛,分插在泥土里,接着点燃三炷香,整齐地插在两支蜡烛的中间,然后盘腿坐下,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纸,边烧边哭边诉说着对二哥的思念,泪水映射着火光从他的面颊上滚落在泥土里。
第二天,有邻居早起干农活,经过墓地,发现躺着一人,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走近一看,发现是从北京回来的熊家三先生,便赶紧跑去熊家报信。原来,熊十力在二哥的坟头整整哭了一夜,凌晨的时候,实在太过疲倦才昏睡过去。这件事情经过乡亲们的传播,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夸,都说熊家兄弟是最重感情的人。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后,尚在四川的熊十力给德安的四弟晋痕写信,询问他家里的田地是否都种得了,并建议他送一部分给当地无田地的乡亲耕种。
对侄子们的成人成才,熊十力是有过关心的,比如说对晋痕的次子熊世宁该走怎样的人生道路,他就曾有过明确的指导。
熊世宁完成学业后,被当地乡绅推荐当了乡长,熊世宁很高兴,颇有光耀门楣之感。熊十力得知后,不以为然,因为在外闯**多年,他深知各个层级官吏的腐败,也深知百姓对官吏的怨愤,尤其是对基层乡长、保长这些小吏更是痛恨。有一次,在写给晋痕的信中,熊十力特地嘱咐,要熊世宁赶紧辞去乡长一职,回家做个好农民,勤劳耕作,安分守己。
熊十力的另一个侄子熊非武曾经不学无术,熊十力便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予严厉批评教育:
非武,汝尚在做梦乎?不看旧书,不作日记,汝知识全无。长成一副小流氓样子,汝将来何以吃饭?吾教汝课外暂将《曾文正集》《资治通鉴》各买一套,苦心攻读,请云谷讲。
……
吾家几世好学守礼,若至汝而坠,真伤心事也。吾思汝父一生行善,将何以报之乎?
……
这是毫不留情的斥责,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长辈对晚辈不学好的痛惜之情。可谓爱之愈深,斥之愈切。接着,熊十力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作为教材:
吾年十六七,便以革命从戎,狂野不学。三十左右,因奔走西南,念党人竞权争利,革命终无善果,又目击万里朱殷,时或独自登高,泪盈盈雨下。以为祸起于众昏无知,欲专力于学术,导人群以正见。自是不作革命活动,而虚心探求中印西方之学。自恨前此一无所知,至遇人不敢仰首伸眉,其丧怀之怆痛甚深也。
意思是说,他十六七岁开始参加革命活动,以至于放弃学习,三十岁的时候,感到党人争权夺利,革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又见到处生灵涂炭,常常一个人登到高处,大哭不已。他认为产生这些乱象的根源在于民众浑然无知,迫切需要教育开化,便想专门致力于学术,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三观”。从此,他不再从事革命活动,而是虚心探究中国、印度和西方的哲学。他非常悔恨从前不知这些道理,以至于碰到有学问的人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人家,心中极为不舒服。这段话是熊十力对自己前半生经历和思想的回顾和深刻反思,可谓推心置腹,言辞真切。接着,他发表了对做学问的看法:
余信学问之事,不由天启,不由人授,唯自心之诚,发不容己。将夙昔习染痛切**除,而胸无滞础,则天地万物之理,自尔贯通,而不知其所以。古人所谓至诚所感,金石为开,至此始信其非妄语也。汝其念哉,及今愤发,其成就可限量哉!
意思是说,我相信做学问这件事,不靠天,不靠人,完全靠自己。如果将过去的恶习除掉,心胸就会开阔,世间的很多道理,自然而然地就会搞清楚。古人所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那个时候你就相信不是假话了。你如果能够想清楚这些道理,从今往后发奋学习,将来你就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在这段话中,熊十力重在鼓励侄子发奋学习,将来做一个有所作为的人。
其实,对于很多其他在学业上有所懈怠的青年学子,这封书信同样具有极强的指导意义。其核心意思,可以浓缩为一句话,六个字:不可虚度青春!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熊十力曾经为侄子们创造过条件,只是可惜,他们由于自身的原因,最终没有走出江西德安。
尽管如此,熊十力对侄子们的生活还是牵挂的。后来,德安的房子因失火烧毁,侄子们打电话告诉他,他首先关心的不是房产的损失,而是大人、孩子的安危,当得知家人都无碍后,才放宽心,并向侄子们汇款五千元,嘱咐他们把房子重新建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