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孤独、恐惧、绝望,半天的时间,孝庄像是老了许多(1 / 1)

孝庄走进蹈和门,宁寿宫的总管、侍卫、宫女,都神色紧张地聚集在衍祺宫的丹墀上,向她投来焦急期待的目光。这些由索尼挑选、经孝庄亲自审定调进宁寿宫的上下人等,都是孝庄身边的亲信,他们的命运早就和孝庄连在一起。他们得知武英殿可怕的突然变故之后,都在震惊中意识到是为主子尽心出力的时候了,便不约而同地来到衍祺宫丹墀,等待着孝庄归来。总管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得知这惊人的消息之后,立即派出几个会办事的太监去各个王府打探消息,了解事态的发展,以备孝庄的询问。在人们紧张的神色里,显露出压抑不住的愤怒。这愤怒在孝庄出现的刹那间,变成了一股刚烈的豪气,使宁寿宫紧张的气氛更加凝重。

孝庄面色煞白,双眉如剑,双目闪着怒火,在这群肃立待命的亲信面前停住了脚,脱口告诉紧跟在身后的婉儿:

“传谕巴哈,立即加强四门三宫的警戒,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得进入皇宫。”

婉儿应诺离去。

“你……”孝庄看着总管,话刚出口,突然停住了。总管急忙跪倒:

“皇太后,臣在等候懿旨……”

孝庄久久地看着年老的总管,剑眉低落了,目光收敛了,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她正要走开,几个侍卫同时挺身跪倒,请求孝庄派遣。接着几个宫女也跪在孝庄面前,听候孝庄吩咐。

孝庄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些人:年老的总管、年轻的侍卫、尚未绾髻的宫女,一张张熟悉可亲的面孔,一颗颗忠诚可倚的心啊!可她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着,乱丝难理;她的鼻子发酸了,眼睛湿润了。她噙着泪珠向人们微微一笑,顺手在一个年幼宫女头上爱怜地一抚,便快步走进了衍祺宫,走进了东次间。

总管、侍卫、宫女们,都似乎理解了孝庄此刻的处境,重重地低下了头,两个年幼的宫女,竟然忍耐不住,双手掩面哭出声来。总管制止了宫女的泣哭,指挥侍卫警戒各处门户,吩咐宫女正厅候旨,宁寿宫立即处于戒备状态。

孝庄走进东次间,顺手闭上了房门,突然觉得连挪动脚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倚着紧闭的房门,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年老的总管,你管不了宁寿宫以外的事。年轻的侍卫,你们还挑不起这副担子,尚未留头绾髻的宫女,你们还小啊……”

随着这喃喃的低声自语,孝庄踉跄地挪动脚步,走进了东稍间卧室,跌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心里空落落、乱纷纷,才智似乎消失了,思索似乎停止了,在一片无依无托的心境里,沉浮着一种不可言状的酸楚。她终于撑持不住,伏在桌案上,任泪珠偷偷地流……

孝庄哭了。

总管派出的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了。宫女把一件件寒心裂胆的消息,低声地送到孝庄的耳边:

——大贝勒代善,从武英殿返回府邸的途中,从马背上跌下来,骨折昏迷,现正在急药治疗。

——原镶黄旗固山额真图尔格,听到武英殿变故的消息,大口吐血不止,生命告危。

——肃亲王豪格已被收监,王妃阿尔寨也被刑部看押。

——郑亲王已被拘捕,郑亲王府邸一片哭声。一团混乱。

——索尼、鳌拜、塔胆已被押至刑部受审。

——两白旗将领和六部尚书都去了南宫王府。据说,多尔衮要大摆酒席,欢宴朝臣。

宫女们急急地走来,切切地禀奏,恋恋地离开了。

孝庄忍泪听着,忍恨想着,忍痛思索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受伤失群的孤雁,跌落在茫茫的荒漠,在一场天地玄黄的风沙里,畏缩在枯草丛中,忍受着孤独的煎熬:

孤独啊,地老天荒的孤独!当年的科尔沁在哪?在山隔水断的天边,在音讯渺茫的云海,在高墙圈围的理藩院里。科尔沁的声音,在进入北京的欢呼声中减弱了,在征服中原的祝捷声中消失了。在这辽阔的新天地里,不会再有科尔沁当年的雄风了……

孤独啊,骨冷心寒的孤独!当年的两黄旗在哪?在风袭雨蚀的变化中,在云来雾去的离散中,在物换星移的血泊中,谭泰离开了,图赖战死了,图尔格挂了四年,快要风干了。就剩下一个鳌拜、一个塔胆,今天也遭灾落难了。人生如梦,这真是一场梦啊……

孤独啊,搓心揉肠的孤独!当年的同盟者在哪?正蓝旗有功的将领谋臣,四年前被冤死了,被自己昧着良心,为迎合多尔衮的野心出卖了。饶余郡王阿巴泰啊,两年前病死了。肃亲王豪格,今天又进了大清自设自造的监牢。愚蠢啊,一个月前在慈宁宫与多尔衮心照不宣的协议,原是一场眼花缭乱的骗局啊!可悲啊,四年的岁月转了一个圆圈,自己这个愚蠢的女人,还是把肃亲王推上了冤枉的绞架。今后,在福临身边,也许不会再有一个诚心扶持的皇兄,在这紫禁城里,也许再看不到这位皇长子了。太宗皇帝,我愧对你的亡灵啊!郑亲王济尔哈朗啊,四年来,你在职位的一再降落中沉默,在权力的一再丧失中忍耐着,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这场灾难。这些都怪谁呢?怪自己这个自恃聪明的女人,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一个野心勃勃的亲王。具有亲王的特权和追逐皇位野心的结合,造就了今天的多尔衮。这个始作俑者,正是自己啊!

孤独啊,心慌意乱的孤独!当年的谋臣在哪?范文程啊,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去了曲阜?又为什么迟迟不归?是迷恋于孔府的宏大辉煌?还是回避你早已预见到的这场灾难呢?宁完我,你这木讷少言的智者,为什么没有一点讯息相告?是蔽于封锁浑然不知?还是怯于**威而噤声钳口?你这令人焦急的闷葫芦啊!索尼,你正在遭受审讯吧?紫禁城这个大庙里,也在炮制着屈死鬼啊!你对皇上的忠贞,就是你“叛逆”的缘由。你超人的才智胆略,就是你陷于“逆党”的罪证。历史上那些“莫须有”的神秘遗案,今天总算见识了,明白了!历代王朝那些“清君侧”的辉煌壮举,今天总算领教了、彻悟了!可在这“见识”、“明白”、“领教”、“彻悟”之后,又能问计于谁呢?……

在孝庄孤独、酸楚的思索中,苏麻喇姑推门走进孝庄的卧室。

苏麻喇姑走出御花园后,让伊罗根和董鄂女护卫福临返回位育宫,她径直奔向武英殿询问会议的经过。武英殿的负责官员叫阿里贝,六十多岁,在盛京时,负责三官庙的接待事务,和苏麻喇姑十分熟悉,便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讲述了今天会议上发生的一切,突出地讲述了何洛会、锡翰、冷僧机的表现;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英亲王阿济格对谭泰“意在沛公”的追问和谭泰“留有后路”的回答;仔细讲述了多尔衮关于四年前盛京争位公案的辩解和结论。阿里贝在讲述中,明显地表现出对多尔衮的不满和对豪格、济尔哈朗、索尼的同情,使苏麻喇姑十分感激。她在仔细地询问了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被捕的具体情况之后,便告辞了阿里贝,回到位育宫,悄悄地带着福临、董鄂女、伊罗根,走进了宁寿宫。

苏麻喇姑的到来,极大地安慰了孝庄那颗陷于孤独的心。她深情地凝视着苏麻喇姑,挪动身边的一把椅子让座,然后惨然地一笑,算是向这个贴心的女仆敞开了酸楚苦闷的胸怀。苏麻喇姑用强作的笑容回报孤独的主子,随即走到梳妆台前,拿起脸巾在金盆里浴水拧干,回身递到孝庄的手里,落座在孝庄的面前。两个女人默默地相望着,谁也没有说话,但似乎什么话也都说了。灵犀相通,一时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啊!

孝庄举起脸巾擦拭泪痕,苏麻喇姑开了口:

“我把皇上带来了,由伊罗根和董鄂女服侍,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吧……”

孝庄手中正在擦拭泪痕的脸巾停住了。从苏麻喇姑的决定和话语中,孝庄感到事态变化的险恶,可能比自己意料的更为严重。她拿开脸巾,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苏麻喇姑。

“锡翰和冷僧机,今儿个大清早向我告假,一个说他娘病了,一个说孩子出痘,想回家看看,我答应了。可他俩却跑到武英殿去了!刚才我传出皇上的谕旨:皇上以孝治天下,特恩准他俩在家多住几天,照看病人,不必忙于进宫听差了。”

孝庄心里“咯噔”一下,脸巾失落在桌案上。多尔衮安插在位育宫里的耳目露头了,一个可怕的讯号啊!

也许是孤独的思索追悔,加深了孝庄对多尔衮的认识,也许是苏麻喇姑说出的决定和情况,触动了孝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孝庄霍地站起,忧伤的神色中浮起一层杀气,目光变得犀利了:

“讲吧,越仔细越好!”

苏麻喇姑详细地禀奏了她从阿里贝那里获悉的情况:武英殿会议纱幕的揭开,何洛会和锡翰合演的双簧,谭泰戏剧般地出现和揪动人心的表演,吞齐、尚善等的突然“杀入”,多尔衮自吹自擂的臭表功和翻案,六部尚书众口一词的议决……

多尔衮巧妙的伪装,周密的安排,不失时机的奇兵出击,迭次不断的猛烈进攻,风雨不漏的全面合围和一网打尽的杀伐,在孝庄心头掀起了一阵狂涛惊浪。多尔衮啊,你的心也忒狠毒了!

也许因为这场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太淏人了,一下子就拂去了孝庄心头的酸楚。

也许因为这场嗅不到的硝烟沙尘太呛人了,一下子就驱散了孝庄心头的慌乱。

也许因为这场听不到的刀锋相击太逼人了,一下子就排除了孝庄心间的犹豫。她推开座椅,走到床边,仰面而卧,双手抱着乌黑的发髻,闭上了眼睛……

苏麻喇姑熟悉孝庄的习惯,她知道,孝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刚烈,准备迎击多尔衮的挑战了。她更知道,此刻最需要的是安静,没有一丝声息干扰的安静。她悄悄地走出卧室,倚门而立,为这个高贵而命苦的皇太后操心担忧。

门内的孝庄和门外的苏麻喇姑都在这瘆人的安静中寻找着走出这个险境的出路:

苏麻喇姑倚门静听室内的一切动静,关切着处境孤独的孝庄:

“主子啊,你可想到这次变故的秘密?何洛会的皮肉流血,锡翰的流泪招供,谭泰的准时出现和吞齐、尚善等人的结伙杀入,充分显示了多尔衮秘密集结力量的成功。而宗人府和议政王大臣会议众口一词的议决,实际上是一次宫廷政变啊……”

孝庄躺在**,下意识地抓起枕边的一条丝巾揉搓着,她琢磨着今天武英殿会议上的每个片断,剖析着每个出场表演的角色,特别是可怕可恨的多尔衮:

“历史上有许多宫廷政变,‘割掉头颅’的政变,‘酒中投毒’的政变,‘兵逼皇宫’的政变,‘黄袍加身’的政变和那些‘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政变,这一次也算是‘留头挖心’的政变吧?‘心’都挖了,留下一颗僵死的‘头颅’干什么?怕是要‘悬头示众’吧!多尔衮啊,亏你想得出来……”

苏麻喇姑在想:

“主子啊,你可看出多尔衮诡诈的用心?多尔衮的公开翻案和炮制‘叛逆死党’,是两把刀子并用啊!一把刀子在为自己雕塑神像,一把刀子在为政敌挖掘地狱。等一个寒蝉噤声的朝廷形成,他就该披挂登基了……”

孝庄在想:

“人常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叫见微知著啊!多尔衮翻了四年前的铁案,一变而为大清的‘神’,一切反对这个‘神’的人,一变而成为人间的‘鬼’。神就龛住,鬼入地狱,合情合理啊!也许豪格、济尔哈朗、索尼断头之日,也就是多尔衮登极之时吧!可这‘神’能够自封吗?地狱里最底的十八层,不就是专押那些化‘神’不成的魔鬼吗……”

苏麻喇姑在想:

“主子啊,你可看见今日形势的险恶吗?在肃亲王豪格收监,郑亲王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被押,尼勘、满达海、济度、博洛降职被罚之后,朝廷忠于皇上的将领,就只有巴哈、巴泰、德马护了……”

孝庄在想:

“在这‘鬼变神、人变鬼’的微妙时刻反击吧!在这鬼笑人哭的纷乱时刻动手吧!在多尔衮志得意满的狂欢声中发起突然袭击吧!一报还一报,公平合理!索尼啊,你的忠心,你的深谋远虑,你的才智,你磨炼隐藏的三把尖刀——巴哈、巴泰、德马护——该脱鞘而出,崭露光彩了!”孝庄霍地坐起,走到桌案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月前索尼拟定的《五凤楼举事密疏》正要下达懿旨召见巴哈、巴泰和德马护,婉儿神情紧张、汗珠涔释地闯进东次间,向倚门而立的苏麻喇姑说出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谭泰进了正黄旗大营,接替了拜音图固山额真的职位……”

如一声沉雷轰顶,苏麻喇姑呆住了。室内的孝庄听清了,手中的《五凤楼举事密疏》失落于地。室内室外的震惊啊,多尔衮捷足先登,孝庄和苏麻喇姑思谋的反击,被多尔衮不动声色地粉碎了。

苏麻喇姑从刹那间的呆滞中醒悟过来,忙问婉儿:

“这消息可靠吗?”

“我见到了巴哈。巴哈说:刚才正黄旗护军统领巴泰派人告知,谭泰已经到了正黄旗大营。巴泰带口信说,何洛会也将返回镶黄旗任固山额真。巴哈请示孝庄皇太后如何处置?他在大营恭候懿旨……”

“路啊,全给多尔衮封住了!”苏麻喇姑拉着婉儿,望着内室,心情沉重地说,“眼下,就靠她孤零零一个人和多尔衮斗了。别打扰她,但愿她的聪明才智,能使咱们化险为夷……”

苏麻喇姑和婉儿在外室的一切言谈,孝庄都听真切了,一种被人暗算的痛苦,像一团炭火,烫着她的心胸,烧着她的脸颊。但她没有惊慌,没有焦躁,只有苦涩的沉思,出现在她的眉宇、鼻翼、嘴唇和唇吻上那粒浅浅的黑痣上。

“时不再来,《五凤楼举事密疏》眼下是难以实施了。谭泰杀回旧营盘,是为了重握权柄,泄愤报复,他能容许巴哈调动兵马吗?何洛会进入镶黄旗,是为了立功求赏,再往上爬,他能对巴泰、德马护宽容仁慈吗?唉,在历代宫廷争斗的反复较量中,真正出于‘公仇’的杀伐,总是有限的,借口‘公仇’而进行‘私愤’的报复,却是血流成河的。眼下最紧要的是保住巴泰和德马护的职位和权力,千万不能让两黄旗忠贞之士绝根啊……

“该怎么应付这燃眉之急呢?让巴哈、巴泰、德马护合力拒谭泰、何洛会于两黄旗大营之外?也许多尔衮正在等待他们露头呢!用皇上的谕旨制止兵部命令的执行?福临还是一个没有亲政的皇帝。看来,只有用皇太后的特权进行干预了。孝端皇太后,姑姑啊,现时就靠你的佛面灵光为福临驱灾祛邪了。”

孝庄正要亲自去慈宁宫叩见孝端皇太后,董鄂女情急失态地闯进东次间,看见苏麻喇姑和婉儿,不及行礼,大声说道:

“快禀奏孝庄皇太后,慈宁宫来人禀报……”

婉儿看到董鄂女神色惶恐的样子,一时愣住了。苏麻喇姑急忙挥手示意,董鄂女一愣,立即意识到自己的高声打扰了孝庄,便急忙压低声音,情急悄声地说:

“慈宁宫来人禀报:母后皇太后突然犯病,瘫痪失语,生命垂危……”

婉儿惊恐失声,不能自持,悄声自语。

“又是一场灾难啊……”

苏麻喇姑害怕打扰孝庄的思索,急忙拉起董鄂女走出东次间,询问了孝端皇太后的发病情况后,回身给婉儿打了一个招呼,便跟着慈宁宫的宫女,去慈宁宫看望孝端皇太后去了。

室内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孝端皇太后身上的孝庄,在董鄂女的一句高声“报警”中并没有分神去听,只是隐约听到“慈宁宫来人”几个字和突然的低声时,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倾耳一听,“瘫痪失语,生命垂危”几个字像乱箭穿心,头脑“嗡”的一响,心全乱了。无依无靠的乱,绝望失神的乱啊!她突然觉得自己像跌入一个四壁无缘的陷阱,手足无措了。

“多尔衮啊,你真的布下了天罗地网吗?你真要斩尽杀绝吗?后宫里仅有的这点权力,也要在这倏然之间丢失吗?……”

“后宫的权力是什么?不就是通过参阅笺表过问朝政、保护皇上的权力和皇室的利益吗?在后宫里,这种权力的体现者,是慈宁宫里的皇太后,而不是宁寿宫福临的生母啊!‘瘫痪失语’,多尔衮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如果借口母后皇太后的病情,通令六部停止上呈笺表,自己和福临不就被活生生地囚禁在这宁寿宫吗?苍天啊,你为什么要帮着多尔衮横行肆虐呢……”

在孝庄绝望的思索中,董鄂女急匆匆来到婉儿面前,把一份密封的笺表交给了婉儿。婉儿打开一看,是摄政王多尔衮和辅政王多铎上呈的笺表。婉儿神情紧张地看完内容,脸色苍白,双手发抖,像是捧着一块无烟无味的火团,烧着心胸,烧着五脏六腑啊!董鄂女年幼,虽然不知道笺表上写了些什么,但她猜想必定是危及孝庄和皇上的事,看见婉儿刹那间的心慌意乱、手足失措,感到十分害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婉儿急忙用手捂住董鄂女的嘴。孝庄突然从内室走出,出现在婉儿和董鄂女面前。

婉儿和董鄂女一时愣住了。婉儿撑持不住,哭出声来,流着眼泪,急忙跪倒,双手擎起笺表禀奏:

“皇太后,多尔衮打上门来了……”

孝庄没有说话,没有接取笺表,神色肃穆,目光冷静,她伸手把董鄂女拉在怀里,安抚着,轻声对婉儿说:

“念吧!”

婉儿咽泪读起笺表:

顺治五年三月四日,臣摄政王多尔衮、辅政王多铎稽首顿首禀奏:

武英殿九卿会议于今日辰时举行。会中群臣忠心烁灼,神情激愤,纷纷弹劾郑亲王济尔哈朗长期与肃亲王沆瀣一气,阴谋争位篡位之罪,并涉及索尼、鳌拜、塔胆、图尔格、图赖等人。臣等乍闻甚惊,疑惑难信,遂令其当面难质,以辨是非真伪。孰料豪格、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图尔格、图赖等,外似忠诚,内藏诡诈,狼狈为奸,彼此呼应,散布流言,扰乱朝廷,拥兵自重,别有所图。群臣弹劾之事,件件属实。其罪危及社稷,令人发指。罪行列目附后,呈上参阅。

经宗人府和议政王大臣会议依律议决:豪格、济尔哈朗、索尼均为首恶,实不可宥,论罪当死。鳌拜、塔胆、图尔格,附逆为乱,论罪当削爵革职。图赖虽殁于疆场,论罪当掘其坟,破其棺,鞭其尸,为叛逆者戒。

为京师安宁、社稷安泰,议政王大臣会议议决:由谭泰、何洛会分别担任正黄旗、镶黄旗固山额真之职。臣等无任衷心诚意之至,谨奉笺表跪奏以闻。

“笺表,屈杀忠良的笺表,颠倒黑白的笺表,血肉横飞的笺表;但毕竟是一份笺表啊!”孝庄在仇恨交织的愤怒中,在万箭穿心的痛苦中,在咬牙钳口的忍耐中,在感性煎沸和理性剖析的思索中,终于窥见了多尔衮勃勃野心中隐藏的怯弱和犹豫:“多尔衮啊,此刻你也有所顾忌啊!”

孝庄从这份笺表中,摸着了多尔衮这个隐隐跳动的脉搏,便大胆冷静地从这个隙缝中向深处看去,路并没有绝尽,仍有宽阔的天地可以驰骋:八旗制度几十年来形成的特定框架和人事关系,不是你多尔衮一个会议能够彻底摧垮的;两黄旗上下人等十万之众,不是你多尔衮一个早晨能够吞下消化的;六部满汉官员成千上万,不是你多尔衮一个号令能够随意摆布的;四年来福临“君临天下”的这个全国皆知的定局,也不是你多尔衮一句话能够改变的。也许就因为这些或大或小、或弱或强的因素,才使多尔衮不得不上呈这份笺表吧?

“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历史上那些野心家谋取更大权力的惯技,也是他们最终夺取皇位的阶梯。如果“天子”不受其“挟”呢?“诸侯”们能听令于他的调遣吗?多尔衮啊,咱们就在这“挟”也“不受挟”之上周旋吧!

孝庄默默地站在这个基点上思索着,一个应变的计谋、策略、权变、阴谋涌上心头。她默默地琢磨着,思考着,盘算着……

董鄂女倚在孝庄的怀里,睁着恐惶惶的眼睛看着孝庄……

婉儿捧着笺表跪伏在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孝庄……

孝庄突然推开董鄂女,接过婉儿手中的笺表,转身走进内室,落座在桌案前椅子上,提笔蘸墨,在多尔衮上呈的笺表,写上了“不可行”三个字,然后用笔一涂,写上了“再议”的懿旨。

站在一旁的婉儿和董鄂女不解地愣住了。

孝庄拿起笺表扔给董鄂女:

“传谕总管,立即派人把这份笺表退回南宫王府!”

董鄂女应诺离去。

婉儿急忙提醒孝庄:

“皇太后,这……咱们是毫无准备啊……”

“现时就得和多尔衮斗智了。快去,从银库里提取五千银两,悄悄送往正黄旗,向巴泰、德马护传我懿旨:大摆酒宴,欢迎谭泰回到正黄旗。”

“对何洛会也是这样吗?”

“不!传谕巴哈,没有我的懿旨,不许何洛会进入镶黄旗。”

婉儿不解地点头应诺,刚要离去,又被孝庄叫住:

“派人看望大贝勒和图尔格,多带些礼品。派人看望图赖的妻室儿女,赏赐银两一千。现在就去,做得红火一些,要让多尔衮知道……”

婉儿刚刚离去,苏麻喇姑回来了。她向孝庄禀报了孝端皇太后听到武英殿变故后的病情突发和恶化情况。最后说:

“奴婢大胆地以圣母皇太后的名义下达了一道谕示:母后皇太后的病情,不许任何人泄漏出慈宁宫,也不许任何人请见母后皇太后……”

孝庄一把将苏麻喇姑按在座椅上:

“好,好,你知我心,我怕的就是这个。失去母后皇太后,咱们的处境就会更加艰难。今儿晚上,我们就搬进慈宁宫处理政务,那儿距寿康宫、寿安宫近,皇贵妃,皇淑妃都在那儿,有事也便于商议。唉!又是一次四年前,又是几个孤儿寡母啊……”

苏麻喇姑急忙掏出一封密信放在庄妃面前:

“还有一个汉人想着我们……”

“谁?”

“宁完我。傅太医说:宁完我离开武英殿后,写了这封书子,托他呈送……”

“宁完我!汉人重义,我知道,他不会让我们孤独无援的!”庄妃急忙打开宁完我的书信,贪婪地看了起来……

苏麻喇姑坐在一边,看着聚精会神的孝庄:脸色失去了红润,双眼呈现了疲惫,眼角上的皱纹浮出了,午前御花园里那种与春争妍、与花比美的风采,不留一丝踪迹了。半天的时间,孝庄像是老了许多。

宫廷里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