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巴哈纳,跟着宁寿宫的总管,心神不安地向宁寿宫走着。他的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了。
巴哈纳今年四十多岁,原来曾任正白旗固山额真,一直在外作战,对皇宫里的事情虽然有些了解,但从来没有见过孝庄。孝庄曾几次制服多尔衮的声威,使他从见到宁寿宫总管的一刹那起,心里就发憷了。他猜不出孝庄要询问什么事情,害怕孝庄提及近半月来多铎对户部事务那些不能公开的谕示,更害怕孝庄追问近半月来与吴拜的几次深夜密谈。他心里有鬼,胆子就被鬼的五爪抓弄着,当他跨进履顺门的二尺门槛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孝庄今晚之所以急急召见户部尚书巴哈纳,是因为在今日午前参阅户部上呈的一沓笺表时,发现了夹带在笺表中的一份文书,准予保定府所辖州县可以继续“圈地”,拨给东来的满洲人丁。孝庄看后十分生气,怀疑户部尚书与保定府官员暗通关节,弄权作弊,便指派身边侍卫去户部办事官员中私访查询。查询的结果,使她大吃一惊。户部一位官员悄悄透露,近京各府四十二州县,近几个月来,“圈地”仍在进行,圈占田地已达九十九万余垧。内院一位官员深为忧虑地说:“圈地占房,去冬今春更甚。朝廷徒有禁圈谕旨,州县尽握圈地绳索,妇孺流离,哀鸿遍野,控吁天听者声嘶力竭,但宫墙难越,徒呼奈何……”
孝庄震怒了。她震怒于诸王贝勒、宗室王公的贪得无厌,不计后果,更震怒于多铎、多尔衮的阳奉阴违,重蹈覆辙。她决计严加追究,首先从户部尚书开刀。因为户部是“圈地”政策的具体实施者。
“圈地”和随之而产生的“投充”、“逃法人”,是满洲贵族集团入主中原后,对中原汉族人民残酷压迫的野蛮政策。所谓“圈地”,就是借战争胜利的威力,强行侵占中原地区汉人的田地房屋。他们每到一地,由两人骑马,手执户部颁发的绳索,飞马而奔,绳索所到之处,即圈占田地为其所有。即民间所谓的“跑马圈地”。圈内的房舍、场圃,也都归其所有了。所谓“投充”,就是这些失地失业的汉人,迫于生活,携带妻儿,投于八旗占有者手下,成了满洲贵族生产劳动、出征服役的奴仆。这些投充的汉人,主人可以随意出卖,子女婚姻不能自主,主人杀死不需偿命,他们已沦为十足的奴隶。还有一些汉族地主和农村里游手好闲之徒,为了寻找靠山,借势欺人,或躲避官府的麻烦,也举家带地投入旗下,成为满洲贵族的爪牙。他们是奴隶,也是奴隶主的帮凶。所谓“逃人法”,就是满洲贵族为巩固其占有奴隶的特权,而制定的残酷镇压奴隶逃亡的法令。“逃人法”规定:查获的逃人,鞭打一百,归还原主。隐藏逃人者,从重治罪,本犯处死,家产没收,邻佑九家、甲长、乡约各鞭一百,流徙边远。这个法令,基本上是努尔哈赤时代的初期,统治辽东各族人民的法令,现时又搬到中原来了。
这种“圈地”政策,始于顺治元年(1644 年)十月。当孝庄和福临率领百万满洲迁移入关之后,这些东来人丁的生计,便成了首要的问题。这年十二月,为满足满洲贵族及东来人丁的需要,清廷做出了“圈地”的决定:
我朝建都燕京,期于久远,凡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国皇亲、驸马、公、侯、伯、太监等死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户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给与,其余田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今年从东先来诸王、各官、兵丁,及见在京各部院衙门官员,俱著先拨给田园,其后到者,再酌量照前与之……
此令一出,“圈地”风起,至顺治三年,北起长城,南至河间,东起山海关,西达太行山,广大农民的田地被圈占。在农民战争中,由大顺王朝分给农民的田地,又被满洲贵族夺了过去,连一些汉族的中小地主,也难免其灾。据史学家统计,三年来被圈占的汉人田地,达二百七十七万九千多垧。
随着土地的丢失,汉人被迫“投充”为奴者日多,诸王贝勒、宗室王公的奴隶主特权日益扩大。据史学家估计,仅近京地区,“投充”为奴的汉人,约有七万之多。
残酷的“逃人法”,不仅为“投充”的奴隶戴上了枷锁,更为收容逃亡奴隶的汉族中小地主、缙绅、黎庶架上了屠刀。这样就把逃亡的奴隶逼上了绝路:聚众自保,揭竿求生。
随着“圈地”的进行和“投充”的风起,满洲贵族集团内部的争斗也尖锐起来。诸王贝勒、宗室王公的庄田享有不纳赋交税的特权,“圈地”越多,朝廷获得的赋税越少,朝廷的财源越是受到损害,形成了诸王贝勒日富,国库银两日少的局面。皇权受到了削弱,王权得到了膨胀,握有实权的多尔衮兄弟已成为王权的代表,成为皇上权力的最大威胁。皇权与王权的斗争,也就随着“圈地”、“投充”开始了。
满洲贵族集团把辽东的奴隶制推行于封建制的中原地区,在经济上,严重破坏了生产力,使汉族人民陷于水深火热;在政治上,迅速激化了汉满之间的民族矛盾。从顺治元年至顺治四年,先后爆发了三河起义、昌平起义、河间起义、淄川起义等。起义农民攻县城,杀官吏,断粮道,抗官兵,杀了降清的明朝户部侍郎王鳌永,使降清的明朝兵部尚书孙之獬人头落地,也震动了满洲贵族集团的佼佼者。孝庄和多尔衮为了大清统治集团的根本利益,在残酷镇压这些农民起义的同时,不得不做出适当的让步。顺治四年三月,清廷做出停止“圈地”的决定,并以皇上的名义正式发布了诏谕:
……今闻被圈之民,流离失所,煽惑讹言,相从为盗,以致陷罪者多,深可怜悯。自今以后,民间田屋,不得复行圈拨,著永行禁止。
孝庄坐在宁寿宫正厅里的桌案前,翻阅着户部上呈笺表中夹带的那份文书,等待着户部尚书巴哈纳的到来。她思索着内院官员关于“朝廷徒有禁圈谕旨,州县尽握圈地绳索……控吁天听者声嘶力竭,但宫墙难越,徒呼奈何”的反映,心头浮起了一阵惶恐和不安。
“喜鹊还有个巢架在树上,麻雀还有个窝絮在檐下,人啊,无地落脚,无屋栖身,还不铤而走险吗!圈地、占屋,愚蠢之举,智者不为。摄政王有失,自己的罪愆更重啊……”
在孝庄沉思的自责中,总管把巴哈纳带进正厅。巴哈纳抬头一看,鎏金锃亮的朱红巨大楠木桌案后的一架高背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他不敢正视这个女人的面容和装束,但他猜想必定是孝庄了,便“扑通”一声跪倒,叩头请安:
“臣户部尚书巴哈纳,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
“谢你了。给巴哈纳尚书看座。”
这一声亲切和蔼的回答,使巴哈纳疑惑而惊讶:这就是传闻中令人生畏的圣母皇太后吗?他察觉到有轻轻的脚步声停落在他的身边,接着是一句客气的招呼:“请大人就座。”他低头一瞥,见是一个侍女把一把座椅放在他的身边,他急忙向孝庄叩头谢恩,慢慢爬起,落座在铺有黄绫软垫的椅子上,借机瞥了侍女一眼:原来是婉儿啊!
因为孝庄正在自责以往的失误中,又因为这是第一次召见这位新到任的户部尚书,而且巴哈纳又表现得十分拘谨和惊慌,所以孝庄没有立即提出询问。她上下打量着这位朝政大臣,希望能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一个固定的印象,以便在日后的接触中,能牢固地记住这位户部尚书。
这沉默的时间只有片刻,也就是说三五句话的工夫,但在巴哈纳的感觉上,似乎有半个时辰。他额头的冷汗直流,频频用衣袖擦拭,婉儿笑了,孝庄也笑了,巴哈纳更加慌神,胳膊腿脚似乎放错了地方,浑身上下都拘谨不安起来。
但愿巴哈纳的拘谨和不安,是因为首次召见心情过分紧张所致。孝庄微微一笑,更加放缓口气说:
“巴哈纳尚书,今晚召你前来,想就一件事情向你询问。你莫紧张,如实回禀就是了。”
孝庄这几句宽慰的话,不仅没有消除巴哈纳的紧张,反而击中了他心中的疑病。“一件事情”,是多铎的谕示呢?还是吴拜的密谈?他声音发抖了:
“回皇太后的话。臣,臣知道的,一定,一定如实回禀。”
“那好!你仔细看看,这份文书是谁写的?”
孝庄说着,顺手把那份文书推到案边。婉儿上前拿起,交给了巴哈纳。巴哈纳接过一看,是户部批复保定府奏请的一份文书。内容是这样写的:
……为安抚近来东来的官兵人丁,仍按摄政王顺治四年六月口谕:近京四十二州县,不论有主无主之田地,均可拨换所圈薄地,给予东来满洲。尔等亦可照此办理……
巴哈纳看完,傻眼了。
他确实不知这份文书的来历,也确实不知是谁写的,但这确实是户部的文书啊!他突然想到,近几天来,多铎谕示他多向孝庄呈送文书笺表,这份文书大约是夹带在其他文书之中送来了。刚上任几天,就捅了个大娄子,他的脑袋一下子出现了空白,目瞪口呆了。
“这件文书是你写的?”
巴哈纳闻声离座跪倒,慌张回答:
“臣,臣不敢啊……”
“那是谁写的?”
“臣,臣确实不知……”
巴哈纳战兢兢地作了两句回答,抬头惊慌地向孝庄看去,这一下子全看清了孝庄的容颜神态:秀丽的脸上浮着一层怒气,晶莹的眼睛里闪动着严厉的目光,眉宇间跳动着逼人的神情,两袖轻轻拂上桌案,似乎袭来一阵寒风。巴哈纳心头一惊,一丝冷意凉透了脊梁骨。他急低下头,避开了孝庄逼来的目光,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可畏。
巴哈纳的头低下了,孝庄的疑虑上来了:多尔衮选这样的人当户部尚书,自然是用心良苦的。看来没有多尔衮点头,这样的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她冷冷一笑,转个小弯问道:
“近京各州县的‘圈地’还在进行吗?”
巴哈纳更蒙头了。自他接替英俄尔岱任户部尚书半个多月来,一头就卷入皇宫现时的暗斗之中,不是多铎的召见谕示,就是吴拜的邀请密谈,再不就是为“北上”、“西行”两个使团瞎张罗,根本没有顾及户部本身的事务。至于近京各州县是否还在圈地占田,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也没有听到手下的官员提及过,现在,就是瞎编乱造也来不及了,况且,他此刻已经六神脱位,连瞎编乱造的能耐也没有了。
“臣,臣该死。臣确实,确实不知……”
巴哈纳惊恐嗫嚅的回答,使孝庄再也不能忍耐了。她厉声叱道:
“混账东西!身为户部尚书,竟然昏庸至此,要你何用!来人,拉下去……”
巴哈纳四肢瘫软,手中的文书失落于地。宁寿宫两个侍卫闻声闯入,架起死人般的巴哈纳正要离开,总管情急地走进正厅:
“禀奏皇太后,摄政王多尔衮驾到,说有急事请见。”
孝庄听了,感到十分意外:多尔衮竟然亲自出马了。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瞥了巴哈纳一眼,对侍卫说:
“留下这个混账东西,让摄政王看看,他给皇上选了一个什么样的货色!”
侍卫闻声把巴哈纳向桌案前一推,巴哈纳瘫软在地,连哼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孝庄吩咐总管:
“召见摄政王!”
多尔衮当然知道,在此时突然来到宁寿宫请见孝庄,肯定会引起这个女人的警觉和猜疑,但不能不冒这个风险啊!
“一个月来,自己绞尽了脑汁,放出了一连串烟幕,为的就是明天突然的一击!是她真的没有发觉,还是佯装不知?在战场上玩的是虚虚实实,在皇宫里何尝不是这样!宁寿宫里的皇太后啊,也是惯于玩弄虚虚实实的女人!
“为什么要突然召见巴哈纳呢?宴请新任的户部尚书?她厌烦这一套玩艺儿。询问户部事务?巴哈纳刚进户部,知道个屁。了解明天武英殿会议的情况,多铎一手操办,不是更清楚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怕这个女人抓住这个不谙皇宫虚实的新任尚书开刀。宁寿宫里的皇太后啊,也是个惯于搞突然袭击的女人!
“为了确保明天‘进攻’的成功,必须亲自摸一摸这个女人的动静,如同在战场上发起冲击之前一样,必须亲赴前线,不仅要用眼观察,而且要用心盘算,不仅要把死物看活,而且要从飘忽不定的烟幕中估量厮杀的前景。宁寿宫里的皇太后啊,也是个惯于施放烟幕的女人!
“借口是现成的,理由是充分的。明天就要在武英殿议事了,使团的正副使节人选不正应事前向皇太后禀奏吗?皇太后预政之权受到尊重,尽管不能迷住那颗猜疑的心,但总可以堵住那张巧利的嘴了……”
多尔衮在履顺门听到总管传达“召见”的口谕后,为显示自己的恭顺,便留下了吴拜,只身在总管的引导下,走进了宁寿宫正厅。
跨进正厅的门槛,厅里的情景使多尔衮骤然一惊,心神慌乱了。孝庄高居座椅,面色阴沉,眉宇间跳动着一股杀气;巴哈纳瘫软在桌案前,伏地叩首,额头红肿;婉儿脸上是讥讽和冷漠的神色,两个英武的侍卫肃然守护在一旁。多尔衮以为他所担心的“万一”暴露了,头脑里“嗡”的一响,几乎叫出声来。他毕竟是“聪明之王”、“智慧之王”,竭力控制了自己的失态,迅速摆脱了心头恐惧的干扰,把心一横,把头一抬,托出满面笑意,快步走到巴哈纳身边,向孝庄跪倒请安:
“臣摄政王多尔衮恭请皇太后圣安。”
多尔衮在叩头请安的刹那间,突然看到落在地上的那份文书;这不是自己口授、由英俄尔岱笔录的“圈地”谕旨吗?怎么会到她的手里?他心神又紧张起来。这时,孝庄开口了:
“摄政王此刻请见,该不是为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开脱吧?”
多尔衮急忙稳住紧张跳动的心,从容回禀:
“禀奏皇太后,臣有急事前来禀奏:明天拟在武英殿召开九卿会议,商定‘北上’、‘西行’两个使团的正副使节。现朝臣意见不一,臣特在会议召开之前报请皇太后裁定。臣来得突兀,确实不知巴哈纳此刻晋见,也不知巴哈纳因何获罪,更不敢为其开脱。臣为摄政王,用人不当,有负皇上和皇太后委托,当负有不可推卸之责。”
“那好,你就代户部尚书巴哈纳解释这份文书的来历吧!”
多尔衮故作惊讶地迟疑片刻,急忙捡起地上的文书看了起来。
此刻的巴哈纳,也许因为多尔衮跪在身边,心里有了依仗,也许因为多尔衮主动分担了责任,心里的惊恐减弱了,他慢慢地调整了四肢跪伏的位置,低着头,竖起耳朵,倾听着身边即将发生的一切。
此刻的婉儿,停止了为多尔衮斟茶,注视着多尔衮的一举一动,品味着多尔衮貌似恭顺的禀奏和解释,心头浮起了一种十分不安的预感。她太了解这位睿亲王了,过去几年睿亲王府邸透不过气的侍女生涯,造就了她一种敏感的直觉:多尔衮又要动心机杀人了。
此刻的孝庄,正在貌似从容轻松地调动了全部精力,注视着这突然而来的对手。她没有疏漏多尔衮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放过多尔衮的一顾一盼。她从多尔衮沉着的举止和严谨的话语中,察觉到多尔衮已经有了准备,也断定多尔衮的到来,肯定与召见巴哈纳有关。她猜想在这样的时候,多尔衮可能会故伎重演,让巴哈纳当替罪羊。她在理智上厌恶多尔衮这种移祸于人的为人,但此刻在感情上却盼望这种事情的发生。让两白旗出身的大臣也流出冤枉的鲜血吧,这样一来,两白旗的有些将领就会头脑清醒了。她镇定地沉默着,等待着多尔衮开口。
此刻的多尔衮,眼睛虽然看着手里的文书,心里却在琢磨如何回答孝庄提出的难题。
他有着足够的官场经验。他知道,如果再找替罪羊,把罪责推给躺在棺材里的英俄尔岱和跪在身边的巴哈纳,不仅会引起孝庄更大的怀疑,还会引起两白旗将领的不满。兔子不吃窝边草,还要依靠青草掩盖自己的穴窟呢!
他熟知孝庄的为人。凡是这个女人提出询问的事情,大抵都是经过了详细的察讯,所以,在这个女人面前,既玩不得假,也不能奉迎附和。奉迎附和是乖觉奸诈的臣子对付桀骜暴君的妙法,可孝庄是精明的皇太后啊!
他更熟悉孝庄处理事务的作风。对待处理事务上的失误,这个女人的斥责是严厉的,但在惩罚上总是宽容的。孝庄也许就凭借这个长处,赢得了朝臣们的好感。
他决定把责任全揽过来,完全解脱巴哈纳,令其对自己感恩戴德,并去赢得户部官员的感激。同时,向孝庄低头认错,主动请求惩罚,用一颗“忠诚”的心,掩护明天在武英殿发起的进攻。
多尔衮开口了:
“禀奏皇太后,这件事情是臣决定的。”
“噢?”孝庄感到意外,目光紧盯着多尔衮。
“啊!”巴哈纳放心了,转头凝视着多尔衮。
“嗯?”婉儿惊异了,侧目睨视着多尔衮。
多尔衮感觉到自己的回答产生了预想的效果,便不失时机地继续禀奏:
“这份文书是臣今年正月上旬口授原户部尚书英俄尔岱拟定的,也是臣批准下达近京四十二州县的……”
孝庄霍然站起,厉声斥责:
“你身为摄政王,手执权柄,就是这样为皇上摄政吗?”
孝庄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响雷落在正厅,巴哈纳失魂落魄,俯首触地,不敢仰视。多尔衮也俯首于地,声音嗫嚅地说:
“臣有罪……”
“罪在何处?”
“臣罪在蔽上妄为,未呈笺表……”
“不!你的罪不在于‘蔽上妄为,未呈笺表’,而在于言行不一,失信黎庶!”
多尔衮瞠目结舌,心头发凉了。他十分敏感,孝庄撇开了“蔽上妄为,未呈笺表”而引申为“言行不一,失信黎庶”,追究的调子升高了。这可能意味更为可怕的结果。
婉儿心里浮起一阵快意。几年来,当多尔衮整治对手时,总是撇开事件的本身,而引申出更为可怕的罪行,以证实其出于公正心而非私怨,使残酷的迫害神圣化、合法化。今天,主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爽人心神啊!
巴哈纳虽然不甚了解孝庄话语中的含义,但他从多尔衮和孝庄鲜明对比的神态中,看到了孝庄的机敏威严和多尔衮的畏缩躲闪。他的心也随之紧张了。
孝庄居高临下,语如滚珠,直逼多尔衮飞落而来:
“说你‘言行不一’,你不服吗?去年三月,经议政王大臣会议决定,立即停止圈地占房,改正我们前几年愚蠢的做法,以平息中原汉人的不满,稳固皇上刚刚夺得的江山。并以皇上的名义发布了“著永行禁止”的诏谕。可不到三个月时间,你就私下口谕,准许近京四十二州县继续圈地。今年正月,又下达这份圈地文书,使圈地占房之风再度兴起。请问,你的言行一致吗?
“说你‘失信黎庶’,绝非虚词!皇上诏谕发布一年来,各处圈地仍在进行,根本没有停止。有人反映:‘圈地占房,去冬今春更甚。朝廷徒有禁圈谕旨,州县尽握圈地绳索,妇孺流离,哀鸿遍野。控吁天听者声嘶力竭,但宫墙难越……’‘宫墙难越’,宫墙在哪?不就是户部那些混账东西和你这位失信于黎庶的摄政王吗?”
多尔衮心里发憷了,果然这个女人已经掌握了此事的全部经过。他庆幸自己没有推诿和撒谎。他断定有人在这个女人面前告了御状,这个人不在户部,就在内院。妈的,老子饶不了你,会慢慢査出来的。他把咬紧的牙关和**的腮帮,很快地变成了认错忏悔的神情,以他特有的性格和方式,在请罪中**了他心底的委屈:
“皇太后的谕示至明至公,臣‘言行不一,失信黎庶’之罪,有负皇上和皇太后之恩德,服罪服罚。但臣也有痛心的难处……”
“什么难处,你可以讲!”
“去年九月以后,又有五万满洲相继迁移入关。其中三万余人是诸王贝勒、宗室王公在辽东庄田里的大小头目。因北京城里无法安插,俱分往近京四十二州县居住。这些新来满洲,生计无着落,举家无栖处,怨声载道,群情愤懑,日夜烦扰各处官员,使多处衙门无法视事。各州县官员纷纷告急,臣亦焦心如焚。为抚慰东来满洲追随皇上的忠心,广布皇上慈爱满洲的恩泽,臣明知此事可能失信于汉人,但不得不为。
“臣也曾想上呈笺表,请两位皇太后裁定。但满、汉黎庶皆皇上子民,事在两难之中,让两位皇太后为此事而劳神焦心思,亦觉不妥。臣更怕因此而遭受‘有意为难皇太后’之非议。
“臣目光短浅,铸成大错,愿受严惩。”
多尔衮坦率地陈述了事情的真相,使孝庄几分心动,几分同情。是啊,百万满洲迁移入关以来,朝廷至今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作为总理朝政的摄政王,不这样办,又能在哪儿找出路呢?“民以食为先”,田亩垄沟,历来是作乱的根源啊!孝庄也知道,关于未呈笺表的解释,纯属狡辩,其根子,在于诸王贝勒都想多占些田地,多捞些财产,其中就包括这个贪得无厌的摄政王。但狡辩归狡辩,难题总归是难题啊!她心情沉重地问道:
“去冬今春,近京四十二州县,到底圈占了多少田地?”
多尔衮稍作沉思,叩头回答:
“据臣所知,去冬今春,近京四十二州县,共圈占田地九十九万多垧。”
多尔衮没有说谎,孝庄坐在椅子上,三分责备,七分感慨地说:
“摄政王,你这是逼着汉人作乱啊!你用心盘算一下,圈占九十九万垧田地,得有多少户汉人破碎家业?近京各州县人多地少,每户按一垧田计,就近一百万户,每户按三口人丁计算,就是几百万人流离失所。他们或投充为奴,或流窜乡村,或聚啸山林,或铤而走险。摄政王,这样一来,我们还想过安生的日子吗?”
多尔衮叩头不迭:
“臣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请皇太后从严惩罚……”
“‘从严惩罚’,能使几百万流离失所的汉人重返家园吗?能保准他们明天不揭竿而起到处作乱吗?你是摄政王,我不愿你背着包袱走路,也不愿叫那些聚啸山林的汉人看朝廷的热闹。愿你知错必改,拿出补救的方略来。”
多尔衮知道,自己的“忠诚”取得了孝庄的宽恕。为了使孝庄更加放心,他略作思索,立刻提出了一个补救的方略:
“臣罪愆深重,蒙皇太后格外开恩,臣将铭记五内。为改正臣铸成的大错,臣有几项考虑,供皇太后裁定:
一、立即发出谕旨,着令近京四十二州县即刻停止圈地占房。违者严惩。
二、顺治四年三月以后各处圈占的有主之地,着令一律退回。若原主已死,可按无主之地由户部收回处置。
三、对因失去田地而流离失所、生计无着落的汉族妇孺,着令各州县衙门,可效仿中原历代放粮赈济之举,平息民怨,以解燃眉之急。
四、从速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依据中原历代的田亩制度,制定新的田亩法令,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难题。
五、现户部主事官员,尸位素餐者甚多,应予彻底更换,以利皇上谕旨的遵行。
臣仓促所思,谬误难免,请皇太后明察谕示。”
多尔衮在提出的这个方略中,暗藏了两根带刺的棘条,等待孝庄去抓。着令退还顺治四年三月以后圈占的田地,诸王贝勒、宗室王公能听从吗?更换户部大部官员,皇上的算盘珠子能打得灵光吗?孝庄啊,此诏一出,有你好看的了。
孝庄既没有为多尔衮的“忠诚”所感动,也没有为多尔衮提出的“方略”所迷惑,她立即意识到这个“方略”中有着棘手的难题。多尔衮本人就是“圈地”中最大的暴发户,占有“投充”的奴隶已达万人之多。要这样的人用自己手中的刀子挖掉自己的筋肉,难啊!现时,多尔衮既然提出退回一年来圈占的田地,何不加以利用呢?如果能借多尔衮之力,限制住诸王贝勒贪得无厌的欲壑,大清就万幸了。她望着多尔衮意味深长地说道:
“唐太宗李世民说过许多话,有一句话使我时刻难忘:‘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真是把老百姓看透了。请摄政王向诸王贝勒、宗室王公传谕:暴民的钢刀能砍掉王鳌永、孙之獬的脑袋,也能砍掉我们的脑袋,也许砍起来更为凶狠,不连一丝肉皮。我劝他们别再贪得无厌,当心撑破肚皮,一个饱嗝儿打不出来,活活憋死。至于户部官员,好的还是多数。你摄政王有旨,他们能不遵行吗?像巴哈纳尚书这样的人,虽然今儿晚上是一问三不知,可他不撒谎,不造假,不胡说八道,也算是难得了。所以,户部官员,一律不作更换。他们熟悉户部事务,只要坐在车辕上的执鞭人不乱甩鞭子,他们就走不上歪道。巴哈纳尚书,今晚委屈你了,回去安歇吧!我要听摄政王关于‘北上’、‘西行’两个使团正副使节的安排了。”
多尔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孝庄拔掉了他在“方略”中暗藏的两根棘条,但总归没有发觉明天的“进攻”。在巴哈纳感恩戴德地向孝庄告辞之后,他兴致勃勃地向孝庄作了关于两个使团正副使节人选的禀奏,并申述了充分的理由,取得了孝庄的同意,于亥时三刻离开了宁寿宫。
疲惫的孝庄独自躺在衍祺宫的卧室里,却毫无倦意。也许她的思索神经太紧张了,还没有完全松弛下来,也许她今天头脑里的负担量太重了,在扔掉这些重压之后,头脑里出现了短促的空白和兴奋,直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她梦见辽阔无边的草原,碧茵茵开遍了一片一片的红花,走近一看,原是英亲王阿济格率领的和亲马队……
她梦见一道一道的雪山像翻滚漫卷的白云,伸向无边无际的天边,走近一看,原是国库里触梁埋柱的银两,白花花的遮目耀眼……
她梦见……
在孝庄甜蜜的睡梦中,武英殿里的九卿会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