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熊子真讲授“唯识学概论”到一半的时候,对过去的一些观点和论说产生怀疑,将九万字“唯识学概论”讲义全部焚毁,重新撰写讲义,草创新唯识论。这一年,是他进入北京大学任教的第二年。不得不说,像熊子真这样具有巨大的自我否定的决心和勇气者,自古以来难找几人。熊子真能够做到,是因为他的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反叛精神。
正因这种精神,熊子真向来不盲从于别人的观点,常常不惜与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当年,与初相识的梁漱溟是如此,1923年,与新结交的同事林宰平、蒙文通也是如此。
林宰平,福建闽县人,比熊子真年长7岁,早年留学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政、经济学。他学养深湛,多才多艺,不仅精通法律学,还精于国学、哲学、佛学、诗词、书画等。1907年,他来到北京,居住在宣南一带。1910年,他主持尚志学会日常工作,翻译出版过四十多种各类科学书籍。进入20年代后,他开始兼任北京大学哲学系和经济系讲师,讲授“民法要论”等课程,与熊子真成为同事,经常聚在一起,切磋学术,交流思想,成为无所不谈的挚友。不过,他们每次见面聚谈,林宰平总是“诘难横生”,而熊子真呢,则“纵横酬对”,屋外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每当这时,往往都是梁漱溟充当“裁判”,“间解纷难”。
熊子真与蒙文通之间的学术争执也颇为有趣,争得激烈时常常需要钱穆出面调解。蒙文通,四川盐亭县人,比熊子真年轻9岁,也曾师从欧阳竟无学佛。钱穆在《玄圃论学集》中曾这样回忆道:“时十力方为《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
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熊子真有时候是既动口,还要动手。有一次,因观点不同,熊子真与梁漱溟争论起来,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熊子真气得不行,趁梁转身时,偷袭三拳,还大骂其“笨蛋”。不过,没过两天,两人又和好如初。还有一次,朋友张东荪前来切磋问题,熊子真讲着讲着,情不自禁地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张东荪的肩膀上,打得张东荪逡巡后退。
更为有趣的是对同乡废名的“动手动脚”。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比熊子真年轻16岁,他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之一,曾为语丝社成员,师从周作人,在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文学”的鼻祖。1922年,也就是熊子真进入北大任教的那一年,废名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英文班,开始发表诗和小说。在北大读书期间,他广泛接触新文学人物,参加“浅草社”,投稿《语丝》。1925年10月,废名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
在文学之外,废名倾心于佛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老师胡适的影响。那时,废名在北大预科英文班读书,胡适正在撰写《中国禅宗史》,听说废名来自禅宗圣地黄梅,便经常邀请他到家里喝茶聊天,谈论禅宗。有一次,胡适突然问废名:“你们黄梅五祖到底是在冯茂山,还是冯墓山?我在法国图书馆看敦煌石窟发现的唐人写经作冯墓山。”废名根据自己儿时的有关记忆作了回答,引起了胡适的高度注意。这也使废名开始认识到家乡黄梅在历史文化上的重要价值,于是,在文学之外,他开始研究佛禅之学。
从年岁来看,熊子真比废名年长;从辈分来看,两人应该算是师生。俩人真正成为学术切磋的朋友,应该是在1929年之后,那时废名是北大中国文学系的讲师,与熊子真成为同事。
既是老乡,又是同事,而且都对佛学有研究,于是,熊子真常与废名探讨佛经。但是,两人的观点常常不同,每次凑到一起,总是吵得不可开交。有一天,两人碰面后,照例争吵,声音挺大。
废名说:“我代表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
熊子真说:“我就是佛,你才是反对佛!”
突然,有人听见房里声音戛然而止,推门一看,只见两人已经扭在一起,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根本出不来声。众人将两人拉开。熊子真趁废名不备,踢了一脚,废名也不示弱,报之以拳。当然,一个年幼,一个年长,熊子真自然斗不过,就边骂边落荒而逃。可是,没过两天,两人又凑到一块,依然又辩论得面红耳赤。
正是在这种思想的碰撞中,熊子真受益匪浅,他的学术思想不断丰富和完善。比如说,他的《新唯识论》文言文本上半部,大多就是他当年与林宰平讨论切磋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