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是熊子真的丰收之年,这一年,他有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儿子熊世菩于10月在德安出世,另一个是自己的第一部佛学专著《唯识学概论》有了雏形。
唯识学是非常高冷的学科。它是大乘佛学的三大体系之一,是继大乘中观学之后印度佛学的主流与核心,在南北朝的北魏时代由菩提流支、勒那摩提等人传入中国,对中国佛学思想乃至中国传统文化都产生了极大影响。
转眼到了第二年,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北方局势又动**起来。4月28日,奉系张作霖自任总司令,率十二万奉军,向吴佩孚的直系军队发动总攻击。5月3日,吴佩孚改守为攻,迂回作战,将主力绕至奉系后方,致使奉军腹背受敌。5日,奉军张景惠部第16师停战倒戈。卢沟桥、长辛店等要隘被直军攻占,中路奉军退至天津。张作霖下令退却,率残部退出关外。10日,总统徐世昌下令免除张作霖东三省巡阅使等职。6月17日,在英国干预下,直奉两系停战议和,签订和约,第一次直奉战争结束。北方政局又一次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这年秋天,熊子真的《唯识学概论》尚未完稿,一个新的人生机遇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话说这一年,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梁漱溟打算自己创办一所学校,便向校长蔡元培提出辞职。蔡元培当然不会阻挠梁漱溟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同意其辞职,并委托梁漱溟去物色一位合适的人选顶替他的教职,在北京大学开设唯识学课程。
正好南京支那内学院正式成立不久(此前内学院一直处在筹建阶段,1922年7月正式成立),汇聚了很多佛学人才,其中,内学院教务长、欧阳竟无的高足吕秋逸可谓学识渊博,梁漱溟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选,便带着使命,从北京赶到南京支那内学院。
吕秋逸,江苏丹阳人,曾留学日本,1914年,至南京金陵刻经处佛学研究部随欧阳竟无大师研究佛学,后又协助欧阳大师筹办支那内学院,1922年,内学院成立后,吕秋逸出任教务长。可以这样说,吕秋逸既是欧阳竟无办学的得力助手,也是其学术的传人,所以,当梁漱溟向欧阳大师说明来意后,被欧阳竟无一口回绝。
“挖墙角”不成,梁漱溟正发愁呢,恰好碰到了在内学院求学的故人熊子真。经过一番交谈,梁漱溟发现在佛学造诣上,今日之熊子真与昔日之熊子真简直判若两人,尤其是看过熊子真的手稿后,更觉得熊子真对唯识学钻研之深之透,简直出乎意料。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梁漱溟心中大喜,在征得熊子真的同意后,马上向蔡元培进行了推荐。蔡元培对熊子真是了解的,所以,欣然向熊子真颁发了“特约讲师”的聘书。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一个曾经的放牛娃,一个历经风雨的革命者,一个自学成才的佛学弟子,就这样登堂入室,走进了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担任教职,对于熊子真来说,这是何等不易,又是何等的幸运!
北京大学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戊戌变法失败,很多新政被废止,唯独保留下来的就是京师大学堂。不过,民国初年的北京大学,曾经是一座封建思想和官僚气息十分浓厚的学府,师生经常出入北京的“红灯区”——八大胡同,私生活相当荒唐,他们打麻将,吸大烟,吃花酒,捧名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钱的学生也跩得很,带着听差,上课铃响,听差就会恭恭敬敬地说:“请大人上课。”
1916年,蔡元培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大力改革,除旧布新,使北京大学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大学。他主张学术民主,提倡百家争鸣,对新旧思想实行“兼收并蓄”的办学方针。一时间,陈独秀、李大钊、胡适、辜鸿铭、钱玄同、刘半农、杨昌济、刘师培等著名学者云集北京大学,可谓群星璀璨,北大也成为新思想、新文化孕育和传播的基地。
钱理群在《北京大学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指出:“蔡元培对北大的改造,是从根本改变教育思想、明确大学性质入手的。他在就任演说中,坚定地宣布:‘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同时,又建立评议会,实行教授治校。这就从观念与组织上,根本摆脱了对国家官僚机构与政治的依附与控制,实现了教育(学术,思想,文化)的真正独立,也就是知识分子自身的独立。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其目的正是要为知识分子提供自由而广阔的精神空间,将北大改造成为民间知识分子的自由集合体。‘教育指导社会,而非随逐社会者也’,在自由、宽松的人文环境中,创造新的校园文化,并以此影响社会。”总之,到了20年代初期,北京大学是一个张扬个性的地方,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极具个性,令人叹服。比如曾被北大教授胡适称作“老怪物”的辜鸿铭,时任北大英文教授,本来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却对中国腐朽的缠足文化痴迷不已,而且还有一套堪称奇葩的理论,他说:“女人之美,美在小脚,小脚之妙,妙在其臭。食品中有臭豆腐和臭蛋等,这种风味才勉强可与小脚比拟。前代缠足,乃一大艺术发明,实非虚政,更非虐政。”
有一天,辜鸿铭在家烧黄纸,摆贡品,忙着祭祖,这时一位外国朋友来访,便嘲笑道:“你这样做,你的祖先就能吃到供桌上的食物吗?”辜鸿铭眼一瞪,反唇相讥:“你们在先人的墓地摆放鲜花,他们就能闻到花的香味吗?”说得外国朋友哑口无言。
北大的学生也是极具个性的一群青年。1919年5月,他们在北京掀起过“五四”运动,1922年10月,在北大掀起过讲义费风潮,数十位学生联合起来,向校长蔡元培抗议讲义收费,弄得蔡元培差一点要辞掉校长之职,一批教授也准备辞去教职。
这年冬天,熊子真进入北京大学任教,正是讲义费风潮平息之后不久,北大的办学经费虽然不充足,但是,教师们的薪水并不低。有资料表明:20年代初,陈独秀(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月收入共四百银元,胡适(文科教授兼任哲学研究室主任)月收入三百银元,李大钊(北大图书馆主任兼任政治系教授)月收入三百银元,钱玄同、刘半农等人,月收入都在二三百银元之间,周作人任北大教授兼国史编纂处主任,月薪二百四十银元,郁达夫在北京担任经济学讲师,月薪一百一十七银元。
作为讲师,熊子真的月薪是一百二十银元,比郁达夫要高一点。当时,北京的四口之家,每月十二银元伙食费,足可维持小康水平。按照《1918—1980年北京社会状况调查》统计,20年代初,一个四五口人的劳动家庭(父母加两三个孩子,或老少三代)每年伙食费需要一百三十二银元。
这样看来,当年的熊子真收入并不低,但是,他却过着极为简单的集体生活,与当时的北大学生陈亚三、黄艮庸、朱谦之、王显珠等人一起,同住在北京地安门吉安所。这在当时是很令人费解的奇怪举动。
其实,当时的熊子真不在乎教职的高低,也不在乎收入的多少。他曾经常对人说,他到北大主要不是为了教书,而是为了读书。
怪人教课,“旁门左道”。自从任教北大以后,校园里就一直流传着熊子真的有趣故事。
熊子真所讲授的“唯识学概论”是哲学系本科生的选修课,占两个学分,按规定每周两节课,原来由梁漱溟讲授。在两人交接工作的时候,梁漱溟对熊子真进行了一番交代,让他务必多从基本概念和基础知识入手,由浅入深,逐步带领学生“登堂入室”进入唯识学。按照梁漱溟的叮嘱,熊子真曾经准备了九万字的讲义,并于1923年10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组印制,完全遵循支那内学院的教学方法,给学生上课。
不过,由于熊子真曾经深受易学的影响,在讲授唯识学的时候,总是喜欢与《周易》结合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学实践,特别对《周易》的钻研不断深入,他发现这套“唯识学概论”讲义中有一些东西连自己都无法认同,越讲越难受。于是,他另辟蹊径,硬是将自己的九万字讲义全部烧掉,重新备课,自创“新唯识论”。在课堂上,他完全颠覆了梁漱溟的“传统”,不再以介绍唯识学的基本概念和基础知识为主,而是侧重讲述自己的研究心得。
改变了教学内容还不算,熊子真还在教学形式上进行变革。他改变“师生蚁聚一堂”的教室上课模式,采取师生朝夕相处,自由随和的书院式教学模式,让选课的学生到自己的住处听课。大家都觉得,听他的课就如同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这相对于翻译家林纾在北大讲课时学生睡大觉的情况来说,简直好得太多。当年,林纾有一门课被安排在下午3点钟,每次学生睡倒一大片。有一次,林老先生实在看不过去,把课本一合,说:“现在给大家讲个故事。”那些趴在课桌上的学生一听,都坐起身子,等待老先生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林纾轻咳一声,接着说:“有个风流和尚,某日走经一座桥,见一位美女姗姗而来……”学生顿时精神抖擞,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但是,林老先生却停顿下来,不讲了。学生们嚷道:“后来怎样了呢?林先生快讲啊。”林纾笑眯眯地说:“没什么,一个向西,一个向东,走了。”顿时,课堂上哄堂大笑,学生们睡意顿消。
熊子真当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旁门左道”来吸引学生注意力。一旦讲起课来,他无拘无束,口如悬河,滔滔不绝,妙语连珠,集学术性和趣味性于一堂,教学效果特别好。虽然规定每周只有两节课,但是,常常因为讲得兴起,能够讲到三四个小时,而且中间还不休息。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没有学生抱怨他讲课“托拉斯”。
熊子真的课能够受到学生的欢迎,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知道,北大学生可不是好忽悠的,老师如果没有两把真刷子,还真就镇不住。
这可是有先例的。当年胡适从海外留学归来,被蔡元培聘为北大教授,他的课堂效果非常好,吸引了大量的学生听课。有个叫傅斯年的学生,是个超级学霸,他听同学说胡博士的课讲得好,于是也前去旁听。不过,他不只是带着耳朵去听课,还常向胡博士提问,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连胡适都感到有压力的艰深问题。后来,胡适自己说:像傅斯年这样的学生,国学底子比他还深厚,常常使他“提心吊胆”,汗流浃背。
胡适此言绝非虚言,这个傅斯年的确不是等闲之辈,后来成为了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学术领导人,担任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台湾大学校长等职务。
傅斯年在北大读本科的时候,章太炎的弟子朱蓬仙教他们《文心雕龙》。本来,这个朱先生学问不错,只是术业有专攻,《文心雕龙》并非其长,所以在讲课的时候,实在不敢恭维,错误迭出,学生们便打算让这个先生“下课”。可是,要教授走人,必须拿出教授上课出错的证据来才行,课堂笔记又不足为凭,怎么办?机缘巧合的是,有个学生刚好借到了朱教授的讲义全稿,便赶紧送给傅斯年看。傅斯年真不含糊,利用一夜时间,不仅将数万字讲义全部看完,还从中摘录出错误三十多条,整理后,由全班同学签名,交给校长蔡元培,强烈要求换掉朱教授。
蔡元培看了之后,虽然认为错误找得都很准确,但是不信这些错误是学生自己发现的,怀疑背后可能有某个教授耍心眼,借学生之名攻击朱蓬仙。为了弄清真实情况,蔡元培突然宣布召见傅斯年等参与联名的学生,就那些讲义错误,当面对他们进行口试,结果,傅斯年和同学们都回答得头头是道。考过之后,蔡校长一言不发,挥手让傅斯年等人散去。傅斯年和同学们出来后,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
原来,大家听说蔡校长要召见,害怕蔡校长会考他们问题,又怕傅斯年一个人担负全部责任,都有些发慌。经过商量,在傅斯年的指导下,大家每人分担几条,复习好答案后,才去面见蔡校长,结果都在蔡校长面前顺利蒙混过关。
不多久,傅斯年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朱教授被蔡校长炒了鱿鱼。
由此可见,当时的北大学生是多么难以对付。其实,北大学生这种不迷信权威的精神,全拜校长蔡元培所赐。有一次,在学生大会上,蔡校长问学生:“5加5等于多少?”在座的学生都不敢回答,大家都以为堂堂大学校长、学界泰斗,所提问题必定含有深奥的道理,所以,都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学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回答道:“5加5等于10。”蔡元培一听,高兴地大声说:“对!对!对!你们这些青年切不可崇拜偶像啊!”
不得不说,熊子真能够赢得一帮学生的认可和喜爱,实属不易。他讲课的时候,喜欢大家围在他的身边,他则像个演说家一样,洋洋洒洒,声如洪钟。有时候,讲到高兴处,或者认为重要的地方,他会随手在前排学生的头上或肩上,猛拍一巴掌,然后大笑起来。结果,搞得一些学生都不愿坐在前排听课,因为他们被熊先生“打”怕了。
很快,熊子真的名气越来越大,不少人都慕名来听他讲授“唯识学概论”,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胡适。
胡适提倡文学革命,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1920年上半年,熊子真在收到蔡元培先生寄赠的《中国文学史》后,给蔡先生写了一封信,讨论“以美术代宗教”的问题。在信中,熊子真对胡适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文章《新思潮的意义》进行了评论,写道:“夫以吾国政治之纷扰,学校之废弛,人民受教育者至少,而诸君日日空谈‘新’,空谈解放与改造,不务涵养深沉厚重之风,专心西学而广事译书。”
也就是说,熊子真当时对胡适的印象并不好。这和民国学界鼎鼎大名的“三大疯人”之一的黄侃(另两人是章太炎和刘师培)当年对胡适的态度如出一辙。
黄侃是湖北黄州府蕲春县人,熊子真是黄州府黄冈县人,两人是同乡。黄侃恨白话诗,因此也恨白话诗倡导者胡适。1917年2月,胡适在《新青年》第2卷6号上发表《蝴蝶》一诗: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首白话诗。读惯了文言格律诗词的黄侃读到《蝴蝶》后,可谓深恶痛绝,骂胡适是“一只绕着蔡元培上下翻飞的黄蝴蝶”。对于胡适文学革命的主张,黄侃也是见人便提出来骂。所以,黄侃终因“看不惯”胡适而在1919年离开北大,去别的大学任教。
现在,令人“讨厌”的胡适前来听课,熊子真又会怎样呢?
那天,熊子真在自己的住所开讲唯识论,胡适悄悄跑来,混在学生里偷偷听课。起初,熊子真没有发现,兴致勃勃地讲着讲着,突然发现胡适探头探脑的样子,顿时大发脾气,连声说:“滚,滚,滚!”
亏得胡适涵养超群,居然没有顶撞,非常尴尬地起身离开。待胡适走远后,熊子真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由于白天人来人往,经常会影响上课,他必定要在晚上补回来,绝不马虎。可是,熊子真的住处条件简陋,晚上没有电灯,他把学生招呼在一起后,既不掌灯,也不点蜡,就在黑灯瞎火中,给学生上课。学生们坐在黑暗处,只听不记,熊子真则坐在**或者站在走廊里,既不要课本讲义,也不要教辅资料,仅凭一张嘴,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连水都不喝一口,倒是学生们都被尿涨得难受,却不敢离席如厕。
总而言之,在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良好环境中,熊子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凭借唯识学逐渐站稳了脚跟。在这里,他如鱼得水,尽情地在学术的天地里开荒、播种、耕耘、收获。虽然当时他仅仅只是讲师,但是他却能够自信地与教授、哲学家、知名学者和社会名流,进行学术交流和切磋,这些人当中,就有林宰平、汤用彤和钱穆等鼎鼎大名的人。
不久,“熊子真”变成了一段历史,而“熊十力”则傲然地向人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