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1931年,熊十力听说老友张难先从湖北调任浙江省主席,非常高兴,决定前往拜访。前两年,张难先担任湖北财政厅长的时候,有几个善于钻营的人得知熊十力与张难先是辛亥革命时期的老战友,便辗转托人求熊十力帮忙,找张厅长谋个一官半职。熊十力不堪其扰,便在武汉的一家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
无聊之友朋,以仆与难先交谊,纷祈介绍。其实折节求官,何如立志读书。预知难先未作官时,固以卖菜为生活者,其乐较作官为多也。仆本散人,雅不欲与厅长通音讯,厅长何物,以余视之,不过狗卵胞上之半根毫毛而已。
启事一出,那些想钻营的人再也不找熊十力走后门了。不过,张难先对“不过狗卵胞上之半根毫毛而已”这样粗鄙言辞非常不爽,曾找熊十力质问:“好你个老熊,好端端的怎么骂我呢?”
熊十力笑着说:“我没有骂你,我骂的是厅长啊。”
“就你熊老怪的嘴巴毒!”张难先也笑了起来,不再计较此事了。
想起这些往事,熊十力越发想见老朋友,便带着学生张立民前去拜访。结果,见面后,两个老朋友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吵了起来。
那天,张难先见到熊十力,语气轻佻地连声说:“呵呵,圣人来啦,圣人来啦!”在湖北,有人称熊十力为“熊圣人”,并非什么好话,而是有调侃之意,所以,熊十力比较忌讳这个外号。没想到,今天张难先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圣人?什么圣人?”熊十力老大不高兴,质问道,“你如今做了一省的高官,为何对故人如此轻忽苟且?!”
张难先本意是开玩笑,没有料到熊十力当了真,便不服,说:“我怎么轻忽苟且了?”
“就是轻忽苟且了!”熊十力气呼呼地说。
“我没有!”张难先涨红了脸否认道。
“就是有!”熊十力也不让步。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随行的张立民真担心两人会打起来,情急之下,他凑近熊十力的耳朵说:“我们是客人,在这里吵嘴,恐怕有碍观瞻啊。”
熊十力马上不作声,接着,张难先也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张难先自找台阶下,微笑着说:“笑话已经说过了,架也吵过了,我们还是来正正经经地谈一谈吧。”
熊十力气呼呼地回道:“有什么好谈的?”
张难先说:“我很挂念你,近来身体怎么样?”
熊十力面色和缓下来,说:“还好,还好,多亏立民天天帮我打针。”
接着,一对老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张立民所担心的“危机”转眼烟消云散。
这次没有打起来,但不代表永远不会打起来。不久之后,熊十力就真的动手打了另一个老朋友。事情还得从“九一八”事变说起。
1931年9月18日的傍晚,日本关东军虎石台独立守备队第2营第3连,离开原驻地虎石台兵营,沿南满铁路向南行进。晚上10时20分左右,关东军铁路守备队柳条湖分遣队队长河本末守中尉带领一个小分队,以巡视铁路为名,在柳条湖南满铁路段上引爆小型炸药,炸毁了一小段铁路,并将三具身穿东北军士兵服装的中国人尸体放在现场,以嫁祸东北军。在炸毁铁路的同时,在文官屯待命的川岛中队长,以及驻扎在北大营和沈阳城的日军,向北大营的中国驻军发动进攻。当时,北大营驻守的东北军第7旅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逾万名守军被只有五百多人的日军击溃。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由于蒋介石一再坚持“不抵抗政策”,在事变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东北三省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完全被日军占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一直埋头做学问的熊十力得知国土沦丧,心中无比愤懑,恨不得自己能够奔赴前线,提枪杀敌,赶走日军,怎奈疾病缠身,且已年过不惑,几近半百。强烈的责任感使他焦虑不安,夜不能寐,直接上书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为抗日救国献计献策,主张“与倭人死战而不宣”。这份书函的落款是:“国民熊十力扶病书。”
不仅如此,熊十力还积极另想良策。有一天,他忽然对随侍身边的学生张立民说:“立民啊,赶紧收拾一下,陪我去上海见一个人。”
“您身体这么虚弱,去上海恐怕不行吧?”张立民小声说。
熊十力顿时火了,骂道:“王八蛋,我哪有那么娇贵?听我的,赶紧去上海!”
张立民只得遵命,赶紧收拾行囊,陪着有病在身的熊十力,启程前往上海。
熊十力要见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京沪卫戍司令长官陈铭枢。
陈铭枢是一位颇具传奇性的人物。他自幼丧母,小时候患眼病差点瞎掉,眼病好了后,又患烂头虱,满头血肉模糊,腥秽难闻。他的后母对他百般虐待,父亲听信后母谗言,也不喜欢他,每当下雨天无事可做,待在家里极度无聊时,就狠揍陈铭枢一顿来解闷。陈铭枢18岁那年,为了改变命运,自己偷偷乞讨到二十块大洋,只身跑到广州,投考黄埔陆军小学。临考前,他对同乡说:“如果考不中,我一定去投白鹅潭自尽!”结果一考即中,进入黄埔陆军小学学习,后来进入南京陆军中学。有一天,陈铭枢和几个同学上街,忽然听见淮北逃荒而来的小丫头在卖唱“小白菜呀,地里黄阿,三两岁啊,没了娘啊……”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大哭起来,以致哭瘫在地,几个同学硬搀着他,才回到了学校。
这一次,熊十力之所以来找陈铭枢,一方面觉得陈是有情有义之人,另一方面,觉得陈铭枢手握重兵。当时,陈铭枢任京沪卫戍总司令官,兼代理淞沪警备司令,国民革命军右翼集团军总司令。赫赫有名的19路军,就是由他一手创办的。
熊十力和张立民到达陈铭枢的司令部时,已是下午五点左右,正赶上陈铭枢到闸北视察部队去了。熊十力急了,对司令部的勤务兵说:“赶紧给你们的陈司令通报一声,就说熊十力求见。”
勤务兵见熊十力牛气哄哄,知道是司令的朋友,不敢怠慢,赶紧给闸北方面打去电话,说:“司令部有要人到访,请司令速回。”陈铭枢接到通报后,火急火燎地赶回司令部。
熊十力见到一瘸一拐的陈铭枢,说:“好你个阿跛,老熊来此,你竟然跑到外面去了。”阿跛,是陈铭枢的外号。陈铭枢当上军官后,长期穿着高筒军靴,舍不得脱下,结果,没几天就捂出了香港脚。后来,他当上广东省政府主席,在一次开会时,香港脚发作,奇痒难忍,便当众脱鞋褪袜,猛抠脚丫,把一屋子的人熏得四散而逃。他诧异地问:“有那么夸张吗?为什么以前我的部下没觉得臭?”再后来,陈铭枢到香港去治疗,不曾想在住院时碰上火灾,情急之下,他跳楼逃生,结果把腿摔成了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经过一段时间的综合治疗,总算把香港脚治好了,可是,腿却瘸了,兄弟们便给他起了个绰号:阿跛。
陈铭枢拉着熊十力的手说:“真没想到老兄能来我这里,多住两天,鸡汤管你喝个够,另外,我们老哥俩好好切磋一下佛学问题。”
熊十力马上说:“我可不是到你这里来揩油的。我是来进谏的。”
“哦?进谏?”陈铭枢诧异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去办理的事情?”
熊十力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饮了一口茶,语气严肃地说:“如今东三省沦陷,小日本觊觎大上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是卫戍司令,手握重兵,一定要履行军人职责,与日寇死战,把他们赶出中国!”
“老兄的心情我完全理解。”陈铭枢脸色凝重地说,“请相信我,国难当头,作为军人,我一定会竭诚尽力,保家卫国!”
得到陈铭枢的承诺,熊十力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非常高兴,第二天便辞行回到杭州。
日本人在东三省尝到甜头后,得寸进尺,先后在天津、青岛、上海、厦门、福州等地挑衅,全国人民要求抗日的呼声日益高涨。恰在这时,陈铭枢到杭州出差,顺便到熊十力家看望和问候。没想到,他刚一进门,熊十力就冲上来,二话不说,伸手就是两耳光,扇得陈铭枢耳朵嗡嗡作响。幸亏站在一旁的张立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熊十力,否则,陈还要挨上两巴掌。
被拉开的熊十力破口大骂:“王八蛋,在这个时候,你不率领军人去打小日本,竟然有闲心跑到杭州来走亲访友!”
陈铭枢捂着脸,委屈地说:“老熊啊,你误会我了!这次我是奉命来杭州考察防务的,我的十九路军马上就要好好地教训教训小日本啊。这不,看望完你,我得马上返回上海。”
熊十力听陈铭枢如此一说,马上转怒为喜,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错怪你了!”
“没事,你这两巴掌,我一定从小日本身上找补回来。”陈铭枢说着,笑了起来。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打响,历时一个多月,十九路军英勇顽强,付出了巨大牺牲。陈铭枢为发动、组织、指挥“一·二八”抗战,付出了无数辛劳,他作为抗战的中坚人物,功不可没。熊十力特地到上海慰问十九路军将士,高兴地与陈铭枢合影留念,并将照片悉心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