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离开武英殿,回到南宫王府的密室之后,没有大意,没有手软,他屏退警戒的贴身护卫,立即向跟随而来的多铎、阿济格、吴拜、韩岱、吴达海下达了几项重要的谕示。
他指使英亲王阿济格在南宫王府正殿里大摆酒席,慰劳锡翰、冷僧机、吞齐、尚善等人,表明自己将论功行赏,暗示自己对皇位是志在必得。
他指使兵部尚书韩岱立即拟定下发关于谭泰、何洛会分别担任正黄旗、镶黄旗固山额真的命令,并指示韩岱亲自送何洛会、谭泰进入两黄旗大营。趁孝庄惊魂未定之时,迅速攫取两黄旗的领导实权。
他指使辅政王多铎和刑部尚书吴达海,立即拟定上呈关于处置豪格、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图尔格等人的笺表,把一个既成事实扔向慈宁宫和宁寿宫,逼迫孝庄默许。他强调指出:上呈笺表必须突出豪格叛逆死党的要害——结党谋反,危及皇上。
他指使吴拜立即派出可靠人丁,迅速探明皇宫、各个王府和各旗大营的反应,以把握事态的新的发展。
阿济格、多铎、吴拜、韩岱、吴达海奉命离去,多尔衮的心境一放松,精神一松弛,疲乏的感觉出现了:腰骨酸痛,太阳穴发胀,两条腿沉重无力。他提起裤脚一看,脚面和脚踝又浮肿了,用手指一按,出现了深深的指压窝。望着这慢慢浮起的指压窝,一种刺心的懊丧浮上心头:精力日衰,力不从心啊!接着,一股潜伏在心底的历史怨恨翻腾起来:四年前争夺皇位跌在那个女人手里的耻辱,是心身损伤的病根。今天,是洗雪耻辱的时候了!
多尔衮把手一抖,裤脚下落,掩盖了腿脚的浮肿,似乎也拂去了他心头的懊丧。他就近仰倚在床榻前的一张躺椅上,为恢复精力而闭目养神,为确保已经取得的胜利而思索着孝庄可能做出的反应。
多尔衮的思索刚刚开始,密室的门“吱”的一声开了。他感到焦躁和厌烦,不悦地微微抬起眼皮看去,只见他宠爱的侍女吴尔库尼闪身而入,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内。这个美丽的侍女啊,上着一件浅红色掩衿紧身洒金短衫,使那洁白如玉的容颜多了二分艳丽;下着一件米色细绸散脚飞云裤,使那婀娜多姿的身条多了三分浪气;漆黑的秀发绾结于顶,像一团如墨的云霓娟秀山岩;使那细细弯弯的黛眉更为动人,使那长长密密的睫毛更为妩媚,使那蒙眬含情的眼睛更为传情。多尔衮的心骤然一动,倦意消散,情欲勃动了。
吴尔库尼嫣然一笑,轻步悠悠地走到多尔衮身边,跪倒在躺椅旁,手捧着一个黄绫包裹向多尔衮请安祝福:
“奴婢恭请皇上万岁,万万岁!”
吴尔库尼的声音很轻、很低、很甜,却像一声炸雷响在多尔衮的耳边,**在多尔衮的心间。多尔衮挺身坐起,双手抓住吴尔库尼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双肩,惊愕地端详着,兴奋地打量着,当目光停落在面前的黄绫包裹时,双手激动地发抖了:
“你,你好大胆啊……”
“王爷,这一天真的就要到了!”吴尔库尼说着,双手利落一抖,黄绫包裹散开,一袭黄锻龙袍落在多尔衮的身上。
多尔衮愣住了,一把抓住龙袍,心潮塞胸,激动难抑,慢慢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难以忘却的回忆中:
“龙袍,四年前满怀信心的希望啊!这金线刺绣的无数金龙,是自己梦中的身影。这无数闪着黄色、红色、蓝色、绿色的珠宝,是自己跳动的心啊!可这个希望,曾被那个女人毁灭了,这颗心,曾被那个女人揉碎了。
“龙袍,梦寐以求的夙愿啊!四年前由多铎和阿济格共谋安排,借雷电风雨以假天意出现于心腹将领之前,曾使谋臣诚心俯首,曾使阿达礼顶礼膜拜啊,可忠心的膜拜者,被自己昧着良心处决了。
“龙袍,压在箱底的灵物啊!今天由这个女人托捧而出,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呢?……”
吴尔库尼的甜言浪语撞击着多尔衮的心:
“皇上,你还记得这神物授受之夜的情景吗?”
多尔衮心头一震,想起来了:两年前初秋的一个晚上,吴拜把这个蒙古女人送入卧室,在一夜的酥骨舒心之后,自己不仅沉迷于这个女人的美丽和柔情,更沉迷于这个女人那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未卜先知的感觉,体贴入微的感觉啊!清晨,当这个女人开箱更换衣裳时,发现了这袭藏在箱底的神物。啊!那惶恐的神情,那痴呆的情态,那如醉的神韵,那赤条条跪在床榻之上的柔姿,那口称“皇上”的膜拜、亲昵和尽其所能的奉应和侍候……她啊,成了南宫王府实际上的女主人,也得到了保存这袭神物的特权,并获得了自己的许诺——有朝一日登临皇位,由她以这袭龙袍为自己加身。感觉聪敏的美人啊,你真的感觉到那个“有朝一日”就要来临吗?多尔衮猛烈而亲昵地用手抚摩着吴尔库尼的双肩和脸颊,悄声询问:
“你真的感觉到我们盼望的那一天快要来临了吗?”
“感觉?”吴尔库尼茫然了。对那样的一天,她什么“感觉”也没有。此刻,她所能“感觉”到的,是多尔衮的激动、震惊、沉思和心神不安的询问。她在多尔衮身边生活了两年,已经摸透了多尔衮多变的脾气,也学会了应承多尔衮的办法。她“扑哧”地一笑,先滋润了多尔衮焦虑的心,然后悄声说:
“这还用得着‘感觉’吗?正殿里那些吃酒猜拳的将领谋臣都喊出口了……”
“他们都喊些什么?”
“喊王爷万岁,喊王爷要穿上龙袍登极了,喊这大清的江山原本就该是王爷的……”
吴尔库尼的甜嘴香腮使多尔衮的心醉了。他搂着吴尔库尼粉嫩雪白的脖颈,神迷地躺倒在躺椅上。口里喃喃地说:
“好,好!这一天果真到来,定不负两年前那夜之情……”
吴尔库尼柔情地俯伏在多尔衮的胸前,送去了多情的爱抚和多尔衮迷恋的那种“感觉”。
“他们还说,豪格的妃子阿尔寨正在刑部受审,眼睛都哭红肿了。王妃正在为她的这个妹妹着急呢……”
听到阿尔寨这个名字,多尔衮的心分神了:这个长得极像宁寿宫那个女人的女人,曾是豪格引以为荣、引以为福的骄傲,豪格的谋臣们曾以阿尔寨喻宁寿宫那位,以天意的安排鼓励豪格争夺皇位。天意如果真的要阿尔寨充当“宁寿宫”那样的角色,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享用呢?制服对手,占其妻妾才是最彻底、最完美的胜利啊!皇太极占有了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家姑侄三人,自己就不能占有阿尔桑和阿尔寨姊妹两人吗?多尔衮的手在吴尔库尼的肌肤上停止了抚摩,他在盘算着占有豪格王妃阿尔寨的时机和办法。
吴尔库尼并没有“感觉”到多尔衮心绪的变化,她依然俯伏在多尔衮的胸前,诉说着使多尔衮舒气解恨的趣闻:
“他们还说,宁寿宫那个女人今天可是失魂落魄了。有人看见,武英殿会议结束之后,那个女人独自从御花园奔往宁寿宫,脸也青了,气也喘了。大伙正在议论王爷登极之后怎么打发她呢?……”
吴尔库尼还在叨叨咕咕地讲述着听来的趣闻,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当她说出“宁寿宫那个女人”这句话时,多尔衮的心立即离开了她和她刚刚讲到的阿尔寨,飞到宁寿宫去了。
多尔衮想到孝庄,心绪立即变得复杂起来,情感也变得混沌不清了。
他高兴:终于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报了四年前睿亲王府败落跌失之仇。
他欣慰:经过四年的周旋,心血没有白费,终于使相处的地位颠倒了。现时处于困境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她了。
他眷念:在四年来的争斗离合和频繁的接触中,那个女人的美丽像磁石,那个女人的才智像书卷,那个女人的心胸像草原,那个女人的神韵像三月的雨、六月的风、九月的金菊、腊月的红梅。人世间的一切情感——爱慕、憎恨、倾心、厌恶、冷漠、追求、若即若离、似恋非恋——似乎都搅和在一起了。
他期望:眼前的压力,能改变那个女人刚烈的性格,保持其不衰的美色和迷人的神韵,在自己未来的后官里,充当昔日在盛京永福宫的角色。这违背祖制吗?祖制中原本就有“兄死娶其嫂”这么一条,只是后来被皇太极改掉了。违背中原的儒家礼教吗?唐玄宗宠爱的杨贵妃,不就是他儿子寿王李瑁的妻子吗……
吴尔库尼关于将领谋臣们对孝庄的议论讲完了,多尔衮根本没有去听,而且早已厌烦。当吴尔库尼的话语一停,多尔衮立即斥责了这个侍女的孟浪和急躁,严令其秘密保管龙袍,不准再有泄漏。并借口自己需要休息,打发走了这个多情的侍女,继续琢磨他心坎上的女人。
封建社会历代帝王的特权,在占有女人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和突出。对绝代佳人的占有,似乎是幸运帝王传世不朽的功业之一。历代的文人墨士、诗家骚客,以颂扬之笔写下了不朽帝王后妃的风流韵事,以批判之笔,写下了腐朽帝王后妃的色情臭闻,从正面和反面都反映了这个客观事实的存在。尽管一些忠实严肃的史学家,用春秋之笔诛伐那些昏庸贪色、祸国殃民的帝王,企图为后来的帝王们提供借鉴的明镜,但英明的、昏庸的、半明半昏的、先明后昏的、昏明难分的帝王们,都似乎不大理睬这些史学家的白纸黑字,都要找几个漂亮的女人玩玩。英明的唐太宗李世民,不也看中了年轻的武则天玩了几年吗?
多尔衮在沉迷于孝庄的长时间的、绞尽脑汁的思索中困倦了,蒙眬了,似睡非睡了:在紧闭着眼睛的视野里,出现了缥缈虚幻的彩霞烟云,在这忽隐忽现的烟云深处,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少妇。他凝神望去,这个女人身着一件白绸旗装长袍,长袍忽而化作片片白云在飞舞,飘逸如仙啊!脚蹬一双黄缎飞云高靴,高靴忽而化作一双金色的车轮飞动,轻疾如电啊!头戴一顶王妃帽,帽上嵌有五颗绿色的宝石,忽而化作五颗星辰,闪着晶莹的亮光。多么熟悉的身影,多么熟悉的装束啊!
轻柔的烟云忽而变作瓦蓝瓦蓝的晴空,彩霞拥着熟悉的身影,舒悠悠迎面而来。是谁?白绸旗装长袍上那朵丝绣的绿**闪光了,王妃帽下那秀丽甜美的容颜清晰了,容颜上那种迷人醉心的神态展现了。是她,宁寿宫的主人!四年前深夜进入睿亲王府的美丽的女人啊!
多尔衮幻觉如真了:
“迷人心神、乱人心神的人儿,你真的来了:是谋求和解?化恨为爱?还是以情还债啊?人间没有永远的冤家,天下没有不解的怨仇,世间的强男烈女本是相斥相吸,恩爱与仇恨原是相依相伏啊……”
孝庄走近了,分明了,真切了……
“啊!甜美秀丽总是伴随着你。这晶莹生情的眼睛,依然闪动着摄人魂魄的情愫;这妩媚甜美的丽容,依然漾溢着乱人心神的春意;这婀娜多姿的身影,依然跳动着撩人情思的神韵啊!你原来是美,美的眉眼,美的脸庞,美的肌肤,美的身形,美得使人心旗摇曳啊……”
孝庄笑了,眉宇生辉的笑,嘴角生香的笑,双目生情的笑……
“令人销魂夺魄的笑,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啊!是不知武英殿刚刚发生的变故吗?不,你这聪的耳、明的目,哪天不在察巡听取着紫禁城里的树摇草动?是你的触角失灵了吗?不,你的经络是电,你的灵魂是火,你的心是一泓明镜般的湖泊,断不会为一道宫墙隔绝的。你这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为什么笑得这样甜,这样美,这样诱人,而又听不到一丝笑的声响啊!”
孝庄靠近了,暗香沁人了。多尔衮按捺不住伸出手来,孝庄倏然远离,忽而回头一瞥,笑盈盈地又停住了。真撩人逗人啊,多尔衮迷了,醉了,疯了,用尽全力向孝庄扑去,在捕捉到的刹那间,孝庄却像烟云一样消失了。多尔衮从梦幻中惊醒过来。
一层冷汗湿遍全身的多尔衮,蓦地睁开眼睛:黄昏时分,初燃的烛火照亮了空旷的屋宇,照亮了辉煌的四壁,照亮了发暗的绿窗。这是自己的密室啊,他清醒了,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梦,一个情趣迷人、启迪怕人的梦啊!
“那晶莹流盼的目光,那春意**漾的脸庞,那轻柔婀娜的身姿,那撩人逗人的情态,原是装出的模样!美的蛇蝎!美的魍魉,美的狐狸精啊!她的‘怒’不可怕,她的‘恨’不可怕,她的‘争吵’不可怕,她的‘叫嚷’不可怕。可怕的正是这迷人的笑,甜蜜的笑,撩人逗人的笑,捉摸不透的笑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驱散了多尔衮心头残留的那段梦幻的最后几丝斑斓的光环。兵部尚书韩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神色惊慌地跪倒在躺椅旁,道出了新的争斗:
“禀奏摄政王,何洛会被镶黄旗将领堵回来了……”
多尔衮停止了对梦境的追忆和思索,没有惊慌,没有作声,只是把眼珠稍稍一斜,侧目而视,流露出一副轻蔑的神色。韩岱硬着头皮讲了下去:
“镶黄旗护军统领巴哈声称:没有圣母皇太后的懿旨,任何人不得进入镶黄旗大营。这,这简直是抗命谋反啊!”韩岱说完,俯首触地不敢仰视,等待着多尔衮的斥责。
多尔衮却没有发怒,在一阵沉默之后,斜视的目光收回了,冰冷的眼珠归位了,脸上闪动出一丝自得的笑意:巴哈何人?原为那个女人的护卫亲兵。犬为主吠,仆为主忧,情之所在,理之所至,不足为怪。此种坦直鲁莽之举,表明她还不及挥手应变啊!在这丝笑意闪过之后,便以轻松的口气问道:
“谭泰之行如何?”
问到谭泰,韩岱心头轻松了,回答也流利从容:
“禀奏摄政王,谭泰已进入正黄旗大营,巴泰已在大营设宴欢迎谭泰……”
多尔衮忽地从躺椅上坐起,两道目光,直逼而来,厉声喝道:
“重奏!”
韩岱被这突来的一喝吓蒙了,瞠目结舌,喃喃而语:
“谭泰已被巴泰接进正黄旗大营,寒暄半个时辰之后,巴泰和德马护便为谭泰设宴接风……”
多尔衮一跃而跳下躺椅,不及着鞋,厉声询问:
“巴泰、德马护是什么人?”
韩岱更蒙了:
“巴泰是正黄旗护军统领,德马护是正黄旗前锋统领。”
“混蛋!他俩原为何人所部?”
韩岱不知道,语塞了。
“是谁把他俩弄上来的?”
韩岱回答不出,傻眼了。
多尔衮起脚踢翻躺椅:
“混账东西!身为兵部尚书,连执掌兵马将领的来龙去脉都全然不知,要你何用!立即查明巴泰和德马护的身世、经历、喜好、才智、所亲何人、所倚何人,若有疏漏和不实,我砍你的脑袋!”
韩岱急忙弯腰离去,多尔衮开始在室内走动起来。在一场蒙眬的梦幻之后,他突然发觉自己追逐的目标,仍然很远很远。
他有着政治家那种极其敏锐的政治嗅觉。巴泰、德马护这两个不知名的人物的出现,可能是影响这场争斗的一个重要因素,连刚才所蔑视的巴哈及其鲁莽的举止,也可能是自己的一个错觉。在两黄旗这块宁寿宫那个女人直接控制的地盘上,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反应,耐人寻味啊!他预感到那个女人已经指挥了两黄旗的应变,巴哈的强硬对抗也许是对巴泰、德马护的一种掩护。兵不厌诈啊!
他有着政治家的那种极其准确的形势判断。如果巴哈、巴泰和德马护的反应真是出于她的旨意,那么,她的谋略,索尼的才智,鳌拜、塔胆的凶狠,三者的结合,也许早就有了一个可怕的应变准备,不过隐蔽得更为严实罢了。他预感到对方可能已组成了一个极为秘密的预备队,准备在急需的时候杀出,如同四年前科尔沁六千铁骑出现在广宁城一样,把自己置于死地。这个预备队是谁呢?也许就是这个不知名的巴泰、德马护和早已露头的巴哈!宁寿宫的主人,这个谋略过人的女人。
他有着政治家那种极其深沉的天赋猜疑。巴泰和德马护对谭泰的设宴欢迎,迫使他再次对谭泰进行审思。这个皇太极的贴身侍卫,毕竟不是锡翰、冷僧机,谭泰和后宫那些女人有着谁也说不清的联系。谭泰也不是何洛会,十多年来,谭泰有着一双左右全局的铁腕。他想到谭泰今天在武英殿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态,那种绵里藏针的要挟,那种故弄玄虚的对那个女人的掩护,他突然惊恐起来,也许这个难以驾驭的投靠者,就是那个女人故意设置的一个棋子。皇宫原本就是一座戏台,天天都在忙碌着一群戏子,这些戏子中有着不少“盗书的蒋干”啊!自己不也把锡翰、冷僧机派进了位育宫吗?
在多尔衮疑惑不解的思索和难决难断的徘徊中,吴拜走进密室。吴拜是南宫王府的近臣,有着多尔衮赋予的随时禀奏的特权。他看见多尔衮正在徘徊思虑,便像往日一样地弯腰恭立于多尔衮来回踱步路线的中间右侧,用平稳的声调和简练的话语,禀奏着武英殿会议结束后的新的反应:
“大贝勒代善在五凤楼外落马骨折,现时正在急救。”
多尔衮没有反应,脚步的节奏毫无变化地响着。
“紫禁城四门三宫加强了警戒,兵力增加一倍,都是镶黄旗的士卒。”
多尔衮步履如常,这个反应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从山东回来了,是午后酉时抵达的。”
多尔衮的脚步节奏稍微减慢,忽而又如常地走动起来。
“位育宫苏麻喇姑传皇上谕旨,诏锡翰、冷僧机回府照看生病之母、出痘之子,不必急于进宫听差。”
多尔衮的脚步节奏加快了,脚步声变得急促而慌乱。
“圣母皇太后已移驾慈宁宫理事,婉儿也跟去了……”
多尔衮突然停住脚步,面对绿窗站住了。
吴拜急忙走上前去,低声说:
“皇上也移驻慈宁宫。听说现时慈宁宫的内外事务,分别由苏麻喇姑和伊罗根执掌。”
多尔衮脚步踉跄一震,手扶窗台站定,神色冷酷而阴沉,目光凶狠而冰冷,腿帮上的肌肉急剧地**着:一切都明白了,她确实早有准备,四年前清宁宫那个决心抗争的局面又出现了……
吴拜从多尔衮这骤然出现的震怒中,看出了多尔衮心中的焦虑和痛苦,正想说出“巴泰和德马护设宴欢迎谭泰”的喜讯为主子驱忧解愁,辅政王多铎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多铎手拿着一份笺表进门就喊:
“宁寿宫那个女人动摇了,退让了,在笺表上批……”当他抬头发现多尔衮阴沉而严峻的神色时,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下去了。
多尔衮回答他的,是威逼的目光。多铎急忙奉上笺表说:
“你看,这份笔表上先是批了‘不可行’三个字,划掉了,又批了个‘再议’。那个女人心里也没有底了……”
多尔衮根本没有去接笺表,更没有理睬孝庄的批示,劈头问道:
“你知道巴泰这个人吗?”
多铎一时惶恐而发蒙,茫然不知为何,便如实回答:
“是正黄旗护军统领巴泰吗?原是鳌拜手下的一个骁骑校……”
“德马护呢?”
“原是塔胆手下的一个佐领……”
多尔衮猛然转过身来,用发火的目光盯着多铎,牙关咬得“咯咯”响,终于压住了心头的恼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训斥多铎说:
“我们好容易制服了索尼、鳌拜和塔胆,可巴哈、巴泰和德马护却早已掌管了两黄旗的实权。他们已经手握刀枪等待着我们。这个隐蔽的、接替了索尼、鳌拜、塔胆权力的年轻死党,也许更大胆,更凶狠,更敢于冒险。那个女人走在我们前头了。可这些凶杀狠斗的骁骑校、佐领是谁把他们弄上来的?……”
多铎和吴拜都被多尔衮这个突然的发觉吓呆了。多铎再看笺表上那个女人的批示,在划掉的“不可行”和重写的“再议”的字里行间,突然感到是那个女人故意设置的陷阱,显露了对方不可捉摸的心机。
多尔衮看着面前发呆的多铎和吴拜,心软了:不能全怪他们啊,把这些年轻对手提拔上来的,归根到底是战争。战争需要打赢,需要这些凶杀狠斗的野种率领兵马冲杀啊……
这时,兵部尚书韩岱惊慌地走进密室,“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内,神情惊恐地大声禀奏:
“摄政王,洪承畴送来了火急密报,闯贼余部在湖广举事了……”
天外飞来一声霹雳,使吴拜震惊失声,使多铎手中的笺表落地,使多尔衮刹那间头脑里成了空白。他呆呆看着门内失魂落魄的韩岱,半晌才说出一个字:
“念!”
韩仿结结巴巴地念起《密报》:
“顺治五年二月二十七日,臣江南军务总督洪承畴稽首上言:
江南局势,近有逆转,流贼闯、献余孽李过、郝摇旗、孙可旺、李定国诸贼,猬集于伪明桂王朱由榔翼下,壮大何腾蛟、瞿式耜之声威,肆虐于湖广;江西总兵官金声桓叛变于南昌,作乱于赣闽;广州总兵官李成栋已露叛迹,祸事将成。江南危急,人心沸动,冥顽缙绅、桀愚寒士、山野刁民闻**动,情势堪忧,臣不得不捧心陈奏。
臣以居父丧守制之躯,面北泣血顿首,乞天庭帷幄圣断,以绥寇乱,以安社稷。臣无幸一睹天颜,心焦如焚,不胜惶恐之至。”
多尔衮从更猛烈的震惊中醒悟过来,似乎神奇地恢复了沉静、刚毅和敏捷,他疾步向前,从韩岱手里抓过《密报》,飞快地览了一遍,江南风云、敌军旌旗、叛军阵列、遍地烽烟都似乎涌进他头脑之中,一股无形的重压骤然落在他的双肩和心头,使他浑身的毛孔都紧缩凝聚了。他不及仔细思索征战的方略,但他隐隐地感觉到,一个新的争斗格局已经出现,一个新的时期已经到来,而这新的震动,也许对自己是有利的。他突然觉得,眼下最紧要的措施,是稳住孝庄,稳住孝庄手中的尖刀——巴哈、巴泰、德马护,可能还有谭泰,赢得一段时间来弄清江南形势的变化,并利用这个震动朝野的外力,迫使孝庄就范。
“给宁寿宫上呈的笺表,一字不改地重新抄写,再次上呈宁寿宫,请求圣母皇太后恩准。”
多铎一时摸不着头脑,没有作声。吴拜和韩岱都发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