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人 啊,就怕“陶醉”;人啊,贵在“疑虑”(1 / 1)

孝庄和多尔衮在慈宁宫狭路相逢的消息,第二天上午就传遍了紫禁城。紧接着,一连串离奇而重大的事情,陆续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孝庄的“病”,神奇地痊愈了。

——孝端皇太后的“病危”,离奇地好转了。

——肃亲王豪格突然被释放回府。

——镶白旗护军统领苏拜被拘捕审讯。

——摄政王多尔衮连续三天主持议政大臣会议,决定组成两个使团。一个前往漠北蒙古各部,准备用“和亲”的办法,安抚桀骜不驯的喀尔喀部落头领,巩固边远北方的屏障。一个使团西越雪山,向西藏达赖喇嘛和班禅呼图克图送去“请柬”,以巩固西南边陲。

——理藩院大张旗鼓地进行各项准备工作:起草文书诏令,筹集缎匹、银器、甲胄、弓箭等赠礼,从六部、八旗中抽调谙熟蒙语、藏语的通事……

这突然的、变幻莫测的风云,立即使大清统治集团内部的各色人物惊讶而疑虑。他们当然知道,孝庄与多尔衮产生了新的“妥协”,但这个“妥协”的内情是什么?除了阿济格、多铎、索尼、鳌拜、塔胆这几个对立双方的中坚人物而外,多数人都不甚了了,他们都在忧心忡忡地猜测着。就是阿济格、多铎、索尼、鳌拜、塔胆等人,也都在疑虑重重地等待着。所以,尽管紫禁城御花园里的杨柳青了,草儿绿了,桃花红了,但寒风冷流,仍然在楼台殿宇的飞檐屋角上暗暗地滚动着。

大贝勒代善在昙花一现的意气风发之后,很快发现这次宫廷里的争斗,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孝庄与多尔衮突然的“妥协”更使他茫然不解。他不是谋略家,看不到孝庄在力不从心的境遇中采取此招的心机,更看不到这个女人在被多尔衮逼到无路可走的死角之后仍然企图驾驭这个敌手的雄心。他不是阴谋家,看不到多尔衮有着一个周密的、剪除所有敌手的方略,更看不到这就是多尔衮为实施“第二个战役”放出的烟幕。所以,他不解,他着急,他束手无策,回光返照的锐气和豪情,刹那间消散殆尽了。“唉!老朽了,迟钝了,头脑僵硬了!看着吧,看着这对男女又要玩出什么戏法来……”

郑亲王济尔哈朗看得比较清楚。孝庄的理智和多尔衮的聪明两相结合,导致了这个局面的出现。这个局面也是他所希求的。但他不放心的是,在这个“妥协”中,孝庄和多尔衮究竟把自己和镶蓝旗放在什么样的位置?自古以来,两个强手之间的“妥协”,总是以牺牲第三者的利益为前提的。他既担心自己被孝庄甩掉,又担心自己被多尔衮吃掉。“唉!夹在两强之间过日子,如履薄冰啊……”

肃亲王豪格,完全被这突然出现的事情迷惑了。几天中忽而天上、忽而地下的遭遇,使他在愤怒、怨恨、痛苦、绝望中产生了一种错觉:孝庄最终还是制服了多尔衮,再次拯救了自己的生命。特别是对苏拜的拘捕审讯,他完全看作是“硕托、阿达礼事件”的重演,是多尔衮又一次的“舍车保帅”。他决定在返回正蓝旗之后,以旗主的权力整饬内部,重整旗鼓,伺机报仇,根本没有想到更大的危险正在向他逼近。

索尼奉旨在宁寿宫会见了孝庄,明白了这次“妥协”中孝庄的想法:“天下初定,野火未灭,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烽火连天?还离不开多尔衮这个人啊!”他赞同孝庄的看法,佩服孝庄目光深远,安不忘危。但他不赞成孝庄对多尔衮的估计,什么“四年来,两次对抗、两次撞击,两次都化仇为友,难道就不能第三次化仇为友吗?”真是妇人之见!现时的多尔衮不再是睿亲王,不再是执掌两白旗的旗主,不再是诸王贝勒中的一员,而是皇叔父摄政王,是八旗兵马的统帅,是权倾朝野的操刀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要重温昔日的旧梦,难啊!

索尼对孝庄搁置《五凤楼举事密疏》的决定,更有着强烈的保留。什么“优容功臣”,什么“不开杀戒”,什么“不令文武朝臣寒心”,全是心神陶醉的糊涂话!太祖、太宗皇帝私下不止一次地说过:紧要关头时的一刀,胜过千军万马啊!

索尼的这些思虑,在孝庄面前却无一字提及。也许他处的地位受着某种传统观念的制约,也许启心郎出身的忠顺太根深蒂固,也许他对孝庄的信赖已近于盲从,也许汉族君臣间的伦理道德已改变了满洲君臣之间议事可争的俗习,他在与孝庄的整个会见中,仅仅坚持了紫禁城四门三宫现已加强的防卫,同意搁置了《五凤楼举事密疏》的实施。并在离开宁寿宫之后,说服了鳌拜、塔胆、巴哈、巴泰、德马护,忠实地执行了孝庄的旨意。

孝庄确实被多尔衮抛出的“彩带”缠住了。豪格的被释回府,使她觉得脸上多了一层光彩;苏拜的被捕审讯,使她觉得身上多了一股威严;孝端皇太后病情的好转,减轻了她心头的重压,觉得命运的保护神又回到自己的身边;“北上”、“西行”两个使团的迅速组成,使她感到欣慰,心里浮起了奔腾不羁的联想:

“人啊,都长了一颗不安分的脑袋。当战马停止奔驰,甲胄不再缠身,身骨得其舒,胃肠得其饱,神志得其乐时,诸王贝勒就该‘窝里斗’了。‘窝里斗’,历代宫廷不治的顽症啊!说来也怪,一个漠北蒙古,一个边陲西藏,竟然使朝廷这架机器又轰隆隆地转动起来。中原古往贤者所谓的‘流水不腐’,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流水不腐’,至理名言,‘修身’如此,‘治国’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秦始皇帝,兼并六国,统一天下,雄武极矣!修筑长城,蜿蜒万里,其磅礴之势,宏伟山川,千古一绝啊!但以沙石代替才智,划地牢以图安逸,目光短浅啊!起步于苦役黎庶,归宿于以邻为壑,实不足取啊……

“大唐太宗君臣,深谋远虑,智逾前朝,以亲和番,开辟雪山冰路,连接西南边陲,遐迩一家,亲如一体,措施精明而得当啊……

“大秦之失可鉴,大唐之功可循。若‘北上’、‘西行’之举成功,大清将比肩大唐而逾越大秦了……”

人啊,就怕陶醉。陶醉滋生自负,自负孕育疏忽,疏忽是聪明人跌跤的前奏。孝庄此时不幸地陷于这种境地之中。她尽管精细地注视着位育宫侍卫权力逐渐向伊罗根手里转移,尽管细心地观察着“北上”和“西行”两个使团在紧张进行着出发的准备,但她忽视了大贝勒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情绪的变化,忽视了索尼心底的思虑和这次“妥协”带给两黄旗将领心理上的影响,更忽视了多尔衮在南宫王府里进行着不露声色的活动。她根本没有想到,在慈宁宫里与多尔衮的狭路相逢,她得到了一个便宜的胜利,也得到了一个可怕的错觉。

多尔衮此时却异常的清醒和冷静。四年来多次与孝庄较量失败的教训太深刻了,他不敢轻视这个女人,心底有些憷这个女人,甚至在这个女人面前,常常出现心情上的混乱和思虑上的停滞,这次在慈宁宫里的“妥协”,就是这种不可言状心绪的仓促表现。人啊,只有胸怀疑虑,才能谨慎小心,只有谨慎小心,才能避免失误。多尔衮此时正以担心和谨慎的心情,悄悄地实施着他整个方略中的第二个战役。

他指使多铎和六部尚书,每日三次地向慈宁宫、宁寿宫上呈笺表。凡属重大的事务,都呈请两位皇太后裁定,恭顺地尊重着皇太后预政的特权,以满足孝庄的自尊心,投合这个女人的需要。

他五日一次地去慈宁宫向孝端皇太后请安问好,亲自过问太医们为孝端皇太后的医治情况,并指使他的几个宠爱的福晋,不停地向慈宁宫送去补药补品。以图病情好转的孝端皇太后能在孝庄耳边说几句好话,至少不说引起怀疑的坏话。

他对敏感的位育宫不再以皇叔父摄政王的权力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暗里吩咐锡翰、冷僧机、席纳布库等御前近臣,立即收束手脚,嘴上加锁,凡事让伊罗根七分,对苏麻喇姑的一言一语,更是要百依百顺地执行。他决定在位育宫这块敏感的地区,做出权力上明显的退让,给孝庄送上一服睡安稳觉的宽心药。

他要以恭顺的、殷勤的、知礼知制的、有声有色的姿态,向孝庄、索尼、代善、济尔哈朗和忌恨他的侍男侍女表明:多尔衮在孝庄的突然“病愈”面前,鼠迷了,害怕了,行动规矩了。

在这鼠迷、害怕、规矩的背后:

他在南宫王府的密室里,亲自与走出监牢的谭泰密议着。他要把这把曾经几乎置自己于死地的“尖刀”倒转过去,刺向索尼、鳌拜、塔胆的心窝。他确信谭泰的反戈一击,会使两黄旗将领破胆断肠、五脏俱裂的。他付出的代价是:谭泰重新回到镶黄旗担任固山额真的职务。谭泰答应了。

他在南宫王府的密室里,亲自与何洛会商议着。他要借何洛会如簧之舌,把四年前拥立福临继位的那场公案颠倒过来。抓过这面“拥立幼主”的大旗,使济尔哈朗、索尼等成为拥立豪格的死党,而且这个死党至今仍在分裂朝廷,为豪格争夺皇位。他确信,何洛会以身居豪格之侧近十年的历史,定会拿出震动朝野的秘闻的。他付出的代价是:何洛会将担任正黄旗固山额真,并进入议政大臣之列。何洛会答应了。

他指使多铎在辅政王府邸与镶蓝旗将领吞齐、尚善、吞齐喀、努赛、富喇塔、札喀纳等分头密议着。他要借用这股力量从镶蓝旗内部杀出,置济尔哈朗于内外夹攻的境地,从根本上消除这个潜在的威胁。他确信,这些济尔哈朗侄子们的揭发讦击,将使济尔哈朗在心理上、感情上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在直接作用上,将使镶蓝旗完全解体。他付出的代价是:晋升吞齐为贝勒,并担任镶蓝旗固山额真的职务;晋升尚善为贝勒,并执掌理藩院。其他四人,均晋升为贝子。尚善、吞齐等答应了。

他指使多铎在辅政王府邸与刑部尚书吴达海密议着。反复斟酌大清刑律的有关法令,灵活运用刑律的酷严威力,拟定对所有政敌的处置方案:豪格是决计不能让其活命的;济尔哈朗也不能留在人间;索尼嘛,为除后患,亦当论死;鳌拜、塔胆吗?打下去,晒干,熬干,风干……

他指使吏部尚书巩阿岱和礼部尚书郎球,不停放出关于“北上”、“西行”两个使团正副使节人选的口气,忽而英亲王阿济格,忽而肃亲王豪格,忽而贝子吞齐,忽而勒克德浑……这些朝起夕改的人选传闻,不停地扰乱着诸王贝勒心情的平静。

三条战线上的“铁骑劲旅”,在“北上”、“西行”两个使团准备工作的掩护下,悄悄地向孝庄包围而来。多尔衮确信:当这第二个战役打响之后,慈宁宫里的那个女人,该把这一个月来吃下去的补药补品吐出来,也该柔肠寸断了。

三月三日傍晚申时,多尔衮做出最后的决定:明日辰时,以商定“北上”、“西行”两个使团正副使节的名义,在武英殿召开九卿会议。多铎会意,即刻发出了通知。

战场准备好了。

进攻的时间确定了。

这时,吴拜匆匆走进密室,神情紧张地禀报说:

“户部尚书巴哈纳被圣母皇太后召进了宁寿宫。”

多尔衮、多铎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