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范文程当了“红媒”,带给多尔衮一个醉心的幻觉和一个绚丽的“风流梦”(1 / 1)

多尔衮从山海关返回北京之后,借口劳累过度,不再早朝,一切朝政事务,委托六部尚书分头处理。以往外出回京后向皇上和皇太后禀奏的惯例,也随而搁置了。朝臣们虽然感到有些异样,但他们是通情达理的:“新婚燕尔”,多尔衮也是人啊!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朝鲜公主得到的恩宠,只是从连山驿馆维持到永平城。新娘子姿色一般,经过三五夜晚之后,多尔衮就感到乏味了。加之语言隔阂,情趣难表,更加速了多尔衮的失望和厌烦。在永平城里,多尔衮严厉训斥了祁充格的“办事不力,选美有失”,并写信给朝鲜国王,责其“敷衍应付,诳骗上国”,要求“再选美女,送往北京”。在这封书信送往朝鲜的同时,新娘子也被置于冷室,以泪洗面,怀念起她那山水秀丽的父母之邦了。

在回到北京的深居简出中,多尔衮在“新婚燕尔”烟幕的掩护下,在南宫王府的密室里,分别召见了留在北京的心腹大臣,详尽地分析了紫禁城里的形势,着重询问了孝庄的动静。也许因为对朝鲜公主的失望和厌烦,更加剧了多尔衮对孝庄急不可耐的追求。在六天日以继夜的交谈中,在心腹大臣们不约而同的曲意奉迎中,多尔衮的心头展现了一个极为乐观的图景:

不是吗?朝政大臣的任免升降,一向都是由议政王大臣会议商定、禀奏皇太后恩准的。可在这次围猎途中,自己的一句话,晋升多尼、勒克德浑、吴达海、韩岱、锡翰为议政。还是自己的一句话,免去了尼堪、满达海的理政之职。可宁寿宫的那个女人呢,在这个试探面前沉默了,默许了。吏部尚书巩阿岱说得对:“鹰折了翅膀,扑腾不动,也就不想扑腾了。”

不是吗?几十年来,八旗兵马的调动和兵营驻地的选定,都是由皇上亲自决定的。皇太极死后的七年间,这种关系皇上安危的特权,归于后宫,实际上掌握在那个女人手里。可这次两白旗准备移驻永平的决定,未经后宫恩准,不也下达到兵部了吗?可她呢,还是隐忍未发,装作不曾风闻地沉默了。兵部尚书禀报说:皇太后知道这个决定后,曾召见过宁完我,并派飞骑去了湖广。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反应啊!但愿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接到她的懿旨后,能立即返回北京。大清的军法刑律,对待私自离开战场返回京师的王公将领,一向是不留情的。

不是吗?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威力无比的“流言”已遍于皇城内外,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着。一个月不长的时间,声威赫赫的圣母皇太后,竟然成了人们饭后茶余谈论的话题。可见,“流言”的臭人、毁人、杀人,比一切正当的手段都来得快速而有效。锡翰禀奏说:在紫禁城里,只有宁寿宫和位育宫还蒙在鼓里。真是愚蠢的傻瓜啊,应当让福临知道,应当让那个女人知道!那个时候,才有好戏看呢!

不是吗?“边外筑城”的谕示发出去了。多尔衮将在北京故宫之后建造自己的行宫。户部、工部闻风而动,从昨天起就开始筹备了。工部尚书星讷前来请示说:这道谕示要不要上呈笺表报宁寿宫?愚蠢而多嘴的星讷啊,多尔衮玩的就是这样霹雳的威逼。我要告示世人:大清的财权也握在多尔衮的手里,朝廷六部的权力机器,在随着多尔衮的意志转动,福临的皇位和宁寿宫的特权,在多尔衮的眼里,已经是可有可无了……

多尔衮陶醉在心绪悠悠的图景里。他宠爱的侍女吴尔库尼走进了密室,说今晚是“七夕”之夜,要他观看牛郎织女的鹊桥相会。也许由于心情陶醉时有着本能的企求,多尔衮痛快地答应了,便在吴尔库尼的搀扶下,登上了南宫王府花园里假山上的“舒心亭”。

舒心啊!他抬头西瞧,紫禁城就在身边,夜色沉沉,一片宁静。他注目于宁寿宫所在的上空,不见往年今夕烛光映红的夜雾,不闻往年今夕隐约传来的欢声,他感到惬意而欣慰……

舒心啊!他抬头仰望,夜空碧蓝,繁星点点,深邃无垠,引起了他奇异的追寻和联想:天上的九重宫阙在哪?天帝的住处在哪?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

舒心啊!吴尔库尼倚在他的怀里,浪声浪气地吐诉着“燕尔不如新婚,新婚不如久别”的幸福,勾起了他对阿尔寨描绘的那种奇情异趣的向往:帝王之乐何在?也许就在那花样翻新的欲海情浪之中啊……

吴尔库尼以为自己的娇情娇态激发了多尔衮的痴情痴态,便娇声娇气地把多尔衮的目光引向泛着白雾丽光的银河。多尔衮望着银河东岸那颗闪亮的织女星,心里却奇怪地联想到宁寿宫主人那明媚的眼睛——那醉心的一颦一笑,那酥骨的一嗔一喜,那销魂的一顾一盼啊……

在玄武门城楼上传来的三更鼓声中,多尔衮在吴尔库尼的催促下,仰望着鹊桥上牛郎织女的相会,心里却奇怪地浮起了一阵不快、嫉妒和怨恨。当两星相依、共放光辉时,他却奇怪地把头一摆,将目光投向了北斗七星北面的紫微垣,凝视着北极星四周密密麻麻的星辰发呆了:

那就是传说中的天龙星群吧?弯弯曲曲,婉若游龙,四星相对,形若龙头,其中两星闪闪烁烁,宛若两只眼睛一启一合。在这条天龙盘护之中,一颗星辰闪耀着奇异的亮光,光泽呈金黄色,刺目而惊心。这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星啊!

“帝象充实,皇位不虚。”多尔衮心里打了一个寒战,急忙向紫微垣西藩的星辰望去。排列成行的七颗星辰,传说是臣辅之星,当代宰辅都可以在这些星辰中找到自己的命星。多尔衮细心地端详着,分辨着。也许由于星体的移动,也许由于北极星强烈光焰的衬比,也许由于银河横空的影响,这些臣辅之星,有的光焰炽烈,有的闪烁不定,有的苍然发白,有的奄奄欲灭。多尔衮因为不解星相的奥秘,分不清哪颗是自己的命星,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臣星黯淡,心怀不一啊……”

多尔衮打了二十多年的仗,从来不相信那些星相家的胡扯。他和努尔哈赤、皇太极一样,在与强敌的决战中,总是把胜利的希望,放在自己细心筹划和凶猛拼杀的基点上。在崇德七年(1642 年)的松锦决战中,刚林从医巫闾山一个和尚那里学会了一套观星望气的本领,在与洪承畴决战的前夕,刚林一连看了三个夜晚的星星,推开警戒在帐篷外的吴拜,闯到多尔衮的面前,大谈星相预示。说什么“主星蒙尘,白气贯中,主凶。客星发暗,黄雾绕座,亦主凶……”不等刚林说完,多尔衮起手就是一个耳光,怒声骂道:“妈的,妖言惑众,你还想要脑袋不?老子不信那一套,有屁给你娘放去……”不信天命信自己,多尔衮凭他的才智谋略,俘虏了明朝主将洪承畴。事后,多尔衮取笑刚林,刚林辩解说:“两凶之象,已得证实。洪承畴兵败被俘,咱们的皇上不也病了吗?”多尔衮当时虽然骂了刚林一声“狡辩”,但他心里琢磨:皇太极病发于松锦决战之中,也是事实啊!

随着权力的扩大,地位的上升,欲念的膨胀,在钦天监每日一次的天象禀奏中,在各地奇异灾情、险情、妖情、魔情的塘报奏闻中,多尔衮和历代的创业帝王一样,不再完全信赖自己的才智,逐渐问计于天地鬼神了。星象家们的识言识语在他的头脑里堆集起来,他开始在遥远缥缈的星辰中,诠释现实生活中出现的疑惑,寻求自己心里最理想的答案:

是啊,两黄旗中鳌拜、塔胆的势力还没有完全解体,特别是一些中下级将领还握在孝庄手里,形成了一支护卫福临的可怕力量。这不就是“帝象充实”吗?索尼、济尔哈朗还没有根除,潜在的威势依然存在。这不就是“皇位不虚”吗?看来,不在两黄旗中进行“大换血”,不从肉体上消灭济尔哈朗和索尼,大象是不会改变的。

是啊,阿济格在多铎死后,似乎更热衷于两白旗的实权,开始为他的儿子劳亲聚集力量了。这也许就是那颗“苍然发白”的星辰发出的警告吧!两白旗内部新、老将领之间已出现了裂痕,以苏克萨哈为首的一些老将与新晋的年轻将领已开始分心了。这也许就是那颗“奄奄欲灭”的星辰送来的预示吧!洪承畴这个汉官中的人望,时至今日,仍然对“取代福临”一事保持着沉默,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也许是那颗“闪烁不定”的星辰所展示的秘密吧!唉!谋事在人,“成事”真的“在天”吗……

多尔衮心烦意乱了,已无趣于牛郎织女的相会,更无趣于吴尔库尼情绵绵的饶舌。他推开吴尔库尼,独自下了假山,急匆匆地向密室走去。他想连夜召见阿济格、苏克萨哈或者洪承畴,制止阿济格不顾大局的“胡闹”,安抚苏克萨哈“李广难封”的委屈,摸清洪承畴藏于城府中的心机,以协调身边群臣的关系,使自己的命星放出异彩来。当他走进密室的时候,吴尔库尼快步跟了进来,娇滴滴的声音,软怯怯的情态,浪盈盈的笑容,侍候着他,抚慰着他。“燕尔不如新婚,新婚不如久别”,多尔衮终于搁置了召见阿济格、苏克萨哈或者洪承畴的打算,抱起吴尔库尼倒在了红罗帐里,直到翌日寅时鼓声敲响,刚林急急走进南宫王府紧急求见的时候。

内院大学士刚林的府邸,与范文程的府邸相邻,同住在皇城外前门内的一条胡同里。

四更时分,刚林正在梦中,一阵叩击窗扉的响声把他惊醒了。值夜侍役隔窗奏报说:范文程被宫里召见了。

刚林翻身坐起,不及披衣,急声询问消息的来源。侍役回答说,是他亲眼看到的。他立即吩咐侍役暗中跟随,査明范文程的去处。

侍役奉命去了。刚林睡意全无,他披上衣衫,抓起旱烟锅抽了起来,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

近半年来,多尔衮的许多机密事情,都是交给自己办理的。擅改国史,削去多尔衮历史上的过失,以符“天纵英明”的帝王之明;改抹太宗实录,削去皇太极对多尔衮的多次指责,造成多尔衮“聪颖正确”的历史;密议两白旗移驻永平之策,为多尔衮的登极设立据点;抄录密书罪状,为多尔衮登极后的杀伐敌手备存依据……这些功当辅政、罪当杀头的暗中活动,不仅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多尔衮,也使自己不得不格外小心,极其细心、万分忠心地为多尔衮筹划效劳了……

侍役跟踪察看回来了,隔窗禀报说:范文程进了东华门,传旨带路的是宁寿宫的太监。

刚林听了,烟锅一抖,未燃尽的烟丝落在**的大脚上。他胡乱地弄灭了烟丝,坐在床沿上发起呆来。

在内院大学士中,刚林最佩服的是范文程,最惧怕的也是范文程。这个老儿,有着一股捉摸不透的邪劲。在皇宫里的几次生死争斗中,开始时,总是超然事外,像个害怕招惹是非的寡妇。可一到节骨眼上,总是一跃而出,一发而中,像个摸透了赌场奥秘的赌徒,总是赢家。所以,刚林早就吩咐他的心腹侍役,时刻注意范文程的动静,并要及时禀报。今晚,这个老儿又被皇太后密召进宫,看来,皇太后要向多尔衮反击了,这场赌博又该见输赢了。

刚林毕竟是长期跟随多尔衮的智囊谋臣,根本没有去猜度孝庄反击的突破口。因为多尔衮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僭越,都是犯上,都是阴谋作乱,每件重要的决定,都可以成为孝庄反击的出发点。而且这个女人惯于从人们意想不到的要害处下手。所以,在任何具体事情上的防御,都是消极徒劳的,都是要误事的。

刚林毕竟是熟知多尔衮的部下和朋友,特别对多尔衮在与孝庄的关系上所表现的那种离奇古怪,早就存疑于心。因而,他此刻最担心的,不是孝庄的多谋狡诈,而是多尔衮的英雄气短;不是孝庄的实力大小,而是多尔衮的犹豫动摇。人啊,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智慧超人的多尔衮,偏偏沾上了一个要命的“色”字。

刚林毕竟是出于马背厮杀中的大学士,他明白两军决胜往往在于一瞬间的道理,决定立即晋见多尔衮。必须使多尔衮明白孝庄夜召范文程的可怕。必须使多尔衮清楚,此刻必须增强无情、暴烈和残忍,及时动手,斩草除根。必须明确无误地告知多尔衮:半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和策划的一切,对一个皇帝来说,都是合法的、必然的、英明的,足以流传万世的。但对一个摄政王来说,是谋反,是作乱,是不能容忍的,是足以杀头、遗臭万年的。

刚林跳下床来,不及更衣,不及漱洗,立即吩咐侍役备马。他匆匆地穿上衣裤,便跨马向南宫王府奔去。

寅时的更鼓声震**着皇城宁静的黎明。南宫王府的值夜官员把刚林让进值房,当得知要晋见多尔衮时,值夜官员的脸色吓白了:

“刚林大人,你这不是要小儿的命吗?这天刚刚放亮,谁也不敢打扰摄政王的好觉啊!”

刚林苦苦一笑,心想:

“好觉可补,失去的时机难寻啊!”他退而请见南宫王府的内大臣吴拜,值夜官员痛快地答应了,传报了。

吴拜在南宫王府的正殿里会见了刚林,在询问晋见的理由时,刚林隐瞒了“孝庄夜召范文程进宫”这个关键情报。吴拜出于好意,笑着说:

“老兄,你来得真不是时辰啊,昨夜陪摄政王歇息的是吴尔库尼,我可不敢惊破摄政王的好梦……”

“你不敢,我敢!我就不信一个发臭的侍女,会误了摄政王的大事!”刚林的“刚”劲上来了,拔脚要走。吴拜一把按住刚林,神情沉重地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年月?不是当年在松锦战场闯帐篷的时候了。到不了密室的楼上,你就会被护卫亲兵拿下的,给你一个刺客的罪名,你说得清吗?唉!我去碰这个钉子,但愿你有一个好运气。”

吴拜被逼无奈地传禀去了,刚林看着吴拜的背影,心里一阵沉闷,继而有些怆楚了:

“女人!为了一个侍女尚且如此,如果是宁寿宫那个女人呢……”他真的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吴拜传禀了,撞墙了,回来了。低声说:

“回去吧,有事午后禀奏。这是吴尔库尼躺在**说的……”

“那摄政王呢?”刚林急了,霍地站起询问。

“你他妈的糊涂了!这不就是摄政王的意思吗!”

刚林愕然,挪动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正殿,在跨出南宫王府的大门后,回头望着巍峨的殿宇,长长地“唉”了一声,苦笑着,自语着:

“天道难测啊,一个强男人,为什么偏偏遇上了一个强女人?要不是这样,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在刚林步履沉重地离开南宫王府的时候,范文程步履轻捷地走出了东华门,在柳阴禽鸣的旭日光辉中,向南宫王府走来。

在宁寿宫两个时辰和孝庄的会见和计议,似乎竭尽了他毕生积累的才智,似乎承受了天地间所有的压力,似乎度过了漫长的二十个年头,又似乎进入了一个更高的醉心惬意的境地:

“意外啊,当皇太后深夜秘密召见并在衍祺宫的住室里密谈的时候,不是以心腹智囊对待老臣,能赐以这样的恩宠吗?

“恍惚啊,当皇太后提起‘流言’并询问‘流言’意向的时候,不是以诚挚之心对待老臣,能够这样坦直无碍吗?

“茫然啊,当皇太后剖析‘流言’并征询应策的时候,作为谋臣,无言以对,惭愧啊!

“震惊啊,当皇太后决定下嫁多尔衮并直言不怕‘**’诛伐的时候,那铿锵的声音如同炸雷,那滴答的泪水如同暴雨啊!

“失措啊,当皇太后谈及中原礼教、习俗、伦理、道德并询问辩解之词的时候,老谋臣惊慌失措,没有勇气摆脱世俗的束缚,没有胆量冲破礼教的围墙啊!

“壮烈啊,当皇太后藐视一切礼教绳索、道德铁链和世俗屠刀,并宣称准备自身毁得粉碎的时候,就是石人铁心,也会迸出火花的。烈性的女人,人间不曾有过的皇太后啊!

“骄傲啊,当皇太后指定自己担任‘红媒’去制服足智多谋的多尔衮的时候,一切恐惧、犹豫都倏然消失了。人生一世,能作成这样一桩奇异的姻缘,也算是天下的奇人了。

“思索啊,筹划啊,在千年森严的礼教中寻找漏洞,在人间习俗的刀丛中寻找隙缝,在没有路的地方寻找道路,在没有天理的地方寻找神明,在阴谋中寻找堂皇的理由,在权术中寻找正当的依据,在没有情爱的婚姻中寻找爱神,在争斗不息的战场上寻找圣洁的净土。皇太后用苦的心、泪的情、破碎的灵魂、奇戾的才智,描绘了一幅血泪凝成鲜花的太后下嫁图。老谋臣啊,要用假言、假语、假欢、假笑,把这假的一切,变为庄穆、秀雅、真实和正经。这是才智的考验,这是谋略的搏斗,这是人生最值得一搏的奇举!

“士为知己者生,用生的一切谋取一个奇丽的成功。士为知己者死,用死的一切谋取一个绚丽的忠!

“摄政王多尔衮啊,但愿你的功高盈满真的丧失了人间权力占有者最需要的‘兼听则明’。但愿范文程这次匆忙的晋见,带给你一个醉心的幻觉,一个酥骨的艳遇和一个绚丽的风流梦……

七月八日午前辰时,多尔衮在南宫王府的密室里召见了范文程。

也许由于昨夜星象的预示仍在多尔衮的脑际闪动,也许由于夜短情长的劳累已使多尔衮疲惫了筋骨,也许由于范文程急促的请见已使多尔衮产生了可疑、可怕的预感。多尔衮挥去了吴尔库尼,屏退了护卫,凝神闭目地倚在床榻前的一张躺椅上,等待着范文程的出现。

范文程在吴拜的引导下,走进后楼,穿过回廊,几个佩刀的护卫,投来了怀疑和警觉的目光,使他感到压抑和不快。在登上楼梯时,两个年轻的护卫竟然对他进行了搜身检查,使他感到愤怒和不安。这种超过位育宫、宁寿宫、慈宁宫的森严警戒措施,使他立即预感到:即将进行的这次会见,将是十分艰难的。

吴拜轻轻推开密室的朱门,回身在范文程的背上轻轻一抚,算是一种关照,便轻轻地离开了。范文程抬步跨进密室,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震惊和不安:没有人影、没有声响,多尔衮静静地倚在躺椅上,连眼皮也不曾抬起,那身黑色细绸制作的衣裤亮着清冷的光泽,跳动着一种寒意和残酷。冷漠的气氛,冷漠的主人,冷漠着一个不受欢迎的晋见者。这样的架势,是不曾有过的啊!

范文程稳了稳惊择慌乱的心,趋步向前,在距多尔衮五步远的地方跪行大礼,叩头禀奏:

“臣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叩见皇父摄政王。敬祝皇父摄政王万寿无疆!”

范文程的请安多尔衮听真了,特别是“万寿无疆”这句专为历代皇帝特制的颂词,竟然出于范文程之口而用于自己身上,使他感到舒坦和开心。老谋深算的范文程,借用“万寿无疆”这几个字的魔力,不仅勾起了多尔衮心底沸动的帝王欲,而且勾起了多尔衮惯于在思索中紧闭的眼皮和懒于在思索中张开的嘴巴:

“范老先生近安。我近来甚觉疲累,四肢乏力,容我倚椅听教吧!”说着,又合上了眼皮,闭起了嘴巴。

范文程在再次叩头谢恩中,心里犯愁了:没有目光交流,没有语言应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会见呢?狡诈的摄政王,你是要听独角戏啊!范文程在犯愁的琢磨中,突然发现多尔衮的眉宇间,蠕动着思索的皱纹,这种皱纹给人的感觉,是焦急的。古人说:“察言观色。”多尔衮闭着眼睛的这一张脸,不就是透视其心灵奥秘的一张挂图、一面镜子吗?老奸巨猾的范文程,用诚恐诚惶的神情语气,开始了向多尔衮的进攻:

“禀奏皇父摄政王,臣有一事跪禀:昨夜三更三点,皇太后召臣进了宁寿宫……”

多尔衮眉头一动,眉宇间的皱纹平展了,而咬紧牙关的愤怒,拉紧了闭着的嘴唇,形成了一道直线,突出了线端的两个关节,呈现了心底的震动。范文程看得清楚:摄政王啊,你的神态,能经得起这忽高忽低的情绪折腾吗?他故作胆怯地继续禀奏:

“皇太后说,她有三事不明,要臣来向皇父摄政王请教。”

多尔衮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但突然发青的脸色表明:多尔衮进入临战状态了。工于心计的范文程,抓住了多尔衮内心的一时慌乱,不容多尔衮思索地提出了第一件事情:

“皇太后不明的第一件事是:两白旗准备移驻永平府的目的何在,请皇父摄政王赐教。”

孝庄摊牌了,多尔衮的头脑也冷静了。他没有过分重视这个具体事件的提出,而是在急切地揣摩宁寿宫的那个女人整体的意向。他发现了自己在这之前判断的失误:对方的沉默,不是默许,更不是困窘,而是在选择时机。这个时机的到来,也许标志着这个女人力量准备的完成。为了中止这片刻的沉默,避免暴露内心的震动,他仍然紧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皇太后是怎么看的?”

范文程不假思索,开口回答:

“皇太后的看法是:现时天下形势,贼在湖广云贵,乱在江南四川,隐患仍在中原。两白旗移驻永平之议,不仅有吴三桂‘逆对崇祯’之嫌,亦有再弹‘宁远之曲’之虑。”

这个高调的、定罪性的“看法”所产生的震动,在多尔衮微微发颤的腮帮上反映出来:那个女人既然这样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来,想必做好了一切准备。难道又有一个“巴哈、巴泰、德马护”冒险集团形成了?为了不让范文程看出自己的方寸已乱,仍然紧闭着眼睛,以攻为守地开了口:

“第二件不明之事是什么?”

范文程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有意用片刻的沉默,延长多尔衮紧张纷乱的心绪,当多尔衮的愤怒在腮帮肌肉上显露定型之后,范文程回答了:

“边外筑城,耗资巨浩,值此战乱刚停、百废待兴之时,皇太后很想知道,摄政王边外筑城之举出于何意。”

多尔衮腮帮上的愤怒,迅速向上端蔓延,脸上出现了铁青的神色,仍然闭着眼睛,大声说道:

“京城建都日久,地污水咸,春秋冬三季犹可居止,至于夏日,溽暑难堪。我已在边外筑城的‘谕示’中写明白了。难道皇太后另有别的猜测吗?”

范文程看得清楚,多尔衮心里的愤怒很快向发作的程度推进了,便借着多尔衮的反诘,迅速发出了孝庄的另一种讯号:

“皇父摄政王的询问极是。皇太后认为:边外风沙,常年不停,皇父摄政王日理万机,劳累任怨之躯,怕不适于边外风沙的吹打吧!皇太后还说:如果皇父摄政王要建造行宫,江南景色最宜。如果皇父摄政王想要‘金屋藏娇’,那最理想的地方,莫过于北京城了。皇父摄政王以为如何?”

多尔衮紧绷欲绝的心弦,突然遇到这柔手轻抚的弹弄,一时显得迷茫惊异了。脸上的愤怒神色在慢慢地消散,嘴角上出现了疑惑的猜度,连呼吸的气息也有些迟缓了。

用心精细的范文程看得清楚,多尔衮头脑里那根最活跃、最脆弱的色灵情种被抓住了,便不失时机地抛出了第三件事情:

“皇太后第三件不明之事是:紫禁城里‘流言’迭起,不知缘何而生?从何而起?请皇父摄政王赐教。”

紫禁城里的那个“流言”,原是多尔衮那根色灵情种发出的颤音,是多尔衮心底最深处的“隐私”,范文程此刻猛力地一弹,多尔衮的脸色“刷”地变红了。为了掩饰自己心头的震动,多尔衮仍然闭着眼睛,故作不解地问道:

“什么‘流言’?”

“皇父摄政王真的没有风闻吗?”

“请老先生示知。”

“禀奏皇父摄政王,紫禁城里近来哄传的‘流言’有二:一是‘皇父摄政王亲到后宫内院’,一是‘皇父摄政王夜宿宁寿宫’……”

多尔衮忽地睁目起身,凝视着范文程,声厉而目光发怯:

“此种诋毁后宫皇太后,玷污本摄政王的流言蜚语,本摄政王确实不知。请老先生禀报皇太后,本摄政王当犁庭扫穴,严加追究。”

竭其全部智慧的范文程,知道该是下钩的时候了,便抛出了孝庄愿意和解的信号:

“谢皇父摄政王的好意。可皇太后认为:这种卑鄙阴毒的‘流言’,也许是朝廷里某个权势人物,在某月、某日、某夜、某刻的一个宴会上编造出来的。其炮制者和传播‘流言’的爪牙,固然当全部査出,一律斩首。但从宫廷眼下的状况来看,这种‘流言’的炮制者,也许出于某种难言的用心——可能是好心,也可能是歪心、祸心。皇太后要臣禀奏皇父摄政王,不论这个炮制‘流言’的出于何种用心,都不必追究严惩了。皇父摄政王,恕臣直言:今天大清的江山,仍然是‘兴’在两人,‘衰’在两人。摄政王和皇太后的谅解与失和,都关系着大清的命运啊……”

多尔衮的心神完全乱了:那个女人分明完全掌握了这个“流言”炮制与出笼的全部过程,而且完全看穿了自己的心机。这表明:她的耳目已经潜入南宫王府,已经靠近自己身边了。自己倚重的心腹中,也许就有背叛者。他感到心悸,对自己半年来的一切筹划产生了疑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他当然也听得出来,对方关于对“流言”炮制者免于追究的态度,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暗示,但他弄不清楚这个暗示,是宽宏大量?是权术妥协?还是投桃报李?他骤然倒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重新估量跟前的形势,重新估量宁寿宫那个女人……

范文程看得清楚,多尔衮的心绪乱了,正处在思索的十字路口。为了促其向孝庄一边倾倒,便以明确无误的态度,斩钉截铁的语言,把一个逼着多尔衮必须选择的现实,摆在多尔衮的面前:

“禀奏皇父摄政王。皇太后眷念皇父摄政王半年多来的劳神焦思和筹划安排,特命臣来转达她三点心意:

一、皇太后说:半年多来,怪事迭起,鬼事丛生,暗箭多若飞蝗,明枪逼近宫门。她已遍体鳞伤,置身悬崖,忍无地盘,退无道路。若皇父摄政王逼迫太甚,她将拼死一搏,死中求生。即或落个玉石俱毁,也在所不惜。

二、皇太后说:周有成王,遂成周公辅佐劳怨之德;蜀有阿斗,乃显孔明鞠躬尽瘁之忠。先贤可鉴,前事可师,愿皇父摄政王恪守诺言,信贯始终,则大清幸甚,王亦幸甚。

三、皇太后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流言’传播者尚知大清‘兴’在两人,‘衰’在两人,大清当代皇太后岂不知啊!愿皇父摄政王权衡,愿皇父摄政王深思。”

范文程一鼓作气地摊开了皇太后的底牌,把多尔衮逼上了悬崖,也把自己置于悬崖之边,成败利钝,就看多尔衮此时此地的思索决断了。他屏住呼吸,凝聚目光,集中了一生的沉稳和镇定,打量着多尔衮严峻的面孔、冰冷的神色和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他一颗紧张、沉重的心,快要蹦出胸口了。

多尔衮在久久的沉默中权衡着,沉思着:

“要登上皇位就是这样的难啊!七年的衔仇含恨,七年的卧薪尝胆,七年的苦心经营,七年的劳神焦思,还是没有打开太和殿的大门!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对不起这资兼文武的五尺之躯啊!不能畏缩,不能停步,不能朝政大权十有其七的时候,怜悯那个只知‘拱手承祀’的孩子和那个美丽的女人。可那个美丽的女人啊,为什么总在揉搓、牵动着自己的心啊……

“当一辈子摄政王吗?可笑啊,皇父摄政王,不就是含着一颗甜枣的摄政王吗?摄政王是什么?是负重拉车的牛,是供人驱驰的马,是成全圣主明君的垫脚石,是代人受过的垃圾桶,是皇上年幼时的师爷,是皇上亲政后的叛臣。周公之德是什么?不就是用刀剑除掉骨肉兄弟管叔、蔡叔、霍叔的生命,以维护孺子成王的皇位吗?孔明之忠是什么?不就是辅佐一个昏庸的呆虫,招致蜀汉的迅速灭亡吗?多尔衮不信那一套,也不干那些圣人贤人们做的那些傻事,不能让自己用心血打下的江山,衰败在一个不懂朝政的孩子手里,更不能让那个女人主宰一切。那个美丽的女人啊,确实有着主宰一切的才智……

“和那个女人拼个玉石俱毁吗?毁了这巍峨的殿宇,毁了自己这五尺之躯和她那婀娜之躯,毁了自己身边和她的身边的一群将领士卒、亲信、心腹。可这北京城是毁不了的,万里江山是毁不了的,不是还得有人来当皇帝吗?老奸巨猾的济尔哈朗也许会成为新的皇帝,勒克德浑也许会成为新的帝王。真正毁灭的,只是自己和自己七年来已经获得的一切。再说,在玉石俱毁中,那个美丽的女人,就一定会同自己一起毁灭吗?星象中紫微垣中的帝星,不是正在光耀天宇吗?

“难道再没有别的办法取得皇位吗?‘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好一个‘同心’啊!在皇位面前,二人何时同过心呢?这不是梦话吗?梦,梦又是什么?不也是心里的所思、所想、所追求吗?七年前,争夺皇位失败后,自己做过辅政王的‘梦’,梦变真了;入主中原时,自己做过一举而定的‘梦’,梦灵验了;除掉豪格中,自己做过占有阿尔寨的‘梦’,弄到手了;炮制‘流言’是自己编织的一个桃花‘梦’,不也招来了这情意绵绵的回声吗?这个情意绵绵的回声,也是一个绚丽的‘风流梦’啊,那个女人的地位,就是打开太和殿大门的钥匙;那个女人的身份,就是皇帝合法的腰牌;那个女人的名望,就是取信群臣的力量;那个女人的才智,就是治理天下的佩囊;那个女人的容颜、肌肤、神态、情趣,原是只有帝王才可享受的奇珍异宝啊……”

多尔衮在权衡一切的沉思中,做着绚丽的、阴森的、神魂颠倒的“梦”,又在“梦”中沉思权衡着眼前和未来。他闭着眼睛,合着嘴巴,脸上变幻着阴沉、晴朗、痛苦、欣慰、宁静、凶狠的隐隐神情,看呆了跪在地上的范文程。范文程忘了膝盖的疼痛,忘了双眼的酸涩,忘了腰身的弯曲,忘了时光的流逝,忘了满头淋淋的汗水已悄悄地流入脖颈,浸湿了他的白褂背心,似乎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突然,多尔衮从躺椅上一跃而起,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高喊了一声:“来人!”转过头来,凝视着范文程,发出一阵震慑人心的大笑。范文程头晕了,心凉了,浑身发抖,瘫软在早已麻木的双腿上。

吴拜快步走进密室。多尔衮大声吩咐:

“正殿摆宴,我要宴请范老先生!”

吴拜应诺离去,范文程如在梦中,发傻了。多尔衮上前几步,一把搀起范文程,打趣地说:

“跪的时间太久了,苦了你这个说客。一会儿我要敬你三杯,谢你这个成人美事的‘红媒’!”

范文程骤然感到自己的存在,骤然感到此行的成功,骤然明白了在多尔衮的宴席上,将要在朝制上、伦理上、习俗上、礼典上……有关的具体事宜上讨价还价了。有了一个好的开头,但愿能有一个好的结尾,“红媒”难当啊!他再次向多尔衮跪倒谢恩,由于他麻木的腿脚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没有跪倒之前,就被多尔衮搀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