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怀恨含泪,皇上福临写下了他登极七年来第一道亲笔“诏书”(1 / 1)

天下许多事情,都是由人们的“才智”创造的。这种创造,可以使“不合理”变为“合理”,可以使“幻想”变为“事实”,可以使“生活琐事”变为“政治转机”,甚至可以使“鹿”变为“马”。范文程“才智”的升华和周旋于宁寿宫和南宫王府的辛苦,终于为孝庄和多尔衮的奇特婚姻找到了奇特的“理论”依据,并为男女双方提供了一个都可以表示“爱情”的合理名分。

“皇太后年轻寡居,终日寂寞,皇父摄政王新赋悼亡,心神郁郁。不正是现成的一对吗?”

这种媒妁之言当然是有道理的。但中原的伦理、道德、礼教、习俗却严格禁止寡嫂和小叔成亲。暗里**,另作别论,明媒正娶,便是“**”。范文程钩沉査证,终于从满洲社会古老落后的习俗中,找到了“兄死弟娶其嫂”的遗产,诠释成为“不违祖制”的理论依据。孝庄借用了,多尔衮同意了,朝臣们的嘴巴被堵住了。皇太极生前明令禁止的这种婚姻陋习,在二十多年之后,却成了可用的遗产,并且兑现在皇太极的爱妃和皇太极的爱弟身上,真是对历史的戏弄啊!

“这对强男强女的结合,利用多于情爱,权欲大于情欲,一个不愿做柔情贤妻,一个不愿做温情丈夫,如何摆平这对冤家对头的地位权力呢?”

“红媒”范文程犯难了,思索了。所幸范文程是饱学之士,在既要照应双方现状,又要考虑嫁娶传统,既要照应女方矜持,又要显示男方多情的总体设想中,很快从历代皇帝女儿出嫁的礼仪中寻得了启示,终于创造了“太后下嫁”这个名词。孝庄接受了:“下嫁”的是太后,不是太后的权力和地位。妙在一个“下”字啊!多尔衮接受了:“下嫁”的是太后,占有了太后,不就占有了太后的权力和地位吗?“皇父摄政王”中的这个“皇父”,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尊称,而是有一个美丽皇太后的细嫩肌肤作为实体,一切都名正言顺了啊。

“新婚的洞房和婚后的闺房设在哪里呢?”

孝庄不愿离开心腹围绕的巢穴,更不愿搬进阿尔寨丢了性命的地狱,便借口宫廷礼制,坚决不离开宁寿宫。并且声称:待慈宁宫修葺完毕,可作婚后居止之所。多尔衮呢,终于被范文程所说的“梁园虽好,终非久居之地”打动了。是啊,南宫王府虽在皇城之内,但毕竟在紫禁城之外,难道来日登极就位,也要住在南宫王府吗?于是,宁寿宫便被定为这桩奇特婚姻公之于朝的场所了。

七月九日,皇太后下嫁皇父摄政王的消息,由礼部正式传出,紫禁城震动了、沸腾了。

孝庄的心腹将领鳌拜、塔胆、巴哈以及倾向于孝庄的王公朝臣满达海、博洛、瓦克达、岳乐等,都被这个消息震蒙了。他们埋怨皇太后的意转情移、自毁名节,像阿尔寨一样自讨下贱地屈服于多尔衮的威逼和压力。他们痛恨范文程出卖良心,为虎作伥,扮演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拉皮条”的卑鄙角色,背叛了太宗皇帝。他们纷纷奔向宁完我的府邸,希望了解事情突变的真相,特别是皇太后的所想所思,以便寻求阻止这桩奇特婚姻的办法。但这个木讷少言的汉族大学士,一直是沉默不语、低头沉思,成了一个哑巴。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心寒意冷了,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了。满达海、博洛、鳌拜、塔胆等,不甘心于事态的如此发展,纷纷走向位育宫,分头分批地请见皇上福临,企图以起伏不停的声势,鼓励福临挺身而出,制止皇太后这种自毁名节的行止。农村里的寡妇改嫁,还要看看成年儿子的脸色,何况一个天下瞩目的皇太后,能不顾及当皇帝的儿子在群臣面前的脸皮吗?

多尔衮的心腹将领和朝臣阿济格、拜音图、巩阿岱、锡翰、冷僧机、祁充格、何洛会、韩岱、郎球、罗什、吴拜、苏拜等,都被这个消息逗得发狂了。他们嘴角生风,奔走相告,有的竟然鸣放鞭炮。他们知道:历来两仇之间的和解,总是弱者用女人和亲的办法,求得强者的宽恕和谅解。今天,皇太后用自己身躯的下嫁,也带有这样的意思。这不仅显示了多尔衮的震慑威力,而且表现了皇太后的走投无路。他们又都是多年来一切谋略的参与者或者实施者,这大快人心的消息,也是对他们奔走操劳的喝彩。于是,他们三五成群地奔向南宫王府祝贺,盼望多尔衮在占有这个女人之后,不要迷恋于床笫上的横刀纵马,应当乘胜追击,登极拜天,以遂平生之愿。特别是阿济格,更为兴奋,见人就喊:“多尔衮有种,干得好!制住了那个女人!”除在英亲王府大摆酒宴接待传告闲聊这一消息的将领朝臣外,还特意派他的儿子劳亲去南宫王府祝贺,以表示劳亲比多铎的儿子多尔博更为忠顺。

在多尔衮诸多的亲信中,只有一个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失色了。这个人就是刚林。刚林看得清楚,多尔衮根本没有听从他昨天午后的禀奏和劝告,还是鬼迷心窍地跌进了皇太后的圈套。糊涂的摄政王啊,宁寿宫的主人不是软弱的阿尔寨,这样干,有你的好果子吃吗?可怜的摄政王啊,天下有取不尽的女色,你为什么偏偏迷上了这个浑身都是心眼的女人?可怕的女人啊,你身上真的散发着使多尔衮神痴心迷的迷魂药吗?

刚林根本不了解范文程钩沉阐述的“兄死弟娶其嫂”的“理论”正好迎合了多尔衮心底隐藏了多年的报复心理,更不了解范文程关于“太后下嫁”的周密诠释,又大大地刺激了多尔衮的权力欲。他那仅限于“贪恋女色”的谏言和警告,是无力驱散范文程天花乱坠的唾沫在多尔衮心头所织成的五色云彩的。而且这种使“英雄”感到“气短”的苦口良药,往往会引起沉迷者的厌烦和反感。凡夫俗子在朋友之间遇到这样的劝阻时尚且如此,何况即将登上皇位的多尔衮呢?

刚林平庸的才智托着一颗顽固的忠心,决定向多尔衮作最后一次的进谏,惊多尔衮之心神,出多尔衮于迷津。于是他脱去了朝冠朝服,散发袒背,以“拼死进谏”的姿态,跨马向南宫王府奔去……

汉族朝臣洪承畴、陈名夏、冯铨、谢启元、李若琳、刘余佑、党崇雅、金之浚、徐起元等,都被这一消息震呆了。他们的震惊,在道德、伦理上是冷骨刺心的;在展望后果上是碎心裂胆的。历朝历代纵然都有说不完、说不清的“宫廷韵事”、“宫廷艳情”、“宫廷丑闻”,但都可以归之于政敌诽谤、酒肆传闻、文人弄笔、后人话闲。像这样明目张胆、有凭有据、有“理”有“章”的嫂子卖俏、小叔**奸,是自古没有的啊!大清入主中原七年之久,尊孔崇儒已成国策之后,竟然出了这样亘古未有的丑事,身为当朝臣子,何以对待皇上?何以对待黎庶?何以对待天下的公论啊!他们更担心这个“**”婚姻的结果,必将加剧宫廷权力之争的激化。这对同床异梦的强男强女,在几宵“巫山云雨”之后,就再没有任何魔法排解两强相克的冤仇了。唯一排解的办法,就是刀枪剑戟,就是血雨腥风。那淹没宫廷的血雨腥风中,也许就有着自己血汪汪的躯体啊!特别是礼部尚书金之浚,竟然瘫软在礼部衙门的座椅上,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谁知,今天午前辰时,多尔衮又召他进入南宫王府,指定他担任这桩婚事的礼仪执事,筹备礼典上的各项事宜,并担任主婚人。孔孟学子,礼部重臣,竟然要亲手成全这“**”的礼典,亲口为了“**”的婚姻高唱赞礼,真是亵渎神明、自毁清白啊!但他不敢抗命,不敢申辩,多尔衮硬是把一把苍蝇塞进他的嘴里,他不咽也得咽啊!

正在这时,“拼死进谏”的刚林,在南宫王府再次碰壁,遭到一顿臭骂之后,泪水纵横地拜访了洪承畴、陈名夏、冯铨和金之浚,诉说了心底的忧虑,请求这些道德文章昭于朝廷的名儒大家,出于尊孔崇儒、教化天下之宏愿忠心,拯救大清即将沦失殆尽的圣洁声誉。洪承畴借口近日“头脑昏迷、两眼只能正视、不敢左右转动”为由,拒绝了刚林的请求。金之浚声称“已受命担任主婚之职,不敢阳奉阴违”,也躲开了。陈名夏和冯铨终为刚林的一颗忠心所感动,扔却了杂念私心,立即弄笔舞墨,以孔儒教义要旨,写就奏折一份,力陈这桩婚姻的“离经叛道”、“伤风败俗”,并亲自呈送位育宫。他们寄希望于福临,但愿皇上能在这关节紧要的时刻,说出一句流传后世的“硬朗”话来。

皇上福临从前天深夜三更时分起,就把自己关在位育宫的书房里,不吃,不睡,不见人。任凭董鄂女在门外用泪水和着急情焦虑的低声哀求,任凭苏麻喇姑在门外用关切伴着慈姊般的深情苦声规劝,任凭闻讯赶来的婉儿在门外传送母亲爱抚急切的呼唤,他不声、不响,不开门。十三岁的少年皇帝啊,又一次在人生的苦海里撕扒着,挣扎着。

前天深夜,从母亲的身边回来,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母亲的痛苦、眼泪和憋在心里不可言状的委屈,使他心疼,使他难过,使他失悔。失悔于自己的莽撞浮躁,在宫廷里众人斫伐母亲心灵的伤口上,自己又砍了令人心碎的一刀。浮躁,浮躁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销迹去根啊!

母亲字句铿锵的训示和三天内揪出“流言”祸首的保证,使他激动和欣慰。他盼望日月速奔,时光速流,在三天后那个迷雾消散、旭日腾升的早晨,为蒙受冤屈的母亲请安,为冰清玉洁的母亲祝福。

他牢记母亲的训示,暗暗发誓,从此刻起,戒浮戒躁,潜心韬晦,渡过现时的难关,为做一个令人敬畏的帝王养精蓄锐。他取出山阴宣纸展在桌上,揭开端溪紫云砚,拿起中山兔长毫笔,要用作画的凝神静思约束自己暴烈的性情,用笔墨的凝重细腻,冲刷自己轻浮的习气。几年来苏麻喇姑一直要自己伏案作画,大约也是这样的用心吧!

福临久久地凝视着案头展开的画纸,决定画一幅《雪松图》,以喻母亲的高洁风节,借以铭记这个不可忘却的艰难岁月。

在玄武门城楼敲响的四更鼓声催促下,福临提笔蘸墨,凝神聚思地向纸上涂去。刚画了几笔,苏麻喇姑轻步走了进来,悄悄地坐在桌案旁的一张椅子上,举止失措,神色大异,在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一种沉痛的神情。福临停住了笔,凝住了神,望着眼前这个严师和慈姊般的侍女,心神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终于听到了“皇太后要嫁人了”这句霹雳般的巨响……

刹那间,天崩地裂了,希望轰毁了,心中圣洁的偶像消失了。耻辱、失望、愤怒、懊丧、痛恨一切、厌烦一切、敌视一切的阴暗思绪,笼罩着一颗年仅十三岁的心。福临撕碎了案头的画纸,折断了手中的画笔。苏麻喇姑上前劝慰,他暴烈地挥手向苏麻喇姑打去,吼叫着,嘶喊着,赶走了嘴角流血的苏麻喇姑,关上了房门,直挺挺地躺在血红的地毯上,望着烛光辉映的顶棚,心头空虚了,泪水流出了,身子瘫软了……

位育宫的夜晚和白昼啊,突然间变成了一个各种声音撞击的世界。

耳听着门外董鄂女泪湿喑哑的哀求声,心头闪现出珍珠般滴答不息的泪泉。心上的人啊,你在为我想到的死——屈辱难忍的死——洒泪送别吧……

耳听着门外苏麻喇姑关切和深情的规劝声,心头闪现出她嘴角上殷红殷红的血流。情同慈姊般的亲人啊,你在为我想到的生——屈辱难熬的生——滴血挽留吧……

耳听着门外婉儿情急焦虑的呼唤声,心头闪现出母亲焦急的形容和慈爱的眼睛。难舍、难离、难聚、难见的亲娘啊,你为什么要置儿子于这种难堪的境地——生难见人,死不甘心的境地啊……

那是鳌拜斯文简练的禀奏声吧?那是塔胆粗犷雄武的请求声吧?那是满达海、博洛含意分明的进谏声吧?忠心耿耿的将领朝臣啊,我无言回答,也不能回答你们啊……

尊敬的皇贵妃、皇淑妃,你们也受到了惊动,匆匆地驾临了,你们这焦灼轻柔的声音,是爱抚,是关怀,也是鞭笞啊!软弱的帝王,原来就是一个可咒、可骂、可诛、可伐的昏虫,你们何必在怜悯中寄以希望呢?我心领了你们的深情厚谊,却无力阻止这迎面而来的屈辱,和这屈辱背后隐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灾难啊……

那是陈名夏在高声禀奏他和冯铨联名上呈的奏折吧?深奥圣洁的儒家教化啊,竟然在这尊孔崇儒的宫廷遭到了戏弄,真是天大的讽刺!你们的所奏极是,这样的结姻,岂止“离经叛道”、“伤风败俗”,也在扇你们这些孔儒学子的耳光啊,可你们为什么不去向多尔衮跪拜禀奏呢?……

书房门外撞击着各色的声音,各色声音呼唤着一个痛苦、沉默、思索、寻求的灵魂。声音在无须回答中消失了,人们也在无须回答中离去了。

皇宫这所特殊的教场,用它特有的生活教材和它特有的教习方法,正在培育着大清的一代君王。

在这酸甜苦辣涩的皇宫生活中,逐渐异化着这个十三岁孩子的味觉:

“人生的滋味,原是五味混杂的苦药啊,酸在腐蚀脾胃,甜在损伤牙齿,苦在麻醉神经,辣在刺激性情。涩是什么?原是从屈辱、仇恨、哀怨、痛苦中提炼而出的、难于吞下的毒药啊!五味吞下了,良知麻木了。好一个麻木了的良知啊,什么事情也就能够干得出来了!”

在这痛苦与屈辱的长期折磨中,逐渐异化着这个十三岁孩子的感觉:

“人生的真谛,原是才智的厮杀,谋略的交锋,权力的争夺。要想胜利,就必须酒中置鸩,笑里藏刀。讲什么骨肉?讲什么亲情?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人的牙齿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在形同囚禁、命系蛛丝的死亡阴影中,逐渐异化着这个十三岁孩子的理智:

“人生的道路原是这样的。在咬紧牙关的韬晦中,必须泯灭人性的坦直和真诚,必须扼杀人性中的善良和仁慈,必须毁掉人性中的高尚和纯洁,必须根除人性中爱的知觉和爱的情愫,必须使人间最厌恶的狡猾、虚伪、诡诈、残忍、毒辣、凶狠熔于一炉,炼就一颗冷酷的心。冷酷的心啊,才是一个帝王所需要的。”

在这“爹死娘嫁人”的刻骨铭心的屈辱和仇恨中,猝然的打击,猛烈撞击着这个十三岁孩子已经异化的心智和灵魂,正在产生着质的飞跃和变态的完整:

“不要怕什么‘羞耻’,皇宫里原无‘羞耻’可言;不要念什么‘亲情’,皇宫里原本只有敌情;不要再犹豫胆怯,皇宫里原本只有生死的较量;不要再轻浮焦躁,皇宫里原本就不是发脾气、耍性子的地方。要认真地韬晦、装熊、装傻、装呆、装死,像乌龟一样缩着头,像懒猫一样弓着腰,像癞狗一样夹着尾巴!要报仇,要雪恨,报七年屈辱之仇,雪母亲下嫁之恨!要用漫地三尺的鲜血,淹没掉这皇宫里各个角落记载着自己屈辱的一切迹痕……”

他死一般地躺在地毯上,想着,想着,送走了七月七日牛郎织女匆匆相会、匆匆离别的夜晚……

他死一般地躺在地毯上,沉思着,寻求着,送走了七月八日范文程和多尔衮会见、饮酒、密谈、讨价还价的白天与夜晚……

他死一般地躺在地毯上,谋算着,发誓着,迎来了七月九日礼部传出“太后下嫁”消息的午前和各色声音震动书房的午后……

黄昏时分,苏麻喇姑叫开了书房紧关的门。福临的神气已完全沉静了,他向苏麻喇姑表示了前天晚上一掌之击的歉疚。董鄂女借机捧来了餐盘,福临道了一声“感谢”,坦然地喝下了燕窝汤,并吃了一块糕点。在董鄂女捧着餐盘离开之后,福临坐在桌案前,看着苏麻喇姑,声音平稳地说:

“说吧,我听。”

“六部尚书落井下石,送来了一份……”苏麻喇姑跪在福临面前,泣咽难语,泪水滂沱,终于说出了“议奏”两个字来。

福临预感到又一个屈辱的来临,头脑“嗡嗡”作响,心像要炸裂一样。他咬紧牙关,艰难地咽下了冲上胸口的一团怒气:

“念吧,我在听!”

苏麻喇姑止住泣咽,含泪念起六部尚书上呈的“议奏”:

“……皇父摄政王新赋悼亡,皇太后又独居寡偶,秋宫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见,宜请皇父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

这份“议奏”是多尔衮午后授意六部尚书写的。午前刚林散发袒背的“拼死进谏”,虽然被他厉声拒绝,但刚林的忠烈举止,却引起了他的警觉。他要从“娶其母而辱其子”的强烈试探中,揣摩皇太后的心迹,揣摸福临的态度:皇上真的准备接受一个太上皇吗?也许这道义两绝的试探太绝情了,从而压抑住了福临心中已经腾起的愤怒,忍住性子韬晦了。

福临听了,没有说话,没有发作,没有任何表示。苏麻喇姑一颗滴血痛苦的心颤抖了。她盼望福临开口,哪怕是一场碎心断肠的痛哭也好啊!

在久久的沉默之后,福临异常冷静而十分郑重地问道:

“大姐,请告诉我:作为一个帝王,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苏麻喇姑在这异常郑重冷静的询问面前震惊了:年轻的皇上,忍受这样屈辱的刺激,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呀!她不能欺骗这个弟弟一样的皇帝,便坦直地回答:

“大权旁落,受制于人,蒙受屈辱。”

“大权旁落的帝王最需要的是什么?”

“咬牙忍耐。忍骨肉离散,忍众叛亲离,忍奇耻大辱。”

“咬牙忍耐的帝王最期望的是什么?”

“夺回权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好,好一个‘以血还血’!我这就把满腔子的鲜血先押给多尔衮了!”福临说完,抓起一沓用纸,提笔蘸墨,写下了他登极七年来第一道亲笔“诏书”:

奉天承运。年月 日,皇帝上谕:

朕以冲龄践柞,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新赋悼亡,朕躬实深叹疚。诸王大臣合同吁请,佥谓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将事,毋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钦此。

福临写着,苏麻喇姑看着。福临的手在发抖,苏麻喇姑的心在发抖。福临的嘴唇咬出了血渍,苏麻喇姑的泪珠打湿了衣襟。当福临写出“谨请合宫同居”一句时,他含恨闭目,笔墨抖落溃纸,苏麻喇姑咽在喉咙的哭声,终于迸发出来。

福临没有哭,他写就“诏书”,掷笔于案,拿起“诏书”交给苏麻喇姑:

“这是我贱卖母亲的卖身契,年、月、日空着,让六部尚书们填个日子成交吧!”

苏麻喇姑忍耐不住,叫了一声“皇上”,伏在福临的脚下痛哭起来。

福临呢?他抓起案头上的端溪紫云砚,猛力地摔在地上。紫云砚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