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笔走龙蛇遒苍劲(1 / 1)

自从张亮基升任湖广总督,亲自带兵前去湖北与太平军作战后,湖南巡抚的位子就空缺了下来,朝廷也迟迟没有任命新的湖南巡抚,而是由之前的湖南布政使,暂时署理湖南巡抚的事务。这个湖南布政使懦弱无能,根本就无力处理湖南一省事务的能力,唯一凭仗的只是他的满族官员身份而已,清王朝官场上的满汉官僚集团之争,其实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咸丰三年初春,此时的湘阴县山区内,还残留着些许冬日的寒冷气息,白水洞左庐内,正在提笔练字的左宗棠,心情忽然没由来的一阵烦躁,他把笔搁在桌子上,然后看着自己刚刚写的那一副字,眉头微皱,表现的很不满意。左宗棠自幼性格刚直,行事任意而为,不喜被约束,因此,他从小习字便学的是“苏黄米蔡”中的黄庭坚,因为黄庭坚的字,其特点凸显的就是外放不羁,被世人称之为“长枪大戟”,所谓字如其人,这与左宗棠的个性不谋而合。

然而在给张亮基做了一段时间的幕僚后,左宗棠清楚地认识到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权利角逐,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性格非常不适合混迹官场,想要有一番大作为,必须要学会一定的隐忍和内敛才行。因此,自从去年再次归隐后,左宗棠便开始模仿起了颜真卿的书法,这是曾国藩给他的建议。因为颜体书法,非常有个人风格,可谓是,笔走龙蛇遒苍劲,大气磅礴如海流,曾国藩希望左宗棠力求能在颜体书法的学习过程中,达到修身养性、温养性情的目的。不过很显然,左宗棠直到现在,也没摸索到一丁点儿颜体书法的精髓,正如他自己丝毫也没感觉到自己的性情,有丝毫的改变。

念及此,左宗棠悠悠的叹气道:“常言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看来我非得经历一些事情,吃过一些教训,才能稍稍改变一下自己刚直不羁的烈性。”

平复了一下烦躁的心情后,左宗棠刚欲提笔再写,门外又忽然传来了自己长子左孝威的喊声道:“父亲,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左宗棠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告诉你多少次了,做事要稳重,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左孝威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然后道:“刚刚湖北那边传来消息,张亮基轻敌冒进,在麻城田家镇遭遇了太平军伏击,便全军覆没了,只有张亮基在亲卫的保护下,只身逃了出来,朝廷已经免去了他湖广总督的职位。现在整个湖北几乎全部沦陷,只剩下了武昌、汉口、汉阳三镇还在苦苦支撑。太平军匪首更是喊话道,当他们拿下武昌三镇后,就会再次兵指湖南,给他们西王萧朝贵报仇的,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左宗棠。”

对左孝威带来的这个大消息,左宗棠表现得波澜不惊,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左孝威,然后笑着反问道:“他要杀我吗?好啊,求之不得呢。那得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左孝威道:“父亲,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心说笑?”

左宗棠道:“我有说笑吗?对了,我且问你,你觉得这是一个坏消息?”

左孝威挠了挠头道:“难道不是吗?”

左宗棠呵呵一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

左孝威更不解了,丝毫也没听明白自己父亲话里的意思,他毕竟只有十六七岁,涉世未深,又哪里懂得这些复杂的事情。张亮基此败早在左宗棠的预料之中,去年左宗棠也曾多次劝过他切不可好大喜功,奈何张亮基被朝廷扣在他头上的,那顶湖广总督的帽子看得太重,听不进去左宗棠的逆耳忠言,执意要亲率重兵寻太平军主力决战,招致此败也怨不得他人。

由于张亮基在湖北大败,导致刚刚稳定下来的湖北战场形势,再次急转直下,面临全线沦落的风险,而这又导致去年张亮基挥兵北上铸就的湖南北方屏障,再次被粉碎,眼下湖南又如去年一般,已陷入太平军的四面包围之势。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代理湖南巡抚事务的怂包湖南布政使,就再也难以胜任这里的要务,很快朝廷的一纸调令就把他赶了台去了。

左宗棠现在真正关心的是,下一任的湖南巡抚是谁,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前途,以及他和曾国藩、胡林翼的组建湘军团练计划能否顺利得以实施。正在左宗棠想要托人打听一下朝廷新任的湖南巡抚是谁时,他的女儿左孝瑜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一问方知,她的丈夫陶桄刚刚在长沙城被新任的湖南巡抚派人抓了起来。

左宗棠问道:“陶桄为人老实稳重,他因何被抓?”

左孝瑜一边抽噎着,一边说道:“哪有什么罪名,那个新任巡抚派来的人只是说,现在国难当头,陶家是湖南的大户,理应为国难捐银纳粮,张口就问陶家索要十万两银子,我们那里有这么多钱。陶桄与他们辩解,就被抓了起来,还威胁我说,只要拿出十万两银子给新任巡抚什么事情都好说,要是舍不得银子,巡抚要治陶桄的罪,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行。”

左宗棠气得拍案而起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备马,给我备马,我现在就去长沙府会会这个新任湖南巡抚。”

陶桄不光是左宗棠的女婿,也是他从小一块教导大的学生,同时还是陶澍托孤给左宗棠的一份责任。陶澍与左宗棠是儿女亲家关系,按照这层关系来讲,他们算是平辈人。但是实际上,陶澍比左宗棠大二十九岁,左宗棠求学时是陶澍的门生弟子,陶澍生前左宗棠也一直对他执弟子礼。陶澍生前为官清廉,陶家虽然也是湖南的名门望族,但是陶家的家产积蓄并不丰盈,陶桄是陶澍五十多岁时,老来得的一个独子,陶澍过世时,陶桄还不到十岁,为了帮助陶家守住这一份微薄家业,陶澍临死前托孤给左宗棠,给陶桄、左孝瑜定下了娃娃亲。因此二十年来,左宗棠一直视陶桄如同亲子一般对待。

快马加鞭来到长沙城后,左宗棠直奔巡抚衙门,左宗棠一边往衙门内院闯去,一边大声呼喊道:“新任巡抚呢?不问青红皂白,随意抓人索财,纵然是巡抚,难道就能不顾大清王法了吗?”

虽然刚刚换了巡抚,但是巡抚衙门内当差的人,大部分还没有来得及换,这些人都认得左宗棠,见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这些当差的都知道他的脾气,也都有些惧怕他的威望,谁也不敢拦着。还有一些当差的府衙,原来在张亮基任上时就素来与左宗棠亲近,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眼见左宗棠如此气急败坏样子,生怕他惹恼了新任巡抚吃了大亏,但又不敢拦他,因此一路小跑着,赶忙去找与左宗棠交好的胡林翼前来从中斡旋了。等到左宗棠一路闯到了巡抚衙门最内里的第三进院落,却吃惊地发现陶桄正在若无其事地坐在大堂里品茶,脸上的表情也丝毫不像是被人抓起来,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左宗棠一时怔在了院子里,正当他不明所以时,从大堂的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这老者见到左宗棠后,笑呵呵地说道:“左季高呀,左季高,你这暴脾气哟,吓死人咧,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左宗棠更讶异道:“骆大人,怎么是您?”

这名老者名叫骆秉章,在湖南为官三十余年,历任道台、按察使、布政使、巡抚等职,他为政长于民生而短于治乱,虽然没有特别的建树和功勋,但是在湖南却也是深得民心。不过如今他已年近七十,早已告老辞官多年,没想到新任的湖南巡抚竟然是他。

见左宗棠一阵讶异,骆秉章打趣他道:“怎么了,难道你左季高认为,我不配当这个湖南巡抚吗?”

陶桄也走了过来,低着头走到左宗棠身边,手足无措地道:“岳父,我也没想到抓我的竟然是骆叔叔......”

骆秉章与陶澍的关系极好,和左宗棠自然也是极为熟识,他“抓”陶桄当然不是为了索要钱,这个老顽童说不定就是单纯的想要逗逗左宗棠而已。明白过来的左宗棠,有些哭笑不得,他们虽然以忘年交相称,但骆秉章毕竟比他大二十多岁,左宗棠还真是有些无可奈何。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胡林翼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左宗棠不但没事,反倒还与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有说有笑,胡林翼这才猛然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拍额头道:“嘿嘿,你瞧瞧,我也是糊涂了,刚才听到巡抚衙役说左兄得罪了新任巡抚,我一时着急,竟然还忘了你们之间也是老相识了。”

几人同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

骆秉章更得意道:“我刚到任,就听巡抚衙门里这些当差的,把你左宗棠吹上了天,还说新任巡抚想要请你担任幕僚,你还非情不来呢。哼,我就偏要这些家伙看看,我不请你左宗棠,你照样得乖乖地过来找我。”

说罢,骆秉章又故意点入正题,问左宗棠道:“你小子,该不会因此记恨我,不肯给我当幕僚吧?”

其实睿智的左宗棠,岂能不知道骆秉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都是聪明人,这高手与高手对招,往往出其不意,言简意赅即能解决问题本质,左宗棠心下也有了打算,也不想拐弯抹角,不如干脆些回道:“怎么会呢,求之不得啊。”

一旁的胡林翼惊讶了,笑道:“哎呀,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铁公鸡竟然会服软了?一个字,绝啊。”

另一旁的骆秉章道:“胡兄,你那是两个字。”

俩人握手,又是哈哈一笑,然后望着左宗棠,等着他说话。

左宗棠思忖了一下,正色道:“不过,骆大人,你我私交虽然很好,但是咱们公是公,私是私,你要聘我当你的幕僚,则需答应我两件事。”

骆秉章也严肃道:“左兄,我以新任湖南巡抚的身份,对你说,你但讲无妨,丑话说在前面,或许就是好事开始。我能做到的,我许诺了就不会变。我做不到的,那也没办法,一切尊重你的意愿。”

左宗棠道:“感谢骆大人,与你这样坦诚的君子聊合作,就是畅快啊。好,那我说了,一,在军事上一切由我做决断。二,我做事你不得进行掣肘干扰。”

骆秉章呵呵一笑,然后有官腔正式回道:“本官准了!本官以为是多高多难的要求呢,我不仅口头答应你,聘任你的文书,本官也加上你这两句话,并按上湖南巡抚的大印!”

左宗棠单膝跪地道:“谢大人知遇之恩,我一定尽全力辅佐。”

骆秉章一把扶起左宗棠,又道:“左兄客气了。对了,以后如果不是在大军或者朝堂大员莅临的场合,你也别叫我大人,我也不想称自己为本官,我们就兄弟相称,你以为如何?”

没等左宗棠回答,胡林翼道:“我以为极好,要不我们先喝酒,坐下来,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