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是多尔衮摄政时期处理朝政的主要场所。他精心策划的第二个战役,于三月四日午前辰时在这里打响。
此时的武英殿庄重而神秘。在武英门直达武英殿丹墀白玉栏杆环绕的宽阔的陛道上,布列着摄政王多尔衮的护卫;在武英殿内方台高踞的座椅上,坐着面带笑容的多尔衮;方台下边,站着内大臣吴拜等人;殿顶去年增设的金色盘龙藻井和多彩的轩辕镜闪耀鲜亮的光彩。人景衬托,抬高了多尔衮短小精干的身躯,强化了摄政王权倾朝野的威严。
这是一次九卿会议。根据会议进展的需要,辅政王多铎精心安排了每个人的座位:
在方台的前两侧,八字形地摆放着四张高背软垫座椅,左侧坐着多铎和阿济格,右侧坐着代善和济尔哈朗。这样就明显地突出了四位和硕亲王的地位,是谁也看不出什么和说不出什么的。(肃亲王豪格虽被释放回府,因其案情尚未査清,故不能参加这次会议。)
在四位和硕亲王之下,并排放着六张座椅,坐着吏部尚书巩阿岱、兵部尚书韩岱、刑部尚书吴达海、户部尚书巴哈纳、礼部尚书郎球、工部尚书星讷。这些手握六部实权的人物,都是朝廷的重臣,落座于诸臣之前,是谁也看不出什么和说不出什么的。
六部尚书之后,是内院大学士,理藩院官员和八旗主要将领的座位,他们每行六人,分三排坐定。索尼、鳌拜、塔胆、济度、宁完我等,分别安插在其他官员之中。这种插花安排、公平对待的办法,也是谁也看不出什么和说不出什么的。
最后两排,坐着锡翰、冷僧机、何洛会、吞齐、尚善、吞齐喀、札喀纳、富喇塔、努赛等人。他们或是皇上御前近臣,或是宗室王公,或是议政大臣,但因不在九卿之列,应邀参加,就座于此,更是谁也看不出什么和说不出什么的。
多铎就这样用心精细地把多尔衮组织的三支力量——以锡翰、谭泰、冷僧机、何洛会四人组成的突击力量,以吞齐、尚善、努赛、吞齐喀、札喀纳、富喇塔六人组成的借用力量,以六部尚书巩阿岱、吴达海等人组成的裁决力量——布列成阵,形成了对所有敌手前后夹击的局面。关于谭泰,因其出狱不久,又无正式职位,为了避免人们的猜疑,多铎把他安置在武英殿西侧的一间庑房里,以便随时调用。
多尔衮坐在方台座椅之上,用目光扫了一下这“战场”上的布局,十分满意多铎的安排。因为锡翰在这场争斗中扮演着一个十分奇特而重要的角色,他的目光本能地留在锡翰的脸上:这个皇上的御前近臣,正在不停地与周围的人点头招应,但笑得十分勉强。这完全是一种心情紧张的反应,只能招惹有些人的怀疑,他感到很不放心,心里骂道:妈的,这出戏可别叫这小子唱砸了!因为何洛会是这场争斗中的主要“杀手”,他急忙转动眼珠向何洛会看去:何洛会神态肃穆,脸上笼罩着冷意,目光凝聚着凶狠,仰望着藻井上的金色盘龙,眉宇间有着一股杀气。这完全是身临战场那种决战的神情,使他感到宽慰,心里暗暗在想:靠自己心机爬上来的杂种,比那些站在父兄肩上升起来的软胎强多了。他眯着眼睛在中间几排的人群中寻找极不放心的索尼,很快在多尼和劳亲之间看到了:这个生性机敏的启心郎,正在左顾右盼地与多尼、劳亲低声交谈,显出一副轻松的神情,但眼角上聚集的注意力,似乎一直放在身后斜侧的何洛会身上。他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这个人太精明了,是断乎不可久留的。在他的目光收回的中途,突然看见坐在刚林身边的宁完我。宁完我低着头,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不停地画着圈圈,他心里纳闷而不安了:哼,四年来的许多事情,都是败在这个话语少、心眼多的奴隶手里啊!他由宁完我而想到范文程:那个老儿幸而去了山东,如果身在北京,今天的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顺利了。他松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向他的主要对手济尔哈朗的面上,济尔哈朗正举目注视着吞齐、尚善等人,脸上笼罩着一层忧郁的薄云,目光涩暗而不安,他心里觉得十分痛快:郑亲王啊,你终日无言,潜心韬晦,等待反扑的时日,今天,将要捣碎你那颗老奸巨猾的心了!
玄武门城楼上辰时的鼓声传来,吹响了多尔衮“进攻”的号角……
孝庄从睡梦中醒来,是辰时的鼓声惊醒了她。
因为这一觉睡了足足有三个时辰,孝庄感觉到心境清爽,周身轻松舒坦。她霍地推枕坐起,看着窗纸上艳丽的阳光,眼睛扑腾腾地几眨,惬意地自言自语:
“好觉消乏啊……”
外室的婉儿和宫女,闻声掀帘而入。婉儿抬头一看,孝庄脸颊红润,双眉舒展,双目晶莹闪亮,神态安怡,嘴角似乎仍然挂着梦中的微笑,和昨儿那沉郁焦虑的神情相比,真是判若两人。笑吟吟地请安问好:
“皇太后一个月来,难得睡这样一个好觉。”
“岂止一个好觉?还做了一个好梦哩,可惜在梦中笑醒了。好梦难寻啊!”孝庄说着披衣下床,顺手抓起枕边的一条脸巾,不待宫女侍候,向梳妆台走去。婉儿急忙走上,一面吩咐宫女进呈早膳,一面帮着孝庄洗漱起来。
对镜梳妆。孝庄也惊讶自己今天神色的安怡,凝目脉脉地端详着,似乎在鉴赏岁月留下的迹痕,又似乎在寻觅昔日年华的神韵。她微微摇头一笑,手扶双颊,不无感慨地说:
“人啊,都是因为操劳而衰老的。什么时候才能清静超脱地过个安生日子啊……”
细心的婉儿,看着孝庄此刻惬意的神情,听着这舒心希求的感叹,心里十分高兴。她一面梳拢着孝庄乌黑油亮的秀发,束理盘结,一面轻声说道:
“刚才苏麻喇姑派人禀报:御花园里那株梅杏兰今天出奇的放花了。梅杏兰,可真是一个怪名字,想必是一种奇异的花吧?”
孝庄心神一动,立即明白了婉儿体贴入微的用心。是啊,住进这紫禁城四年,几乎忘却了还有一个御花园。四年前刚住进紫禁城时,去过一次御花园,特意去看那株梅杏兰,什么梅杏兰啊,只剩下半尺高的一段树根了。御花园留在自己心头的印象,除了树断、亭坍、园毁,就是满目苍凉的秋风落叶了。梅杏兰,不曾见识过的梅杏兰今天放花了,这也是一个好的征兆啊!她看着镜中正为自己巧结发式的婉儿,会心地笑了:
“现时朝臣们都在武英殿里议事,倒是个清闲的空当儿,咱们去御花园,看看那株梅杏兰到底是什么样子。”
婉儿道谢。急忙从梳妆盒里取出龙凤金钗宝石玉簪。孝庄摇头制止:
“顶着一圈珠光玉气赏花,花神会感到俗气的。”
婉儿急忙把取出的金钦玉簪放进梳妆盒里。
“传话位育宫,要皇上,苏麻喇姑,伊罗根都去。奇花共赏,让他们也开开眼界。”
婉儿应诺,忙为孝庄拂肩理衣。
“传谕膳房,准备一桌酒席,送往御花园。”
“要请皇贵妃、皇淑妃一同赏花吗?”
“不!准备在御花园里,宴请摄政王共赏梅杏兰……”
婉儿一时愣住了。孝庄从座椅上站起,转身看着发愣的婉儿笑着说:
“别犯傻发愣了。今个儿可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摄政王现时正在武英殿召开九卿会议,等会议开完,咱们的马蹄就该北上漠北、西进西藏了。别小心眼儿,人啊,总得想着别人的功劳和长处……”
这时,两个宫女捧着食盒进来,婉儿急忙服侍孝庄进膳,并吩咐两个宫女分头向位育宫和膳房传谕去了。可一团疑虑重重压在她的心头:主子啊,你记着多尔衮的功劳和长处,可多尔衮能记着你的恩德和心意吗?
辰时的鼓声刚刚停歇,摄政王多尔衮笑容可掬地从椅子上站起,他有意轻轻咳嗽一声,算是发言的前奏,也是对朝臣们发出的信号。果然,四位和硕亲王都抬起了头,六位尚书都挺起了胸,文武朝臣都睁大了眼睛,众星拱仰北斗似的望着他,等待他发出谕示。多尔衮突然感到权威上的满足,他微微点头,用庄重而沉稳的声调,开始弹奏他精心策划的第二个战役的前奏曲:
“奉两宫皇太后懿旨,为巩固漠北、西南边陲,广布皇上恩德,朝廷已组成两个使团。一个使团北上漠北蒙古各部,准备‘和亲’友好。一个使团西行西藏,邀请达赖喇嘛和班禅呼图克图来京,永修友好。事关大清千秋不朽之业,使团正副使节至关重要。本摄政王虽然奉命总理朝政,但在这等重大事体上,一向不敢独断专行,特请诸王贝勒、六部尚书、宗室王公、八旗将领、内院大学士共同商定。尔等应出于公心,勿存高下之隔,勿念职位之别,大胆直言,本摄政王极乐听闻。请诸位各抒己见吧!”
多尔衮组织的三支队伍接到了即将冲杀的信号,都紧张地在各自的座椅上准备着。人们一时摸不着头脑,都在紧张地琢磨着这简短的开场白。会场上出现了以往罕见的沉默,形成了十分难堪的冷场。
这种冷场,似乎在多尔衮的意料之中,他从容地趋身于前,声音平静而亲切地问道:
“大贝勒有何高见?”
大贝勒代善近两年来,常以年老多病为由,很少参加这样的会议。近几天来,在使节人选的传闻中有他的儿子满达海,出于对儿子的关心,便来到了武英殿。因他对派出使团的事情没有认真地考虑,也懒得考虑,当多尔衮首先向他征询意见时,他以为只是礼貌上的表示,便以礼貌的表示回答:
“好,好,先听大家的想法。”
代善“好,好”的回答,使会场上的紧张气氛松动了,连多尔衮也似乎变得更为随和了:
“郑亲王有什么高见?”
济尔哈朗步入武英殿后,就感到今天这个会议的异样:名曰九卿会议,许多人并不属九卿之列。当然,近两年来,多尔衮已习惯开一揽子会以商议重大问题,减少会议的层次。但今天只为商定两个使团的正副使节,值得这样的兴师动众吗?完全是小题大做,制造声势,摆出一副忠顺的样子,给宁寿宫看的。特别当看到他的侄子吞齐、尚善等进入会议以后,他的心头骤然产生了一种不安。他正在凝神焦思,多尔衮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急忙欠身回答:
“我,正在想……”
济尔哈朗欠身回答时,多尔衮特别注意这个对手的眼神,因为距离很近,看得十分清楚。多尔衮断定,这个对手现时想的,不是使节的人选,而是如何应变。他微微一笑,转头询问阿济格:
“英亲王,你有什么想法?”
阿济格虽然参与了多尔衮这次行动的总体设计,但对这一仗的具体打法并不了解。他不满多尔衮一切都听信于多铎,更讨厌多铎那种凡事藏头藏尾、附耳低声的神秘鬼态。听到多尔衮这么一问,便有些冒火:
“我有什么想法?我看还是辅政王多铎先端出个想法来。辅政、辅政,遇事连个想法都没有,还辅个屁政!再说,弄这么多的人来,不事先挖个坑,能尿到一块儿吗?”
反打正着。阿济格的不满正符合多尔衮的想法,也为多铎的发言敲响了锣鼓。多铎急忙站起说道:
“关于使团正副使节,我和吏部、理藩院商议过几次,因意见不一,禀奏摄政王后,摄政王谕示由九卿会议商定。巩阿岱尚书,你先谈谈咱们几次商谈的情况。”
吏部尚书巩阿岱按照事先与多铎商议的办法,心平气和地引爆了第一颗预伏的炸雷:
“……关于‘北上’使团正副使节人选,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以英亲王阿济格为正使,以冷僧机副之。理由是:英亲王是皇上的叔王,冷僧机是皇上的御前近臣,足以体现皇上爱抚漠北蒙古各部的隆恩圣德。同时,英亲王尚有一子二女没有成亲,在商议‘和亲’时,不论迎送嫁娶,均可相机而行。
“关于‘西行’使团正副使节人选,大家想法不一:有人主张以锡翰为正使,以满达海副之。理由是:锡翰是宗室贝子,又是皇上的御前近臣,满达海是大贝勒礼亲王之子,是皇上的叔兄,足以表示皇上对西藏达赖喇嘛和班禅呼图克图的诚意。有人主张以何洛会为正使,以满达海副之。理由是:何洛会是议政大臣,处事机敏,能言善辩,又通晓藏语,更有利于关系的打通和公务的开展……”
巩阿岱的话刚停,会场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接着出现了热烈的争论。多尼、劳亲、刚林一伙儿主张锡翰担任正使,吞齐、尚善、努赛一伙儿主张何洛会担任正使。在双方各不相让的高声争论中,多尼、劳亲、刚林等人,极力宣扬锡翰的身世和忠诚,夸大其词地往锡翰的脸上涂抹油彩,使其成了一个稀有的忠臣。吞齐、尚善、努赛等人,则尽其所能地宣扬何洛会的机敏和大胆,夸大其词地往何洛会脸上涂脂抹粉,使其成了一个罕见的权臣。在双方拥护者的吹捧贬砸中,捧得锡翰容光焕发,砸得何洛会脸色煞白。在双方殊途同归地完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脸谱之后,多铎起身走到代善面前,极其恭顺地征询意见:
“请大贝勒说句话吧!”
代善在双方激烈的争论中,虽然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但他没有深思,只是觉得何洛会为人狡猾,狂妄贪功,若与满达海同去西藏,满达海是要吃亏的。便大声说道:
“还是锡翰合适吧!”
多铎急忙点头称是。然后走到济尔哈朗面前:
“郑亲王以为如何?”
济尔哈朗虽然对双方争论中离奇的吹捧与贬砸产生了怀疑,本不想说话,但由于一向对何洛会的卑视和仇视太深,竟耐不住地说了一句:
“还是锡翰好些。”
多铎立即抓住代善和济尔哈朗的两句话,停止了人们的争论,转过身去正要向多尔衮禀奏时,议政大臣何洛会霍地站起,插了进来:
“请问大贝勒、郑亲王,你们真的认为锡翰大人能忠于皇上之事吗?”
会场的文武朝臣都被这来自背后的一声询问震住了,纷纷回头望去:何洛会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两眼充血,凶狠狠地看着代善和济尔哈朗,等待着回答。人们发蒙了,扭着腰身,梗着脖子,睁大了眼睛,刹那间,几排座椅上,排列着几十颗“回头望”的脑袋和几十双凝滞惶恐的眼睛:这小子急眼了,竟然冲撞起和硕亲王来了。
代善因事发突然,应接不暇,目瞪口呆了……
济尔哈朗突然醒悟:跌进了多尔衮的陷阱。失悔地闭目思索了……
宁完我坐着未动,但手指已停止了画圈……
索尼在刹那间的震惊之后,立即镇定下来,眯着眼睛注视着方台上的多尔衮……
锡翰在何洛会突如其来的弹劾下似乎慌了手脚,但很快恢复了常态,霍地站起,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
多铎突然转过身来,似乎要挺身仗义地为代善和济尔哈朗解围,他迎着何洛会凶狠的目光,神情坚定地开了口:
“贝子锡翰,宗室裔胄,是朝廷重臣拜音图、巩阿岱之弟,现为皇上御前近臣,一贯忠于皇上,当然可以胜任皇上委托之事。”
何洛会发出一声冷笑,张口反讥:
“辅政王尽管心若明月,眼若星辰,但也有被云彩遮掩的时候。锡翰是有一颗忠心,但可惜不是忠于皇上……”
多铎哑然,向多尔衮投去求助的目光。
多尔衮一声冷笑,全场惊骇。他把目光投向何洛会,厉声说道:
“这两个月来,朝纲松弛,麻雀耗子也作起威风来了。上月,苏拜咆哮太和殿,已被本摄政王拘捕审讯。今天,你又在咆哮武英殿,竟然冲撞起和硕亲王来了!看来,不砍下几颗人头,是刹不住这股邪风的!”
何洛会惊恐失声,跪倒叩头高呼:
“摄政王明鉴,臣有忠言禀奏啊……”
“拉下去,鞭打五十,再行禀奏!”
两名护卫闻声而入,架起何洛会奔出殿门。少顷,传来何洛会的号叫声。
多尔衮面色铁青地坐在方台的椅子上,用冰冷凛然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文武朝臣们,似乎在用殿外传来的号叫声告诫大家:都他妈的老实一点。
何洛会被两个护卫架进殿门,摔倒在方台之下,由于后背、屁股已被鞭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活像一个血人。人们心神一下子惊慑了,暗淡了,发冷了。何洛会挣扎爬起,跪伏于地,把头一仰,慷慨激昂地禀奏起来:
“摄政王明鉴:臣乍听锡翰被委以‘西行’重任,不胜惊恐战栗,思之再三,决定冒死参奏。臣绝非与锡翰争夺‘西行’使团正使之职,而是为皇上的不朽江山着想。锡翰确有一颗忠心,但不是忠于皇上,而是忠于肃亲王豪格啊!
“四年前,太宗皇帝驾崩,朝野悲痛欲绝。可在太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深夜,有人来到正蓝旗大营,与俄莫克图、伊成格、杨善密谋,企图拥立肃亲王豪格继位。这个串联谋反者,正是贝子锡翰。请问锡翰大人,这是忠于皇上吗?
“大军入关前夕,豪格的心腹俄莫克图、伊成格、杨善、罗硕再次谋反,锡翰早知其谋,不予揭发,若非睿亲王当机立断,防患于未然,其后果不堪设想。请问锡翰大人,这是忠于皇上吗?
“近两年来,锡翰身为御前近臣,侍奉于皇上左右,本应竭其心力,事君若父。可他阳奉阴违,有时蓄意刁难。去年八月,皇上塞外之行,曾有失落山林之危。前年五月,皇上南苑围猎,曾有箭落马前之险。请问锡翰大人,这也是忠于皇上吗?
“西藏远离北京,藏人鲜知朝廷实情,使节出自天庭,一言一行皆系祸福。选用锡翰大人传谕圣恩,臣确不放心。若锡翰大人阴为豪格张目,后果不堪设想。臣冒死参奏,实出于公心而非私怨。若摄政王心存疑虑,现锡翰大人在此,臣愿与其对质。”
何洛会带着背上真的鲜血烂肉背诵的这段台词,如同战场上几十门红衣大炮突然响在人们的四周,烟尘弥漫,铁屑如雨,火药味塞鼻灌耳,呛人肺腑。
大贝勒代善神魂茫然了,在这海外奇谈面前思绪转不过弯来。他怀疑何洛会病成癫狂,也怀疑自己听觉失灵,暗暗用牙狠咬下嘴唇,以判断自己的知觉,他的下嘴唇疼痛了。天哪!人为什么长一个圆的嘴巴和一条软而灵便的舌头呢?
英亲王阿济格恍然大悟了。嘴巴回归了原位,嘴角挂起了微笑,眼睛恢复了常态,而且闪烁着喜悦的亮光。他诡秘地一笑,向何洛会送去了赞赏的眼神:有种!是条硬汉子。
郑亲王在意外、惊骇、胆寒、心冷中完全明白了:这个光棒,捧着血肉在“跳加官”啊!一场编排就绪的血腥迫害就要开始,四年前福临继位的历史将要重写,拥立福临继位的功臣将变为罪人,谋反的罪人将变为功臣,豪格将重新进入监牢。多尔衮啊,这个狡诈的历史篡改者。
索尼在这突发的事件面前,表现了出奇的镇定。他没有理睬何洛会和锡翰,也没有照应他的伙伴鳌拜和塔胆,仍然端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注视着多尔衮,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毫无瓜葛。其实,他此刻心急如焚:肃亲王豪格被这条疯狗咬上了,而且将置于死地。但他现时把握不准的是:多尔衮安排的这场演出,究竟要走多远?
内院大学士宁完我,此时却不再弯腰低头,形同打盹儿。他昂首挺胸,沉静无比,用熠熠闪亮的目光,寻索着会场上每个人的神情变化,将其迅速而准确地收入眼底。他倾听着何洛会那惊动鬼神的奇谈怪论,一字不漏地纳入脑海。他特别注视着多尔衮神情上,目光中喜怒哀乐的细微变化,和那种似有似无、瞬起瞬失、极难捉摸、极耐品味的情绪流露,采撷聚拢地藏于心中:人啊,真是“万物之灵”,可这灵性为什么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无常呢?
人们都被何洛会“理直气壮”的参奏吸引了。参奏中透露的扑朔迷离的内幕,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他们都似乎忘却了自己也是四年前那场争斗的目睹者或参与者,似乎都忘却了那场争斗的实情或部分实情,而随着何洛会的指引,去寻索那桩公案中的隐秘,希图看到一个不同于四年来已经定格的新图景。他们把目光投向锡翰,希望这个被弹劾者能说出惊人的隐情秘闻,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人们对隐秘的追求,立即强化了武英殿内紧张而森严的气氛,把舞台上两个打闹的小厮,推到了舞台的中心。
从何洛会开始背诵第一句台词起,多尔衮就把注意力移到济尔哈朗、索尼和宁完我的身上,并注视着人们情绪上的变化。他看得清楚:济尔哈朗慌神了,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是绝望的仇恨,这种目光,只有被押上刑场的囚徒才会有的。他看得清楚:索尼心乱了,这异常的镇定,只是内心异常惶恐的折射,是这个启心郎十多年来练就的特殊本领。四年前在三官庙的那次会见,自己就领教过了。他看得清楚:宁完我在冷静地思索着,那骨碌转动的眼睛,那不停探索的目光,那毫无表情的面孔,是在洞察着每个人的心机?还是在摄取着每个人的表现?是要把这风云突变的一瞬,禀报给宁寿宫那个女人吧!他心里悠悠地浮起几丝快意:
“宁寿宫的女人啊,多尔衮昨晚在宁寿宫的卑躬屈膝,就是为了这个时辰的到来啊……”
早膳之后,孝庄由婉儿和两个宫女伴随走出了宁寿宫。啊!风和日丽,春光融融,杨柳吐黄缀绿,松柏碧翠葱茏。“春不负人人负春,竟忘了快到清明节了。”孝庄抬头望着奉先殿墙内几棵高大的苍松翠柏和松柏上空的蓝天流云,心旷神怡,目眩情溢了。
那时的紫禁城里,古树极多。明代二百余年在宫苑广植林木,除城垣四周、宫苑空处、殿宇前后林木森森外,几乎每座宫院里,都有几棵姿态奇异的古松、古柏、古槐。紫禁城被遮掩于浓荫之中,幽静、深邃而壮美。
孝庄今天着一件银白色洒金旗装长袍,上罩一件藕色掐牙坎肩,肩披一条紫绸长巾,脚蹬一双褐色鹿皮飞云浅口鞋,在着红戴绿的婉儿和宫女衬托下,显现素洁淡雅。她们沿着奉先殿前的宫苑陛道,轻声谈笑着向西缓步而行。至景运门外,受到皇上福临、苏麻喇姑、董鄂女、伊罗根的迎接。福临欲向孝庄跪请大安,被孝庄搀住,婉儿和宫女急忙向福临行了大礼。同时,苏麻喇姑、董鄂女、伊罗根都向孝庄请了大安。
福临今天着蓝色便服,显然是对母后恭顺的表示。但在孝庄看来,却是儿子的聪颖和机敏。武英殿会议之后,多尔衮很可能前来禀报会议情况,自己也准备用酒宴招待,儿子这样的穿着,在御花园里甚为得体,会使摄政王感到舒意宽心的。唉!没有握有朝政实权的帝王,遇事隐形敛迹、藏而不露,是至关紧要的。但愿儿子这样做,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出于心机。
苏麻喇姑今天着一件紫色旗装长袍,显得端庄而沉稳。孝庄伸手搀起苏麻喇姑,嗔怪地说:“你呀,怎么穿得这样老气!”说着,移目看着董鄂女问道:
“这个宫女是谁?”
苏麻喇姑急忙回答:
“她就是上个月给皇太后禀奏过的董鄂女。”
董鄂女急忙叩头请安:
“奴婢董鄂女恭请皇太后千秋安好。”
这大胆、从容的请安,引起了孝庄的好感。她仔细打量着这个跪倒在面前的宫女,正在闪动着一双晶莹秀丽的眼睛,眸子里洋溢着活泼可爱的笑意;头上缀有红丝的乌黑发结,托出了少女的几分稚气;桃红色的紧腰细绸短衫,勃发着少女的诚挚和炽热;墨绿色的细绸洒金裤,显露了少女的沉稳和含蓄。孝庄心里十分喜欢,爱怜地说:
“你小小年纪,心灵倒巧!这身衣着,是你自己缝制的?”
董鄂女急忙禀奏:
“奴婢这身衣着,都是苏麻喇姑姐姐教奴婢缝制的。今儿个,也是姐姐为奴婢穿戴的。”
孝庄看着苏麻喇姑笑了:
“我说呢,这宫里怎么又出了一个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指着跪在十步外请安的伊罗根,打岔儿地笑着说:
“皇太后,你看,还有人在那儿给你跪请大安呢!”
孝庄看了一下婉儿,笑着说:
“伊罗根,你倒跪得实在!快起来,我有话说。”
伊罗根叩头站起,趋步向前:
“请皇太后谕示。”
“你走一趟宁寿宫,告诉管家,摄政王如果前来请见,传我口谕,请他到御花园赏花!”
伊罗根、苏麻喇姑、董鄂女、福临都愣住了。孝庄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搀起福临,举步向御花园走去。
在武英殿里,多尔衮借着何洛会搅动起的风云,趁着人们胡思乱想的迷离时机,利用人们好奇追索的复杂心理,按照何洛会要求与锡翰对质的请求,以居高临下之势,厉声说道:
“参奏属实者赏,参奏无据者罚,诬陷忠贞者,本摄政王决不宽恕。贝子锡翰,你可以详加解释。”
何洛会惶惶然低头伏地,锡翰悻悻然昂首起立。人们都把目光投向神情愤懑的锡翰,等待着一场舌战的爆发。武英殿寂静极了,似乎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人们沉默着,似乎刹那间都屏住了呼吸,造成了一个绝了声息的殿宇。突然,锡翰放声痛哭,奔伏在方台之前,叩头请罪:
“臣、臣有罪,罪不容诛啊……”
锡翰一副决斗的架势,突然间变成了认罪服罪的痛哭。人们全蒙了,面面相觑,神情茫然。多尔衮立即抓住人心迷茫的时机,用惊讶、疑惑、惋惜、同情的语气追问道:
“贝子锡翰,你、你真的如何洛会所参奏的那样吗?”
锡翰哭得更加厉害,声泪俱下,断续不清地禀奏:
“臣愧对皇上恩泽,愧对摄政王的一片苦心啊……”
这抽泣的哭声,这滚落的泪珠,这含混不清的哭奏,似有难言的委屈,更加重了人们的猜疑。多尔衮故意把绳索放松,摆出一副不敢轻信的神情询问锡翰:
“这,这难道都是真的?”
锡翰停止了哭泣,伏地认罪招供了:
他编造了与豪格、俄莫克图、伊成格、杨善的多次阴谋串联……
他编造了奉肃亲王之命对皇上的种种不敬的活动……
他编造了豪格及其心腹对摄政王的种种恶毒攻击……
言者话语确确,听者心胸怦怦,一个以豪格为首的谋反死党,被锡翰活脱脱地端了出来。
人们惊愕了。
冷僧机、拜音图、多尼、苏克萨哈、刚林等声讨了。
吞齐、尚善、吞齐喀、札喀纳、富喇塔、努赛等起哄了。
阿济格高声骂娘了。
锡翰为了证实自己言之有据,也为了表示自己“洗心革面”、“迷途知返”的决心,在这股骤然腾起的疯狂叫喊中,引爆了多尔衮预伏的第二颗炸雷:
“臣冥顽无知,罪行深重,以上所作所为,都是谭泰指使……”
谭泰的被供出,确如一声炸雷滚动,震动了人们的魂魄,推动了事件的急速进展,多尔衮一声令下,几个佩刀的护卫立即奔出武英殿提取谭泰去了。会场的气氛急剧地一变,恐怖代替了肃穆,森严代替了宁静,人们把心提到嗓子眼,把气憋在胸口,不再理睬何洛会和锡翰,都在等待着谭泰这位神秘而关键人物的出场。
济尔哈朗听到谭泰这个名字,突然清醒了:多尔衮一个月前从监牢里放出这条变色龙,原来就为了这个啊!他心头一凉,知道自己将陷于绝境,也许再无出头之日了。等待、韬晦,还是没有躲过多尔衮的暗算!失悔使他冷汗湿身,也使他的仇恨凝聚,凝聚成不再有丝毫怜悯的报复心。他恨谭泰的趋炎附势,他恨多尔衮的狡诈弄权,他急速地思索着应变的办法,以对付谭泰可能进行的出卖。
索尼听到谭泰这个名字,心里打了一个冷战,立即意识到厄运即将降落在自己头上。四年来,谭泰步步投靠多尔衮的行径,不仅自绝于两黄旗,而且把与两黄旗的友谊,变成了两不相容的仇恨。当年并肩战斗的历史,也成了谭泰卖身投靠的本钱。特别是两年前自己与图赖联手对谭泰的弹劾,迫使多尔衮把谭泰押入监牢,也使自己和图赖成了谭泰和多尔衮的眼中钉。今天,图赖已战死疆场,自己将承担全部政治债务了。债务,皇宫里的政治债务,历来都是由胜利者来结算的。他知道自己不是宗室裔胄,没有特权的“护身符”,可能在即将出现的出卖中丢掉脑袋。但他也知道,最终决定这场争斗胜负的,不在这武英殿,而是在宁寿宫。他唯一的希望是,愿孝庄能丢弃“妇人之仁”,采取非常措施,扭转今日的败局。因为孝庄手里还握有一把隐蔽的尖刀——巴哈、巴泰、德马护掌握的两黄旗兵马,仍然是可以左右全局的王牌。他心神不安地向鳌拜和塔胆望去,多尼和劳亲在他的左右两侧,似乎有意识地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鄙夷地一笑,两手分别挽着多尼和劳亲的手臂,左顾右盼地低声攀谈起来。
鳌拜和塔胆听到谭泰这个名字,心头立即紧张起来。塔胆想得比较简单,他痛恨谭泰的为人,怕这个势利鬼乱咬一通,把两黄旗将领都牵扯进去,那就全乱套了。鳌拜比塔胆细心,他已察觉到这个会议的动向:多尔衮在用“苦肉计”顺蔓摸瓜,谭泰这个变色龙的出现,势必把火引向济尔哈朗和索尼,甚至会逼向圣母皇太后。他心里暗暗叫苦:
“圣母皇太后啊,事急矣!你真的浑然不知吗……”
孝庄、福临一行,沿着玉砌的曲径陛道,绕过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在坤宁宫的后檐陛石下,受到了御花园主事孙树万的跪迎。
孙树万,六十多岁,深州人,略知诗书,生性聪颖,老实勤恳,清心寡欲,对花木有着极高的悟性和极深的痴情。传说,明代万历年间,“深州蜜桃”作为供品送进皇宫,立即吊起了皇上和后妃们的胃口。于是,一道圣谕飞进深州知府衙门,要选送一个侍弄“深州蜜桃”的行家里手进宫栽种“深州蜜桃”。出身于蜜桃世家的孙树万,就离开了滹沱河边的桃、梨、杏、枣之乡,被送进了紫禁城,在御花园里充当一名园丁。在哭别父母妻儿时,他带来了“深州蜜桃”的树苗,也把他多年来杂交培育的一株幼小的梅杏兰带进了紫禁城。
在孤独的、漫长的、囚徒般的皇宫生涯里,孙树万把思乡之情、骨肉之爱、阔别之苦、心血之精,全部寄托于那株梅杏兰,借春华秋实安慰自己的心魂,闪现自己生命的光辉。传说,崇祯五年春天,皇帝朱由检带着周后、田妃、袁妃游园赏花,恰逢那株梅杏兰繁花挂枝,妖娆异常。其株,炎如光焰,高达丈余;其状,弯枝环抱,形如麦积;其花,千朵万朵,争奇斗丽,红白相托,似融雪缀火;其芬芳,清冽郁爽,飘溢满园。远看,似珠玉叠垒、群星聚集,闪光生辉。近看,似桃花,桃花有其红而无其秀;似杏花,杏花有其粉而无其娇;似梨花,梨花有其洁而无其雅;似梅花,梅花有其香而无其丽。细看,花朵五瓣聚拢,突然一卷,织成五星,巧妙排列;瓣蒂洁白如雪,瓣茎浅粉淡雅,瓣顶血红如火。瑶池仙葩落地,帝王后妃迷离。崇祯皇帝惊异了,周后如痴了,袁妃神迷了,田妃心醉了。周后说是桃花,向崇祯皇帝祝贺说“国运兴昌,连桃花也变了神韵”。袁妃说是杏花,向崇祯皇帝道喜说“皇恩浩**,连杏花也知道戏春”。田妃说是梨花,悄声向崇祯皇帝说了一句“梨花也知君王意,脱去素裙露彩衣”。崇祯皇帝知道后妃都在借花争宠,但他确信这是梅花的变异,便以一言九鼎之态,口吟“三色梅”五绝一首,以喻身边的三位后妃。多才多艺的田妃,借在万春亭歇息之机,即兴挥笔画就《三色梅》一幅,以谢君王。崇祯皇帝大喜,立即召来孙树万询问,以证实自己的“天纵英明”。孙树万不知皇上已金口玉牙地将此花定名为“三色梅”,只是据实回答:“这是一株梅杏兰。”“梅杏兰”三字一出口,崇祯皇帝脸红了,周后脸白了,袁妃脸青了,田妃脸冷了,后妃们同时跪倒,冷汗沁出,噤若寒蝉,而孙树万却神色坦然,望着后妃们骤变的神色发愣。触犯了龙颜的糊涂蛋,真是不知死的鬼啊!也许是孙树万的傻劲、呆劲、愣劲起了反劲,也许是后妃们的恐惧起了邪劲,也许是皇上登基不久还有一点开明劲,崇祯皇帝突然放声大笑,坦然而亲切地说:
“好一个梅杏兰,原来是梅杏兰!你很会养花,朕赐你为御花园主事之职……”
孙树万就这样成了一名空头的“御花园主事”。
春天来了,去了。
梅杏兰开了,落了。
田妃病故了,崇祯皇帝上吊了,周后自缢了,袁妃死节了。
孙树万流泪了。可他的眼泪不是为帝王后妃的死亡而流,而是为他的梅杏兰而下。因为在大顺农军围攻北京城的时候,守卫在玄武门城楼上的皇帝御林军,为了加固内城的防御,硬毁御花园以纾国难,那株梅杏兰也和其他的树木一样,都被砍作杀敌檑木搬上城头了。
大顺农军打进了北京,闯王进了紫禁城,孙树万没有死节、逃跑和躲藏,而是归顺了新朝。他整天徘徊于御花园里,看着一片墓碑似的树桩流泪,抚摸着梅杏兰的残根叹息。不忠君王忠花木,他盼望能遇到闯王,让御花园的林木再度葱茏,让梅杏兰的繁花重上枝头。可闯王啊,根本就没有走进这御花园一步……
闯王败了,走了。
满洲胜了,来了。
孙树万没有死节、逃跑和躲藏,他又归顺了又一个新朝。这个新朝真怪,凡归顺者一律官复原职,而且加薪三等,他又当上了“御花园主事”。不忠君王忠花木,他不贪恋新朝的官位和俸禄,只盼望皇上能给他一个梅杏兰的春天。可是,除了各个王府的护卫家丁轮番地、不停地从这御花园里,挖走、搬走、抬走残存的奇木怪石外,没有任何人再来关注这块曾经是美极人间的天地。他老了,老泪干涸了,心灰意冷了,绝命于这无花无香、枯木荒草之中,真是一生最大的悲哀啊!谁知前年春天,那株梅杏兰的残根上,竟然悄悄地冒出了新芽,又悄悄地抽枝成长起来。今年春天,突然爆发出点点花蕾。昨天经风一拂,又突然地爆出一树花来。晶莹的、含着泪珠的梅杏兰啊,你是特意来安慰这颗苍老而僵硬的心吧!
孙树万刚才接到孝庄和皇上要来御花园赏花的谕旨,心情紧张而惶恐:御花园一片荒芜啊!他忐忑不安地来到坤宁宫后檐陛石下跪倒迎驾。在腰酸腿疼的等待中,竭力寻索传闻中孝庄和福临的身影。听说这个女人很厉害,有威慑诸王贝勒之力,他便在凶蛮和泼野的枝干上猜度这个女人的嘴脸,心里不禁浮起一阵厌恶和恐慌;听说这个皇上是个乳臭未干、玩鸟画画的呆胎,他便在蠢笨和荒诞的骨架上想象这个君王的傻气,心里不禁冒出一阵鄙夷和可怜。他突然觉得今天也许是劫数降临之日。泼妇呆童能知园林之美,能解花木之香吗?能悟梅杏兰之奇吗?希望就要毁灭,生命即将终结了……
突然,一行七人出现在高高的后檐陛石上,孙树万抬头仰视,六女一男,既无侍卫蜂拥,又无太监开路;看衣着,没有皇太后的龙凤玉冠,没有皇上的金冠龙袍;看神态,男无凶顽之气,女无狐媚之色。他的心神茫然了。这时,忽听耳边响起“迎驾”之声,他一时分不清谁是孝庄,便对着人群慌乱地叩头请安。
孝庄对孙树万茫无目标的叩首感到诧异,便注目审视着这个奇特的“御花园主事”,发现这个老头双目有神,茫然而不惊慌,紧张而不卑怯,确有几分奇特。苏麻喇姑似乎看出了老园丁茫然的心绪,疾步上前,大声对孙树万说:
“老人家,圣母皇太后和皇上今儿个游园赏花,等着你扶驾引导呢!”
孙树万叩头领旨。抬头望着孝庄和福临,目光闪亮而凝滞了:
这就是传闻中“威慑诸王贝勒”的圣母皇太后吗?美丽、和蔼,脸上无刁蛮之气,眼睛无邪媚之光,与前朝后妃相比,衣着没有周后华贵,穿戴没有袁妃讲究,神情没有田妃矜持,但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神韵和魅力,比周后精明,比袁妃干练,比田妃更为逼人。传闻,传闻真是不足信啊!
这就是传闻中“玩鸟画画”的皇上吗?宽阔的前额,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英气勃勃的神情,微服之上,没有纨绔之气,举止之间,倒有儒雅之色。傻在何处?呆在哪里?传闻,传闻有时也能骗人啊!
这个意想之外的皇太后和皇上,也许能给御花园带来春天,也许能给花木带来福音,也许能给梅杏兰带来一个阳光雨露的奇遇。倒出心底久藏的忧郁吧,与其伤心憋闷而死,不如为花请命而终……
孝庄在孙树万刹那间的迟疑和沉默中,发现了这个“御花园主事”的不俗,便开口问道:
“你就是‘御花园主事’孙树万?”
“臣是。”
“你见过前朝的崇祯皇帝?”
“见过。就在那御花园里。”
“你原先的‘御花园主事’之职,听说是崇祯皇帝亲口赏赐的?”
“是的。”
“听说你很会侍弄花木?”
“圣母皇太后明察。臣于明朝万历年间来到这里,至今已三十多年了。臣酷爱花木,甚于生命。谁知甲申之乱,臣三十年的心血劳作,荒毁无遗。皇太后请看,御花园已是一片荒芜啊!”说着,老泪涌出,不胜怆然。
孝庄四年来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不卑不亢、敢于吐露心声的下层汉官,而且为其酷爱花木的真情所感动,便以赞赏的口气安慰说:
“花木无声无言,但却有情有义。深知花木奥秘,能令其缤纷灿烂者,我一向以智者贤者待之。老人家,快起来,带我去看看你那荒芜凄凉的御花园吧!”
几个佩刀的护卫,押着谭泰走上武英殿的丹墀,人们几乎在同一时分里,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门口。两年未见,谭泰变了一个模样:由于身着黑色粗服便装,个头儿显得矮小了,脸色清瘦而惨白,失去了昔日英俊的风采,但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炯炯有神,而且似乎多了几分机敏和犀利。在跨入武英殿的门槛的刹那间,他的神情一振,昔日的矜持和傲慢,又神奇般地出现他的双肩上、脖颈上、胸脯上和神态上。
谭泰毕竟和何洛会、锡翰不同,他虽然也投靠了多尔衮,但不愿做完全受人摆布的奴才;他虽然对多尔衮的拯救出狱感恩戴德,但他知道这不是出于多尔衮的仁慈,而是出于利用;他虽然参与了多尔衮这次行动的部分密议,并接受了多尔衮的暗示和委托,但他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也是对多尔衮权力的利用;他虽然趋炎附势地攀上了多尔衮这根高枝,但他对孝庄的才智和力量仍有着足够的估计。他是一个权力的追求者,他在悄悄地利用各方的力量,走着自己心中暗暗确定的道路。
谭泰在鸦雀无声中跨入武英殿的门槛,从人们惊异、疑虑的神态中迅速确定了应付的对策;只有镇定的沉默,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重视,才能有机会观察济尔哈朗和索尼的精神状态,才能把握眼前变化的形势。
谭泰在武英殿门内站定,既没有理睬护卫们的催促,也没有理睬方台上的多尔衮,而是用犀利快速的目光扫了一下殿内的人群:
何洛会和锡翰期待的目光……
鳌拜和塔胆愤怒的目光……
索尼讥讽挑战的目光……
宁完我深沉含蓄的目光……
济尔哈朗愤懑仇恨的目光……
人们惊讶、疑惑、探索的目光……
谭泰迅速做出了判断:多尔衮得手了,济尔哈朗慌神了,索尼仍在抗衡着。索尼的抗衡表明,孝庄对现时的一切不是毫无准备的。
谭泰在这稳定情绪的一瞬间,极其迅速地确定了供认罪责的界限,然后快步走到方台前,向多尔衮跪倒请安:
“谭泰奉命晋见,恭请摄政王安好。”
多尔衮从吴拜手中接过锡翰供状的记录,声色俱厉地问道:
“谭泰,你知罪吗?”
“谭泰两年前犯有争占公主花园之罪,已被削职夺爵,监禁两年……”
“还有何罪?”
“除此而外,谭泰实在不知。”
“那好,你看看这份供状吧!”
多尔衮把锡翰的供词扔到谭泰面前,谭泰捡起看后,沉默不语。
谭泰的沉默,立即中断了事态的进程,一下子抓住了人们的心,给多尔衮营垒里的大小人物带来了危机感:
何洛会惊慌了:此人如果变卦,可就前功尽弃了。
锡翰傻眼了:如果事情到此打结,自己不是要全兜着吗?
吞齐着急了:如果这场戏到此收场,半个月的准备全泡了汤,今后在镶蓝旗如何安身啊!
多铎也显出了不安的神色:此人原非善良之辈,如果食言反悔,这盘棋可就输光了。
阿济格憋不住了,大声喊道:
“谭泰,你他妈的哑巴啦!”
谭泰瞥了阿济格一眼,面对多尔衮禀奏:
“谭泰入狱两年,削爵去职,现已成为光杆一条。锡翰现为皇上御前近臣,张口供出谭泰,当然无所顾忌,而谭泰就不敢孟浪开口了。若结怨于豪强,必遭暗害;若触怒于王公,刑必断头;若获罪于当朝握有生杀权柄之尊,必定要粉身碎骨。如果摄政王不能保障谭泰的生命安全,谭泰愿噤声钳口,凭朝廷任意处置。”
谭泰这辛辣老练的一手,不仅向多尔衮提出了强硬的要挟,在人群面前提高了自己的身价,而且抛出了一个更大的哑谜,抓住了人们的心。“豪强”是谁?可能是索尼和两黄旗将领。“王公”是谁?可能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当朝握有生杀权柄之尊”是谁?难道指的是宁寿宫的那位皇太后吗?人心浮动了。
代善脸上失去了血丝,冷汗从额头上吧嗒滴下:又是一场血肉横飞啊!他的手脚不禁战栗起来。
阿济格脸上出现了喜悦,兴奋的神情使嘴角、眼角堆起了微笑:好啊,要揭老底了!他双手一握,十指关节“嘎嘎”作响,清脆得像一溜儿小鞭燃起。
多铎脸上浮起了疑惑和焦虑,目光紧紧地盯着谭泰:吉凶未卜啊,过犹不及,捅了马蜂窝和不打马蜂一样,都会坏事的。他的眼睛快要冒火了。
济尔哈朗脸上呈现出更深更重的悲哀,目光呆滞在谭泰的身上:倘若祸及圣母皇太后,自己死中求生的一丝希望也要泯灭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弯下了腰身。
索尼的脸色阴沉而严峻,突然间目光一闪,愁容消失:好啊,只要谭泰说出圣母皇太后,这盘棋就算活了,豪格也会因此而得救的。多尔衮啊,胃口太大会闹肚子的。他举目向谭泰看去,盼望这条出卖灵魂的变色龙赶快开口。
多尔衮的脸上露出一层捉摸不定的狡黠诡谲的神色。谭泰的强硬要挟,在他的意料之中:谭泰之所以为谭泰,就在这“服而不服”、“顺而不顺”之间。但谭泰可能供出宁寿宫那位皇太后的暗示,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心儿也“突突”地跳动起来:如果此种局面出现,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他用犀利的目光凝视着谭泰,送去了一种无声而严厉的警告,但谭泰似乎毫无察觉,气势汹汹地低着头,仍然在盘算着胸中的机关。多尔衮着急了,决定在满足谭泰要挟的同时,送去一个明白无误的暗示:在这关键时刻,多尔衮是不允许任何人开任何玩笑的。
“我再重申一遍。参奏属实者赏,参奏无据者罚,诬陷好人、胡说八道、无事生非、蓄意挑拨者,本摄政王决不宽恕。谭泰,你听真切:对忠于皇上、举贤除奸者,本摄政王不仅绝对保障其生命安全,还准予将功补过,以至赦罪而彰功。”
人们都听出了多尔衮的弦外之音,都在极度的宁静中等待着谭泰开口。谭泰开口了:
“禀奏摄政王,朝廷既已明令保障谭泰生命安全,谭泰愿将四年前阴谋拥立豪格一事和盘托出,以图将功补过……”
方台下的吴拜等人,立即捉笔记录。
“摄政王知道。谭泰与豪格自幼并马追随于太宗皇帝左右,情谊很深。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我确实拥立豪格继位,并进行了各种暗地活动。锡翰所供之事,件件属实,我不敢抵诿隐瞒。愿承担其全部罪责,接受惩罚……”
锡翰终于放下了心,长长舒了一口气,昂起头来,变成了精神清爽的观众,观看着谭泰的独角表演:
“摄政王知道。谭泰自幼玩弄刀枪,是个粗人,四年前拥立豪格的种种计谋韬略,绝不是谭泰力所能及的。今天,就是谭泰混充大个儿,全部承认,摄政王也未必相信。与其心负歉疚,代人受过,莫如静心清欲,全盘吐出。当时为我支招儿设谋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启心郎——索尼大人。”
会场哄然了,人们把目光一齐投向索尼。前几排的人们骤然回头,后几排人们骤然站起,立即形成了前托后拥的漩涡,索尼一时陷于这种漩涡之中,成了众目睽睽下的罪犯。在人们哄然的刹那间,索尼的神情出现了慌乱,但很快地镇定下来。他昂起了头,挺起了胸,脸色铁青而肃穆,如一副铸造的铜像。
谭泰的继续参奏声,中止了人们的哄动,又把人们拉进了深入发展的事态之中。
“摄政王知道。谭泰原是镶黄旗固山额真,论职位,在六部尚书之下。论才智,只知其武不知其文。论人缘,虽与众人无夺妻杀子之仇,但也无扶危济难之功,何以能带动两蓝旗将领而得助于两黄旗?说起来十分简单:在谭泰身后有两根支柱。这两根支柱是谁?一个是肃亲王豪格,一个是郑亲王济尔哈朗……”
豪格没有在场,济尔哈朗刹那间也成了众目睽睽下的罪犯。也许他心里早有准备,在谭泰点出他的名字之后,他的神态,反而坦然了。他慢慢举起双手,取下了头上的朝冠,放在膝盖之上,一层微笑浮上面颊,嘴唇紧闭,目视前方,显得从容而镇定。
阿济格喜形于色,大嘴一咧,乘胜追击了:
“谭泰,你的后台老板,除了肃亲王、郑亲王而外,还有谁?不管男的女的,一块吐出来!”
这声追问,立即使会场上紧张的气氛凝固了:
索尼、宁完我睁大了眼睛……
济尔哈朗突然醒悟了,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芒……
代善气得浑身发抖……
多铎和多尔衮都慌神了……
人们都明白阿济格追问的所指,都在等待着谭泰即将喷出的那声霹雳供出“圣母皇太后”这个名字……
孝庄一行在孙树万的引导下,走进了御花园的琼苑西门,举目一看,除了钦安殿和四周的红墙外,真是一片荒芜啊!冷落的亭台楼阁,色彩剥落,雨迹斑斑,展现着失宠的泪痕;曲折的朱栏幽径,枯藤缠绕,杂草丛生,呈现着苍冷的愁容;雕花砌玉的澄瑞亭两侧的清池,青苔遮掩,杂物漂浮,死水里沉没了鱼群的踪影;玲珑巧秀的池馆水榭,竹帘倾斜,形容不整,倚立在萎缩的桥头呻吟;庄穆清雅的翠竹,泪斑点点,临风蹙眉,发出沉郁的叹息;千秋亭散裂了华盖,**着玉砌的台基;秀丽的堆秀山萝锦失落,碧翠凋零,**着嶙峋的肌肤;钦安殿东墙外的几株古松古柏的断体残根,把这御花园的荒芜,推向了触目惊心的惨境……
侍女默然了,福临叹息了,孝庄惆怅了。战乱啊,毁掉了人间的娇美巧秀,也毁掉了多少人的才智心血啊!
“这墓碑似的断体残根,都是毁于闯贼之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