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下后,骆秉章问道:“季高贤弟,如今两广、江西、湖北、皖南都已沦陷,我们湖南又如何才能在太平将军的四面夹击下,夹缝求生呢?”
左宗棠没有回答骆秉章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那么骆兄以为,为何南方数省唯有我们湖南免遭太平军屠害呢?”
骆秉章恭维道:“那自然要归功于你左季高之前在长沙一战建功,不禁大败太平军,还一炮轰死了他们最善战的西王萧朝贵,彻底镇住了太平军,使其不敢轻易侵占湖南。”
左宗棠连连摆手谦虚道:“长沙一战,说来惭愧,我的确立有一些小成绩,不过要将整个湖南免遭太平军屠害,全部归功于我,那我也是万万不敢承受的。”
胡林翼也好奇问道:“季高兄,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赶快说来听听。”
左宗棠看了看左右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骆秉章立刻会意,挥了挥手,将其余人等屏退,见左右没有外人后,左宗棠这才缓缓说道:“说句不当说的,太平军为什么会反呢?说白了,也不过是我大清地方上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差距悬殊、底层百姓苛捐杂税太多,民不聊生的困境下,才出现了官逼民反罢了。”
见骆秉章、胡林翼都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左宗棠接着道:“而我们湖南,之前曾被陶澍淘大人督抚二十年,在他的治理下,官场清平、民间和谐,所有百姓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庐,老幼有从依,勤者有其业,劳其有所得,如此安居乐业,又有谁愿意跟随太平军去造反呢?各位啊,须知,唯有盛世可称臣呀!哪怕陶澍淘大人已逝世多年,近些年来,我湖南的官场有所腐败,但是比起其他省份,生活在我们这一亩三分地上的百姓税赋还是更低的、生活也更安逸。因而,太平军只能攻打湖南,却难以在湖南当地筹兵并站稳脚跟呀。”
这一番说辞,上次在湘阴曾国藩老家时,左宗棠也曾与曾国藩有过推心置腹的深入交流,当时也得到了曾国藩的极大认可。顿了顿,左宗棠继续道:“因而,欲遏敌势必先固民心。破敌之策,不在于沙场用兵,而在于保境安民。唯有使所辖三湘境内民生安稳、民无怨言,方能从根本上,杜绝太平军对我湖南的祸乱。”
接着,左宗棠又跟骆秉章详细讲说了,自己根据湖南的基本民情和状况,以及所想到的一些施政举措方阵和建议。左宗棠每说一点,都能让骆秉章和胡林翼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言罢,骆秉章若有所思道:“季高贤弟所言极是,不过这种做法吧,充其量也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权宜之计。如果长期以往,周边都被太平军所占领,只剩下湖南这一孤地,那么湖南也是难以长久守住。再者说了,如若我们想要建功立业又该怎么做呢?”
左宗棠略一沉吟后,指了指胡林翼,正色道:“胡兄、江忠源他们两个不是已经给我们打好榜样了吗?还有骆大人可别忘了,咱们湖南还有一个圣上钦派的团练大臣曾国藩,还在大力组建规模更大的湘军团练呢!”
骆秉章不禁有些质疑,他始终还是不太信任地方团练的战斗力,继而道:“你是说凭借地方团练队伍就足以抗衡并打败太平军?”
胡林翼苦笑一声道:“现如今朝廷的八旗兵、绿营军腐化严重,已经完全不可用了,不指望着地方团练又能指望什么呢?”
左宗棠则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利益分配足够高厚且公平得当,底层百姓从军杀敌之心必然踊跃。不过对于团练将领则不能单纯的只以钱财笼络了,需得许以他们高官厚禄,并晓之大义,以义驱之、以礼待之、以利辅之,方可得能人良将。”
一声赞许之声从门外传来,朗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季高所言极是!”
骆秉章眉头一皱,心道,谁这么大胆,竟敢不经通报,就闯进了我这巡抚衙门的内院!
当他寻声看去,刚欲发作,脸上原本恼怒的表情,瞬间堆起一抹释然的笑容,笑道:“我道是谁不声不响的就闯进了我这巡抚衙门内院,原来是你曾大人呐。”
来人正是主动在咸丰帝的圣驾前,要求回乡办团练的第一批团练大臣之一,内阁学士兼吏部左侍郎的曾国藩。他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其身份地位,比起骆秉章这个从二品地方大员来只高不低。更何况,曾国藩入仕二十年以来,绝大多数时间都供职于翰林院,其精通治世经学、儒家义理,其培养的门生更是数不胜数,且散布于全国各地方,号称是当朝的文人领袖,影响极大。
曾国藩与胡林翼、左宗棠都是同辈人,年轻时也还都是乡试的同届学子,也曾同赴京城赶考,有过同窗之谊,即相识也相熟。不过,他们三个人性格差异极大,彼此间的关系也很微妙。胡林翼为人圆滑,十分擅长跟个各方面打交道,对自己人,胡林翼则又表现的极为真诚坦**,因此,他与曾国藩和左宗棠的关系都很不错。曾国藩为人略显迂腐,为人和善、做事古板,深谙儒家的中庸之道。而左宗棠则为人倨傲,做人不拘小节、做事不羁俗套,他十分不屑于曾国藩的那种中庸为人处事之法,年轻时,二人就因为脾气秉性不合,而多有矛盾,后来这许多年,彼此关系虽然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剑拔弩张,但也没多少改善。要不是有胡林翼这个共同好友常在居中调和联络,恐怕这二人早就已如同陌路一般了,即不会有上次的湘阴一见,更不会坐在一起筹谋湘军。
看见曾国藩进来后,骆秉章、胡林翼纷纷起身与他见礼,只有左宗棠这个身无一官半职的闲人,仍旧大大咧咧的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地饮茶,懒得多看曾国藩一眼,只是不冷不热地招呼道:“哦,原来是曾兄来了呀。”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脾气秉性,自然也不会和他斤斤计较这些俗礼。他十分大度地呵呵一笑,回了左宗棠一句道:“季高兄,看来你这是又要出山,相助骆大人了呀?”
四人彼此客套了一番后,曾国藩拿出自己听从了胡林翼、左宗棠的劝说,决定开始着手大力组建湘军团练后,思来想去,亲笔书写的一些湖南施政举措建议给骆秉章过目。骆秉章看过后,又把曾国藩的这些施政举措建议递给胡林翼看,看完后,二人吃惊地看了看曾国藩,又看了看左宗棠,曾国藩的这些施政举措建议,与左宗棠刚刚的施政建议几乎一般无二!
胡林翼哈哈一笑,打趣自己这两位好友道:“你们两位仁兄,明明是脾气秉性哪哪都不相同、哪哪也都不对付,真不知道你们两个的想法,却居然还能一模一样?”
骆秉章闻言,也在一旁笑道:“哈哈,这还真是奇也,怪也!可用‘匪夷所思’四个字来形容啊。”
之前,在胡林翼的撮合下,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他们三个虽然对怎么组建湘军一事有过深入交流,但是对于怎么改善湖南一地的施政举措,三人却没有怎么交流。没想到,事后,曾国藩和左宗棠在这方面居然还想到一块去了。
左宗棠双手一摊道:“可能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胡林翼更乐了,小道:“季高兄啊季高兄,你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到了,又要被人说你狂傲了。‘英雄所见略同’一般只是别人恭维的话,哪有自己这么形容自己的?”
胡林翼的话,瞬间引来四人同时大笑,就连被打趣的左宗棠也哈哈大笑,丝毫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和拘谨。
平复了一下后,曾国藩又一脸严肃地对骆秉章道:“骆大人,不瞒你说,今日我来找你实在是有事相求。”
骆秉章痛快道:“曾大人这是什么话,有什么相求不相求的,你有什么事,但讲无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骆秉章绝无二话。”
曾国藩向骆秉章拱了拱手,率先表示了一下感谢后,这才说道:“骆大人应该也知道,皇上虽然委派我为湖南的团练大臣,但是对于办团练的军费开支,朝廷却是一概不予拨付,需要我协调地方上,自筹军费开支。我虽然已经说通湖南的一些乡绅纳捐了一部分钱财,但是想要办一支两万人规模以上的地方团练队伍,所需军费开支实在过于庞大,仅靠纳捐筹集恐怕远远不够......”
曾国藩虽然没有讲完,但骆秉章却听明白了,曾国藩这是来跟他这个湖南巡抚要资金援助来了。骆秉章之前在湖南为官多年,他对湖南的财政收入及开支,再清楚不过了。湖南的税赋收入除了要上交给中央朝廷一部分外,自己也需要留出一部分,安顿省内的各项必要开支。
以湖南府库的收支情况来看,挤出一小部分支持曾国藩办的团练应该是问题不大,但曾国藩开口就要办一支两万人规模以上的湘军团练,即便刨除从士绅那里纳捐来的一部分,其军费开支的缺口依然很大。对此,骆秉章还真有些为难,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