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政治集团的人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按照各自利益的需要,创造着历史。历史却不偏袒任何一个政治集团的人们的愿望,按照自己的规律,走着自己的路。人们在历史车轮的滚动面前茫然了,清醒了,壮大了,消失了,糊里糊涂地混过来了。于是,人间的正剧、闹剧、喜剧、悲剧就诞生了,成了酒肆茶馆里的传说,成了史学家笔下的资料,成了文人墨士们杜撰演义的话题和趣闻。
洪承畴的密报到达南宫王府几天后,广州总兵官李成栋果然叛清了,而且打出南明的旗帜,与江西总兵官金声桓一起,成了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的朝臣,分别向柳州、象州、抚州、赣州进发,向清军收复疆土。南明主帅何腾蛟所部和联明抗清农民起义军郝摇旗、袁宗第的兵马,粉碎了清兵向桂林的进攻,已向空虚的湖南腹地进击。联明抗清的另一支农民起义军兵马,在李过、高一功的率领下,出夔州而东下,占据湘潭、益阳、湘乡,进逼长沙。从三月到闰四月的两个月内,反清风暴迭起,席卷湖广、赣、闽。江南各地的火急塘报,纷纷飞向北京,落在大清统治者的案头上。
在这些塘报飞向北京的同时,民间南来北往的行人和南明派往各地联络举事的使者,更迅速、更准确地将江南反清起事讯息传到了北方,中原汉人反抗“圈地”、“投充”暴政的斗争重新掀起:
保定府塘报惊呼:“农匪揭竿聚众,千百成群,毁村破县,聚啸山林……”
临洮塘报告急:“回民造反,巩昌、兰州失守……”
济南塘报禀奏:“曹州、定陶等县失落,乱民有与河南乱民合股之势……”
大同府密报呈奏:“总兵官姜瓖,举止乖戾,形迹可疑,恐有不测之举……”
天子脚下也要着火了。
一场南北呼应、骤然而发的反清风暴,动摇着大清政权的统治,冲击着满洲贵族集团,冲击着满洲贵族集团正在斗法的多尔衮和孝庄,冲击着紫禁城和南宫王府两相戒备、两相对峙的森然壁垒。
多尔衮被这突然的、猛烈的风暴惊醒了:四年来经过血与火的争削砍伐,在消灭了闯、献流贼和南明鲁王小朝廷、唐王小朝廷之后,汉人的反抗势力仍然如此顽强地存在着,令人震惊啊!人心,中原的人心远没有归顺,大清在中原能否站稳脚跟的难题,远没有解决。稍有懈急,仍会覆车翻船的!
他沉默了。拒绝任何人晋见,包括他的左膀右臂多铎和阿济格。
他思索了。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包括他宠爱的侍女吴尔库尼。
他要做决定了。把自己关在南宫王府的密室里,整整关了三天。
也许因为大清在中原的天下是他亲手开创的,他对这块天地有着血肉相关的情感,他不愿这个天下毁于战乱,毁于内争,毁于自己之手。
也许因为他是摄政王,是大清现时的实际统治者,对满洲贵族集团负有名分上、道义上的责任;他不愿成为爱新觉罗家族中的不肖子孙。
也许因为他仔细估量了自己与孝庄的力量对比,觉得自己并不占有绝对的优势。他清楚,愿望在血火的拼杀中等于零,不起任何实际作用。
也许因为他心底有着一股阴险的暗流:借刀杀人,利用这次风暴消灭身边的对手,借这场战争扩展权力,为自己来日登上皇位制造无所抗拒的条件。
也许因为满洲入关不久,努尔哈赤那股图强进取的精神还没有泯灭沦失,让多尔衮仍然保持着少数民族那种“息内争以御外敌”的优良传统。
也许……
他终于决定:在这场风暴面前,暂时搁置了对皇位的争夺。
三天以后,多尔衮走出了密室,用全部精力迎接第三次中原征战的来临。
他详细地查阅每份塘报……
他精细地估计着各地敌军的兵力和作战意图……
他亲自召集将领谋臣研制征战方略……
他果断地调整了六部官员以适应战争的需要,并急令洪承畴由南京北上,以佐理政务……
他多次召集多铎、阿济格密议,内容不详。
他单独召见范文程,向孝庄发出和解的信息……
他以日益虚弱之躯,挑起了迎接战争的重任,以刚毅无畏的气概,去把握这场战争。他要第三次臝得中原征战的胜利。
这场风暴同样惊醒了孝庄:南明势力的反扑,归顺将领的叛变,中原黎庶反抗“圈地”、“投充”活动的复起,大同总兵官姜瓖的叵测动态,使她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四年来的征剿、镇压、安抚、收买、开科取士、尊孔崇儒,仍然没有熄灭汉人反抗之火,仍然没有取得中原黎庶的心,其最终结局,仍有可能走上辽代、金代的老路,退出中原,消失在山海关外的莽莽山林和皑皑白雪之中。一个落后而人少力单的边陲部族要治理一个文化悠久而人多势众的中原,真难啊!
孝庄有着多尔衮同样的聪明,但她比多尔衮更敏感,更果断。她突然感到这场风暴有着一种离奇的功能:可能使自己摆脱困境,可能使福临暂免祸殃,也可能使豪格、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得到拯救。谢天谢地,谢谢南明的王侯将领们,你们反抗大清,却拯救了大清,这个理,你们怕是没有想到吧!天下的怪事真多啊!
不是吗?这场风暴,将使诸王贝勒在惊慌中清醒过来,他们在中原获得的土地、人丁、地位、权势和优于关外十倍百倍的富裕生活随时都有丢失的可能。天下并不安宁啊!
不是吗?大清要在中原存在,就得打赢这场战争。要打赢这场战争,就得同心协力,拧成一股劲。要拧成一股劲,多尔衮就得停止眼下的逼宫篡位和正在进行的残酷杀伐。这个道理多尔衮是懂得的,他不是糊涂人,更不是不计后果的昏虫。
如果多尔衮不是这样,诸王贝勒将会影响他,规劝他,强迫他。如果他拒绝规劝,人们将会背弃他,冷漠他,反对他。就是不敢公开地反对,他的话也要失去分量了。那时,权力、威望和信任,都将离开南宫王府,而走进别的一个王府里。
孝庄窥见了这场风暴挟带而来的这种神秘的魔力,便以果断的行动,迅速采取了一连串震动朝廷的措施:
她趁多尔衮沉默不语之时,抢先以孝端皇太后的名义,向诸王贝勒、文武朝臣发出了“同心御敌、平乱安民”的懿旨,争得了诸王贝勒的赞同和信任。
她趁多尔衮犹豫思索之际,连夜召见巴哈、巴泰和德马护,阐明了自己对局势变化的看法和对宫廷内争可能“和解”的估计,下令两黄旗撤走对紫禁城四门三宫加强的警戒,向文武朝臣展示自己的心迹,缓和两相对峙的紧张气氛,并借此向多尔衮发出和解的讯号,赢得了文武朝臣的同情和拥护。
她亲自召集内院汉官大学士冯铨、李建泰和六部中的汉人侍郎及钱益谦、陈名夏等人,详细询问了现时的南明桂王永历小朝廷和灭亡的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唐王隆武小朝廷的差别同异,着重询问了桂王永历小朝廷的中枢谋臣、主要将领和兵力的组成情况,并仔细地询问了大同总兵官姜瓖的为人……
她亲自召集六部尚书,详细询问了江南各省近年来的田垄耕作、五谷收成、徭役税赋及旱涝灾荒情况……
她亲自召见吏部尚书巩阿岱,详细询问了现时汉官的人数和任职状况,着重垂询了满汉官员职权上的差异……
她调阅了近两年来各府各镇的密报,着意了解各地汉人对朝政的不满和反映……
她秘密召见了范文程和宁完我。内容不详。
她不声不响地准备着。准备与多尔衮的“和解”,准备“同心御敌”新的局面的出现,准备朝政的必要改革,准备在江南、中原进行征战。
随着江南、中原反清风暴的日益高涨和满洲贵族集团恐惧心情的日益加重,经过范文程的暗中斡旋,孝庄与多尔衮在懋勤殿里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
顺治五年闰四月二月深夜戌时,是决定大清命运又一次转机的重要时刻。在漆黑宁静的天宇下,懋勤殿内四角矗立的青铜圆盘烛台上,点燃了粗大的红皮蜡烛,缓缓闪动的烛光,使辉煌的四壁远离,使多彩的顶棚升高,使不大宽阔的殿堂空旷起来。在烛光环映的殿堂中央,摆放着一张绿呢覆盖的长桌,两边摆放着四把高背座椅。长桌上摆放着醉枣、金橘、鸭梨和精巧的成窑青花茶具,承受着烛光的照射,为空旷的殿堂增添了几丝生气。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独坐桌边,灰色的长袍和腰间那条缀有黄色流苏的蓝色束带,使他呈现了衰老疲惫的神色。他手抚着一只青花带盖茶杯,在惨淡的烛光中,面对长桌,寂寞地思索着近日来生活给予的启迪和这眼前即将出现的难以排解的纠葛,心绪烦乱而又心切如焚地等待着戌时更鼓声的敲响,等待着孝庄和多尔衮的到来,等待着这次秘密会谈即将产生的那个捉摸不定的结果。
“两个月前自己的曲阜祭孔之行,原是多尔衮为剪去圣母皇太后的羽翼而做出的安排。谁能料到,两个月后的今天,自己却竟然成了多尔衮和圣母皇太后之间的调解人。形势毕竟比人强,由嫉恨而给予自己的猜疑,竟然派生出一个幸运的机遇,使自己成了这场政治交易的见证人……
“两个月来,宫廷里演出的这场悲喜剧真是耐人寻味啊!喜庆的鞭炮锣鼓,招来的却是有声无声的眼泪;漾溢着百花芬芳的理想,刹那间却化作湿阶污地的血痕;执掌兵权的王孙贵胄,原是一群‘论罪当死’的‘逆党’;剑拔弩张的对峙,却要产生一个‘和解’的婴儿。形势毕竟比人强,人啊,都在改变着自己原来扮演的角色……
“两个月来的明争暗斗,双方积淤的怨恨太深了,要在一次会谈中拍板‘成交’,谈何容易啊!进攻的多尔衮绝不会放弃已经攫取的地盘和俘囚——吞并了的正蓝旗,控制了的镶蓝旗,捕捉到的豪格、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而防御的圣母皇太后,绝不会容许多尔衮插手两黄旗,绝不会再容许多尔衮通过爪牙对位育宫的控制。在这些极其关键、极其敏感的事体上,双方都是不会轻易让步的。更为担忧的是,辅政王多铎一直对这次‘和解’持反对态度。谋求接替摄政王权力和企图确立儿子多尔博为未来皇位继承人的野心,使这个混账辅政王成了这次和解的破坏因素,并不时地影响着野心勃勃的多尔衮……”
玄武门城楼上敲响的深夜戌时更鼓声打断了范文程的思索,懋勤殿外急促紧张的脚步声传来,范文程急忙走出殿堂。几盏红纱宫灯把丹墀照得通亮,多尔衮的二十名护卫亲兵,着甲戴胄,佩刀执弓,在吴拜的率领下,雄赳赳地奔上丹墀。多尔衮和多铎从护卫亲兵的行列中走出,被范文程迎进了懋勤殿。
多铎的出现,使范文程感到焦虑和不安:一个不祥的征兆啊!在四周烛光的照映下,他仔细打量着多尔衮的神色:一袭黑色的披风内,是一件黑色对襟柔软钢丝甲,显得剽悍和英武,冰冷的目光掠过懋勤殿内的一切摆设,显示了多疑的狡诈,细心的警觉和镇定的不安。范文程的心嗖地一下凉了:疑虑重重,难以相知相让啊!但转而一想:此地处于两黄旗控制之内,深夜涉险,他能不谨慎小心吗?
在多尔衮环视殿内、范文程喜忧未定之际,孝庄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神奇地出现在多尔衮、多铎、范文程的面前。她身着一件银白色洒金旗装长袍,外罩一件藕色掐牙坎肩,肩披一条紫绸长巾,脚蹬一双褐色鹿皮飞云高靴。没有总管引路,没有侍卫护驾,只有一个婉儿提着一盏宫灯跟随,此刻婉儿已远远停步在门外的丹墀上。这潇洒的举止,淡雅的装束,镇定自若而微露喜悦的笑容,和眼前多尔衮的举止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多尔衮在心慌意乱中拱手请安……
多铎在眼花神迷中躬身请安……
范文程在凝神思索中跪倒请安:以静胜动,以淡制浓,出人意料!力是什么?力从何来?圣母皇太后深悟其奥秘啊!
多尔衮在刹那间的慌乱中镇定下来:这淡雅的装束,这潇洒的举止,这自若的笑容,不过是自我做作的权谋表演罢了。他堆起笑脸,恭敬地说:
“一个月没有叩见皇太后,心愧神惭,惶恐不安。今日拜见,臣心甚愉,圣躬比往日更加福安,神情比往日更加慈朗了。实乃大清之福,臣捧心以祝贺。”说完,双膝跪倒,作戏般地叩头祝福。
一丝讪笑从孝庄的眉宇掠过,她伸手示意请起,神情轻松地说:
“谢摄政王。一个月来,你为朝政劳神焦思,我原以为形容也许要憔悴一些。今日相见,摄政王身体更加康健,神采更为飘逸。这也是大清之福啊!”
一来一往,两人都会意地笑了起来,多铎和范文程都附和着发出了笑声。
暗藏讥讽的笑,针锋相对的笑,违心凑趣的笑。笑声拉开了会谈的序幕,笑声把人们送到了各自的座位上——孝庄和多尔衮相对而坐,范文程坐在孝庄的身边,多铎坐在多尔衮的身边,笑声也使四周生辉的烛光,忧喜难分地跳动起来。
在笑声刚要停落之际,多铎突然拱手站起,用自责的“请罪”向孝庄发起了进攻:
“一个月来,臣处理朝政事务,由于急躁鲁莽,思虑不周,给皇太后和摄政王增添了不快,酿成了一些不该出现的误会,心神惶惶,时感不安,特向皇太后请罪。恭请皇太后教诲训导。”说完,向孝庄躬身为礼,并向范文程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范文程素来厌恶多铎的人品,此刻也有着心理上的戒备。但在多铎求助的目光下,他突然觉得多铎的这种机敏和圆滑,对缓和刚刚开始的会谈气氛还是有益的,而且明确表示了对孝庄的尊重。便附和地说:
“是啊,人生有许多不快,都缘误会而生。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请皇太后先作个谕示吧!”
多尔衮脸上闪过一丝由思虑而变为快意的微笑,伸手从银盘里拿起几颗殷红的醉枣,在手里玩抚起来。
在多铎攀着跌落的笑声拱手站起的刹那间,孝庄就进入了短兵相接的临战状态。她怀疑多铎名为“请罪”的进攻,可能是多尔衮预谋的企图,并很快从多尔衮闪过快意的一丝微笑中得到了证实。她望着面前的两个对手,浅浅地一笑,神情轻松地开了口:
“我原打算先听听摄政王的高见,可辅政王作了自责,范老先生又出来圆场,摄政王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也是要我先说。三个对一个,我认输了,就先提一个我最关心的事情,请摄政王回答……”
孝庄突然停住了,用沉静锐利的目光瞥了一下多铎,目光停落在多尔衮阴沉冰冷、毫无表情的脸上。
多铎露出了惬意的微笑:什么最关心的事情,不就是那个“逆党”吗?只要说出口来,就有戏看了。
多尔衮屏住了呼吸,他当然知道孝庄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他把手抚醉枣的衣袖向上一撸,做好了回答和争论的架势。
范文程恍然大悟:上了多铎的当,帮了多尔衮的忙,使圣母皇太后处于被动的地位。政治争斗中,后发制人是取胜之路啊!他歉疚而忧虑地向孝庄看去,孝庄坦然一笑,从银盘中取来一只金橘,抬头向多尔衮提出了她最关心的事情:
“请摄政王说说,江南战场近来都有哪些变化?”
多尔衮愣住了,手里的醉枣停止了转动。
多铎茫然了,以为自己的听觉失误。
范文程放心了,长长舒了一口气,腰身一展,倚在椅子的靠背上。
“球”落在多尔衮的面前,该多尔衮表演了。
多尔衮反应极快,从孝庄巧妙的躲闪中,发现这个女人不愿在“逆党”这个关键事情上与自己交锋,也许是害怕刚刚开始的会谈匆匆决裂。他决定利用孝庄此时的心理,逼迫孝庄接受何洛会进入正黄旗担任固山额真的安排。于是,他在刹那间的沉思之后,以极其强烈的忧郁心情,谈论起江南形势的变化:
“……总之,江南战场,贼寇气焰方炽,局势在继续逆转。南明桂王三万余人,窜入湖南,占据衡州、宝庆、永州、湘潭、湘乡、益阳之后,现正围攻长沙。广州李成栋叛变时,只有三千兵马,占据柳州、象州之后,兵马已达七千。江西金声桓叛变时,兵马只有五千,占据抚州、赣州之后,兵马已多达万人,金声桓并派人联络闽浙海贼,企图控制东南。湖广、赣、闽等地,确处于万分危急之中……”
多铎从多尔衮忧心忡忡的谈论中,心领神会地得到了启示,在多尔衮话语停歇的刹那间,他马上插了进来:
“如果皇太后能让谭泰、何洛会率两黄旗一部劲旅南下,臣以为,江南局势会很快好转。一年之内,即可消灭李成栋、金声桓和南明桂王小朝廷。”
多铎屏气停声,等待着孝庄的回答……
多尔衮睁大眼睛,等待着孝庄的回答……
范文程心里紧张了:一台双簧戏,其意不在江南,而在黄旗啊!他冷汗涌出,趋身向前,忐忑不安地看着孝庄。
孝庄神色如常,用手慢慢剖开了金橘,慢慢梳理剔取着橘子瓣上细细的筋丝。她看得清楚,如果不能制服多铎,今晚的会谈只能是白费蜡烛。她放下手中掰开的金橘,看看多铎轻声询问:
“辅政王的话,我全听明白了。辅政王,你真能在一年之内平定江南的叛乱吗?”
多铎一笑,迎了上来:
“皇太后忘记了,当年的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唐王隆武小朝廷,都有几十万兵马,都占有江南的富庶之地,不都是用不到一年的时间消灭的吗?”
孝庄微微一笑,不无感慨地说:
“辅政王记性真好!那是我们大清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年月,令人怀念啊……”
多铎兴奋的神情消失了:这个女人对提出的问题,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夹插在一句感慨声中混过去了。一条泥鳅啊,明明是抓在手里,低头一看,早溜走了。
多尔衮脸上浮起一层清霜,一种暴烈的焦躁在心头翻滚着。
范文程微微点头,心里暗暗叨念:滑啊,诡啊!权谋之术,被这个女人吃透了。
孝庄注意到多尔衮神色的变化,她决定抓住多铎不放,向多尔衮逼去:
“辅政王,你说不用一年时间就可以消灭李成栋和金声桓,我相信。因为他俩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们原是明朝的将领,后来降清反明,今天又附明反清。像这种在战场上来回翻跟斗、杀回马枪的人,不会有多少汉人相信他,拥护他,就连现时的南明桂王朱由榔本人,对他们的上表称臣,恐怕也是三分相信,七分猜疑,更不用说像何腾蛟、瞿式耜那些将领谋臣了。可你说在一年之内消灭南明永历小朝廷,我可不敢相信,我们现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多铎不服气地露出了讪笑。多尔衮用狡黠探索的目光审视着孝庄。范文程看得出,圣母皇太后要反击了,但他弄不清楚,圣母皇太后何以要强调江南形势的危急严峻?这不更证明多尔衮调两黄旗南下的需要吗?圣母皇太后啊,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孝庄继续向多铎逼去:
“顺治二年,我们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消灭了南明福王弘光小朝廷。可那个小朝廷为什么完蛋得那样快?我们心里总有个数吧!说穿了,是糊涂的弘光小朝廷的掌权人,上了摄政王的当,抱着一个‘分江而治’的幻想,把主要力量用于征剿闯贼,和我们搞‘联兵西讨’。结果,被你辅政王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弘光小朝廷的决策人都是明朝的遗老,除史可法那样的忠烈之士外,多数是吓破了胆子的软胎。就是那样一群‘软胎’成全了你辅政王的英名!……”
多铎听着有些刺耳,但事情确实如此,不好反驳啊!
多尔衮听得舒心:帷幄决战之功,这个女人也不敢忘啊!
范文程惊骇了:圣母皇太后寥寥数语,总结了一个王朝的败亡。胜自己多矣!
“顺治三年,我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消灭了南明唐王隆武小朝廷。那个小朝廷,原本就是一个不成形的早产儿,又遇上了几个嘴馋贪吃不下奶的奶娘,如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他们整天嘁嘁喳喳,自相水火,闹个不停,把剩下的一点力气,全用于整治那些依附他们的闯贼余孽上。摄政王帷幄决胜,在派出博洛征剿的同时,又派洪承畴老先生南下招抚。那些混饭吃的官们,不顾他们主子唐王朱聿键饿肚子,都潮水般地降了过来。博洛也就捡了一个便宜……”
多铎不再焦躁。多尔衮的神情也稳定了许多。范文程忘了观察多尔衮的神情变化,聚神凝目地注视孝庄。
“可现时的南明永历小朝廷,不似弘光小朝廷那样糊涂,更不似隆武小朝廷那样混乱。这个摊子,是一群亡命之徒和农军余孽的混合体,桂王朱由榔不过是他们举起的一个牌子罢了。四年来,经过征剿、杀伐、招抚、收买,识时务的明朝官吏、缙绅、文人、学士,归顺了我们;不识时务而又胆小怕事的明朝官员、缙绅、寒士,都消沉躲藏了,有的跑进庙宇当了和尚。剩下的都是我们大清的仇敌。看看桂王朱由榔手下的一些人物吧!何腾蛟,什么人?松锦大战中突围而出的明军骁将。瞿式耜,什么人?明朝的一个进士,虽不似史可法那样有名,但也是横了心肠、死不归顺的汉子。李过、郝摇旗、袁宗第什么人?是闯贼手下纵横天下的大将。这些叛贼,你能一战而定、一招而抚吗?再看看桂王朱由榔手下的兵马吧!现时不是摄政王讲的三万,而是五万。在这五万兵马中,何腾蛟所辖的明朝官兵,只有一万左右,而闯贼余孽所部的兵马,达三万多人。最近加入贼伙的一万黎庶,多是无地无业的刁民盗匪。这五万兵马,也许比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几十万兵马更难对付。如果献贼余孽孙可旺、李定国所部数万之众,东出川、滇而会合,敌兵可达十万之多。辅政王,你说,我们在一年之内能消灭这个对手吗?”
多铎沉默了,沉默于这个女人对江南形势的精辟分析,沉默于无言答对的困窘。
多尔衮沉思了:沉思于这个女人的消息来源,沉思于这个女人的真知灼见,沉思于思绪烦乱的难决难断。
范文程醒悟了:圣母皇太后耐心地绕了一个大圈,已经摆脱了多铎的干扰,可能要与多尔衮直接对话了。
果然,孝庄不再理睬多铎,看着多尔衮说:
“中原形势更为险恶。大同总兵姜瓖,手握重兵,虎视京都,南明密使已抵大同,变在旦夕。保定府暴民为乱,聚众万人,据说领头的是闯贼留下的一个小校,极有组织才能。如果大同、保定同时发难,步闯贼甲申年间进逼北京的老路,咱们可要丢人现眼了。现时,诸王贝勒、文武朝臣,包括汉族官员都在看着我们,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在询问:大清治理中原已有四年,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多铎没有想过。多尔衮忙于内争,也没有认真想过。孝庄这么一问,他俩都哑然了。在这个“哑然”中,也包括了对孝庄这一提问的不解。
“叫我看,这个乱子的总根,就在我们身上……”
孝庄这一声回答,使多尔衮为之一震:自己是摄政王,首负其责啊!他感到有一股重压落在心头,是自己的心底浮起的,还是对方的目光送来的?他无暇分辨,只是聚精会神地捕捉着孝庄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广州总兵李成栋为什么叛乱?据说,我们派驻广州的一个参将,硬是要李成栋的女儿做他的暗房小妾。依仗满人的特权胡作非为,连一点面子也不留,人家能不反吗?江西总兵金声桓为什么要反?据说,他那个总兵还得受我们一个贝子的节制,连送给朋友一匹马也不能做主,他能不起兵作乱吗?洪承畴是我们派往江南的军务总管,听说出入城门还要验看腰牌,真是活见了鬼!当然,他们的举兵作乱,绝不会是为了这些小事小节,自有大的企图作底。但我们应当自省: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规矩不统统改变,就休想过安生日子……”
多尔衮也听到过这些反映,但他是当作趣闻听的,没有深思,更没有想到会引起孝庄这样的重视。“见微而知著”,也许就是这个女人难于对付的地方。
“辅政王,你主管的六部衙门里,那些汉官侍郎都有实权吗?有个侍郎私下发牢骚说:他是辅政王案头的一个古玩,是摆样子给客人看的。这话虽然难听,可道出了实情。如今天下的百姓,十停有九停是汉人,为什么汉人就不能当六部尚书?为什么洪承畴就不能佐理政务?这些老规矩若不改变,你还想取得汉人的信服吗?……
“江南和中原的黎庶为什么反对我们?‘圈地’、‘投充’种下的苦果且不去说,徭役赋税繁重也是一个原因。明朝的‘三饷’要了崇祯皇帝的性命,我们的徭役赋税也往自己的脖子上套绳索。辅政王,我们制定的丁赋是多少?是一丁纳银一钱至二钱吧,可山东有些地方,竟然一丁纳银二两,这还让百姓活不?我们规定的田赋是多少?是每亩地纳银九厘到一钱吧,可陕西、山西两地,有些府县竟然收到了五钱到七钱。这不是剥人皮、挖人心吗?听说湖广有些地方的税赋,已经收到了顺治十年,真是天下奇闻!河南有的地方不是征收赋税,而是派兵去抢,抢光为止,连个老母鸡也不留给百姓。汉人骂我们实行‘暴政’,骂得对。你强征抢夺,横征暴敛,还不是‘暴’吗?如果我们不及早轻徭减赋,与民生息,怕是真的要走上辽、金两代的败亡老路了……”
这些政治上、经济上、满汉关系上的严重弊端,被孝庄一口气抖了出来,震惊了多铎、多尔衮。范文程看着身边的孝庄,心里有些发热:这些弊端明摆在那里,谁看不见啊?可谁也不敢讲,怕逆拂了摄政王的威鳞,怕招来辅政王的怨恨,怕跌入“逆党”的深渊。只有这个女人有这个胆量,能讲得这样直,这样露,这样深,这样不顾情面,这样义正词严。如果说大清还有一个敢讲真话、实话的人,那就是这个女人了。
多铎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委屈和不满,斜眼看着孝庄,觉得这个女人事事挑刺、找岔子,处处为汉人说话,一股脑儿地否定了几年来的朝政事务,简直像个造反的汉人。但他明白,自己是无力与孝庄抗衡的,他把眼光投向多尔衮,盼望多尔衮拍案而起,堵住这个女人专门挑刺的嘴巴。可多尔衮正在拧着眉头、咬着牙关、神情肃穆地静听着孝庄越显尖刻的话语:
“要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要扭转眼前的危急局势,出路只有一条:改变现时的田赋丁税规矩,先给老百姓一点甜头,让他们松口气,活下去;改变现时的官吏任免规矩,任命汉人为六部尚书,扩大汉官的人数,并给他们以实权,让天下汉人知道:这个朝廷也有他们的人,也有他们的份;改变现时满汉不准通婚的规矩,要准许满人和汉人结亲家,不要再画地为牢,把自己孤立起来。至于六部汉族尚书的人选,由你摄政王选定,我绝不干预。现时的朝政大权是你掌管的,我绝不讨嫌没趣地使你为难!
“历代的帝王将相,都酷爱权力、迷恋权力和不停地扩展权力。他们都依靠权力这个魔杖,发挥着自己的各类才智。在权力的使用中,完成了‘英明俊贤’和‘昏庸愚蠢’的分野。英明俊贤的帝王将相,用权力谋求江山的开拓、黎庶的安乐和国家的兴盛,而昏庸愚蠢的帝王将相,却用权力谋求私财、私产、私情、私欲,使黎庶涂炭,国家败亡。权力啊,能成就人,也能毁灭人!
“摄政王,我把心里的想法都摊出来了。大清的兴衰存亡,就要由你来决断了。”
殿宇里极度的宁静,四周的烛光也停止了闪动,孝庄的话语似乎仍在梁间旋绕。
多铎被孝庄提出的大胆改变朝政的方案吓住了,吸引住了。尽管他仍然在猜度着孝庄可疑的意图和动机,但他已无法否认孝庄提出的方案,确是征服中原人心的当务之急。
范文程被孝庄的真知灼见和高明策略折服了。高屋建瓴的攻势,已使多尔衮产生了心理上的动摇;大胆地改变朝政的方案,已使多尔衮陷于极大的被动。对摄政王权力的尊重、确认和殷切的希望,又使多尔衮不能不动心。相形对比之下,那些在具体问题上的争论计较,似乎都降低了身份。一场激烈的讨价还价的政治交易,也许就在这个女人“论势疏心”的谋略论述中定型了。他满怀喜悦地向孝庄看去,孝庄正在拿起桌案上那只掰开的金橘,取出一片橘瓣放进嘴里,在慢慢地品味中注视着多尔衮。
多尔衮仍在拧着眉头思索着。他的手仍在不停地玩抚着几只醉枣。枣皮脱落了,酒汁沾手了,他似乎毫无察觉,心神专注地琢磨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熟悉这个女人。才貌俱佳,冷暖难测,轻松中隐有严峻,平淡中含有诡奇。有时十分坦**,坦**得令人心神不安;有时极其诡诈,诡诈得令人难以察觉。她在言语神情之中,巧妙地发出了和解的条件,也在言谈话语之中,表示了对几个关键争执的看法,只能使你心领神会,但又都是可伸可缩的承诺。聪明而难以驾驭的女人啊!
他嫉恨这个女人。在纷乱如麻、万事缠绕的困境中,具有居高临下、综观全局的目光;在帷幄决断中,具有快刀急火的气派;在实施方略中,具有谨慎入微的细心。今晚所谈论的一切,乍听是平淡无奇,可细加琢磨,却是一幅施政要目图。精明的女人,比自己看得高,看得远,看得深啊!
他需要这个女人。在这风暴袭来的年月,需要她的才智,需要她的决断,需要她的细心,需要她主持象征威严稳固的紫禁城,更需要她随时指出自己的疏忽和失误。将来呢?将来也需要她的美丽啊……
突然,多尔衮把玩弄醉枣的手掌一抖,醉枣滚落在桌案上。他猛然抬起头来,果断而坚定地说:
“‘叛逆死党’一案,证据确凿,无可争议,但可以从轻处置;豪格监禁,索尼贬守昭陵,郑亲王济尔哈朗复亲王爵、出师湖广,鳌拜、塔胆、图尔格革职。锡翰、冷僧机原来也参与其谋,亦作革职处置。皇太后,这总可以了吧?”
“豪格监禁”,不就是要他的命吗?“索尼贬守昭陵”,不就是赶出北京城吗?政治交易,有得有失,也只好如此了……
在孝庄的思索中,多铎叫了起来:
“锡翰、冷僧机揭发‘逆党’有功,这样处置是不公平的……”
孝庄微微一笑,堵住了多铎的嘴:
“这个好办。锡翰、冷僧机革职之后,再下一道命令复职,让他俩跟随谭泰、何洛会率领两黄旗二万劲旅去征剿李成栋和金声桓吧!”孝庄投桃报李,在多尔衮插手两黄旗上也作了让步。“如果摄政王愿意,也让鳌拜、塔胆随军出征。与其留他们在北京闲住,不如叫他们去战场杀敌。”
多尔衮点头称是。但心里在想:让战争决定鳌拜、塔胆的命运吧!
范文程急忙插话,以确定这迅速的“成交”:
“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南明桂王的覆亡,必定无疑了。臣问皇太后和摄政王……”
多尔衮挥手制止了范文程的话,狡黠地询问孝庄:
“听说正黄旗护军统领巴泰、前锋统领德马护、镶黄旗护军统领巴哈,都是骁勇多谋的年轻将领,皇太后是否也让他们随军出征?”
孝庄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英亲王阿济格能前往大同府一带戒备姜瓖,以确保北京的安全,巴泰、德马护当然可以随军南下,征战江南。”
“那巴哈呢?皇太后要派他去保定府征剿那些暴民,以确保北京南路的安全吗?”多尔衮追问着。
“不!我想派伊罗根去保定府征剿暴民,也许比巴哈更为合适。再说,摄政王总不能把我熟悉的将领都调光啊!”
多尔衮笑了。他恨伊罗根甚于巴哈,他怕伊罗根更甚于巴哈。他得到了需要的东西和一个辉煌的前景。
孝庄笑了。她取得了和解,她摆脱了困境,她赢得了时间去准备她要达到的目标。
范文程笑了。他又一次参与了大清命运的一次转机,在他的谋臣生涯中,又记录了一次伟大的成功。
多铎也笑了。他的笑是勉强的。
会意的笑,舒心的笑和无可奈何的笑撞击着,迎来了四月三日子时的更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