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4月,熊十力迎来了比较开心的一段日子,有个知名的外国人提出要对他进行专访。这个采访者,名叫柏特(E·A·Butee),是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
康奈尔大学是美国名校,成立于1865年,坐落于美国纽约州伊萨卡。1931年毕业于该校的威尔斯·比德尔是著名的遗传学家,获得过诺贝尔奖,还曾任芝加哥大学校长。能够接受来自康奈尔大学教授柏特的专访,无疑是熊十力人生中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这说明他的哲学思想已经走出了国门,引起了外国学者的关注。而这,是熊十力不曾料到的事情。
这一年,还有几件事情也让熊十力感到很开心,一件是北京大学五十年校庆,另一件是自己的好友林宰平迎来了七十寿诞。熊十力按捺不住喜悦之情,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北京大学五十年并为林宰平祝嘏》。
另外,《新唯识论》白话语体文本全一册,由上海商务印书馆重印出版,特别是年底湖北版“十力丛书”印行,非常令人鼓舞。这一次筹印,全仰仗一帮朋友和学生的帮助。这一年,熊十力还发表了《论学三书》《答牟宗三论格物致知书》《略说中西文化》《与友论新唯识论》等一系列文章,可谓成果丰硕,喜事连连。
转眼到了第二年2月,应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张其昀、哲学系主任谢幼伟的聘请,熊十力离开北京,再次来到杭州,在浙江大学讲学。
为了解决住房问题,张其昀、谢幼伟和文学院教授郑奠等人出资,在文学院附近,为熊十力修建了一座房屋。房屋不大,熊十力为其取名为“漆园”。漆园,曾是先哲庄子的故里,是其生活、为官的所在地。熊十力以“漆园”来命名自己的住所,意在告诉自己,要像庄子那样,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为此,熊十力还自称“漆园老人”。
熊十力应聘到浙江大学任教,竟然引起了另一个人的心中不快,这个人就是时任浙江大学校长的竺可桢。
竺可桢比熊十力年轻5岁,是卓越的科学家和教育家,中国近代地理学的奠基人,1918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学位。1936年到1949年,他担任国立浙江大学校长,被公认为“浙大学术事业的奠基人”。竺可桢执掌浙江大学,希望通过吸纳有前途的青年学者,来提升浙江大学的学术事业。所以,他虽然对熊十力的国学和哲学造诣非常认可,但是觉得熊十力已经六十多岁,年龄太大,似乎对浙江大学不会有太大贡献,认为谢幼伟聘请熊十力是一次失败的行动。竺可桢在1948年2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要发展一个大学,要紧是物色前途有望的青年。网罗龙钟不堪之过去人物,直是养老院而已。”
竺可桢产生这样奇怪的看法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自然科学家,并不知道人文学者其实是越老越值钱。好在这个时候,熊十力认下了义女熊仲光,心情比较爽,对浙江大学高层与中层之间的用人分歧而产生的负面影响,并未太在意。
1948年是一个动**的年份,国共内战形势发生了根本转变,辽沈战役、淮海战役与平津战役依次拉开序幕。这年秋末,在熊仲光的陪伴下,熊十力经上海坐船到广州。那里暂时没有战火的威胁。多年以来,熊十力四处讲学,漂泊不定,学生常常是他最大的后援团,这一次也一样,他的学生黄艮庸为他提供了住所。
黄艮庸原名黄庆,广东番禺化龙人,1918年考入北京大学,师从梁漱溟和熊十力,“艮庸”这个名字是熊十力所取。黄艮庸的另一个身份是梁漱溟的侄女婿。他一直追随梁漱溟从事乡村建设和教育,曾任广州广雅中学校长,还在家乡创办过贲南中学,抗战胜利后在中山大学哲学系任教授,讲授宋明理学。不过,那时的广州已经很少有人对宋明理学感兴趣,据说,黄艮庸在哲学系讲授阳明学的时候,竟然只有一个学生。
黄艮庸将熊十力和熊仲光父女安排在广州郊外四十多里的番禺化龙黄氏观海楼,那里是他家的祖屋。每个星期天,黄艮庸都会从中山大学回到化龙看望老师。熊十力的另一个学生唐君毅后来把黄艮庸比作孔子的弟子颜回,确实非常贴切。那些日子,黄艮庸对熊十力可谓忠心耿耿,总是心甘情愿默默地为熊十力整理书稿,而自己并无著作留世。熊十力曾说:“乃取积年旧稿复阅一过,多为番禺黄艮庸所选存。”从某种程度上说,黄艮庸是将自己宝贵的学术精力,慷慨地奉献给了自己的老师。
在番禺化龙,熊十力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宽心的日子。观海楼建在化龙的小山坡上,绿树环抱,环境幽雅。登楼远眺,帆樯争渡,涛声可闻,海天一色,椰风送爽。有时候,熊十力会坐在门前沐浴着阳光,或一卷在握,或凝神静思;有时候,他会坐在屋内,伏案写作,长篇短札,一挥而就。而义女熊仲光,则服侍左右,尽心尽力。熊十力由衷地爱上了这个地方,爱上了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于是,他为观海楼题写了“仁宅”二字。
除了治学,熊十力也与周围的邻居经常来往,看见小孩子,也喜欢逗弄一番,抱起来,用胡子扎孩子的小脸。而小孩子们也很喜欢这个古怪的爷爷,经常跑到观海楼的花园里玩。那里,有很多乌龟壳,是孩子们非常喜爱的玩具。其实,孩子们有所不知,这些乌龟都是熊十力吃剩下的。
从1948年底至1950年初,熊十力在观海楼隐居一年多,有很多人给他寄钱寄好吃的,其中就有学生徐复观、刘子泉和王季思。为了使熊十力晚年有所依靠,徐复观还从自己所经办的《学原》杂志经费中,拿出十两黄金相赠。钱穆和唐君毅、唐至中兄妹还曾到观海楼看望过熊十力。
然而,熊十力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时代变革的大潮中,不可能不受到影响,也不可能不被改变。而这一变,注定是另一片天地,另一番气象,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