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尔衮步入宁寿门的同时,孝庄也在衍祺门的礼乐、鞭炮声中,在苏麻喇姑和婉儿的陪伴下,走出了衍祺宫。她着一件粉红色旗装长袍,肩披一条红绸长巾,绾起的高结的发式上,缀着几件精巧的头饰。这不着凤袍凤冠而胜似凤袍凤冠的装束,使聚于丹墀下的宁寿宫上下人等感到惊讶和新奇,似乎都忘却了礼节,神痴目呆地眺望着。孝庄对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浅浅一笑,人们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跪拜请安。孝庄穿过跪拜的人群,走出了衍祺门。
在宁寿宫宽阔的丹墀上,在文武朝臣的迎驾声中,多尔衮和孝庄相会了。一个是披红戴花的“新郎官”打扮,显示了故作的热情;一个是淑静淡雅的“民女”装束,显示了故作的冷漠。朝臣们在这对突然抛却了朝服朝冠的强男强女面前,都在暗暗琢磨着这对“郎才”、“女貌”的各自心机。孝庄瞥了一下多尔衮的装束,突然想起两个月前的那次深夜请见,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多尔衮看着未穿戴凤袍凤冠的孝庄,心里腾起一丝疑惑,当发觉孝庄嘴角那丝微笑时,心里的疑惑立即变为不安了。礼部尚书金之浚的伶牙俐齿,打破了这刹那间的沉默和尴尬,用洪亮高昂的调门,唱出了“新郎新娘拜花堂”的礼赞,把孝庄、多尔衮和朝廷重臣们送进了宁寿宫正厅。
在宫灯、红烛辉映的花堂里,在礼乐、鞭炮声戛然停歇的沉静中,开始了大婚礼典的第一道程序:
身着朝服的礼部官员,托着金盘呈上了皇上福临的赐婚“诏书”,大婚礼典执事官金之浚伏地跪拜之后,接过“诏书”,面对群臣展开,在群臣们“哗啦”一声跪伏于地之后,便以肃穆崇敬的神情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顺治七年七月十五日,皇帝上谕:
朕以冲龄践祚,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新赋悼亡,朕躬实深叹疚。诸王大臣合同吁请,佥谓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将事,毋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钦此。
这是一份亘古未有的奇特“诏书”,既无华丽婉约之词,也无托词回避之语,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由于它的特殊含意,使金之浚在宣读时,情绪不自禁地低沉下来,在有的地方,竟然流露出怆凉和悲怨,使这份赐婚“诏书”竟然近于吊唁“悼词”了。
这是一份亘古未有的奇特“诏书”,朝臣中除少数几个参与者外,多数人是首次聆听,其震惊惶恐之状,甚于“太后下嫁”四个字的问世。皇帝“卖”母,千古未闻;当众拍卖,奇绝宫阙。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干出这等下贱无耻的勾当?他们抬头向成交的卖买双方看去,多尔衮从容镇定、毫无异色,眉宇间似乎还浮动着一股轻狂之色。而他身边的孝庄,却蹙眉低首、泪珠儿竟滚落下来,滴打在微微起伏的前胸,似有满怀冤屈难以吐诉。弱者的遭遇,引起了人们的同情,巴哈、博洛、满达海、瓦克达等都咬紧了牙关,谭泰、苏克萨哈、詹岱、硕塞等都低下了头。多数朝臣都把怜悯和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孝庄。
孝庄此刻的眼泪,是伤情之泪?痛心之泪?悔恨之泪?羞愧之泪?还是阴谋之泪?权术之泪?鳄鱼之泪?逢场作戏之泪?说不清楚,连多尔衮也有些茫然了。洪承畴和刚林看得明白:在这第一步的交锋中,孝庄占了上风,赢得了朝臣们的同情。
人们沉寂无声的反应,使金之浚的心绪紧张起来,慌忙地唱出了“焚香拜祖”的礼赞,开始了大婚礼典的第二道程序:
礼乐响起了。孝庄和多尔衮转身走到香案前,多尔衮整衣提袖,从礼部官员手里接过三炷点燃的香火,恭行三拜之礼,趋步向前,把香火插入高踞的青铜香炉。就在这敬插香火的刹那间,他突然发现了皇太极的灵牌,一种强烈的刺激撞击着已经是疑惑不安的心,像是干了一件偷人妻室的勾当被发现一样的恐惧。他的手发颤了,动作停滞了,三炷香火被他插了个里咧外斜。他的举止有些失措了。
朝臣们都惊愕了。他们从这个举止失措的慌乱中,似乎看到了多尔衮心底的隐私:心里有鬼,失神落魄啊!很快把对孝庄的同情和怜悯,变成了对多尔衮的鄙视和憎恶。
也许为了扩散多尔衮这刹那间举止失措的影响,也许为了维护这大婚礼典的顺利进行,也许为了安抚多尔衮一时受到的强烈刺激,孝庄首先向祖宗的灵牌跪倒。多尔衮清醒了,也急忙挪步跪倒,谁知在慌忙中,竟然一脚踩在孝庄的脚上。朝臣里“哄”的一声笑了。连多尔衮和孝庄也笑了。这个捡来的笑声啊,不仅打破了花堂里一直凝重的沉寂,松弛了人们紧张的神经,而且把大婚礼典纳入了正常的轨道,使金之浚一颗担惊受怕的心松宽了。
旁观者清。洪承畴更加不安了,孝庄在无言无语的收放中,已经赢得了主动。
金之浚兴高采烈地唱出了“新郎新娘互拜”的礼赞,在朝臣们起哄的催促下,孝庄和多尔衮面对而立,同时跪拜,由于距离近了,在叩头起落的“时间差”中,多尔衮的下颌触及了孝庄的额头,引得人们欢笑起来。
在人们欢快的笑声中,新郎新娘饮了合卺酒。在大婚礼典最后一道程序“新郎新娘入洞房”之前,孝庄设宴答谢为“太后下嫁”操心劳力的六部尚书、内院大学士和八旗主要将领。喜庆的场面,转移到衍祺宫灯红酒绿的正厅里去了……
红灯绿酒,了却了多少人间女子的苦怨悲愁;绿酒红灯,揉碎了多少人间女子的幽思春情。红灯之下,演出了多少人间女子的血泪剧,绿酒之中,埋葬了多少人间女子的姓和名。酒的绿,原是人间女子泪痕上的青苔;灯的红,原是人间女子碧血的映影。可今晚,红灯之下,王公、大臣、谋士、将领,昂着头,屏着气,捧着心,托着魂,睁着醉意蒙眬的眼睛,追逐着一个女子的嗔怨喜颦;绿酒之中,王公呆了,大臣傻了,谋士蒙了,将领痴了,转动着醉意沉沉的脑袋,聆听着一个女子的谈笑说评。他们在似梦、似幻、似醉、似醒的仙境里,看到的、感觉到的这个女人,不仅是孝庄,不仅是皇太后,不仅是多尔衮的王妃,而且是一个三位合一的女人,一个握有更大权力的女人。
孝庄手执酒杯,步履轻捷地走到六部尚书巩阿岱、韩岱、吴达海、巴哈纳、郎球、星讷的桌边,笑语吟吟:
“摄政王近日劳累有加,我替他向诸位敬酒了。”说着,向多尔衮瞟了一眼。这分明是多尔衮王妃的身份啊,人们举目向多尔衮望去,多尔衮频频点头。六部尚书正要站起谢恩,孝庄纤手玉指轻轻地落在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巩阿岱的肩上,极有礼貌地制止了: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人帮,摄政王统摄朝政,全赖诸位尚书之力。从今晚起,两宫合一,同心辅佐皇上,你们也用不着分心了。”说着,饮尽杯中之酒。六部尚书赶忙表示忠心,饮酒谢恩。
朝臣们拊掌称是。谭泰、巴哈、博洛、满达海等,立即意识到孝庄杯酒数语之中,有着深沉的用心啊!范文程急忙站起,举杯凑趣:
“妙,妙在相知!皇太后杯酒数语,道出了皇父摄政王七年的辛劳。琴瑟之鸣,天下归心。诸公请看,皇父摄政王正在颔首称善呢!”
多尔衮是在颔首,但他是在品味孝庄这几句话的含意:这是在举大旗,发宣言啊!“两宫合一”“同心辅佐皇上”想得美啊!忍着吧,现时不给一点甜头,哪会有洞房花烛之夜的浪情浓趣呢!
洪承畴已陷入深刻的思索之中。他望着多尔衮,心里浮起了一个奇特的想法:摄政王费尽心机占有了这个女人,但他能够得到的,只怕是一条缚住手脚的绳索啊!
孝庄察觉了洪承畴在思索,并且察觉了洪承畴向多尔衮投去了关切的目光,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不先拿下多尔衮这个佐理政务的头号智囊,是震慑不住那些歪门邪道的二流谋臣的。她笑盈盈地来到洪承畴面前,洪承畴急忙起身,正要开口谢恩,孝庄举起酒杯说话了:
“洪老先生佐理政务,稳健持重,不偏不倚,树儒家风范于朝廷,真是难为你了。今两宫合一,谕出一门,洪老先生尽可以大胆任事,不必再有所顾忌了。我与摄政王共敬你一杯。”
好精明的女人啊!洪承畴心里打鼓了:什么“稳健持重”?什么“不偏不倚”?都是“反话正说”“欲取先予”啊!历代帝王驭臣之术,已被这个女人吃透了,这笑盈盈的神情,原是冷冰冰的警告,今后在多尔衮面前的一言一行,也要慎于出口了。他急忙接过孝庄的赐酒,深深一礼,惶恐谢恩。
洪承畴诚恐诚惶的表现,使多尔衮警觉起来:孝庄向谋臣们伸手了。这时,孝庄已走到刚林身边,向刚林敬酒说话了:
“这杯酒,是我诚心诚意敬你这个满洲大学士的。你的忠心,我佩服。你的坦直,我仰慕。你‘散发袒背’闯进南宫王府向摄政王举言进谏,在满朝文武群臣还没有第二个啊!唐太宗有个不怕死的魏徵,赢得了一个‘贞观之治’,但愿我们大清多出几个忠耿无私的刚林,使皇上能成为一个‘兼听则明’的圣君。一杯清酒为证,我绝不会在摄政王的耳边吹你的枕头风。”
刚林虽“刚”,但从来没有单独会见过孝庄,更没有遇到过这甜嘴香腮、刚柔结合的赞赏和安抚,当下就“晕乎”了,竟然冒出一句“臣遵从皇太后懿旨”的顺从话来。
多尔衮看清楚了,听明白了,三天来的兴奋喜悦褪色了。心里突然感到一种恐惧……
不等多尔衮的思绪转换过来,孝庄已经把酒举到吴拜的嘴边:
“吴拜大人,你是南宫王府的大管家,深知摄政王的习性脾气,明天进入宁寿宫,一切都靠你操劳治家了。在我的眼里,你和婉儿同样忠诚可倚,因你过去的战功,我对你更多了七分敬重。今后,你可以在宁寿宫入户穿堂地走动,我把摄政王的一切,都拜托你照应了。”说着,微微点头,看着吴拜把酒喝了。
吴拜蒙了。这个声威瘆人的皇太后,比南宫王府里所有的福晋都亲切随和,比那个臭侍女吴尔库尼知礼多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多尔衮清醒了:刚林不幸而言中,宁寿宫的女人也是个女人,但不是阿尔寨那样的女人,更不是吴尔库尼那样的女人。她,美而机智,美而大胆,美而狡猾,美而诡诈,美而难测,美而更有味啊!要制服这个女人,不是在这众目睽睽的正厅,而是在那花烛跳动的洞房……
孝庄迎着多尔衮投来的凶狠狡诈的目光,嫣然一笑,从容地举起酒杯,向在座所有王公、大臣、谋士、将领敬了一杯酒,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笑盈盈地回到多尔衮的身边,拉起多尔衮的手,离开了灯红酒绿的宴席,走进了东次间,向东稍间的洞房走去。
朝臣们在茫然中开始梳理刚才发生的一切和孝庄的一切表演,陷入了更为迷离的茫然。但有一点他们都是清楚的:今晚的洞房花烛之夜,够多尔衮受啊!
多尔衮走进洞房,心头“咯噔”地一震,愣住了。没有喜花喜灯,没有喜联喜幛,没有喜糖喜酒,没有喜彩喜球。只有桌案上那座烛台上的四支烛光,照亮着宁静的四壁,送来了凝重的寂寞和清冷。这就是今夜的花烛洞房吗?他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门,走入了一个冰冷的梦境。
这是一处从未进过的房间,可这里摆设的模样却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桌案,这床榻,这梳妆台,为什么这样眼熟?啊!想起来了,盛京的永福宫就是这样摆设的。这几样陈旧的物件,原是那时的遗物啊!妈的,这算什么花烛洞房?老子真的碰上鬼了!多尔衮暴怒了,要发作,可孝庄更衣洗漱去了,眼前没有发泄的对象。他跌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在清冷中忍耐着。
在冒火焦心的等待中,他突然发现在孝庄用膳的餐桌上,已经备好了夜用的酒肴。举目细看,是自己喜爱的汾酒和火焖牛筋,他暴怒的神经松动了。在收回目光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发现梳妆台旁并放的两只金盆里,已经备好了洗漱的汤液,而启开锦帐的床榻上,并放着两只红绫鸳鸯枕,一床鸳鸯戏水的红绫被已经叠好被头整齐地铺好了。他已经松动的暴怒神经突然松散了,头脑中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美丽的女人啊,你为什么这样折腾人啊!
孝庄走进了洞房,一身雪白的紧身内衣,显示了婀娜身躯的绝妙俊美;散开的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地飘逸于背后,使这不见褪色的美丽更为艳丽;那朵绣在左胸一侧的绿**,正在闪动着一种意夺神骇的韵味。多尔衮双目痴迷了,看呆了:天哪!美绝人寰,美绝天宇,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多尔衮心神颤动了。他害怕这美的消失,害怕这天赐的艳情机遇倏然纵逝,害怕这即将看到的奇乐奇趣突然毁灭。他压住了筵宴上的不快和愤懑,按住了走进洞房后的痛苦和暴怒,决定先占有这个美人的肉体,然后再制服这个女人的雄心。
孝庄朝着发呆痴迷的多尔衮甜甜地一笑,顺手关上了房门,笑盈盈地走到多尔衮的身边,娇声地说:
“傻孩子,看你热成了什么样子!”说着,为多尔衮取下了金花圆帽,解下了披肩红绸,脱下了蓝袍黑褂,又利落地从金盆里拿出清凉的脸巾,为多尔衮拭去了头上的汗水。
多尔衮在痴迷中已完成了他的思索,就势抓住孝庄的双手,情急地说:
“美人,我想你快要发疯了……”
孝庄抿嘴一笑,挣脱了多尔衮的双手,几分挑逗地说:
“是吗?那可是我的福分!”随即向门外一瞥示意,压低声音说:
“宫女们还在忙碌,我已吩咐她们快去歇息。”说着,转身取来备好的美酒佳肴、杯盘勺筷,落座在多尔衮的对面,斟满一杯酒,放在多尔衮的面前:
“这是火焖牛筋,听说是你每晚必用的珍品,在这宁寿宫里,总不能让你受屈啊,特别是今天晚上,你可要多吃一些。这汾酒,也是你喜欢的。来,咱俩边吃边谈……”
“谈什么呀?”多尔衮挑逗地问。
“情啊,爱啊,你是怎样想我发疯呀?……”
多尔衮夹着一块火焖牛筋正要放进口里,听到孝庄最后一句话,手指一抖,筷子上的牛筋掉在桌面上,他有些尴尬了。孝庄似乎不曾注意多尔衮的神情,急忙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一块牛筋,嗔怪温柔地说:
“看把你急的!我喂你。谁家夫妻不说不笑不闹?要想把那些话憋在心里,还不得发疯啊!快说呀,我要听!”说着,又拿起桌案上的薰香折扇,轻手柔情地为多尔衮扇起风来。并且用一双勾魂传情的眼睛看着多尔衮,娇情娇态地等待着。
多尔衮微微一笑,接受了孝庄含情脉脉的挑战。在咀嚼牛筋的牙齿活动中,也开始了心智上的思索:
“看来,这个女人的肉体是不容易占有的,这毕竟是在宁寿宫啊!‘谈情说爱’?真是一个无法回答的话题啊!七年来,对这个女人何曾有过‘情’!何曾有过‘爱’!除了对这天赋美色的**欲需要外,也就只有‘恨’了。恨其才智,恨其权谋,恨其机变,恨其无可奈何。就连现时这男女苟合的洞房花烛之夜,不也在作才智的较量吗?姑且把这一切都当作是‘情’的凝聚,‘爱’的变形吧!皇宫里男女间的情爱,有几个是纯洁干净的?看来,不先在才智、谋略上制服这个女人,这个洞房花烛之夜,是难以过得称心如意的。”
多尔衮咽下了口中的牛筋,举杯呷了一口酒,逢场作戏了:
“爱的萌发,往往在于一见钟情。二十四年前,你从科尔沁来到盛京皇宫,甜甜的笑脸,大大的眼睛,细嫩的肌肤,匀称的身躯,身上有着一股野香味,真美啊!也许就是那一次的相见,就播下了这爱你的情种……”
孝庄笑了,又浪又甜的笑!在站起来为多尔衮添酒时,轻声问道:
“那时你多大岁数?”
“十五岁啊。”
“十五岁!十五岁就偷偷爱上了你的嫂子,可见你从小就心术不正。可这心术不正,也许正是大智大勇者早熟的表现。我相信了,你对我的情爱,可真久远啊!接着说,我被你的话迷住了。”
多尔衮举起酒杯,但没有喝,他琢磨着眼前这个女人的反应。他注意到了“心术不正”这样的挖苦,也注意到了“大智大勇”这样的赞扬,更注意到了那句“爱得久远”的谎论假评。“多情”的女人是什么?也许就是这样的随机应变、假情假意地撒娇卖俏吧!生活在这撒娇卖俏之中,也是一种享受啊!他仰脖喝下了杯中酒,继续了他的“谈情说爱”:
“爱的灵魂,从来都是胆怯的。你还记得前年元旦节寅时,我来宁寿宫的那次晋见吧?在为皇上和科尔沁公主济林格提亲的奏请中,你锦袖丽裙中散发的幽香使我醉迷,你含而不露的喜悦使我倾倒,你最后的俯首恩准使我骨酥魂移,我久久地跪伏在你的脚下,望着你迷人的情态发呆。你难道没有察觉到吗?”
孝庄急忙表示歉疚: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我为婉儿和伊罗根做主婚配的那次晋见吧,你当时那副‘高山仰止’的架势我是至今未忘。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为皇上提亲的同时,却在打皇上他妈的主意。如果那个时候我察觉到你的心意,也许就不会有这两年的苦罪受了。人人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咱俩可倒了一个过,成了‘痴心汉子负心女’了。来,为了补偿你这两年的痴心情分,我再喂你一口牛筋吧!”孝庄说着,夹起一块牛筋喂到多尔衮的嘴里。
多尔衮得意自己的谎言终于引起了孝庄对这两年艰难生活的痛苦联想,也算是一种收获啊!这个“婚姻”,原是权力与阴谋逼成的,在这铺好的鸳鸯戏水的床榻前,更需要权力和阴谋的威逼啊!他咽下了口中的牛筋,加重了“谈情说爱”的分量:
“你还记得前年二月上旬在慈宁宫偶尔相遇的那个深夜吗?你头天‘卧病在床’,我第二天就‘病卧床榻’了。为什么?为你的病情而思、而念、而焦、而虑啊!思而生忧,念而伤神,焦而碎心,虑而成疾。这时,孝端皇太后病情告急,人心惶恐,危机四伏,上苍暗中撮合,把你我两个‘病人’召到一起。深夜一晤,不仅孝端皇太后病危转安,你我病情也倏然痊愈,而且朝野人心,复归安定,暗伏危机,销声匿迹。从那个深夜起,我这心里就只有一个你了……”
孝庄大笑,用银铃般的笑声顶住了多尔衮“谈情说爱”中的压力。她还想把多尔衮推得更高一些,以便摔得更重。便用勾魂的眼睛,妩媚的沉默、娇浪的情态,含笑带刺地打量着多尔衮。多尔衮被看得慌神了:
“怎么,你不相信?”
孝庄“扑哧”笑了,连声说:
“我信,我信,我哪能不信呢!接着说,我这心里好甜啊……”
多尔衮进一步加重了压力:
“近半年来,我不顾朝制宫规,多次深夜来宁寿宫晋见。借禀奏政务以睹芳颜,借商议朝政以求欢心。心近痴疯,形同癫狂,为了你,不怕群臣议论,为了你,不惜制造流言。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孝庄没有回答,笑盈盈地凝视着多尔衮,似嗔、似怨、似爱、似恋地摇了摇头,泪珠晶莹闪光,在眼睛里打转,一声苦笑说:
“你心里只有一个我。多甜啊,只怕是在你那胸腔后面的后心窝吧!那次在慈宁宫奇遇巧逢之后,去漠北蒙古的使团告吹了,去西藏的使团完蛋了,豪格下狱,索尼流放,济尔哈朗被发配到湖广打仗去了。这么多的大事大情忙得你摄政王焦头烂额,哪儿还有时间去想我这个寡妇呢?近年来,姑姑梓宫东移,朝廷重臣换班,两白旗要移驻永平,你要边外筑城,这就是你想我想得发疯吧!皇父摄政王,你我已拜了花堂,已饮了合卺酒,在朝臣面前已亮出了夫妻的生死牌,在这洞房花烛之夜,你就不能亮出一颗真心吗?……”
多尔衮望着孝庄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那双泪珠闪光的眼睛,心里有些紧张了。这个女人摆出三年来,特别是近半年来明争暗斗的种种事件,要求自己用真心回答。能回答清楚吗?他似乎被孝庄一时的气势压住了。不无辩解地说:
“难道我往日的眉来眼去都是假的?我这只身离开南宫王府来到这宁寿宫也是假的吗?”
孝庄苦苦一笑,眼睛里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站了起来,咽下了胸口的闷气,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真的。可这是真的情爱吗?眉来眼去的市井之徒,挑逗良家女子,用揩油刷浆的卑鄙伎俩满足他们的**欲,是美德?还是耻辱?嫖妓的汉子,夜去娼院酒楼,是假意?还是真情?说穿了,我在你多尔衮眼里,不过是紫禁城里一个有地位、有权力,还有几分姿色的寡妇罢了。什么情?什么爱?什么想得发疯?全是一派假话!可你,我新婚的丈夫,你看错人了……”
多尔衮心里发紧,有些胆怯了。这镇定自若的神情,这洞悉一切的话语,这看穿自己五脏六腑的目光,令人战栗!这原是个能笑似花朵,怒似冰雹,收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啊,多尔衮尝到了这桩婚姻的苦味。
多尔衮毕竟是大清统治集团中绝无仅有的强人,他有着过人的才智、坚强的性格、自信的毅力和转败为胜的勇气。他头脑一转,忽地站起,操起孝庄的“矛”向孝庄的“盾”刺去:
“可烟花柳巷,也有拉客的娼妓,深宫后院,也有**的王妃。今日花堂之上,你不着凤袍凤冠;筵宴席上,你举杯敬酒,刁买人心;就是这洞房之内,既无喜联喜幛,又无喜花喜灯,床为旧日遗物,被有昔日旧情。我的新婚王妃,你有真的爱,真的情吗?”
孝庄的目光没有躲闪,反而更加晶莹了。孝庄的神情没有慌乱,反而更加镇静了。孝庄的脸色没有苍白,反而更加艳丽了。孝庄的话语没有迟滞,反而更加锋利了:
“问得明白,说得透彻,这才是多尔衮应有的本色!人啊,就怕闷着葫芦卖药,捂着被子买猫!来,我俩真人真心地谈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孝庄说着,把酒斟进两只成窑青花大碗里。多尔衮一时傻眼了。孝庄端起一碗酒放在多尔衮的面前,话语铮铮:
“摄政王听真:我如果害怕当烟花柳巷那样的娼妓,就不会让范文程登上你南宫王府的大门。我如果害怕当深宫后院**的王妃,就不会演出今天这场小叔娶嫂的**戏。这出戏已经有了一个热闹的开头,但愿它能有一个团圆的结尾。
“摄政王听真:我对你没有情,只有怨,没有爱,只有恨。我佩服你的才智、谋略、决断和刚毅,我承认你七年文治武功的辛劳和入主中原的伟绩,才把你这对手,扶上了皇父摄政王这个高位。我害怕你的野心、阴谋、权术和残忍,不得不睁着一双眼睛,盯着你那颗阴暗刁毒的心。你要私立兵营,私建行宫,拉走兵马,准备登极,我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你编造流言,给我身上泼尿撒灰,我就迎着你的心意,豁出自己的一切,演出了‘太后下嫁’的滑稽戏。假情对假情,假意对假意,一对假人,两颗假心,竟闹得紫禁城欢天喜地。摄政王,你我都不是糊涂人,战场上都能够变敌为友,洞房里就不能变假为真?……”
多尔衮用尽全力的反扑,在孝庄坦**无遗的心灵面前失去了威力。他感到疲劳,空虚,再也无力反击了。他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感到强大,感到可畏,感到才智高于自己,也感到今晚的花烛洞房,再也不会出现阿尔寨浪情浪态、浪声浪气所描绘的那种奇景奇趣了。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颓然地闭上了眼睛,琢磨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女人:
她确实是美丽的。就是在这坦**谴责的话语里,神态中,也有着别的女人没有的魅力啊……
她确实是厉害的。严厉的、冰冷的美丽更沁人心啊……
女人的美丽是什么?是悦目舒心的精灵,是诱人上钩的钓饵,是陷阱啊!
美丽的女人,就一定能够带来幸福吗?……
沉默,久久的沉默。
孝庄给了多尔衮足够的思索时间之后,打断了多尔衮沉默中的思索:
“摄政王也别泄气,我讲出了真情,是为了向你托出一颗真心。与其你我玉石俱毁,同归于尽,莫如做一对真心夫妻,和和美美!收回你的野心吧,福临的皇位不属于你,再说,从一个孩子手里抢夺江山,有什么出息!你没有亲生的儿子,何必为别人作嫁衣……”
多尔衮闭着眼睛在思索中做着最后的抉择:
彻底决裂?眼下还没有绝对优势的力量。力不从心。
同归于尽?便宜了那些坐收渔利的王八乌龟?不甘心。
答应这个女人?不也是为福临作嫁衣吗?不死心。
走着瞧吧!她毕竟是美丽的女人……
在多尔衮最后的抉择中,孝庄手执成窑青花酒碗,走到多尔衮的身边,附在多尔衮的耳边,轻柔地说道:
“珍惜你往日的功绩英名吧,也许有一天,太上皇的位置属于你。”
多尔衮猛然睁开眼睛,凝视着孝庄,心里暗暗地问着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秀、丽、娇、美、狠、酸、甜、苦、辣、涩,舍不得、吞不下、受不了、离不开啊!他突然发现孝庄举着酒碗,情急地喊道:
“你,你不能喝酒……”阿尔寨醉死床榻的情景已吓坏了多尔衮。孝庄奇异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喝?”
多尔衮暗自笑了,也举起酒碗:
“你今晚已经喝了不少,酒多伤身,怕损伤了你的花容月貌……”
“傻瓜,今晚不多喝几杯,什么时候喝啊……”
多尔衮喝尽了碗中酒。
孝庄也一饮而尽。她“噗”的一声吹灭了桌案蜡台上的烛光,把多尔衮抱在怀里……
两只成窑青花碗掉在地上粉碎了,发出清脆的响声。
玄武门城楼上的四更鼓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