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战争……也制造了一个权势炙热的多尔衮和一个谷底风寒的孝庄(1 / 1)

在顺治五年闰四月四日议政王大臣会议召开之后,大清统治集团就雷厉风行地进行了军事调动和朝政改革,用软硬两手对付江南、中原日益猛烈的反清风暴。

五月上旬,谭泰、何洛会分别就任两黄旗固山额真之职,率领两黄旗两万兵马南下江西,会同南京各镇的“驻防”八旗,向李成栋、金声桓领导的反清军发动进攻。

五月中旬,江南军务总督洪承畴奉诏回到北京,以内院大学士的身份佐理政务。清廷为汉族官员树起了一个有职有权的榜样。

六月下旬,大清户部重新颁发“永行禁止”圈地、投充的谕示。并发布了“赈济流民”、“减轻赋税”的几项措施,以缓和汉族人民的反抗情绪。

七月上旬,伊罗根率领五千兵马直奔保定府,镇压造反的农民军。

七月中旬,清廷发布“增设六部汉人尚书,其品级俱与满洲尚书划一无差”的通令。提高了汉官的身价,显示了“满汉并用”、“满汉一体”的官吏新制。明朝降清重臣陈名夏、谢启元、李若琳、刘余祐、党崇雅、金之浚进入六部尚书之列,徐起亢也担任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几个月后,清廷又发布了尊重汉官职权的规定,明确提出:“满洲诸大臣如有干预各衙门政事及指摘内外汉官者,即行治罪。”以抑制满洲官吏的特权。

八月下旬,清廷礼部发布准予“满汉官民联姻”的谕示,明确规定:“自后,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以缓和满汉之间的对立。

九月上旬,封大贝勒代善之孙勒克德浑为多罗承顺郡王,封褚英之子尼堪为多罗敬谨郡王,封饶余郡王阿巴泰之子博洛为多罗端重郡王。以缓和满洲贵族内部的纷争。

九月中旬,任命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定远大将军,出师湖广,征讨南明永历政权和附明抗清的闯王李自成的余部。同时,任命英亲王阿济格为平西大将军,以北上漠北蒙古各部安抚使团的名义,出师浑源、桑乾河一带,专门对付大同总兵官姜瓖。

十一月中旬,封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标志着多尔衮权力的扩大和集中,也标志着大清统治者对江南、中原汉人第三次征剿镇压的开始。

顺治六年(1649 年),又是一个血火交织的年月。满洲八旗奔腾的铁蹄、撞击的刀剑、飞蝗的羽矢、滚动的烟云、烧杀的烈火、砍伐溅起的血雨、横卧疆场的腐尸,毁着山林村庄,污着原野山川,使江山伤痕累累,使大地血迹斑斑。

二月,金声桓兵败南昌,投水自尽。赣江水面漂浮着成百上千南明士兵的尸体,压住了汹涌的波涛。

三月,李成栋兵败信丰,死于疆场。山冈上是成百上千的无头死尸,血污着南明的戎装。

八月,起兵反清九个月的大同总兵官姜瓖被部下杀害。阿济格进入大同,血洗全城,毁了城池,留下的是一片瓦砾和一圈二尺高的墙基。

十一月,伊罗根平定了保定府的农民起义。起义者九千余人,被杀者十之八九,逃散者十之一二。几个造反头领,负伤被俘。

十二月,南明永历政权兵马主帅何腾蛟在转移中被清兵俘获,用叫骂回答了济尔哈朗的劝降,被砍掉脑袋,就义于长沙。附明抗清的闯王余部,由高一功、李来亨率领到达巴东的西山,与另一支附明抗清的闯王余部郝摇旗、刘体纯会师,联络郧西王光兴等部,称为夔东十三营,继续进行更加坚决的抗清斗争。

战场上的伤亡和战场外的损耗,同样摧残着满洲贵族集团:

顺治五年十月,大贝勒代善病死床榻。临死前十分可怕和恐怖,瞪着血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儿孙硕托、阿达礼、勒克德浑的名字,人们都不解其意,无法使他安静。这时,孝庄急来看望,见状,心如刀绞,泪珠滚落。她悄声对代善说:“大贝勒放心,勒克德浑在湖广安然无恙,日后也不会落入别人的陷阱。”六十六岁的代善才平静下来,合上眼睛咽了气。

顺治六年二月,正黄旗护军统领巴泰,被金声桓的守军射杀在南昌城下。前锋统领德马护中了金声桓的埋伏,丧命于赣江岸边。传说,当这个消息传进宁寿官,孝庄正在进早膳,她大惊失色,手里的粥碗失落,米粥弄脏了衣襟,她毫无察觉地闭上眼睛呆坐着,半天没有动静。

三月,三十六岁的辅政王多铎,因出痘病亡于豫亲王府邸。征战在外的多尔衮,不得不扔下拒不投降的姜瓖,从大同前线匆匆返回。失去“左膀”的痛苦,使他行至居庸关就脱去戎装,身着素缟,疾驰入京。

四月,孝端皇太后病亡于慈宁宫。这个在皇宫里生活了三十四年的女人,一直不愿过问朝政,却被朝政弄瘫了肢体,夺去了言语。在弥留之际,她痛苦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孝庄和跪在床前的福临,嘴不能说,手不能写,心里憋着的话,化作泪水流个不停,直到泪水流干,眼窝深陷。苏麻喇姑用手抚合了孝端皇太后至死仍不放心的眼睛,才落下了这个女人眷念亲人的帷幕。孝庄流着泪跪在床前叩了三个叩地头,送别四十九岁的姑姑离开了钩心斗角的紫禁城。

十二月,多尔衮的王妃阿尔桑病亡。多尔衮下令两白旗牛录章京以上官员去缨祭告。半个月后,多尔衮以玉册玉宝追封阿尔桑为敬孝忠恭元妃。

十二月,肃亲王豪格死于狱中。死因不明。有忧郁气结而死的公开议论,有被多尔衮谋害而死的暗地传闻。当孝庄亲自去天牢视尸时,尸体已经埋掉了。孝庄从天牢返回宁寿宫,就病倒在床。肃亲王府的财产,俱为多尔衮攫有了。

战争,战争迅速地改变着一切。人们在战争中用特殊的才智、追求、胆略和艺术,制造了一个恐怖的中原和一个流血的江南,也制造了一个权势炙热的多尔衮和一个谷底风寒的孝庄。

顺治七年春节破五刚过,广州、南昌、大同、保定等地征战将领凯旋班师即将回到北京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全城,为诸王贝勒、宗室王公和居住在北京的十多万满洲,增添了年节喜庆的新内容,给出征将领士卒的家眷送来了喜讯福音,也给街巷细民百姓送来了安定的感觉和希望。人们相传着,谈论着,成了见面寒暄的主要话题。正月初十左右,崇文门外、东直门外、西直门外、德胜门外,相继搭起了十里郊迎的高大牌楼和彩棚,立即强化了这次征战胜利的分量,无声地宣告了大清第三次征战中原、江南的胜利。紧接着,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决定正月二十六日在五凤楼前举行“献俘受俘”隆重礼典的消息又哄传起来,立即把人们已有的兴致推向了**。这是大清入关六年来第一次“献俘受俘”啊!诸王贝勒高兴了:早就该这么干。杀一儆百,镇一镇那些不服管的汉人。满洲官员高兴了:一年来,朝里的汉官,有几个翘尾巴了,该浇他们一盆冷水了。迁来的满洲人高兴了:北京城里汉人多,满人少,该显显满人的威风了。街巷里的细民也高兴了:明朝年年喊“献俘宫阙”,可连一个“俘”也没有看到。今年能看到这少有的热闹,也算开眼界了。一些半桩小子更为高兴,见识见识那些造反作乱的好汉硬种,也不枉生在北京。人们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着、冲动着,借着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喷发出来。

诸王贝勒、宗室王公们,不再在府邸门前玩花灯了,而是成群结伙地奔往南海、北海、什刹海、积水潭大放花灯,名曰:“放海灯”。圆月东升,水波粼粼,各样花灯,无奇不有,大者如箩、小者如盅,密密点点,不计其数。灯若星辰,水若碧天,随波而动,天上人间。借以抒其情怀,昭示武功……

官绅商贾们大玩“散灯花”以辟晦迎祥,各式花灯悬于门前,不夜烛火照亮堂奥,燃鞭鸣炮,内外交响,始于月升,终于月落,不知夜之来去……

数万满人拥往街头,成群结伙,彩衣戏装,举灯起舞,和歌而唱。街巷细民,蜂拥而出,观赏助兴,终夜不息……

正月十五、十六两个晚上,竟然折腾得全城沸动,昼夜不分,晨鸡不鸣。在这沸动的“海灯”、“灯花”和歌舞中,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声望功德随之而闯进臣民们的心目中。

正月十七日,谭泰统率的正黄旗部分官兵和押解的三十名俘囚抵达北京。

正月二十日,何洛会统率的镶黄旗部分官兵和押解的二十名俘囚抵达北京。

正月二十一日,阿济格统率的两白旗、正蓝旗部分官兵和押解的五十名俘囚抵达北京。

正月二十二日,伊罗根统率的镶黄旗部分“禁旅”和押解的十名俘囚抵达北京。

连日不断的文武百官十里郊迎,连日不断的押着俘囚游街夸功,连日不断的演戏般的祭告天坛、拜告太庙,把一幅天下大定的图景呈现在北京居民的面前,突出地强化了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恩德和声威。

正月二十五日,兵部和礼部完成了“献俘受俘”隆重礼典的一切准备。黄昏时分,五凤楼以庄穆、威武、辉煌、森严的气派,引起了承天门广场上游人们新奇的关注,都蜂拥金水桥头猜测着,谈论着。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多岁、身着蓝色长袍的长者,默默地穿过人群,与守护的禁军几句低语,便走过金水桥,走进了承天门,向五凤楼走去。

五凤楼前宽阔的、青砖铺垫的广场,已经用水洗刷干净,青砖露出本色,在夕阳的辉映下,泛着点点蓝光。他注视着砖地上标明的文武百官和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蓝旗“献俘”的位置,望着晚风中猎猎飘展的各旗旗帜,不禁对陷于湖广,正与南明闯贼余部对峙的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担心了:此时此地,已没有两红旗和镶蓝旗的位置,也许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啊!他抬头向五凤楼城楼望去,正中的楼檐下,张着一顶金顶黄盖,下边想必是皇上“受俘”的御座了;两边是两张银顶黄盖,想必是摄政王多尔衮和英亲王阿济格的座位了。是啊,代善病故,豪格屈死,多铎病亡,济尔哈朗征战在外,崇德年间存留的六位和硕亲王,现时只有多尔衮和阿济格两个人,还能有谁能够列于皇上左右呢?他慢慢移动目光注视着五凤楼东西两侧的城楼,千百面五色彩旗送来了“哗哗”的响声,似乎在诱发他对明天的“献俘受俘”礼典真情实意的猜测和联想,又似乎在提醒他,这千百面五色彩旗之后,将伏有千百名弯弓搭箭的神射杀手。他心里一阵疑惑和惶恐:这刀兵暗伏、左右夹击的安排,不正是今后一个时期宫廷政局格式的写照吗?他忧心忡忡地在五凤楼前徘徊着,思索着,任凭夕阳落下,夜幕降落,繁星出现。当入夜酉时的更鼓声敲响,他心里终于涌现出一个应付眼前事态突变的想法,便急速地走进五凤楼门洞,向宁寿宫走去。

木讷少言,胸有城府的宁完我啊!

宁寿宫依然宁静庄穆地矗立在夜色之中,乍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变:衍祺宫的宫门上,依然亮着两盏红纱宫灯;丹墀上依然摆放着铜鼎、铜炉、铜鹤、铜孔雀;殿檐下的回廊里,依然走动着值夜的宫女;东稍间孝庄的卧室里,依然辉映着跳动的烛光;东次间的宫凳上,依然坐着忠贞做伴的婉儿,忠贞的婉儿啊,依然穿着那件红缎洒金对襟衫,忙里偷闲地做着针线活。可仔细一看,一切又都全变了:宫门上的宫灯,似乎失去了去年的艳丽;丹墀上的铜鼎铜炉,似乎泛着清冷的寒光;檐廊下宫女的脚步,似乎变得趔趄迟缓;孝庄卧室的烛光,似乎显得有些昏暗;东次间里的婉儿,似乎消瘦了许多;婉儿的那件红缎洒金对襟衫上,似乎有着几点隐隐的泪痕;婉儿手中针线走动的节奏,也似乎有些迟疑了。宁静清雅的衍祺宫,似乎多了一层不安和忧怨,变得清冷凄凉了。

在这清冷凄凉的气氛中,在一盏跳动的烛光下,孝庄正在卧室窗下的桌案前,参阅着兵部上呈的俘囚名单。乍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变。容颜依然秀丽甜美,神采依然楚楚动人,发丝依然漆黑如墨,双目依然流盼生辉,衣着依然合体飘逸,举止依然轻盈自若,一年的雨雪风霜似乎不曾侵扰过她,使她那动人迷人的神韵,依然保持着昔日的魅力。可仔细一看,一切也都变了:秀丽甜美的容颜上,不只是秀的轮廓、丽的光彩、甜的微笑、美的魅力,而是多了一层深沉、冷漠和残酷。那饱满宽阔的额头上出现的一道浅浅的皱纹,也许是大贝勒代善病故时留给她的印迹;那洁白细嫩的双颊上出现的一层冷漠,也许是巴泰、德马护的阵亡留给她的纪念;那精巧动人的嘴角上浮起的一丝狡黠,也许是孝端皇太后有手难写、有口难说的死,留给她的嘱托;那晶莹迷人的眸子偶尔露出的一丝寒光,也是豪格的死因不明,使她在不歇地寻索;漆黑如墨的发丝中,偷偷生出的几丝白发,也许是她对贬守昭陵的索尼深沉的怀念;合体飘逸的衣着显得有些松宽,也许是她对陷于湖广的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急切的冀盼。她确实有些变了,在那秀丽甜美和诡诈冷漠的融合中,显露了一年来的雨雪风霜留在她心头的痛苦和忧思。

孝庄看完俘囚名单,用手猛力一推,俘囚名单落下桌案。

“活见鬼了!这样一些俘囚,也要搞‘献俘受俘’,真想得出来!”说罢,她站了起来,在室内走动思索着,俘囚名单上留下了她来回走动的脚印。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俘囚啊?一百一十个罪犯,够得上‘献俘受俘’的有几个呢?谭泰要献的三十个俘囚,最大的是一个参将。何洛会要献的二十个俘囚,连一个参将以上的贼子也没有。阿济格要献的五十个俘囚,只有一个副将,还是姜瓖帐下一个挂着副将虚名的幕僚。伊罗根要献的十个俘囚,倒有四个是保定府造反的头目,其中一个叫‘草上飞’的只有二十六岁,根本没有什么名气。把这样一些人弄到北京,献俘阙下,是张扬征战的功绩呢?还是要贻笑天下?真是一场儿戏啊……可这儿戏般的‘献俘受俘’明天就要举行了,决定前,不呈笺表,决定后,不见禀奏,连这样荒唐的俘囚名单也是刚刚送来的啊……”

孝庄停止了走动。权力遭到削弱、尊严受到嘲弄的屈辱感化作怒火中烧,一种不能容忍的报复感涌上心头。几乎就在同时,一种更为强烈的孤独感跟踪而来,笼罩了她整个的心。她颓然地跌座椅子上,心情沉重而凄然了:

“战争,这场战争啊,消灭了李成栋、金声桓、姜瓖,失去了豪格、代善、巴泰、德马护和姑姑,也打垮了自己。真正的胜利者,只有多尔衮。他获得功名、声望、权力和征战前所梦想的一切。自己种下的‘瓜’得到的却是‘豆’,不,哪里有‘豆’啊?手里抓到的,只是一把扎手的蒺藜……

“俘囚是什么?是战败了,被缚了,失去了原有的权力,失去了按自己意志行事的可怜虫。自己现时的状况呢,不也是一个俘囚吗?一百一十个枷锁在身的俘囚,明天将在五凤楼前,为造就多尔衮的文治武功而失去头颅。自己呢,也许会在明天以后的某一天,为完成多尔衮的登极大典而走上祭坛……

“屈辱啊,愧对死者的屈辱,愧对生者的屈辱,锥心刺骨难以忍耐的屈辱啊……”

孝庄面对烛光,怀念着贬守昭陵的索尼。心头隐约出现了苍茫的昭陵和高大陵丘前一个皂衫皂裤、低头徘徊的身影……才思敏捷的启心郎啊,你何日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孝庄面对烛光,思念着远在湖广的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心头隐约出现了险峻的山峦、绿色的深谷和无数蓝色帐篷组成的一片营地……手握重兵的盟友啊,何时才能班师回朝呢?

玄武门城楼上酉时的更鼓声传来,接着是东长街传来的梆子更点声,敲打着孝庄的心……

苏麻喇姑轻轻地推开衍祺宫东次间的门,婉儿一愣,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迎了上来。往日见面时的嬉戏取笑,已被无声的相亲相依的一笑所代替。但此刻的相视一笑,细心的婉儿察觉到苏麻喇姑的笑意似乎是故意装作的,而且在这装作的笑意中,含有不易察觉的爱怜。唉,在这百哀聚集的宁寿宫,谁还能真的笑逐颜开呢?她急忙挪动宫凳请苏麻喇姑落座,苏麻喇姑端详着婉儿,眸子里露出大姐姐细微的关切和爱抚,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在眸子微微转动之后,转过头去,望着内室,悄声询问:

“她在干啥?”

“午后,镶黄旗护军统领巴哈来过,不知谈了些什么。巴哈走后,她一直在想,连晚膳也没有吃。刚才兵部送来一份笔表,说是明天‘献俘受俘’的俘囚名单……”

“那个名单你看过?”苏麻喇姑急忙询问。

“没有看,也懒得看。什么‘献俘受俘’,不过是给别人脸上贴金罢了。”

苏麻喇姑舒了一口气。为了打发婉儿离开,低声打趣地说:

“伊罗根和我一起进宫的,或许要取些银两、换换衣裳什么的,你快回去看看,我在这里照应她……”

婉儿急忙捂着苏麻喇姑的嘴,嗔怪地说:

“也不看是啥年月,还有心闹着玩……”

苏麻喇姑挥掉婉儿的手,笑着说:

“啥年月?折腾的年月!热闹的年月!不就是各路兵马班师回朝、摄政王要演出‘献俘受俘’的大戏吗?凡是戏,里头总有假,要都是真的,就不叫戏了……”

这时,孝庄开门走出。她听见苏麻喇姑进来,急切地想知道苏麻喇姑带来的新消息,当听到两个贴心侍女在低声打趣的亲切话语时,她感到宽慰;当听到苏麻喇姑对眼前形势无惧无畏的讥讽时,她受到鼓舞。这个伴嫁而来的侍女啊,心总是和自己相通的。

苏麻喇姑看见孝庄,急忙请安问好,并呈上了一份文书:

“这是兵部为皇上拟定的一道谕旨,要皇上在明天的‘献俘受俘’礼典上宣示。兵部来人还说,这道谕旨,是摄政王看过的……”

孝庄接过文书,没有立即展开,抬头对婉儿说:

“伊罗根既然回宫取银两、衣物,你快回去看看吧。”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在烛光下审视着兵部拟定的“谕旨”。苏麻喇姑把婉儿推出东次间后,便转身进了孝庄的卧室。

兵部拟定的这道“谕旨”是“献俘受俘”礼典中最后的一个项目:总督官向皇帝献上俘囚名单后,皇上必须说几句话以决定俘囚们的命运。如果是年长执政的皇帝,或“杀”、或“赦”、或“交刑部议处”,张口说出就是了,用不着兵部操心,他们也不敢操这份闲心。可现时的皇帝,是个年幼而不亲政的牌位,这几句话必须由兵部事先拟定,再由福临的嘴巴说出,变成决定俘囚命运的“谕旨”。

这道“谕旨”很短,是这样写的:

朕冲龄践位,习知于宫,赖皇父摄政王英明天纵,躬任劳怨,帷幄决胜,以周公之德,孔明之忠,吐哺握发,致治升平。挥师入关,定鼎燕京,收拾明疆,中原承统;剪除流贼,扫**残明,天下归心,功耀日星;叛逆绝迹,暴民俯伏,恩被四野,禹域澄清。所献俘囚,一律斩首,昭皇父摄政王之功烈,仰皇父摄政王之雄风……

孝庄气咽心胸,不能卒读,脸色苍白,双手也颤抖起来:君臣颠倒,丧心病狂,这是逼着福临下跪啊!

她恨多尔衮的飞扬跋扈,竟然如此放肆地颐指气使!

她恨兵部的趋炎附势,竟然如此的谄媚无耻!

她明白:这样的话,福临是一个字也不能说的。此等话语一出,还有什么皇帝?连一个人的尊严也没有了。

她提起笔来,在这道“谕旨”上用力画了一个大“×”,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在一百一十个俘囚的身上,抓起“谕旨”扔给一边的苏麻喇姑:

“杀吧,杀吧!所获俘囚,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苏麻喇姑接过“谕旨”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去。她为孝庄添了一杯热茶,默默地坐在桌案边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怒气在孝庄心头消失。

也许是苏麻喇姑沉静的举止使孝庄对一时的暴烈急躁感到内疚,也许是那种绞心的屈辱感迅速为长期形成的情谊所代替,孝庄双手抚着乌黑的发丝,闭目沉默片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苏麻喇姑赧然一笑说:

“你看,我都快叫人家逼疯了……”

苏麻喇姑看着孝庄,心疼了,鼻酸了,泪水几乎滚了出来。难啊,母后皇太后病故了,失去了靠山;索尼流放了,失去了智胆;豪格屈死了,失去了帮手!巴泰、德马护战死了,失去了隐藏的尖刀利剑;济尔哈朗和勒克德浑陷于胡广,失去了可以借助的力量。如今就剩下这个孤独的女人要对付凶狠奸诈的多尔衮和多尔衮掌握的朝廷了。苍天不公啊,是她几次主动完成了与多尔衮的和解,是她几次决定了大清命运的转机,是她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确保了这次征战的胜利,是她极力倡导了消弭汉人不满的朝政改变。可结果呢?苍天偏袒了心狠手毒的多尔衮,亏待了这个心高命薄的女人。

苏麻喇姑知道,此时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宽慰,不是叹息和怜悯,更不是笑声和眼泪。她需要力量,需要鼓舞,需要拼杀的勇气,需要铁的胆、火的心:

“疯?谁逼疯谁还难说呢!说不定咱们没有疯,别人就先疯了!”

“你这样想?”

“咱们死了人,他也死了人。咱们失去帮手,他也失去了帮手,还是一个抓实权的大帮手。再说,他那身板,病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朝里现时为他烧香火的香客,又都不是瞎子……”

孝庄心里热了。尽管她清楚苏麻喇姑的话里,有许多是出于情感和愿望,但摆出的那些火辣辣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唉!人在心冷的时候,一星火焰也暖心壮胆啊!她端起茶杯呼了一口茶,舒了一口气说:

“借你的吉言,但愿我们能熬过这道难关。”

苏麻喇姑看见孝庄脸上出现了宽慰的神色,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便轻声问道:

“皇太后看到的俘囚名单中,有个叫‘草上飞’的人吗?”

“是保定府那个造反的头目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也要斩这个人吗?”

“噢?……”孝庄疑惑地看着苏麻喇姑。

“他的真实名字叫辛怀俭……”

“你怎么知道?”

“他是婉儿的亲哥哥。”

孝庄手中的茶杯一斜,茶水洒在地上,神色变得异常严峻,目光变得异常凶狠。苏麻喇姑急忙跪倒禀奏:

“为了明天能够顺利献俘,伊罗根今天午后对保定府的十个俘囚又进行了一次审讯,才弄清楚‘草上飞’的真实姓名叫辛怀俭,是婉儿的亲哥。伊罗根不敢隐瞒真情,又不敢直接向皇太后禀奏,刚才要奴婢转禀皇太后明察……”

孝庄霍地站起,厉声问道:

“伊罗根要废公徇私吗?”

“不,伊罗根只是想向皇太后表明心迹:任何事情,绝不对皇太后隐瞒丝毫。因为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摄政王探知,事必涉及宁寿宫。伊罗根让奴婢私下奏明之意,是请皇太后有所防备。伊罗根表示:如果皇太后需要,他愿与婉儿负株连之罪,为皇太后献身。伊罗根发誓说:在皇太后没有谕示之前,他绝不向婉儿吐露一个字。皇太后,你误解了伊罗根的忠心。”

孝庄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心里全乱了。

“天耶?命耶?这样的事也闯进宁寿宫来了……”孝庄一声叹息,双手掩面,无可奈何地伏在桌案上,默默梳理着这突然浮起的乱麻般的思绪……

辛怀俭的造反起因十分简单:九年前,妹妹婉儿被清兵掳去之后,母亲哭瞎了眼睛,每晚黄昏,总是站在村口,呼唤着婉儿的名字,等待着女儿归来。九年啊,三千三百个黄昏,等来的不是婉儿,而是迁移入关的满洲,是飞马圈地的绳索,是失去一切的“投充”。顺治四年,眼瞎泪尽的母亲被满洲庄主撵出田庄饿死了。父亲具状诉官,被县衙知事打死在大堂上。家破人亡的仇恨,逼着二十四岁的辛怀俭拉起杆子造了反,不到两年时间,聚众五千多人,在保定府掀起了震动清廷的风暴,成了农民起义的头目之一。

孝庄当然不会想到这些,也不愿知道这些。她在按照自己的需要思索着:

“宁寿宫也沾上了贼味匪气啊,真是阴错阳差的安排。这个草丛里蹦出来的俘囚,可能毁掉自己的一生,刑部里布满了多尔衮的爪牙,能闻不到一点味、听不到一点风吗?杀掉这个俘囚,也许是最为安全的办法。可是,怎样向伊罗根说呢?婉儿能不起怨恨之心吗?难道也要株连杀掉吗?……

“需要伊罗根啊!需要伊罗根对多尔衮不解的仇恨,需要伊罗根高强的武艺为自己出力,需要伊罗根知恩不忘的忠心保卫自己的儿子福临啊!……

“需要婉儿啊,蒙丽花死了,婉儿是自己心灵上的慰藉。不仅因为她长得像蒙丽花,还因为她与蒙丽花有着酷似的聪颖和泼辣。再说,苏麻喇姑去了位育宫,婉儿成了自己的帮手,她有着与苏麻喇姑同样的忠心。她是自己六年心血培养的啊……

“战争杀掉了巴泰、德马护,多尔衮逼死了豪格和姑姑。自己也要亲自杀死婉儿和伊罗根,让多尔衮舒心顺气地看热闹。天下有这样傻的女人吗?可是,大清的皇太后,却要保护一个反对大清的贼子,天下又有这样愚蠢的皇太后吗?……”

孝庄抬起头来,一把抓住苏麻喇姑: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在孝庄伏案思索中,苏麻喇姑也在低头思索。因为她肩上没有孝庄那么重的包揪,心里没有孝庄那么多的感情冲撞,又处于客观的地位,所以,她的思索的结论,比孝庄更为明确和现实:保住这个俘囚的生命,换取婉儿和伊罗根更深、更厚、更牢固的忠诚,以对付多尔衮。孝庄的询问,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时机:

“皇太后明察。摄政王搞的这个‘献俘受俘’,原是一场跳加官,不能让他太顺心了。你一味退让,反而露了咱们的底。对待这个‘草上飞’,要奴婢看来,只有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苏麻喇姑正要低声讲出,婉儿惊慌地闯了进来:

“皇太后,出了大事了……”

苏麻喇姑一把搀住婉儿,孝庄霍地站起,她俩都以为伊罗根把“草上飞”的情况告知了婉儿,一时都愣住了。孝庄在刹那间的迟疑之后,厉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

婉儿双膝跪倒禀奏:

“快救救肃亲王的王妃阿尔寨吧!今晚,摄政王要纳她为妃……”

孝庄蒙了,苏麻喇姑傻了,她俩都呆住了。婉儿放慢声音说道:

“刚才肃亲王府总管禀报:王妃阿尔寨已不在天牢,被人抬进了南宫王府,今晚就要纳为摄政王的妃子了。”

孝庄听清了。头昏,胸闷,心里像堵着一块带棱带角的五色石,难受得想吐,可又吐不出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了,泪滴了。

苏麻喇姑听清了。震惊,慌乱,愤恨,怜悯,想叫,想骂……各种心情揽在一起,汇成了控制不住的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婉儿讲清了。她是从睿亲王府逃出来的,知道多尔衮的凶狠残暴,特别是对软弱善良的女人。她瘫软在地,无力站起,双手掩面,弯下腰去,以头触地,咬紧牙关地呜咽起来,泪水湿面了。

宁寿宫里,三个女人都在流泪。

孝庄的泪水为谁而流?为了豪格在地下那不安的灵魂,为了阿尔寨难堪而可怜的遭遇,更为了自己日后难卜难定的命运啊!

历史上残酷的权势之争,其结尾,总是在可怜的女人身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血花。胜利者跃马于失败者的妻妾肉体之上,发泄其心灵上、精神上、肉体上的报复,在这种曲扭人性的特殊享受中,施行人间最为残酷的肉刑。历史上这种令人心神战栗的传闻,终见于今夜的南宫王府,而且是胜利的叔王跃马于他的侄媳肉体之上,真是罕见的残忍啊!天哪!自己与多尔衮这场较量失败之后呢?也是这样的命运吗?……

苏麻喇姑的泪水为谁而流?为了肃亲王悲惨的结局,为了皇宫里无奇不有的惨剧,为了可怜的阿尔寨,更为了她的主子孝庄:

“红颜薄命啊!都说阿尔寨的长相、个头酷似皇太后,这也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啊!六年来,主子高贵的皇太后身份,震慑着多尔衮贪婪好色的目光;主子手中紧握的后宫特权,压制着多尔衮心中**成性的邪火。如果有那么一天,高贵的身份遭贬了,手中的权力失落了,可怜的主子,不也是多尔衮的猎物吗?天哪,但愿在这皇宫里,别再出现第二个阿尔寨……”

婉儿的泪水为谁而流?为了她死去的主子——多尔衮的福晋——其丽格,为了苦命的、俘囚一样的阿尔寨,更为了长相、个头都酷似阿尔寨的孝庄:

“但愿天上的雷电,头上的流星,**的坐骑,能显露灵光,劈死、砸死、摔死那个没有人性的**鬼,让阿尔寨得到拯救,让皇太后免于横灾……”

一盏泪烛,照映着三个流泪沉默的女人。

一个值夜的宫女急急走了进来,向孝庄跪倒:

“禀奏皇太后,内院大学士宁完我大人请见皇太后……”孝庄心头一热,站了起来,正要下旨在宁寿宫正厅召见宁完我,一阵急剧的、有节奏的“二踢脚”鞭炮的响声隐隐传来。她仔细一听,是从南宫王府的方向传来的。她神情凄然,脸色苍白,手扶桌案,喃喃自语:

“阿尔寨,我……”孝庄咽下了要说的话,泪珠又滚落下来。

深夜戌时的更鼓声响了,显得格外的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