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人类表达感情与智识的方式之一。好的文学作品,不但在当时当地造成广大的回响,甚至能超越时空的藩篱,引领人心迈入真善美的境界。佛教里有许多作品正是这一类型的代表,尤其教主佛陀本身就是一个才思敏捷、智慧超群的文学家。佛陀在悟道之后,为了让大众了解宇宙实相,将深奥的真理用十二种体裁深入浅出地宣说出来,即所谓的长行(即散文)、重颂、记别(即佛陀为弟子所作生涯规划)、讽颂、自说、因缘、譬喻、本事、本生、方广、未曾有、论议等“十二部经”,这是文学的最佳范本。像《大宝积经》的每一品有如单元剧,《普曜经》是长篇故事,《须赖经》是小说作品,《思益梵天经》是半小说半戏剧的体裁,《维摩诘经》是世界上最美的新诗,《妙法莲华经》的七个譬喻是最美的寓言文学,《华严经》是最雄伟的长篇剧作,《百喻经》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各地广受欢迎;《本生经》不但是家喻户晓的传记文学,其中许多故事被《伊索寓言》、《天方夜谭》等世界名著所广泛引用。此外,佛陀的弟子也大多擅于诗偈,像《长老偈》及《长老尼偈》,不唯清新隽永,而且高揭宗教理想,阐明伦理教说,在文学上拥有很高的评价。
及至大乘佛教兴起,文风趋于雄伟壮丽,公元2世纪时,马鸣菩萨的《佛所行赞》、《舍利弗之所说》、《孙陀利难陀诗》等,皆为印度古典文学的先驱。其后马鸣派诗人摩咥哩制咤所作的《四百赞》及《一百五十赞佛颂》,也受到全印度诗人的一致推崇。
公元4世纪,除了圣勇的《本生论》及克薛门特罗的《譬喻集》等均为佛教经典之作以外,尤以印度著名诗人加里陀沙的剧本《沙菎坦萝》[1]名闻于世,此剧是以佛经故事为蓝本所写成,于1789年译成各国文字之后,风靡全欧,德国文豪歌德读后感动不已,不但写下四行赞美的诗句,而且还将该剧的开场白引用在他的巨作诗剧《浮士德》中。
公元7世纪时的佛教剧作《龙王之喜》及佛教赞歌《八大灵塔梵赞》等,为当时统一全印的戒日王所撰写,在印度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近代,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泰戈尔的戏曲作品中,如《舞者之供养》及《真陀利》等,也都是取材自佛教经典的故事。佛教文学在世界文学上的地位于此可见一斑。
佛教传到中国之后,更以雷霆万钧之势,在文化方面产生排山倒海的影响力,其中以文学方面的贡献最为卓著。兹分为下列五点简述之:
第一,促进词汇学的发展。根据统计,由于佛教的传入,至少增加了三万五千多个新词汇,等于增加了三万五千多个新的观念,其中或自佛教名相演变,或自佛典中撷取,或自佛教故事衍生,或自禅门语录中摘出。由于佛教的词汇在质量上广博庞大,赅尽万象,在义蕴上竖穷三际,横遍十方,所以一方面促进了文章意念的表达,境界的提升;另一方面透过语言文字的力量,阐明因果业报的道理,对于社会人心的净化也有很大的帮助。
第二,促进义疏学的形成。由于三藏十二部经的组织分明,因此传来中国之后,祖师大德们也以条理严整的方式来撰写注疏、科判,不但开启了隋唐时代义疏学的先河,对于一般文章的写作也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力[2]。
第三,促进音韵学的推动。中国字是方块文字,无法从外形上看出字的发音,佛教传入之后,为了便于翻译佛典,魏晋时代就有僧人在音韵上从事研究,导致后来四声[3]、字母[4]、反切[5]、等韵图表[6]的发明,一则促进了音韵学的发展,二则推动了格律诗的形成,让中国的诗词更增添音韵之美。
第四,促进中文文法的形成。中国古时并没有所谓的文法理论,直至魏晋南北朝时,由于佛经的翻译,梵文的文法随之传入,如八转声[7],及窥基大师等根据梵语文典所撰写的《六合释》[8]等文法书,都是中文文法的先驱。
第五,促进文体形式的改良。从东汉末年到隋唐六百年间,是佛教译经的最盛时期,参与者都是当时的名僧俊彦,译经注重符合原义,传神达旨,不唯散韵并用,且文质兼备,一扫过去六朝以来过于讲究骈偶对仗、辞藻华丽的风气,尤其佛经丰富的体裁及观念,使得一向不擅想象的中国人扩大了眼界,再加上唐朝、五代的佛教寺院盛行以俗讲[9]方式,用变文[10]与变相图配合来接引大众,对于佛教文学的通俗化更产生了重大影响。变相图类似小朋友的“看图说故事”,可以说是图画文学的肇始;而变文不但形成后来的宝卷[11]、鼓词[12]、弹词[13],对于宋元小说、戏曲、杂剧,乃至后来的昆曲、黄梅戏、歌仔戏等等,也都有助导之功。
近代,取材自佛经的戏曲,如梅兰芳的《天女散花》,及尚小云的《摩登伽女》等,均因富含教育意义,内容变化有趣,所以受到广大的欢迎。
此外,在诗文方面,佛教也带来了崭新的气象,像东晋僧支遁,才藻精绝,诗文妙美,当时擅写玄言诗的文学家如孙绰、许洵、殷浩、王羲之等人与其交游甚密,亦多受影响;晋代的谢灵运曾参与译经,所作的诗将山水与佛法义理结合,被尊为山水诗的始祖;唐代以降,禅风大行,许多硕学之士多舍儒归佛,著名的诗人如王维、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等,因常与禅师往来论道,在潜移默化之下,吟作之诗富含禅趣。
佛教僧侣中以文笔知名者,也不乏其人,如隋代的法周、唐代的慧净、皎然,五代的齐己、贯休、希觉,北宋的希悦,元代的昙噩、大圭,明代的德言,清代的智朴、圣通、照常、读彻等。隋唐以降,禅僧们也经常将悟境假托偈颂表达,著名者如寒山的诗集,清新雅致,在中外各国广受欢迎;雪窦重显的诗偈则被誉为有翰林学士之风。
历代以来,禅僧对答法语所辑成的禅门语录、公案,由于文字浅白、词句活泼,成为近代白话文学的先驱。及至今日,佛教在文学与戏剧上仍不断地突破创新,如出版白话经典,以散文方式将艰涩的古文翻成白话;发行佛教故事丛书,以彩色插图来接引儿童;制作佛教电视剧、电影片、卡通、舞剧,将佛教故事搬上银幕;成立国际佛教翻译中心,将现代佛教著作译成各国文字等。凡此,对于佛法的普及与人心的净化皆有助导之功。
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宇宙真理就像一部浩瀚磅礴的巨著,所谓“文章有皮有骨髓,欲参此语如参禅;我从诸老得印可,妙处可悟不可得”,如何让大众洞彻无所不在的真理,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正是佛教透过文学的彩笔所要表达的意义所在。
【注解】
[1]沙蓖坦罗(Sakuntala)系加里陀沙所写的剧本,乃采用大事紧那罗女本生、南传巴利本生第七则、《六度集经》第八十三须太罗本生、《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十三至十四的故事写成。
[2]义疏学对文章写作的影响力,从唐宋八大家等古文学家所写的文章,其段落划分、章节的承转,都可以看出义疏科判的影响。
[3]汉字字音的四种声调,即平、上、去、入。据考是受转读佛经声调的影响而成立。陈寅恪先生在《四声三问》一文(《清华学报》九卷二期)中说:“所以编定为四声,而不为其他数之声者,以除去本易分别,自为一类之入声,复分别其余之平声为平、上、去三声。综合通计之,适为四声也。但其所以分别其余之声为三者,实依据及摹拟中国当时转读佛经之三声,而中国当时转读佛经之三声又出于印度古时声明论之三声也。据天竺围陀之声明论,其所谓声(Savara)者,适与中国四声之所谓声者相类似,即指声之高低音,英语所谓Pitch Accent者是也。围陀声明论依其声之高低,分别为三:一曰Udātta,二曰Svarita,三曰Anud豆tta。佛教输入中国,其教徒转读经典时,此三声之分别当亦随之输入。中国语之入声皆附k、p、t等辅音之缀尾,可视为一特殊种类,而最易与其他三声分别。平、上、去则其声响高低距离之间虽然有分别,但应分别为若干数之声,殊不易定。故中国本土依据及摹拟当日转谈佛经之声,分别定为平、上、去之三声。合入声共计之,适成四声。”
[4]即汉字字音开端的辅音。上古的中国人对于字音的分析不甚注重,到六朝时,由于梵文音理已为一些士人所熟知,因此产生了双声、迭韵的名目,由于作诗押韵的关系,“韵”的研究较早发达,有成部的韵书来表明。但“声”的部分,是到唐末才有“字母”的出现,而这些字母都是佛教的法师所创制的。陈澧《东塾读书记》说:“自汉末以来,用双声迭韵切语,韵有东、冬、钟、江之目,而声无之,唐末沙门始标举十六字,谓之字母。”郑樵《通志艺文略》和王应麟《玉海》,都著录过守温三十六字母图。明朝和尚真空的《篇韵贯球集》却说唐朝和尚舍利造三十字母,后来守温又增加六个。宋朝祝泌《观物解篇》所附“皇极经世解起数诀”曾提到胡僧了义的三十六字母。“皇极经世声音图”上官万里注也说:“自胡僧了义以三十六为翻切字母,夺造化之巧。”虽然有这么多歧异的说法,但字母是佛教法师所造是毫无疑义的。
[5]即拿两个汉字注一个汉字的音,上一个字和所注的字声母相同,称为双声;下一个字和所注的字韵母相同,称为迭韵。上一个字要声母,不要韵母;下一个字要韵母,不要声母,把上一个字的声母和下一个字的韵母拼在一起,就是所注之音。据考,在汉哀帝以后正是佛教传入的时候,学梵文者在学习拼音时悟出了反切的道理。
[6]所谓等韵,依赵荫棠在《等韵源流》中的解释:“何谓等韵?简言之,就是音表,音表中有格子,每横格算一等,每等中所填的韵字,就是每音的代表。我们若把这种音表练习熟了,不惟知道韵书的韵字属于何纽,而且知道他们的洪、细,这本是许许多多的反切的以简驭繁的方法,所以吾友魏建功先生说他是练音表。”至于等韵的产生,在张世禄的《音韵学》里有如下说明:吾国自古来讲音读的方法,由双声、迭韵而为字母和韵母,由字母和韵母构成了等韵表,无非是要说明反切之理。劳乃宣《等韵一得外篇》云:“反切始于魏世,在双声、迭韵之前。双声、迭韵始于六朝,在等韵之前。由反切而为双声、迭韵,由双声、迭韵而为等韵,渐推渐密,皆以明反切之理,故等韵之学,为反切设也。”案双声、迭韵之名虽起于六朝,而双声、迭韵及反切之理,自古已具。到了汉末以后,印度梵文拼音学理输入中国,于是发生反切,发生韵书及字母。应用等、呼和字母和说明反切,就产生了等韵之学。陈澧等谓:自魏、晋、南北朝、隋、唐,但有反切,无所谓等韵。唐时僧徒依仿梵书,取中国三十六字,谓之字母。宋人用之以分中国反切、韵书为四等,然后有等韵之名。溯等韵之源,以为出于梵书可也。至谓反切为等韵,则不可也。反切在前,等韵在后也。其实等韵学不过是进一步应用字来讲明韵书上之反切罢了,是由切语之学所变而成的。所以我们要推迹等韵学的来源,自然要讲到反切和字母。
[7]指梵语中名词、代名词与形容词语尾的八种变化,即体格,今称主格,“是”之意。业格,今称受格,“把”之意。具格,或称作格,“依”之意。为格,或称与格,“为”之意。从格,或称夺格,“从”之意。属格,今称所有格,“的”之意。于格,或称依格,“于”之意。呼格,又作呼召声,“啊”之意。
[8]系就梵语复合词的六种合释加以明示解说。六合释,即:依主释、相违释、持业释、带数释、邻近释、有财释。
[9]佛教东传中土,继经典大量传译之后,佛教徒更致力于佛法的普及,于开讲佛经时,尽量改编为通俗的故事体裁,并配以通俗音乐吟唱,此种讲经法会称为俗讲。盛行于唐朝、五代。
[10]变即改变、改写的意思。取材于佛教经典中富于神变的记事,并加铺叙改写,使其通俗生动而适合教化民众的文章,称为变文。
[11]系一种由唐代变文直接衍生的讲唱文学。约产生于宋元之际,而流行于明清。宝卷的结构内容与变文大同小异,大多采用通俗易晓的语言,配合音乐,加以讲唱。叙述佛教故事的宝卷,甚受民间的欢迎。
[12]明清时流行于我国北方的一种曲艺。以鼓为主伴唱的演唱形式,有说有唱,一说鼓词为大鼓的旧称。现在也有人把各种大鼓的唱词称为鼓词。
[13]系将故事编为韵语,有道白、曲词,用弦索乐器伴唱的讲唱文学,流行于南方的为弹词,流行于北方的为鼓词,源于宋、元,盛于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