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这一年,对于熊子真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年份,他把已经被人叫了39年的名字改成了“熊十力”。
传统中国姓名,大致有幼名、谱名、学名、表字、别号等几部分。自古以来,中国人对取名非常重视,所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孔子曾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学士苏东坡也曾说:“世间唯名实不可欺。”在孔子“正名”思想的影响下,人们把为后代取名看得非常神圣,甚至神秘。
古人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特别是到了民国,改名之风一度盛行。比如说,蒋介石幼名瑞元,谱名周泰,表字介石,上学后,还另起了学名蒋志清,1917年前后才起名中正。改名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为了抛弃封建,选择进步;有的是为了事业和家庭;也有的是因为相信名相学说,改名以求发达。
比如,民国时期,有个叫戴春风的人很相信风水、命相一类东西。算命先生说他“八字属双凤朝阳格,但因缺水,故早年命运蹉跎,仕途难登”,就是因为“春风”这名字不好,“春风”即“东风”,会把水吹干。戴春风一听有道理,便将名改为“笠”,把字改为“雨农”,“笠”的意思就是“斗笠”,名和字合起来,就是“雨中戴着斗笠的农夫”,这样水就充沛了。机缘巧合的是,改名为“戴笠”之后,他果然发达起来,深得蒋介石信赖,成为了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特务头子。
熊子真曾不止一次改名,之前为革命事业,曾经就叫过“周定中”。不过,他这次改名为“熊十力”,与上述那些人改名的原因有所不同。这一次改名,反映出他极强的学术自信和狂放不羁的性格。
“十力”是佛典《大智度论》中赞扬佛祖释迦牟尼的话,比喻佛祖具有超群的智慧、广大的神通和无边的力量。不难看出,熊子真改名为“熊十力”,其实是以佛祖自比。所以,当“熊十力”这个名字出现之后,曾经引起过“非议”,一些虔诚的佛教徒认为这个名字是对佛祖的冒犯;而一些非佛教徒的学界人士,则认为熊子真的这个海口似乎夸得有点大。但是,几年后,也就是1930年,当熊十力推出《唯识论》,并署名“黄冈熊十力造”的时候(这个“造”字,据说,在印度只有被称为“菩萨”的人才敢用),人们终于相信了,熊十力绝非一个吹牛的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极具原创力的哲学大师。这是后话。
1924年这一年,除了改名之外,熊十力还曾为了帮助朋友,而不惜暂停北大教职,从北京前往山东曹州。这个朋友就是梁漱溟。
话说当年年仅18岁的梁漱溟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北京大学,只得先后在几家报社当编辑或是外勤记者,他曾发誓说:“我今后一定要够得上叫北大请我当教授!”梁漱溟果然是一个“励志哥”,短短几年后便有了成果。1916年,他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阐释印度佛家理论、发挥佛家出世思想的《穷元决疑论》,也就是骂过熊十力不懂佛学的那篇长文。在这篇文章中,梁漱溟将古今中外学者诸如康德、叔本华、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在如何对待宇宙人生问题上的论述,统统进行了批判,并极力推崇佛家之言。此文一出,引起学界极大关注。蔡元培读过后,印象深刻,1917年1月接替严复担任北大校长后,毅然聘请梁漱溟为讲师。就这样,年仅24岁仅有中学文凭的梁漱溟成了当时北大最年轻的讲师之一,兑现了六年前发下的誓言。
跟熊十力相似的是,初入北大任教的梁漱溟可谓“三无”教师:一无高等学历;二无留洋背景;三无社会名望,但是,他勤奋。到1921年,他写成《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大卖,先后八次再版,“以区区讲师身份成为国内学术界的新闻人物”。
在北大哲学系,梁漱溟有一个学生叫陈亚三,是山东曹州府郓城人,有一年暑假回乡时,去拜访自己的中学老师王鸿一,谈到梁漱溟及其学术思想。王鸿一时任山东省议会议长兼省立第一中学校长,听了陈亚三的介绍,对梁漱溟非常感兴趣,于是在1921年夏天,邀请梁漱溟到济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演讲。梁漱溟欣然前往,一讲就是四十多天。据说,王鸿一是最忠实的听众,不论风雨,竟然没有迟到过一次。
1924年6月,王鸿一再次发出邀请,希望梁漱溟到山东共同办学,初步设想是在孔子故乡建立“曲阜大学”。对于梁漱溟来说,这无疑很具**力,因为他一直心存一份梦想:推行一种注重全面发展,注重道德建设,师生切磋共进的新型教育形式。所以,梁漱溟毫不犹豫地辞去北大教职,赶赴山东。
临行之前,梁漱溟特地邀请熊十力一同前往。按道理说,熊十力进入北大才两年,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如果中断教职,多少还是有些可惜的。这就好比你初入某个世界五百强企业,正干得投入的时候,忽然有朋友拉你一同辞职外出创业。熊十力没有患得患失,听梁漱溟一说,马上同意前去山东。在他看来,既然认定梁漱溟是挚友,那么,为其两肋插刀又有何妨?
就这样,熊十力、梁漱溟带着他们在北大的学生陈亚三、黄艮庸、王平叔、钟伯良、张俶知、徐名鸿等,一同来到山东。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到山东后,由于资金问题,建立“曲阜大学”的计划不得不搁置起来,只得先在曹州办起重华书院。不久,鉴于山东省立六中还没有高中部,王鸿一便敦请梁漱溟兼任高中部主任,聘请熊十力、王平叔等为教员。
在曹州开办高中的过程也不顺利。省立六中首届高中部只招到两个班,共80人,由于当时梁漱溟是个理想主义者,坚持执行办学之初提出的“取消固定费用和学生学费”之规定,即学生可以根据自己家庭的经济条件,自愿交学费,家庭贫困的学生甚至可以不交学费。结果可想而知,人性的弱点都暴露无遗,很多人都借口家贫而不愿意交费,使得高中部因经费紧张而陷入困境,甚至连教员的薪水和餐厅的伙食费都不能保证。
办学艰难,还有另一个原因。1924年9月,直系江苏军阀齐燮元与皖系浙江军阀卢永祥爆发江浙战争。9月3日,张作霖通电谴责曹锟、吴佩孚(即直系)攻浙,并以援助卢永祥为名,组织“镇威军”约15万人,自任总司令,于9月15日分路向榆关(即山海关)、赤峰、承德方向进发,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11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监禁贿选总统曹锟,邀请段祺瑞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执政。段祺瑞掌权后,竟与张作霖联手排挤冯玉祥,北方时局大乱。当时在山东曹州的驻军冯玉祥部的吕运斋,与地方当权者段祺瑞的爪牙郑士奇之间,经常发生摩擦,致使曹州的办学环境受到严重影响。
短短半年时间之后,曹州办学就到了内困外扰难以继续的地步。为此,梁漱溟大哭一场。熊十力怀着痛惜的心情一面安慰老朋友,一面另寻退路。但是,他对辞掉北大教职随梁漱溟南下山东办学这件事本身,没有丝毫埋怨之言。
其实,在山东讲学的半年里,熊十力所遇并非全都是糟心的事情,也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他收下了一个聪明的弟子。
熊十力在山东收下的这个弟子就是高赞非。高赞非,原名佩纶,山东郯城县马头镇人,生于诗礼世家。1922年,他考入济宁中西中学,半年后辍学到商店做学徒,不久又转行当上了一名小学教员。1924年夏,熊十力、梁漱溟等人来到山东曹州。高赞非得知消息后,前往曹州省立六中学拜见梁漱溟时,听说学者熊十力正在重华书院任主讲,高赞非便在父亲的带领下,去拜熊十力为师。
那天,高赞非并没有空手去拜师。他听说熊先生喜欢吃鸡,便在自家鸡埘里挑了一只大个的母鸡拎着,更重要的是,他带上了自己的心血之作《论语研究》手稿。熊十力听高氏父子说明来意后,首先翻看了《论语研究》,对高赞非的国学功底很满意,欣然同意收他为徒,并将那只大个的母鸡笑纳,当晚就炖了一锅香气扑鼻的鸡汤,好好地享用了一番。
从这以后很多年,高赞非一直随侍在熊十力的身边,辗转武昌、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在熊十力指导下学习心理学、哲学、伦理学。熊十力对高赞非极为严格,多年后,他在收吴林伯为弟子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治学必须专心致志,你们青年人最怕有家室之累。从现在起,你就跟我学好了。教不严,师之惰。教师对学生就是要严,有时,我的话说得很重,你受得住就来,我的学生高赞非,就是我打出来的嘛!”这话虽然是对吴林伯所说,其实又何尝不是要对高赞非表达的心声呢?在熊十力的严格要求下,高赞非后来终成著名儒家学者,一生治学态度严谨,曾将熊十力谈话记录整理为《尊闻录》出版,有《论孔子的心理》《孔子思想的核心——仁》等论著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