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五凤楼上的较量。孝庄向多尔衮的权力挑战,便宜了几个造反的俘囚(1 / 1)

顺治七年(1650 年)元月二十六日,经过一个月的筹备,“献俘受俘”隆重礼典,定于午前巳时正点在五凤楼前举行。从天还没有放亮的寅时开始,在兵部传令飞骑的督察下,卤簿已在五凤楼阙门内外陈列就绪。二十门典礼火炮已在阙门外的东侧架起。满洲八旗分别从自己的大营出发,押着各自的俘囚,来到五凤楼前,按照兵部指定的位置集结。担任警戒和护卫的镶黄旗皇城“禁旅”,按照兵部的安排,已分头奔赴金水桥、太和门和五凤楼。担任吹奏的宫廷乐部,在礼部官员的率领下,带着金鼓铙号,已在五凤楼阙门外左右两侧排列。至卯时三刻,五凤楼前已做好“献俘受俘”的一切准备。

寅时时分,孝庄也起了床。她一宿也不曾合眼。

昨晚宁完我的深夜请见,使孝庄感到欣慰。宁完我提出以“弱中示强,守中取攻,巧布疑阵”的方略对付多尔衮的进逼,使孝庄感到兴奋。这个木讷少言的汉人,具有超人的才智,是名副其实的“大智若愚”,不仅看穿了多尔衮扩张权力的用心,也看透了多尔衮性格上的弱点。真是一语千金啊!

孝庄在反复思虑之后,决定利用“献俘受俘”这个隆重的时机,向多尔衮的权力挑战。并决定以兵部为福临拟定的“谕旨”为筏,赦免保定府的十名俘囚,在五凤楼上闹出一个大动静,震动群臣,布恩天下,为儿子张威扬德。赢得婉儿和伊罗根的更大忠诚,逼多尔衮多疑退却,多疑收敛。她也知道,这件事万一弄巧成拙,必将加速事态向更坏的地步发展,多尔衮是聪明之王、智慧之王,现时又执掌杀斩砍伐的绝大权力,聪明智慧与杀斩砍伐的结合,将会产生人间最残酷的屠杀。也许那十个被福临赦免的俘囚,在身上的绳索还没有解开之前,就会遭到凌迟处死的报复。福临得到的,也许是更大的难堪和看管。但她还是决定走这一步险棋,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忍受折磨,不如让多尔衮来个大暴露。但愿在这“示强”、“取攻”之中,使多尔衮扑朔迷离、摸不清底细。

夜半子时送走宁完我和苏麻喇姑之后,她回到衍祺宫躺在**,吹灭了烛光,可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儿子福临,想着多尔衮,又由多尔衮想到可怜的阿尔寨,想到婉儿,由婉儿而想到那个二十六岁的俘囚……想着,想着,寅时的更鼓敲响了。

住在东次间的婉儿,也是一宿未睡。当孝庄从**坐起,点亮了烛光,婉儿就走进内室,出现在孝庄的面前,服侍孝庄洗漱梳妆。值夜的宫女醒了,也走了进来,为孝庄备奶备茶。当孝庄坐在桌案饮茶时,苏麻喇姑拿着一个布包走了进来,向孝庄请了安,顺手打开布包,拿出两套王公子弟的男装,笑着对婉儿说:

“走,换衣裳去!”

婉儿一时愣住了。

“皇太后今个儿放了你的假,随我看热闹去……”

“去哪儿?”

“去五凤楼。看摄政王的文治武功,看一百一十个俘囚,看献俘的伊罗根……”

听到伊罗根的名字,联想到昨晚的事情,婉儿以为苏麻喇姑又在逗她,忙向孝庄求助:“皇太后快管管她,她要发疯了……”

孝庄笑了:

“不是她发疯,是你傻了。‘献俘受俘’这样的热闹,百年不遇,谁不想见识见识?连我这心里都有些发痒了。你俩一块儿去,有什么趣闻趣事,回来告诉我。”

婉儿立即明白,苏麻喇姑的这个举动,原是孝庄安排的。派出亲信人去探知事情的真实情况,是孝庄近几年来理事的主要办法,以免被人蒙蔽。她不再迟疑,向宫女嘱咐了几件有关孝庄衣食上要办的事情,便和苏麻喇姑更换衣装去了。

要苏麻喇姑和婉儿乔装打扮上五凤楼的举动,确实是孝庄的意思。但不是派她俩去掌握动态,这个任务,孝庄已托付给宁完我了,而且,巴哈直接控制着五凤楼,已在诸王贝勒、王公百官的身边,布下了几十个身着甲胄、担任警戒的探事人。孝庄此举的用心,是想让婉儿亲眼看一看那个分别十多年的同胞兄长,亲眼看一看那个随时都可能被多尔衮处死的亲人。究竟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主仆间情意的驱使,也许是为了免去日后的歉疚和后悔,也许是一种不安心绪的流露。她不让苏麻喇姑告知婉儿,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怕婉儿经受不住。也许是怕婉儿情急暴露,也许是一种自信心的表现。

苏麻喇姑带着婉儿去了,也把孝庄的心带上了五凤楼。

辰时正点,苏麻喇姑和婉儿夹插在宗室王公贵胄之中登上了五凤楼。少顷,二十匹黑色战马蜂拥着“献俘受俘”总督官、兵部尚书韩岱奔进承天门,在五凤楼前下马。人们知道,总督官要进行巡察了。在这巡察之后,皇上福临和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就该登楼升座了。

韩岱在几个兵部侍郎陪同下登上了五凤楼,首先巡察了城楼中央皇上、摄政王、英亲王的座位和黄盖。皇上和摄政王的座椅,都是楠木高背描金,虎皮披蒙,三层黄绫团塾铺设。座位后,一个是金顶黄盖,一个是银顶黄盖,两个座位相距只有三尺。英亲王阿济格的座椅,虽然也是楠木高背描金,但无虎皮披蒙,也无黄绫团垫。座位后是一顶银顶蓝帽华盖,而且距皇上座位六尺。他看后十分满意,向身后的几个侍郎看了一眼,说了一声“可以”,便向宗室王公和六部官员的站立处走去。

宗室王公和六部官员约有三百人,黑鸦鸦一片。他们看到韩岱前来,拱手为礼,以示欢迎。婉儿一时心慌,向苏麻喇姑看去,苏麻喇姑会意地一笑,急急高高拱手,遮住眼睛。婉儿也学着苏麻喇姑的样子,拱手低头,忙做遮掩。此时的韩岱,虽然望着众人,拱手作答,但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寻找着几个重要官员,如刚林、祁充格、洪承畴、范文程、宁完我、冯铨、陈名夏等。这几块“料”,现时是多尔衮的宝贝,随时都可能召见,只要他们都在,就可以放心了。至于别人,多一个少一个不顶个屁。果然,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几个人,便把拱起的双手高高一举,在空中旋了半个圆圈,以示作别,然后径直向城楼东侧走去。

城楼东侧是镶黄旗一百五十名紫禁城禁军,一律着黄甲黄胄,执刀弯弓,三人一组,站于各色旗帜之下,阵容异常森严。巴哈佩刀迎上,拱手为礼。韩岱在慢步巡察中询问了城楼西侧的警戒情况,巴哈作了回答;也是一百五十名士卒,也是这样的执刀弯弓。他感到惊讶而佩服:两黄旗严于练兵,这个传统传下来了,难得啊!他突然看到被革职的塔胆也在队列之中,正要上前招应,塔胆似乎察觉了,猛地转过头去。他怕找个没趣,便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城楼西侧不用巡察了,也会是这样的威武雄壮,军容森严,说不定被革职的鳌拜也夹插在队列之中呢!

韩岱走下五凤楼向阙门外八旗集结的广场走去,甬道两侧,十步一对,等距离地排列着两黄旗一百多名传谕士卒,从皇上御座之后,漫过东侧楼阶,穿过阙门,直至广场排列的二十面金鼓之前。这些负责传达皇上谕旨的侍卫兵卒,个个膀大腰粗,底气十足,一律着红甲红胄,连腰刀上的穗子也是一色血红,像一条火龙从城楼上蜿蜒而出,气象十分壮观,如火龙吐珠一样,把韩岱送到广场,意外地增添了他的威风和神气。果然,八旗兵同时发出“请总督官巡察”的喊声,震动了广场,震动了城楼,把城楼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下来了。

婉儿在苏麻喇姑的指点下,把惊奇的目光紧紧追踪着韩岱:

看清楚了:那是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吧?为什么佩戴着一条红色飘带?原来是监俘官呀!谭泰身后那些跪伏在地,双手反剪、白绳系颈的人,就是要“献俘阙下”的俘囚啊……

看清楚了:那是镶黄旗固山额真何洛会吧?也是监俘官!他在向韩岱禀报什么?怕是报告那些俘囚的姓名吧?你看,他的手指不是正在指点着那些俘囚吗……

那两个人是谁?是正白旗固山额真额克亲和镶白旗固山额真多尔博。他俩为啥佩戴着蓝色飘带?蓝色飘带是解俘官的标志。两白旗的监俘官是没有到场的英亲王阿济格啊……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那是伊罗根,也是监俘官啊!身后有十个跪伏的俘囚,可前头的那个俘囚为什么戴着沉重的镣铐?还怕飞了吗?

“那个人就是‘草上飞’。”苏麻喇姑悄声提醒婉儿。

“‘草上飞’?他是什么人?”

“你们保定府的作乱头目。亲不亲,故乡人,你仔细地看看吧!”

“……漆黑的脸,破烂的衣,头发长得有尺把长,看来年岁不算太大……”

“听说只有二十六岁。”

“二十六?和我的哥哥同岁啊!”

“是吗?”

“二十六岁就当了匪首贼头,可见从小就是个泼皮!我真想看看他的眉眼是怎么长的,可这城楼太高,看不清啊……”

“就是看得清楚,你也不一定认识。保定府那么大,再说,你又离开家乡十多年了。那个俘囚还算有福,在这五凤楼上,还有一个家乡人看到了他,也算难得了……”

“你快看,韩岱上马了!”

苏麻喇姑随着婉儿的指点看去,韩岱已巡察完毕,确信一切无误,已跨上战马,向南宫王府奔去……

尽管多尔衮乘坐的那顶银顶洒金盖檐八抬轿和威风凛凛的仪仗已在南宫王府门前停落了一个时辰,尽管韩岱已在密室楼下等待多时,多尔衮仍然坐在密室内的床榻边,望着气息奄奄的阿尔寨,琢磨着,沉思着。

夜间的花烛早已灭了,桌上的酒菜早已撤了,洞房里神魂颠倒的梦幻早已消失殆尽,又复原了往日的密室。秘密正在多尔衮的思索中形成,秘密正在多尔衮的心里扎根。这是权力欲海中离奇而又不能启齿的秘密啊!

凡夫俗子都会在碰了钉子之后摸一摸额头的伤痕,都会在热食烫嘴之后吹几口凉气,都会在跌跤摔倒的地方打量一下绊石。可多尔衮毕竟是多尔衮,他要撞弯这个钉子,他要吞下这块热食,他要踢碎绊脚的坚石,得到他追求的一切。

他恨**躺着的这个女人!他终于明白了阿尔寨的屈从、应诺、放浪、醉酒,原是人间最淋漓、最辛辣、最可怕的嘲弄。

他感到懊悔!没有早一点识破阿尔寨的心机,没有在这个女人酒醉之前强行完了美事。

他感到耻辱:竟然跌在阿尔寨的甜言蜜语、娇情浪态之中。

他恨这个女人啊!恨不得扒光阿尔寨的衣裳,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焚尸扬灰。但不能啊!昨夜洞房花烛下的一切是不能泄露的。如果张扬出去,不仅会成全这个女人不屈的贞节,还会损伤自己的声誉和尊严,抬高了像孝庄那样美女的身价。让这个醉酒不醒的女人多活几个时辰吧!让这个女人作为多尔衮的宠妃魂归地下吧!让阴曹地府里的豪格永远戴着这顶绿帽子吧!让世人都知道这个酷似孝庄的美丽女人,因贪求多尔衮的床笫之欢而献出了生命吧!

权力使多尔衮的心境变态,**情使多尔衮的色欲扭曲。他虽然在阿尔寨的面前跌了跤子,但对阿尔寨昨夜的精彩表演痴了心,迷了魂。他决心要得到那种丑恶的乱,诅咒的**,变态的美,曲扭的情,腐臭的性,以满足他那被权力变异的性欲和灵魂。

多尔衮对阿尔寨的猎取,原本就是由三个因素促成:对美色的占有,对豪格的报复,对孝庄的借用。如今,阿尔寨留下的这笔风流债和可供追寻的神秘梦境,都淤积在早已满弓张矢的孝庄身上了。只有孝庄才能偿还这笔债务,只有孝庄才能了却这桩冤仇,只有孝庄才能使阿尔寨用娇情浪语描绘的那个神秘的洞房花烛之夜变为现实……

五凤楼上巳时的钟声骤然敲响,打断了多尔衮的思索,他突然想起这是“献俘受俘”隆重礼典开始的时辰,便召唤侍女为其装束。然后走出密室,在仪仗的蜂拥护卫下,乘轿向五凤楼走去……

当巳时钟声敲响,顺治皇帝福临着黄龙朝服,在一队侍卫的护卫下,乘舆出宫。当行至太和门,金鼓大乐就吹打起来。皇上驾临的先声报道,震动了广场上的八旗“禁旅”,震动了五凤楼上的王公百官,吓坏了负责迎驾的礼部尚书郎球。

郎球有些抓瞎了:“献俘受俘”的时辰已到,皇上即将驾临,而皇父摄政王不见人影,英亲王阿济格也不露面,这不是要晒干皇上吗?如果皇上发怒,这欺君之罪可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他浑身冷汗淋淋地带着几个礼部侍郎急忙奔下五凤楼迎驾,跪拜在内金水桥边,望着皇上的轿舆走出太和门沿阶缓缓而下、徐徐而来。突然,五凤楼阙门前响起了嘈杂声,他回头一看,英亲王阿济格下了高头大马,大步走进了阙门,他一颗担惊受怕的心突然放宽了:英亲王来得恰是时候啊!便急忙爬起,奔到阿济格面前请安,并请英亲王领头迎驾。谁知阿济格这几天情绪不好,正和多尔衮闹别扭:多铎病故后,辅政王缺人,阿济格想当辅政王,告于多尔衮。并说:济尔哈朗不是皇上的亲叔父,都当过辅政王,我为什么不能?多尔衮说他才力不足,阿济格火了,一怒之下,便抖出了多铎几年来在辅政王官位上的失误和人品上的过失。多尔衮也火了,严厉斥责说:“多铎刚死,你就这样攻击伤害他,还想当辅政王,不中!”哥儿俩闹翻了,几天来都没有搭腔说话。

阿济格听到郎球说出“迎驾”二字,知道要他去顶多尔衮的缺,便狠嘟嘟地哼了一声,举目向越来越近的皇上轿舆瞥了一眼,吩咐他的仪仗在阙门外安歇,抬起脚步,不屑一顾地走上了五凤楼。

“真不是物啊!”郎球偷偷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跑到皇上的金顶黄幔御轿前跪拜迎驾,惊恐和焦急的脸变得惨白了。

福临走出轿舆,看见只有郎球带着几个侍郎迎驾,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快,旋即露出怡然的笑容,拱手作答:“有劳了。”并亲自扶起郎球,快步登上了五凤楼的台阶。

福临登上五凤楼,王公百官伏地请安,惟有阿济格大咧咧地坐着未动,像根本不知皇上之已至。王公百官惊骇,纷纷斜目而视阿济格,但也无可奈何。婉儿看到福临一时的尴尬,脸色气白了,浑身发抖了,苏麻喇姑紧紧握了一下婉儿的手,制止了她的激愤。就在这刹那间,福临巧妙地转化了尴尬之状为大度之态,从容地向群臣拱手作谢,向阿济格请安问好,并大声谕示郎球:“皇父摄政王日理万机,劳累有力,可能晚来片刻,传谕文武百官安心等候。”说罢,移步升座,神色坦然,举目瞭望楼下的八旗“禁旅”,指点询问,毫无不快之意。

福临的大度,赢得了朝臣的赞赏。福临的亲切,赢得了王公们的好感。福临的机变,使婉儿惊奇,使苏麻喇姑欣慰,却使阿济格心里发笑了。他瞥了福临一瞥:妈的,哪有点皇上的样子!不辨脸色的软胎傻瓜啊!

这时,多尔衮的仪仗,在兵部尚书、总督官韩岱的骑马引导下,出现在承天门内。金鼓再次振作,大乐再次铙吹,八旗“禁旅”恭立迎驾,各旗监俘官、解俘官都拱手请安,连那些跪伏在地上的俘囚,也都以特殊的警觉,关注着这个人物的到来。

在这异乎寻常、高于皇上的迎驾**中,多尔衮在一群亲兵的护卫下,走出了银顶洒金盖檐八抬轿,神色冷酷,眉宇挟忧,双颊浮着怒气,用冰冷的目光向人群一扫,金鼓绝音,铙吹停歇,请安声戛然而止,八旗将领都像呆了一样,凝固了恭立的姿态和各式各样的笑容。多尔衮没有理睬任何人,举步走进阙门,走上城楼,在王公百官沉寂无声的跪拜迎驾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权极人臣、权逾皇帝、权倾朝野的多尔衮啊!

王公们心惊了……

百官们胆寒了……

阿济格噤声了……

皇上福临呢?也转动着眼珠沉默了……

婉儿不知一场可怕的暗斗即将开始,心里诅咒着多尔衮的傲慢和专横……

苏麻喇姑看得清楚,福临已处于临战状态,而左右的两个对手的情绪,似乎正在暴怒之中,她的心不禁为福临担忧了。

兵部尚书、总督官韩岱,根本没有理睬皇上福临,只是瞪着一双眼睛,胆怯地注视着多尔衮的神色。在多尔衮一瞥目光的示意下,对着城楼下的八旗“禁旅”喊出了森严的命令:

“献俘开始!”

“献俘开始”的命令,通过一百名等距离排列的传谕兵卒,炸雷般地由五凤楼传向阙门外的广场,二十响礼炮轰鸣,震天动地。接着金鼓擂响,大乐奏鸣,隆重礼典开始!

金鼓大乐声中,一百一十名白绳系颈、镣铐加身的俘囚,被各旗解俘官带领的士卒提发仰面架起,示于城楼之下,供城楼上的皇上和群臣俯目观赏,长达三五分钟。

韩岱随即发出第二道命令:

“进俘!”

命令由传谕士卒传出之后,各旗的监俘官、解俘官谭泰、何洛会、额克亲、多尔博、伊罗根等,迅速奔上城楼,在韩岱的率领下,跪在皇上福临的面前。韩岱高声“献俘”禀奏:

“承皇上恩德,赖皇父摄政王雄断大略、帷幄运筹、英明指挥,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剪除金逆声桓之乱,平定江西,斩敌一万五千,俘获三千,今献贼首三十名。镶黄旗固山额真何洛会,消灭李逆成栋,克定广州,斩敌八千、俘获二千,今献敌将二十名。英亲王率正白旗固山额真额克亲和镶白旗固山额真多尔博,张扬天威,勇制顽敌,剪除姜瓖,平定大同,斩敌两万,俘获八千,今献敌军副将以下将领五十名。皇上御前侍卫伊罗根,平定保定府暴民之乱,杀贼一万,俘贼五千,今献暴民头目十名。彼等一百一十名俘囚,皆罪恶多端、冥顽不化、触犯天条,死有余辜之徒,献于阙门,听候谕旨。”

韩岱故意把“听候谕旨”一句说得又高又重,暗示皇上福临要按兵部拟定的那个“谕旨”背诵,千万别背错了,背漏了。并向多尔衮投去谄媚的目光。

福临似乎理解了韩岱这句高声重语的暗示,望着神情关注的韩岱,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

多尔衮似乎也理解了韩岱这句高声重语的用心,神情矜持,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而他的全部感觉,似乎都移向福临的嘴边,等待着那些“周公之德”、“孔明之忠”、“吐哺握发”、“功耀日星”等颂词的出现。

苏麻喇姑也听出了韩岱这句高声重语的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多尔衮,神情紧张而肃穆。婉儿看到苏麻喇姑的神色有了变化,神情也紧张起来,抬头向多尔衮看去,突然发现宁完我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阿济格的身边,神情专注地沉默着。这时,皇上福临大声说出了第一道“谕旨”:

“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所献的三十名俘囚,一律斩首!”

韩岱一愣:这小子真浑,忘了对皇父摄政王的颂扬,真他妈的该打啊……

多尔衮失望了,眉梢微微一动,斜睨了韩岱一眼,神情中浮起了一丝疑惑……

阿济格倒高兴了,大声喊道:“痛快!一律斩首。痛快啊!”

谭泰根本不知其中的疙瘩,听到谕旨后立即站起,高声领旨:

“臣领旨。所献三十名俘囚,一律斩首。”

接着谭泰的领旨声,皇上的谕旨,立即由排列的传谕士兵,雷霆滚动般地传向广场。正黄旗解俘士卒立即行动起来,两个人架着一个俘囚飞快地离开了会场,一队执刀的刀斧手,也跟着飞奔而去。气氛紧张恐怖,广场上沉寂起来。

福临发出了第二道谕旨:

“镶黄旗固山额真何洛会所献二十名俘囚,一律交刑部议处。”

韩岱蒙了:这个“交刑部议处”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全他妈的乱套了。这小子没有看拟定的那道“谕旨”吗!……

多尔衮双眼微睁,嘴唇紧闭,神色中没有一丝反应,他在沉思着……

阿济格误会了。他瞥了多尔衮一眼,嘴唇一撇,露出鄙夷的讪笑:净他妈的拐肠子,“交刑部议处”不也是杀头吗?就是名声好听一些。

何洛会也不知内情,以为是皇父摄政王的英明决定。听到谕旨后急忙挺身站起,高声领旨。传谕士卒立即将“谕旨”传向广场。镶黄旗解俘士卒押着二十名俘囚缓缓离去了。

韩岱有些急了,故意咳嗽一声,以期引起福临的注意,福临果然注意了。他狠狠瞪了福临一眼,意思是说:你不要命了……

福临发出了第三道谕旨:

“英亲王阿济格所献的五十名俘囚,一律斩首!”

在额克亲、多尔博的领旨声中,在传谕士卒的传谕声中,在两白旗解俘士卒凶狠快速的行动声中,在五十名俘囚有的啼哭、有的叫骂声中,韩岱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抬头望着福临,心里盘算着:这小子真贱,不瞪几眼,心里就不舒服!他再次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福临。

阿济格看着韩岱的模样笑了,大声骂了一句:“韩岱,这又不是杀你老子娘,你瞪着眼睛干屌!”

福临发出了第四道谕旨:

“伊罗根所献十名俘囚,一律赦免,流放宁古塔。”

韩岱的头脑“嗡”的一响,傻眼了:完了,被这小子耍了。可怎么向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交代啊!

多尔衮眉头一动,结束了他的思索:宁寿宫的那个女人果然插手了,两黄旗将领必定也卷入了,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阿济格有些懵懂了。他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打量着多尔衮:妈的,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啊?

伊罗根立即站起,高声领旨。传谕士卒高声传谕,解俘士卒立即为十名俘囚解去了镣铐绳索。人群震动,十名俘囚跪在五凤楼前叩阙谢恩,高呼:“皇上万岁!”城楼上的王公百官也发出“皇上万岁”的欢呼声,城楼两侧的禁军也欢呼起来,广场上的八旗“禁旅”也加入了这个欢呼……

经久不息的欢呼声敲打着多尔衮的耳鼓,刺痛了他的心肺,震摇着他的权威,戏弄着他的心机。他感到烦闷、憋气、屈辱和愤怒,一个当众教训福临、重抖权威的念头在心头滚动,他忽地从座椅上站起,正要发出把十名赦免的俘囚全部凌迟处死的命令,英亲王阿济格却朝着多尔衮吼了一声:

“刁买人心!”说罢,向多尔衮瞪了一眼,抬腿离椅而去!王公百官都被震慑了。

多尔衮突然醒悟了:宁寿宫的那个女人收买了人心,自己要当众卖掉人心吗?他头脑里突然闪过那个女人的影子,巴哈的影子,鳌拜、塔胆的影子,范文程、宁完我的影子……这些可恨、可怕、可疑的影子,搅乱了他的方寸城府。他抬头狠狠地看着福临,想说些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转过身子,缓缓地向五凤楼正中的大厅走去。

苏麻喇姑看得清楚:多尔衮震怒了,忍住了,生疑了,收敛了,终于退却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里闪着泪花,猛力搂住婉儿,悄声说:

“来!再仔细看看那个‘草上飞’……”

婉儿惊异了。

苏麻喇姑附耳低语:

“他,他就是你的亲哥哥辛怀俭啊……”

婉儿“啊”的一声,瘫软在苏麻喇姑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