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患寡而患不均(1 / 1)

胡林翼却是反问道:“曾公,难道您不想挑起组织湘军团练队伍这个差事吗?”

曾国藩略有所思,没有直接回他的话,胡林翼又道:“曾公,你我相交多年,你我之间的关系自不必说,而我和左兄之间,也一如你我之间一般无二,更何况,你们俩人原本也是旧相识了。这里并无外人,你就给我们透个底,对于朝廷让你在湖南负责组织地方团练队伍一事,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吧?”

曾国藩顿了顿,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继而道:“首先,既然是朝廷的旨意,那么湖南的团练队伍,肯定是要尽快组建起来的,只是该如何具体实施,我还得再斟酌斟酌。比如,该组织多少人的湘军团练队伍,队伍建立起来后如何操练,粮饷军费又该如何筹集,以及如何打造有能力的军官班底等等,这些都是既繁琐又不得不需要全面考虑的难题,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呀。”

曾国藩说完后,就看向了左宗棠,左宗棠迎上曾国藩的目光,然后缓缓道:“曾公,其实依我看,您现在真正所虑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该组建多大规模的湘军团练队伍。”

听到左宗棠一语中的,点中了自己真正所想,曾国藩陡然来了精神,笑道:“左兄,请继续讲。”

左宗棠也微微一笑道:“想要击败太平军,至少需要一支数十万人数之众的铁军, 即便是想要护住湖南一省之安稳,使之不再受太平军威胁,也需要个十万人。因而,组建湘军团练队伍的人数太多的话,不但军械、粮草、粮饷筹集起来困难重重,即便是打了胜仗,也容易受到满官集团的排挤和中央朝廷的猜忌。而人数太少的话,则与整个战局起不到任何作用,更不用谈凭此建功立业了,毫无意义可言。所以,我猜您现在犹豫的正是如何抉择湘军团练的队伍规模。”

曾国藩没有否认左宗棠的猜测,而是问道:“那依左兄高见,我是应当组建一支十万人的团练队伍呢,还是保守起见组建一支一万人的团练队伍呢?”

左宗棠道:“我不敢在曾公面前提什么高见......不过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建功立业,因为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曾国藩又问道:“左兄,可带多少兵?”

左宗棠傲然道:“曾公你,能组建起来多少人的团练队伍,我就能带多少兵!”

一阵沉默后,曾国藩和左宗棠同时发出了一阵畅快的笑声,俩人俱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相同的野心。他们的野心,其实无关权利和财帛,而是一种誓要凭借自己的才能,改变国家、民族内忧外患之困境的拳拳报国之心!

曾国藩见左宗棠态度诚恳。于是也将自己的所有心思全盘托出,缓缓道:““其实......我所虑者,除了这一点外,还有一事,也一直以来也想不太明白,因此才迟迟难以下定决心。”咱们关起门来说句大逆之话,太平军虽是叛逆,固然是有伤国家民族之根本,但是究其根本原因,亦不过是朝廷弊政流毒太深,导致官逼民反而已,其能再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就迅速聚拢将近百万之众,横扫数省、攻城略地,其中多少也是有些底层劳苦百姓,民心所向之缘由啊。”

看到左宗棠、胡林翼俩人同时点了点头,曾国藩继续道:“而我们若想组建湘军团练队伍,又必须从劳苦百姓中招募兵士,比起打着‘均田地、少赋税’的太平军而言,我们实在缺乏对底层百姓的民心号召力。”

左宗棠道:“曾公所言在理,但亦不然......您可知为何太平军能够横扫湖北、两江地区,却为何偏偏在我们湖南吃了亏?”

曾国藩、胡林翼同时道:“那自然是因为有你左兄这个军事奇才,坐镇才将湖南太平军击溃的。”

左宗棠连忙摆了摆手,笑道:“不然,不然!我有一些军功不假,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接着左宗棠向曾国荃要来了一张大清地图,指着地图上几处地点,接着说道:“你们大家看,太平军是在广西金田一带起家的,这里乃是山坳中的浔江小平原。而且太平军发展到现在,闹得最凶的地方诸如湖北东部、两江地区,也都是土地肥沃的平原阔野,参加太平军的也属这些地方的百姓最多。而像我们湖南多山而少平原,土地既少也不肥沃,普通百姓响应太平军者,反而寥寥无几。”

胡林翼补充道:“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样。江西的地形条件与我们湖南类似,太平军之前借道江西的时候,虽然也很顺利,但是江西百姓响应太平军者亦是很少。如此说来,肯定不是巧合吧。”

左宗棠转头看向曾国藩,笃定道:“当然不是巧合。曾公,你也曾在户部当过差,依你所见这是为何呢?”

一旁的曾国荃大惑不解道:“太平军这档子事,怎么又和户部那一摊子事扯上关系了?”

曾国藩立刻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土地肥沃的平原地区,贫富差距极大,土地虽多,但是都被地方豪绅巧取豪夺兼并了去,拥有土地的普通百姓十不足一。相反,我们湖南山多地少、土地贫瘠,虽然整体比较贫穷,但是相对来说贫富差距没有两江地区那么大,因为土地相对贫瘠,收益有限,我们湖南的土地兼并状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尤其是在湖南的山区,土地仍以家族共有家族成员,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的原则为主。因此,我们湖南地区的底层百姓,才没有那么热衷于加入太平军。”

胡林翼也终于明白过来,正色道:“是啊!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两江虽富裕者多,也不过是那些地方豪绅,底层百姓过得还是很苦的,湖南虽穷,却没有太多豪绅,百姓过得很安稳。”

看到曾国藩、胡林翼俩人能立刻就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原因,左宗棠很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所以啊,招募湖南百姓参加湘军团练抗击太平军,不但要许诺他们丰厚的军饷回报,也应建立公平的军功兑换田地奖赏体系,而这就是最基本的民心基础。”

曾国藩又皱了皱眉头道:“可我还是有一事不解,就像刚才左兄你所说的那样,我们湖南的土地兼并没有那么严重,而整个湖南的土地资源是有限的,我们从哪里拿出那么多的土地来奖赏立有军功者?”

左宗棠嘴角微微挑起,然后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据我所知,驻守湖南的八旗兵是世袭的军户,每家都至少有百亩以上的肥沃土地,每个八旗兵都能算是一个小地主了。绿营兵虽然比起八旗兵来土地要少,但是比之普通百姓还是要多得多。几日前,张亮基立功心切,带走了湖南几乎全部的八旗和绿营兵,此人好大喜功,不懂兵法,定会落得一个全军覆灭的下场,届时那些八旗兵、绿营兵的土地,岂不就成了无主之物了?”

曾国藩道:“即便是无主之物一般的土地,那也是朝廷的,就算我们有心贪图,恐怕朝廷也不会轻易许给我们呀。”

左宗棠冷笑一声道:“指着朝廷主动给我们,自然是不行,但是呢......如果到时候,战事吃紧,朝廷无人可用,而我们湘军团练又做大做强了,难道朝廷就不会妥协嘛......须知,店大欺客,客大亦能欺店呀。”

“曾国藩被左宗棠的这一番大胆言论,吓出了一身冷汗,环顾四周一圈后,确定无外人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小声交代在场四人:“左兄慎言!今日这些话,我们彼此知道就行,以后切不可再轻易往外传了,在官场上行事,谨言慎行,方有始终。”

一听这话,左宗棠心中一喜,这表明曾国藩实际上,已经认可了他的这个主意,这个曾国藩,看上去一副冥顽不灵的书呆子模样,但做起事来,倒还真的不是死板固执。几人又密探了一些关于筹建湘军团练的细节后,曾国藩便向左宗棠提出邀请,让他担任自己的副手,全面接管具体的执行工作。

但是左宗棠又是坚决请辞道:“曾公见谅,非是我左宗棠不愿入你麾下,这一来呢,我这人的能力和个性,不适合做这些事情。二来呢,组织湘军团练,以及后续的操练都需要一定的时间精力,在这段时间里,保护湖南不受太平军侵扰,还需要仰仗朝廷的官兵,而我之前曾率兵击败过太平军,多少对其也算有些小小的震慑力,所以我更适合在这段时间里,带领朝廷官兵阻挡太平军袭扰湖南,好为曾公你组建湘军团练争取时间。”

曾国藩觉得左宗棠所言有理,于是也不再强求,只是他也有些奇怪道:“既然如此,左兄,你又为何辞了张亮基安排给你的长沙知府一职呢?”

左宗棠无奈道:“我的性格太过刚直,实在不适宜去做一个有多方掣肘的知府一职,所以只能坚决请辞。而我对外放话,一不做巡抚以下官员的幕府,二是非请不出山,也不是我这人多么狂妄,实在是因为我身无尺寸功名,若是一昧放低姿态,反倒更加让人看不起,不若索性摆出一副狂傲不羁的高姿态,反而能够提升一下自己的威名。”

听完左宗棠的解释后,曾国藩哈哈大道笑:“都道湘阴左宗棠是个怪才,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