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和婉儿离开宁寿宫之后,孝庄的心神越发不安起来。五凤楼上的一切,都牵动着她的猜测。每一个猜测,都似乎加剧着她的不安。为了抑制这种不安的心绪,她拿起近来阅读的《资治通鉴》顺手翻开,是唐太宗贞观十二年李世民与侍臣论及“创业与守成孰难”一节。房玄龄“创业难”的论点和魏徵“守成难”的看法,她似乎是随目一览,没有深思,而唐太宗讲的“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两句,却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极力集中心神琢磨这两句治世经验所包含的哲理,但总是想不进去,似乎有一种排解不尽的烦恼和焦虑在心底蠕动,字里行间似乎总在闪动着多尔衮的影子。她痛恨自己的失措和慌乱,用力闭上眼睛,想镇定一下情绪,巳时的钟声敲响了。
孝庄猛地睁开眼睛,自制力消失了,心绪更乱了,她合上书本,思绪、听觉、感觉都一下子飞向了五凤楼。
金鼓声、铙吹声骤然传来,她再也坐不住了,推开书本,忽地站起,在室内徘徊起来。接着《奏平章》的乐曲声传来,这是皇上驾临的乐曲啊!她知道儿子福临乘辇出宫至太和门了,这歌颂升平的乐曲,在她此时听来,却似乎多了几分雄壮、浑厚和激烈,似有铁蹄在腾跃,战刀在风鸣。哎!儿子要出马拼杀了,这乐曲在母亲的心里,似乎变成了易水悲歌。
她徘徊着,静听着,等待着二十响礼炮的骤然轰鸣。那响彻云霄的礼炮啊,将宣告“献俘受俘”典礼的开始,也将宣告儿子首次行使权力的开始。她静听着。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她惊诧了,着急,担忧,折磨着她的心神……
突然,五凤楼又一次响起金鼓铙吹声、《奏平章》的乐曲声。她蓦然地想起了多尔衮,想必是为迎接多尔衮而重新演奏的吧?僭越,明目张胆的僭越!天无二日,难道五凤楼上能够并肩坐着两个皇帝吗?她的心紧缩了、战栗了,愤怒了……
宣告“献俘受俘”典礼开始的二十响礼炮终于响了。一声、两声、三声,捶打着孝庄紧缩的心!七声、八声、九声,震撼着孝庄战栗的心!十三声、十四声、十五声,孝庄的双腿发抖了,双脚沉重了。
一双沉重的脚步,撑托着一颗紧缩战栗的心,猜测着五凤楼上的吉凶祸福,在衍祺宫这间沉寂的卧室里,忍受着时间的煎熬。可诅咒的“献俘受俘”礼典啊,为什么长得没完没了……
伊罗根大步跨进内室,带着一阵寒风,使孝庄打了一个寒战。她停止了不停的徘徊,回头望着跪倒在门口的伊罗根。
“禀奏皇太后,皇上得胜了……”
孝庄的双眉刹那间像是轻松了许多,心儿却跳得更厉害了:
“真的?”
“皇上从容大度,恩威并用,震慑了摄政王,惊服了王公百官,赢得了八旗‘禁旅’的欢呼……”
“谢天谢地,总算熬过了这一关。”孝庄说着,疲惫不堪地坐在椅子上,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慢慢透出了一丝笑容,声音也变得柔和欣愉了。
“快说说,摄政王有哪些反应?”
伊罗根讲了多尔衮的迟到和僭越无礼,讲了皇上发出赦免保定府十名俘囚谕旨后多尔衮表现出的震怒、疑惑、忍耐、收敛和退让。他在片刻迟疑之后,讲出了自己对多尔衮这些反应的看法:
“据奴才亲眼观察,多尔衮的震怒,是因为一向专横的权力遭到了挑战。多尔衮的忍耐也是真实的,因为皇上此举使他多疑生怯。但多尔衮最后的退让,也许是一种策略上的表演……”
孝庄刚刚轻松的心又沉重了:
“何以见得?”
“摄政王在退让之前,曾忽地站起,用凶狠的目光看着皇上,旋即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皇太后明察:多尔衮那种微笑,是不常见的,也是一般人不易察觉的。只有在他做出某种阴险毒辣的决定时,才会有那种异样的微笑。”
孝庄心里骤然涌起一种惊恐莫测的感觉:冰冷中带有几分恐怖,恐怖中又有几分神秘。这种感觉是几年来不曾出现过的。她不及细细寻索这种感觉出现的依据,急切地问了一句:
“你能确定是那种可怕的微笑吗?”
“皇太后明察。凭奴才给他当了多年的亲兵头目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当年多尔衮派奴才给广宁城阿山将军送去密信时,出现过这样的微笑;命奴才去鸡石山截杀苏麻喇姑时,也出现过这样的微笑。皇太后,奴才敢于确信,一个可怕的阴谋,已经在多尔衮心里形成了。”
恐怖完全笼罩了孝庄的心,这才是真实的多尔衮啊!面露微笑,胸怀杀机。肃亲王败落的惨剧,就是多尔衮处世处人的鲜明写照。唉!又要流血了,又要死人了,争斗反复,一来一往,步步升格,血将流得更多,人将死得更多啊!更为可怕的是:现时对多尔衮那个阴险毒辣的决定,只是从一丝微笑中获得了一个感觉上的讯息。她的心境苍凉了,感到处境的险恶,才智的涸竭,前途的渺茫……
苏麻喇姑和婉儿不及更换衣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婉儿一进门就跪伏在孝庄的脚下,感激涕零地失声痛哭,叩头不止:
“皇太后……奴婢怎样才能报答皇太后的恩德啊……”
婉儿抽泣的痛哭和不停的叩头感激,增添了孝庄心中的凄苦。她是女人,有着女人那种易于动情的心肠;她有兄长,有着兄妹之间那种相赖相依的情感;她是皇太后,却是一个处于危境中的皇太后,此刻心中也有着难以诉说的块垒;她是奴婢的主子,也有着对贴身侍女的偏爱。她伸出双手,抱住跪伏在脚下的婉儿,也潸然落泪了。
苏麻喇姑急忙走到孝庄的身后,宽慰孝庄:
“皇太后的仁慈心肠没有白费,婉儿已看到了那个人,皇上也赦免了那个人。明天,那个人就要流放到宁古塔去了。皇太后的恩德,又成全了人世间的一个庶民。”
伊罗根也忙向孝庄叩头谢恩:
“皇太后多次怜爱奴才奴婢,恩比天高,奴才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太后恩德的万一啊……”
孝庄托起婉儿泪水纵横的双腮,为婉儿擦去泪水,望着面前的伊罗根和婉儿,惨然一笑,含意凄苦地说:
“我有什么恩德啊,保不住自己的姑姑,保不住自己的儿子,保不住身边的侍女,连自己也保不住啊!恩在哪里?德在哪里?
“我有什么恩德啊,黎民作乱该杀,可他们为什么要作乱?还不是‘圈地’、‘投充’逼出来的?掠了人家的妹妹,饿死人家的母亲,打死人家的父亲,人家能不造反吗?
婉儿又失声痛哭起来。苏麻喇姑和伊罗根都低下了头。孝庄也闭上了眼睛,爱抚着婉儿的头发,任婉儿哭泣,散尽心中的悲痛。待婉儿哭声停歇,孝庄睁开眼睛娓娓地说:
“这就是我的恩德啊!这话我对摄政王多尔衮说过,对辅政王多铎说过,对户部尚书说过。今晚说给你们,是想让你们知道,在这紫禁城里,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白痴昏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也有人懂……”
婉儿似乎明白了孝庄话中的含意,抬起头来,用泪珠晶莹的眼睛望着神态肃穆、沉痛的孝庄。伊罗根也抬起头来,神情专注地聆听着孝庄说出的每一个字:
“现时,我求你们了。伊罗根,我知道你的忠心,我相信你的为人。我把皇上交给你,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他要不听话,你可以强迫他。”
伊罗根急忙叩头领旨:
“奴才以死保护皇上的安宁。请皇太后下达懿旨谕知皇上,恕奴才惊动圣躬之罪。”
“这个自然。由苏麻喇姑传谕皇上。”
苏麻喇姑领旨。
“婉儿,对你,我什么也不说了。今后,在这宁寿宫里,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没有照应到的,你大胆提个醒。我一时疏漏欠缺的,你放手地补个空。对六部尚书的奏请,先用一个‘疑’字推敲他,免得咱们被人家暗算了。
现时,天也黑了,你趁着这黑夜,和伊罗根一起,看望你那苦命的哥哥去……”
“不,我不去见他,他是罪犯……”婉儿说着又流下泪来。
“罪犯?肃亲王不也是罪犯吗?我也去天牢看望过,可惜去晚了。”孝庄转身对苏麻喇姑说:
“到总管那里取三百两银子来!”
苏麻喇姑应诺走了出去。孝庄扶起婉儿:
“就穿这件衣裳去吧,他明天就要去宁古塔了,说几句话也好。我眼下只有这点能耐,保住了他的性命,可无法保他不受苦啊!如果苍天有情,怜悯我们,有朝一日,也许有个兄妹团聚……”
婉儿跪倒谢恩,被孝庄搀住了:
“伊罗根,你去安排吧!千万要小心,别让任何人知道实情,免得走漏风声,叫多尔衮抓我们的把柄……”
这时,苏麻喇姑拿着三百两银子走了进来,放在桌案上。孝庄对伊罗根说:
“这三百两银子你拿去。一百两打点解押俘囚的军校,买个手下留情,路途平安。一百两交给婉儿的哥哥,要他到宁古塔后,苫间草房,置件衣物,免受风寒。一百两请那位解押俘囚的军校,路过盛京时,交给看守昭陵的索尼……”
伊罗根叩头应诺。
“我现时心绪很乱,你们去吧!”
婉儿和伊罗根谢恩离去了,室内只剩下了孝庄和苏麻喇姑。在一阵四目相对的沉默之后,苏麻喇姑开了口:
“皇太后又惦念索尼了?”
“索尼长于应变,善于周旋。若索尼在京,多尔衮必不敢如此嚣张……”
“看来婉儿和伊罗根更加忠心了。”
“但愿如此。如果我们身边没有几个贴心人,这日子还有过头吗?……”
“五凤楼上的情况,皇太后都知道了?”
“只知道多尔衮最后那一丝狡黠的微笑……”
“那确实是一丝使人脊梁骨发凉的微笑啊,也许多尔衮又有一个毒招儿快要出现了。”
“你也这样想?”
“皇太后不是常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见微知著吗?”
“可风起何处?雨从何来?这个‘著’又会是什么样的急风暴雨?我们全然不知啊!兵家常说:以己之心,推敌之心;以己之能,推敌之能;以己之智,推敌之智,乃制胜之术。可‘智’有高低,‘能’有大小,‘心’有不同,要把握南宫王府的情况,难啊!可惜南宫王府那个看门老人阿鲁嘎病故了……”
“阿尔寨昨夜进了南宫王府,成了多尔衮的王妃,也许能从她的口里……”
孝庄心头骤然一惊,微微摇头,沉默了。
烛光在沉默中跳动着,照亮了孝庄沉思而忧郁的身影。
夜深了……
夜深了。又是一个“龙抬头”的二月二。明天清晨,孝端皇太后的梓宫就要离开紫禁城,移向千里之外的盛京昭陵,与皇太极合葬一室,完成结发夫妻死后的团聚。这是死者的幸运,可生者呢?
孝庄在默默跳动的烛光中,神色忧郁地静听着苏麻喇姑从博洛那里得到的消息:
“……今天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为确定一个扶卫母后皇太后梓宫东归的大臣,整整扯皮了两个时辰……”
“不是由礼部尚书郎球扶卫梓宫东归吗?”孝庄烦躁地问了一句。
“多尔衮说郎球有重要事务派遣,临时变卦了,要议政大臣会议重新安排。会议开得真令人寒心,吏部尚书巩阿岱、兵部尚书韩岱、刑部尚书吴达海都借口有重要事务,离不开北京。有人提出由拜音图或者锡翰扶卫梓宫东归,可他俩公然拒绝东去。锡翰还说:‘我俩不是过继给别人的儿子,没有那份孝心……’”
孝庄的脸色变得煞白,眉宇间浮起了一层杀气。
“博洛说,还是谭泰有点良心,顶着锡翰说:‘我虽然不是过继给别人的儿子,可母后皇太后一向对我不错,我愿意扶卫梓宫东去。’多尔衮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下来了。”
孝庄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但眉宇间出现了凝重的疑惑。苏麻喇姑为了借机把谭泰拉到孝庄一边,给多尔衮心头添一块疑团,便大胆提出:
“人啊,原是容易忘记恩情的活物,何况在这炎凉多变的宫里?像谭泰这样还有点良心的人,已不多见了。皇太后能否立即召见谭泰,或赏赐银两,或嘉勉几句……”
苏麻喇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婉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情急地说:
“多尔衮深夜前来,说有紧急重要事务,请见皇太后。”
孝庄和苏麻喇姑一时都愣住了。
五凤楼“献俘受俘”礼典开完后六天来,多尔衮经过周密的思考,已经制定了一个制服孝庄的机密方案。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先造成一个既定的气氛和趋势,使孝庄失去任何戒备和反抗能力,然后逼孝庄就范。今天的深夜请见,就是他那个机密方案中重要的一环。
多尔衮今晚是带着五十名护卫来的,主要是为了造成声势,让人们都知道,摄政王夜访宁寿宫了。
多尔衮在东华门外下了轿舆,命令护卫亲兵在东华门外等候。这也是他精心思虑好的。这叫外张内藏,为朝臣们的猜测演绎留下充分的余地。宫廷里的斗争啊,除了才智、谋略而外,也需要流言蜚语和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啊!
在婉儿怀有敌意的恭请下,在宁寿宫年老总管步履艰难的引导下,多尔衮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宁寿宫正厅。因为他今晚着一件青色便服长袍,又刮去了连腮短髭,显得十分随和,而且年轻了许多。在接过婉儿端来的清茶之后,便坐在正厅门旁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孝庄的到来。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女人在这次战争之后,纵然不会神情颓丧,也该显得形容憔悴了。人啊,都怕心底吃亏受损啊!
孝庄在一个侍女的陪同下出现在宁寿宫的檐廊里,在廊下宫灯的照映下,神采奕奕、步履轻盈地跨进门槛。多尔衮心头一惊,不自主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望着孝庄在烛光中越显秀丽娇媚的容颜,不自主地跪伏在地,叩头请安。在请安中,当他发现这个跟随的侍女原是苏麻喇姑时,他心里明白了:这个女人既没有形容憔悴,也没有神情颓丧啊!
孝庄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冷眼打量着多尔衮:这恭顺的神态令人生疑,莫非为了掩饰五凤楼上那狡黠的一笑?这年轻的装束令人不安,莫非为了显示新纳王妃的幸运?在赐座、敬茶、几句寒暄之后,孝庄问道:
“摄政王深夜来此,有什么紧急重要事务?请讲吧!”
多尔衮急忙拱手回答:
“禀奏皇太后,谭泰今天入夜时分,突然发病,卧床不起。扶卫母后皇太后梓宫东归的人选,又要变动了。臣特来奏请皇太后准定。”
苏麻喇姑心头一惊:谭泰病了!真病?假病?难道议政大臣会议上的一切,都是多尔衮有意的安排?她向多尔衮瞥了一眼,多尔衮正在睁着滴溜转的眼睛,注视着孝庄的反应。
孝庄在刹那间的震怒之后立即冷静下来,她微微一笑,轻声舒气地说:
“谢摄政王操心。用不着再开那个屁事也定不下来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了。明天清晨,我和皇上亲自扶卫母后皇太后的梓宫东归。如果我和皇上今天夜里也突然发病,卧床不起,我就让苏麻喇姑赶着马车送母后皇太后的梓宫去盛京昭陵……”
多尔衮根本没有想到孝庄会来这一手,被这个强硬的态度弄蒙了。他急忙跪倒请罪:
“皇太后恕罪。臣的意思是:谭泰突然发病,实属意外,为确保母后皇太后的梓宫在黄道吉日准时移动,特奏请皇太后恩准巴哈前往。皇太后明察,巴哈是母后皇太后生前喜爱的小将,必能欣慰母后皇太后在天之灵……”
苏麻喇姑心里突然豁亮了:多尔衮转了一个大弯,用意在此啊!前几天曾听博洛说过:锡翰曾奏请多尔衮把巴哈、鳌拜、塔胆、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调离紫禁城,看来果有其事了。她用传神会意的目光向孝庄一瞥,提请孝庄戒备。只见孝庄似笑非笑地问道:
“摄政王这样的考虑,还有别的理由吗?”
“臣此时心急如焚,可能思虑不周,请皇太后明察裁定。”
“那好!我恩准了。可你想得还不够周到,巴哈年轻,处事毛躁,鳌拜也是母后皇太后生前喜爱的将领,让他俩共同扶卫梓宫东行吧!”
多尔衮摸不清孝庄的用心,却被这个女人意外的大度震慑了,忘记了原来决定在宁寿宫多待一些时辰的打算,匆忙地叩头告辞,心神不安地离开了宁寿宫。
多尔衮刚跨出宁寿宫的大门,苏麻喇姑情急地提醒孝庄:
“皇太后难道忘了前几天锡翰对多尔衮的奏请吗?”孝庄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锡翰的那个奏请,哪会在扶卫梓宫东归的人选上闹出这么多的名堂呢!巴哈既然扶卫梓宫东行,留下不执掌兵权的鳌拜有什么用?徒招多尔衮的猜疑罢了。再说,鳌拜与谭泰势如水火,巴哈离去,中间连个缓冲人也没有了,多尔衮更容易从中兴风作浪。倒不如顺水推舟,派鳌拜去看望索尼。风起了,山雨快要来了,咱们也得有个准备。你亲自去,召鳌拜来见。”
苏麻喇姑正要离开,婉儿走了进来,把一封密信交给了孝庄:
“这是宁完我大人的侍役刚才送来的。我赏了二两银子,让他走了。”
孝庄打开信封一看,信上写着:
“范报:刚林奉彼命擅改国史,张彼之功,匿彼之过,削彼母事……”
孝庄看完,走近烛火,点燃密信,望着飘起的纸灰,神色惨然地说:
“要当皇帝,就得树碑立传啊……”
苏麻喇姑和婉儿的神色都有些紧张了……
夜深了,又是一个“天气新”的三月三,御花园的藤萝绿了,杏花开了,桃花红了。那株奇异的梅杏兰却无声无息地干枯了。花木有情,一个不祥的征兆啊!
孝庄坐在默默跳动的烛光下,思念着跌死在万春亭台阶下的老花匠,思念着那迎春抒怀、对花壮烈的时日,心绪黯淡凄凉了。绚丽的梦境,已渺茫难寻,壮烈的向往,已散若烟云。只有那梅杏兰的干条枯枝,成了那理想追求的写照,煎熬着一颗苦楚难言的心:
“出使漠北蒙古各部的友好使团在哪里啊?两年来,从北京杀向大同,又从大同杀向北京,杀得肃亲王死因不明,杀得阿尔寨杳无音讯。北部边陲的屏障没有加强,紫禁城的宫墙却已轰毁了……
“出使西藏的慰抚使团在哪里?两年来,雪,落了又化,化了又落,特制的白银鞍鞯变形了,筹措的黄色绫缎结斑了,布恩西南边陲的方略,已在南宫王府密室里的书架上生蛆了,而驻足于理藩院驿馆里的驿员通司,有的已头生华发了……
“超越强秦大唐的业绩在哪里啊?征战不息,疮痍遍野,连这紫禁城的宫墙内,也没有方寸的净土啊!人呢?都在这不尽不休的明争暗斗中熬累了,熬干了……”
婉儿出现在孝庄的面前,打断了孝庄的思索:
“摄政王深夜前来,说有紧急重要事务,请见皇太后。”
又是深夜前来!又是“紧急重要事务”!孝庄心里狐疑了。她抬头望着婉儿,婉儿的神色中也含有几分厌烦的疑虑。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总理朝政的摄政王,而且有“紧急重要事务”,不能不见啊!
多尔衮今晚进宫,照例把五十名护卫留在东华门外,并把几个贴身护卫留在履顺门外,独自一人进入宁寿宫正殿,会见了由婉儿跟随的孝庄。
孝庄仍然以审慎的态度揣摸着多尔衮的用心,以免跌入多尔衮的陷阱。多尔衮仍然以极其恭顺的态度,履行着臣下对皇太后的礼仪,以免引起孝庄反感。在这一扬一抑中,开始了政治上的斗法。
多尔衮恭敬地拱手禀奏:
“臣近日常觉头昏目眩,风疾似有发作之状。为避免政务疏误,有负圣托,臣拟于明天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遴选三位亲王协理政务。恭请皇太后恩准。”
孝庄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要把新近晋封为王的多铎之子多尼弄上辅政的位置?她随即摇头否定了。如果多尔衮这样坦直,那就不是多尔衮了。她用赞赏的口气说道:
“好啊,这是一个聪明的想法。辅政王多铎不幸病故之后,摄政王也太劳累了。不知摄政王准备遴选哪三位亲王?”
“禀奏皇太后,臣经过半年的观察,在诸多亲王中,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均可委以重任。”
孝庄有些纳闷了:满达海是礼亲王代善之子,博洛是饶余郡王阿巴泰之子,尼堪是诸英之子。这三个人都不是多尔衮的心腹啊!一种奇异的警觉立即蠕动在心头。多尔衮似乎猜出了孝庄心理上的疑惑和警觉,随即禀奏说:
“满达海生性暴烈,虽然常忤臣意,有时在众人面前,与臣争执,似属无礼,但臣却赞赏其耿直坦率、勇于负责之心。博洛虽为人圆滑,常有似是而非之举,但臣赞赏其目光敏锐、处事周密。尼堪虽胆识平平,但处事谨慎、细致勤恳,亦为臣所赏识。臣用其所长,略其所短,必能发挥其聪明才智。望皇太后勿疑。”
孝庄心中的疑团反而加重了:多尔衮知人至明,但真的能用人至当吗?如果用其所短,略其所长呢?她忧心忡忡地说:
“摄政王既然如此了解他们,那就看看他们的才智和运气吧!”
“谨遵皇太后之命,臣告退了。”多尔衮跪拜之后离开了,孝庄的心却陷于五里雾中:这样的安排,对满达海、博洛、尼堪来说,是福是祸呢?……
苏麻喇姑悄悄走进宁寿宫正厅,把一个可怕的消息投入孝庄纷乱的思绪中:
“刚才接到摄政王下发的谕示,锡翰、冷僧机因战功卓著,复御前近臣之职,又回到位育宫了。”
孝庄的思绪更加纷乱了……
夜深了,又是一个“端阳节”的五月五。汉族民间的这个节日,近几年来也走进了满洲贵族集团驻足的紫禁城。可是,宁寿宫门楣上插饰的艾蒲,并没有驱除皇宫里原发的政治疫疾;宁寿宫膳桌上的红枣糯米粽子,也没有给孝庄带来宽慰和欢乐。明天,多尔衮就要带着满达海、博洛、尼堪和礼部尚书郎球离开北京,去山海关围猎了。围猎是正常的,每年四五月,多尔衮总是借塞外围猎以避痘。但为什么去山海关?而且带着郎球?难道对鹿狍虎豹也要讲礼仪吗?这个谜几天一直压在孝庄的心头,使她难于平静。今天午膳吃粽子时,婉儿说出了一个消息,揭开了这个谜底:多尔衮去山海关,是为了迎娶从朝鲜选来的美女。听说这个美女,是朝鲜已故国王李宗的公主,已经由内院大学士祁充格陪同到达盛京了。这个消息,使孝庄的心境亮堂了:祁充格是两个月前出使朝鲜的,为了增强两国间的兄弟之谊,以女和亲原是正常的事。但多尔衮如此隐讳其事,却使孝庄感到隐隐的恐惧:难道多尔衮在悄悄地筹建后宫吗……
入夜时分,苏麻喇姑来了。她带来了皇上福临的节日请安,也带来了一个迟到的悲哀:听南宫王府的下人透露,豪格的妻子阿尔寨,早在两个月前就病故了。死因传说不一,有的说是贪恋床笫之乐,以命殉情;有的说是怀孕流产,不幸身亡;有的说是被多尔衮折腾死的。这个消息,立即在孝庄心头结成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引起了一种揪心的凄苦感。她呆坐在跳动的泪烛下,惨然地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望着孝庄点点滚落的泪珠,苏麻喇姑的心也沉重凄苦了:
主子啊,你在悼念阿尔寨传闻不一的死亡吗?在这宫廷无奇不有的欲海里,何必要探索一个准确的死因?一个失去权力靠山的王妃,原本和宫女、侍婢一样,都是承受各种报复的同样的女人。肃亲王府众多的侍女,不都被分派给王公将领为奴、为妾、为妓吗?
主子啊,你在为阿尔寨成为又一个被折磨而死的其丽格而悲伤吗?在高居的那把龙椅面前,骨肉兄弟原本就是冤家对头。与这些龙子龙孙结缘的女人,原本就是两种命运。要么成为荣耀的后妃,要么成为悲惨的殉葬品。在阿巴亥、其丽格、阿尔寨之后,还会有许多才高命薄的女人在这条血泪斑斑的曲折回廊里走啊!
主子啊,你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担忧吗?四个月来,不着声色的奇闻怪事,在沉闷中悄悄地出现,又在沉闷中悄悄地消失,常常在更深夜半之时,扰乱着宁寿宫的安静,使你感到疑惑不解吧?四个月来,宫廷里的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着。人事在悄悄地更动,权力在悄悄地转移,连朝臣们目光的投向、脚尖的指向,都转向南宫王府了。而大权在握的多尔衮,却频频地光顾着这僻静的宁寿宫,使你感到惊异而不安吧!
主子啊,你常说要“见微知著”。你这泪滴是为这频频出现的“微”而流,还是为那即将爆发的“著”而落呢?
在孝庄与苏麻喇姑相对无语的凄苦中,婉儿走了进来禀奏说:
“摄政王又来了,请见皇太后。”
孝庄感到一阵闹心:
“又是有紧急重要的事务禀奏吗?”
“摄政王说,他明天早晨就要率领诸王出猎于山海关,特来向皇太后辞行,如果皇太后已经安歇,他就不打扰了。”
既然是礼节性的“辞行”,只要一句礼节性的回答就可以打发走这位深夜的来访者。但孝庄却对多尔衮最后的一句话产生了疑惑。在沉思片刻之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苏麻喇姑和婉儿,婉儿早已烦透了多尔衮,她隐隐地感到,多尔衮近几个月来的频繁深夜请见是不怀好意的,盼望孝庄能用“知道了”三个字免除这样的会见,但因苏麻喇姑没有开口,她一时不便说出,便沉默了。苏麻喇姑呢,对多尔衮的深夜请见早就起了疑团,又见孝庄在沉思之后投来了询问的目光,便豪气勃勃地说:
“为了一个‘辞行’,摄政王能动他的大驾吗?既然来了,就会会他,看一看他的神色,听一听他的口气也好。”
苏麻喇姑的话,正好符合孝庄的沉思,又为孝庄增添了勇气。她站了起来,走到梳妆镜前,抓起脸巾拭了拭眼睛,用手理了理发丝,回身对婉儿说:
“走,你陪我去会会他!”
多尔衮今晚的进宫“辞行”,是经过精心思虑决定的。入夜,他在南宫王府的正殿里,宴请了阿济格、洪承畴、刚林、吴达海、韩岱、锡翰等几位亲信大臣,交代了他离开北京后应当注意的事项,并详细谈论了对几个重大朝政事宜的处置办法,算是临行前的一种嘱托。朝臣们自然是俯首听命,同声应诺,举杯祝贺。在酒过三巡,脸红耳热之际,多尔衮突然换上了蓝袍黑褂,戴上了黑呢红顶圆帽,拱手对朝臣说:
“请诸位多饮几杯,我要去宁寿宫向皇太后辞行了,说不定什么时辰才能返回。请英亲王关照诸位,大家酒后自便吧!”
这不是四个月前纳阿尔寨为妃的拜堂仪式上穿的那套衣着吗?朝臣们都迷茫而发愣了。多尔衮在朝臣们的迷茫发愣中,离开了南宫王府,把一个神秘的、有趣味的、人们都愿意猜想而且是越想越花的话题烙在了朝臣的心里。他相信,在他离开这个宴会之后,阿济格说话带着荤腥味的嘴巴,会使那些表面肃穆的大臣浮想联翩,会使那些浪**不羁的大臣嘴角生花的。
多尔衮和前几次一样,为了表示对孝庄的尊重,让他的庞大的护卫停留在东华门外,只带着一个吴拜走向宁寿宫,并将吴拜留在履顺门外。他想得明白:更深夜半一男一女的相会,随员越少,神秘性越大,人们猜测编织艳丽传闻的空间越广,世人相信的可能性越多。纵然男女双方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在人言可畏面前,谁能说得清楚?你就是能够说清,又有几个人能够相信呢?啊!红烛闪闪,宫闱寂寂,多尔衮坐在宁寿宫的正厅里,等待着孝庄的来临。
孝庄在婉儿的陪同下走进了宁寿宫正厅,多尔衮急忙跪倒请安:可恨的婉儿啊,真是个讨厌的跟腚虫!别泡得时间太久了,别让这个女人看穿自己的心机!
会见约摸进行了半个时辰,多尔衮除了恭顺地跪拜、恭顺地请安、恭顺地祝愿孝庄圣躬安康、恭顺地祝愿皇上万岁、恭顺地辞行告别外,什么政务也没有讲,就恭顺地跪拜离开了。
真是恭顺逗人的会见啊!什么“看看神色”?什么“听听口气”?除了多尔衮身上那套不寻常的衣着外,孝庄茫然了,婉儿也茫然了,回到衍祺宫东稍间的卧室说给苏麻喇姑后,苏麻喇姑也茫然了。
多尔衮留下了一个恭顺的哑谜出猎于山海关,这个哑谜却日夜折磨着孝庄和她的两个贴心的侍女。
春去秋来夜复夜,没完没了的愁苦啊……
电火隐匿在乌云深处不露形迹,雷声却跳出云层震撼着紫禁城。
五月九日,多尔衮离开北京四天后,吏部把一份笺表送进宁寿宫:多尼、勒克德浑、吴达海、韩岱、锡翰等五人,被摄政王临行前晋为议政大臣。孝庄倏然明白了:满达海、博洛、尼堪已随多尔衮出猎,勒克德浑身在湖广,议政大臣会议的实权,实际上已落在多尔衮的亲信多尼、吴达海、韩岱、锡翰的手里了。她痛恨多尔衮这种先斩后奏的僭越行为,但木已成舟,反对也没有用了,况且,多尔衮已离开北京,连对手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孝庄预感到风暴的来临……
五月中旬。紫禁城里流传起“摄政王亲到皇宫内院”的说法,引起了满汉朝臣们的震惊和猜疑。苏麻喇姑和婉儿听到后大惊失色:女人啊,怕的就是这个。菩萨跌进粪坑里,也会失去灵光的,何况孝庄是一个年轻寡居的女人!她俩不敢向孝庄直接禀奏,由苏麻喇姑暗暗求计于范文程。范文程也不敢挑明直说。只是漫应了一句:“天下的许多女人,都是被人们吐出的唾沫淹死的。”并把他正在看的一本书交给了苏麻喇姑,郑重地说:
“这里头有一篇文章,是宋玉写的,名曰《风赋》。是讽刺楚襄王**乐骄纵的。”说着,吟诵起来: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范文程停止吟诵,高声赞道:
“很有文采,很有意思,很能引人深思!你不妨看看,借此以辨风向……”
苏麻喇姑读了这篇《风赋》之后便着手追寻这股风来的“空穴”了。……
五月下旬,博洛从山海关送来密报:五月二十一日,多尔衮在连山驿馆亲迎朝鲜公主,当夜就举行了成婚大礼。孝庄震惊了……
六月上旬,博洛从连山驿馆送来密报:在中后所围猎中,满达海和尼堪因队列不整,指挥失误,罪当削爵革职。多尔衮念及父辈之功,从轻处置:尼堪革积,满达海留职听命。孝庄恍然大悟了:三个月前多尔衮的“知人至明”,原来是为了“斩草除根”啊!孝庄心神紧张了,立即召见了宁完我。根据宁完我的建议,她秘密派人去了湖广,要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设法早日班师回京。
六月中旬,博洛从永平城送来密报:多尔衮视察了通往关外咽喉重镇永平城,并决定在永平府建造两白旗大营。孝庄惊骇了:移军离京,不就是准备分庭抗礼吗?孝庄开始了难于合眼的失眠……
六月下旬,紫禁城里暗暗腾起了诱人心神浮动的风波,似乎是为了迎接多尔衮的出猎凯旋,“摄政王亲到皇宫内院”之说,骤然变为“摄政王夜宿宁寿宫”的趣闻,流传于各个王府和各个衙门。刹那间,宁寿宫成了**的场所,孝庄成了**的化身。威慑诸王、才服群臣的孝庄皇太后,成了人们酒后茶余、宫闱床笫谈论取乐的话题。
暴风骤雨将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