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神经衰弱和胃下垂等疾病缠身,熊十力再也撑不住了。在一帮朋友的劝说下,决定离开北京去南方养病。1927年立春过后,由学生张立民陪伴护送,熊十力抵达南京,到当时称为第四中山大学的国立中央大学休养。
国立中央大学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南京大学。学校创办于1902年,前身是三江师范学堂,1906年更名为两江优级师范学堂;民国建立后,于1914年筹建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南高师;1920年,在南京高等师范的基础上又组建了东南大学;1923年南高师并入东南大学,遂称之为东南大学;1927年北伐军攻克南京以后,东南大学更名为第四中山大学;1928年2月又更名为江苏大学,同年5月正式更名为国立中央大学。
当时,熊十力的一批朋友汤用彤、李石岑等都在学校任教,再加上南京内学院的欧阳竟无、吕秋逸、聂耦庚等一帮师友,在国立中央大学休养的熊十力并不寂寞,经常和朋友们相约聚谈、游览。
特别是比熊十力小8岁的汤用彤,虽然生于甘肃渭源县,但祖籍是湖北黄梅,也算是熊十力的老乡,是熊十力最谈得来的朋友。汤用彤毕业于清华学堂,留学美国,先后进入汉姆林大学、哈佛大学深造,获哲学硕士学位,回国后任国立中央大学教授。他通晓梵语、巴利语等多种外国语,熟悉中国哲学、印度哲学和西方哲学。曾经有一次,汤用彤和胡适一起聊天,汤用彤说:“我有一个私见,就是不愿意说什么好东西都是从外国来的。”胡适是倡导西学的急先锋,当然知道这话背后的含义,便不甘示弱,笑着对汤用彤说:“我也有一个私见,就是不愿意说什么坏东西都是从印度来的。”这话显然是暗讽汤用彤对印度哲学的推崇。看来,这是半斤对八两,针尖对麦芒,谁也没有占到便宜。所以,等胡适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从这样的对话可以看出,汤用彤与熊十力在学识趣味上有着明显的相似性,他们都不赞同胡适的全盘西化,都对印度哲学兴趣浓厚。熊十力是一个好学之人,与汤用彤这样一位佛学内行聚在一起,当然不肯放弃切磋机会,于是,他不顾有病在身,经常和汤用彤切磋佛学,获益匪浅。
由于脑病很重,加上经常会友聚谈,对养病极为不利,所以,在国立中央大学住了一个多月后,熊十力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还有所加重。而且,当时北伐战争已经开始,国民革命军一路挺进,战火即将燃烧到南京。1927年的阴历二月,在朋友和学生们的规劝下,熊十力由张立民护送,从国立中央大学搬到了杭州西子湖畔的法相寺。不久,北伐军攻克南京。
法相寺位于杭州三台山东麓,寺内供奉着长耳和尚的真身。说起这个长耳和尚,非常奇特,他是五代后唐时期的僧人,天生异相,耳朵很长,上过头顶,下过腮帮,足足有九寸。西夏乾祐四年正月初六,长耳和尚召集徒众聚于法相寺,自己则沐浴更衣,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数个时辰竟然一动不动,弟子们感觉不对劲,走近以指试探其鼻息,发现师父气息全无,早已圆寂。更为奇特的是,圆寂后很久,其肉身竟然不坏。弟子们便用油漆将长耳和尚的真身包裹起来,供奉在佛龛上,称之为“定光佛后身”。据说,一千多年来,很多求子的妇女,争相参拜,用手抚摸佛像的头腹,久而久之,漆光可鉴。
在法相寺住下不久,有一天,熊十力到大殿瞻仰定光佛后身时,意外碰见一位故交,就是在天竺寺出家的严立三。
严立三比熊十力年轻7岁,湖北麻城人,与张难先、石瑛一起被称为“湖北三杰”,曾经担任过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学生总队长、训练部长,被称为“黄埔良师”。北伐时,他出任东路军第21师师长,屡挫强敌,赢得了“北伐名将”的声誉。
北伐尚未成功,赫赫有名的北伐名将怎么跑到寺庙里出家当和尚呢?老友相见,严立三向熊十力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与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之间的矛盾。
原来,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严立三与蒋介石出现政治分歧。当时,农工党创始人、国民党中央农民部部长邓演达正在武汉,通电反蒋。严立三与邓演达是结拜兄弟,经常有书信往来,蒋介石心存芥蒂,便在南京接见严立三,试探地问:“邓演达天天喊要打倒我蒋某人,你跟他是把兄弟,又有书信往来,为何不去劝阻他呢?”
严立三当即朗声说:“我是革命军人,奉命北伐打倒军阀,与邓通信也只是说北伐尚未成功,宁汉不能分裂。”
蒋介石听后,转移话题,问道:“你近来身体如何?副师长陈诚能力怎样?”
严立三是何等聪明之人,当然明白蒋的用意,回答道:“我胃病很厉害,请准我离职休养。陈诚是浙江青田人,能力很强,可以接替我的职务。”
蒋介石听后,点点头,一面让严立三到苏州待命,一面派何应钦赶到苏州,集合严立三的队伍,宣布严师长因病休养,由副师长陈诚代理师长之职。没有想到,何应钦宣布完命令以后,全师哗然,引起骚乱,何应钦一下子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为顾全大局,严立三当即出面制止骚乱,责令参谋长、军需处长交出关防及全部结余款项,由陈诚接管。令人感佩的是,在其他人拼命克扣军饷自肥的大环境下,严立三的21师这时竟然结余银元十万多元。严立三一个子儿不留,全部交出。
交接完毕后,严立三只身乘车到杭州,脱去军装,换上僧衣,住进了天竺寺。
“老弟,你这可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的好招啊!”熊十力听完严立三的讲述,不由得赞道。
严立三哈哈一笑,转换话题说:“还是不谈政事为好,我们只论佛,只论佛。”
熊十力也哈哈一笑,把话题落在了唯识学上。
其实,熊十力真的是一语道破天机。严立三出家天竺寺,可谓老谋深算。因为论实力,严立三无法跟蒋介石硬碰,采取这种到寺庙出家的极端方式,通过媒体宣传,一下子就争取到了全国舆论的同情和支持,蒋介石深感压力巨大。没过几个月,就让严立三就去做了军事委员会军政厅厅长。
只是后来,邓演达被杀弃尸南京街头,无人敢去收尸,严立三忍悲冒险为其收尸,这才对蒋介石本质有了清醒认识,愤而辞职,抛掉所有的军政事务,独自一人隐居庐山,在太乙峰下面修建草屋劬园,开垦荒地、自食其力。他的下属陈诚经常到庐山去看望他,蒋介石也经常捎信问候。蒋冯阎大战时,蒋介石还授予严立三军事总指挥、上将军衔,但都被他拒绝了。这是后话。
在法相寺居住期间,除了严立三外,熊十力还接待了梁漱溟、王平叔、黄艮庸等人的造访。不论什么人来访,熊十力从不和人谈天气,一谈起话就是讲学问。陈铭枢是熊十力当年在广州做孙中山幕僚时结交的朋友,此时正在上海做官,听说熊十力在杭州养病,也特地陪着梁漱溟从上海来到杭州,看望熊十力,并在西湖南高峰上住了数日。在南高峰上,他们聚会畅谈,感叹人生飘零。
不过,在法相寺居住期间,熊十力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便移住西湖孤山广化寺,在一帮朋友的陪伴下,畅游西湖以舒缓精神,食用偏方以疗沉疴,病情这才有所好转。后来,他还应汤用彤的邀请,到南京中央大学短暂讲学。
住在杭州的这段时间,熊十力身上发生过一件事件,让人觉得他真是呆萌得可爱。那时,来看望他的朋友经常会带来一些罐头食品,可是,熊十力不知从哪里获得的“学问”,固执地认为这些罐装食品对人体有害,坚决不吃,不仅不吃,还反复叮嘱张立民的妻子将罐头扔到西湖中去。张立民的妻子当然不会那么傻,不会真的拿去扔掉,便背着熊十力将罐头分给朋友们食用,回头她笑着对熊十力说:“熊先生,您的罐头我都扔西湖中了,还花了不少船费呢,您是不是该报销啊?”熊十力点着头,满口答应:“要得,要得,船费由我报销。”
1929年,熊十力病情出现反复,在张立民的陪同下回到武汉,住在黄鹤楼下宋子巷其连襟王孟荪家养病。所谓连襟,就是指熊十力的妻子和王孟荪的妻子是嫡亲姐妹。王孟荪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学的是经济,一直在湖北的金融系统做事。1928年,熊十力的老友张难先任国民党湖北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长后,聘用王孟荪到财政厅工作,不久又派他筹建湖北省银行。银行成立后,王孟荪先后出任副行长、省总行总经理等高级职务。所以,王孟荪的经济条件非常好,对熊十力的妻子和孩子们多有照顾,将他们从德安接到武汉同住,熊十力在寒暑假回到湖北时,也总是直奔王家,住上一段时间,同王孟荪一起切磋学问,谈论局势,也算得上彼此无间,其乐融融。
熊十力这一次回到武汉养病,王家自然还是首选。刚住下不多久,有一个学生前来拜谒,竟然使得熊十力心情大悦,病似乎也好了不少,他还全力帮助这名学生实现了出国留学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