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慈宁宫里的偶然相遇,强男强女的暂时“妥协”(1 / 1)

多尔衮经过反复的思虑,在派出多铎探清了紫禁城的警戒情况和孝端皇太后病危的虚实之后,决定进入慈宁宫,应旨听取孝端皇太后的“临终嘱咐”。他猜想得出,这个女人死前是不会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顶多不过是几句“照应皇上”之类的滥词。这样的话当然可以不听,但这样的机会是绝不可错过的。

多尔衮明白,如果这个女人今晚真的死去,这场应旨晋见,将会产生特殊的意义和作用。在皇宫里的争斗中,谁占有这个女人的“临终嘱咐”,谁就占有了道义上、政治上的优势。这个女人讲的话,没有讲的话,经过篡改的话,都会成为制服对手的依据。四年前皇太极猝然病故时,如果自己一个人在场,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孝庄了。

多尔衮十分高兴,多铎从慈宁宫归来证实:郑亲王济尔哈朗和大贝勒代善确实去了慈宁宫,孝端皇太后昏迷不醒,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就失望地离开了;孝庄病倒在床,动弹不得,只有派婉儿传奏了请安和问候;两黄旗的鳌拜、塔胆等也去了,面对着幔帐里气息奄奄的僵尸,垂头丧气地返回了;皇上福临派董鄂女送来了一张《羔羊行孝图》,真是呆虫冒出傻气啊!上苍把这个神秘而重要的时机留给自己,也许是一个好的征兆。

玄武门城楼上亥时的更鼓恰在这时敲响。浑厚低沉的鼓声传进南宫王府,激励着多尔衮的勃勃雄心。他向阿济格和多铎谈了自己的想法。

多铎听了坚决反对,认为两黄旗已在紫禁城的四门三宫加强了警戒,犯不上举足履险,若万一有失,连老本也搭进去了。他特别强调说:

“这两天,索尼、鳌拜、塔胆沉默得出奇,而大贝勒代善今晚却像吃了耗子药一样,出奇的活跃,真令人心里犯疑。说不准这场兵刀相搏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摄政王的行动举止,还是以审慎为好。”

阿济格却极力鼓动多尔衮前往。一则他厌恶多铎那副谄媚的样子,二则他也确实认为这是一个可用的时机。只要与这个女人单独一见,以后的许多事情,都可以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谁要是不相信,让他到阴曹地府找这个女人对证去!他拍着胸脯说:

“多尔衮,你要去,我就亲自保驾。妈的,在哪儿动刀动枪都行,两黄旗那些杂种都是屌毛灰!”

多尔衮经过沉思之后,对哥哥弟弟说了几句宽慰话,吩咐他们在此歇息等候,便传令吴拜备轿护驾,起身走出了南宫王府。

在二十盏红绸宫灯的引导下,一百名铁骑劲卒,一色硬弓宝刀,护卫着多尔衮乘坐的金顶黄幔绣龙镶边八抬大轿,出南宫街南口,向西一拐,向承天门方向走去。至承天门前,多尔衮传令兵马停步,他在轿内掀起窗幔,向承天门望去:楼台上的灯光已熄,楼殿飞檐黑乎乎地横于夜空,十分宁静,三座门洞铁门紧闭,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显示着两黄旗的禁卫士卒仍在执戈待旦。多尔衮心头一动:瘆人的宁静中,也许潜伏着两黄旗的劲旅甲兵啊!他脸上浮出一丝不屑一顾的神情,微微一笑,传令吴拜由西华门入宫。

这支兵马继续向前,然后向北一拐,停止在西华门门前。

西华门两黄旗的警卫士卒原为一百人,昨天增加到一百五十人,由一个年轻的参领负责。因西华门距离南宫王府最远,多尔衮从来不从这里入宫,而索尼、鳌拜、塔胆拟定的《五凤楼举事密疏》尚待孝庄批准,整个行动意图还没有丝毫透露。所以,这个参领对多尔衮的到来感到十分意外和惊讶,急忙打开大门,恭敬地向吴拜请安,并回答了吴拜有关警卫情况的询问。多尔衮听了吴拜的禀报,从这个参领的言行中,迅速做出了“今晚不会出事”的判断。为了暗里控制西华门警戒士卒的活动,便以遵从朝制的堂皇理由,留下了九十多名护卫于西华门,带着吴拜和几名亲兵,乘轿向慈宁宫走去。

慈宁宫坐落在紫禁城的西部,由三座庭院组成。慈宁门、慈宁宫、佛堂及东西两侧数十间庑房配殿组成了第一道庭院。慈宁门上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的额牌,显示了它的高贵;九间宏伟的双檐建筑,显示了它的威严;慈宁宫丹墀上的铜龟、铜鹤、铜炉、铜孔雀、铜日晷,显示了它的权力;慈宁宫正厅是孝端皇太后理事之所,东次间为息憩之地,东稍间是她的卧室,西次间以内,是贴身宫女们听旨的住房。佛堂之后为第二道庭院,由东宫、中宫、西宫和称为一所、二所、三所、四所的四座精巧的殿宇组成。明代是年幼的皇子皇孙居住之地,现已人影消失,声息杳无,留下的,只是四年前鸟飞人散的踪迹和风雨斑驳的梁柱。第三道庭院由瀛春门、雨花阁、昭福门、昭福宫、延庆门、延庆宫、中正殿、延福阁、吉云楼等亭台楼阁组成。据说,明代为皇太后游乐之所,现也荒芜衰败,枯草塞径,蛛网悬檐了。四年来,由于征战频仍,把财力、物力、人力都用在战场上,偌大的慈宁宫,只有第一道庭院,还维持着昔日的几分热闹情景,后面的两道庭院,反而比四年前进入紫禁城时更为荒芜凄凉了。

今晚的慈宁宫,灯火通明,呈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由于孝庄深夜的微服来临和孝庄到来之后孝端皇太后病情的神奇好转,使慈宁宫上下人等神秘而紧张,喜悦而惊讶,肃穆而不安。宫中的几个太监,聚集于慈宁门的住房里,虽然严于宫制,默不作声,但都在思索着孝庄这毫无病态、飘然而至的奥秘;宫女们都集拢在慈宁宫的正厅里,虽然囿于宫禁,不敢大声言谈,都在窃窃私语着孝庄侍女装束的用心和孝端皇太后病情的神奇好转,有的竟然编织着孝庄是天宫青女下凡,心热命硬,不怕风霜、不避寒冷,有驱魔祛鬼之力,有逢凶化吉之术,以致后世演绎为离奇故事。几个身份较高的贴身侍女,忙进忙出,传出懿旨,要大家各守其位,各司其职,不许任何人走进慈宁宫正厅,并神色严肃地守护在东稍间门口;慈宁门外一溜庑房里担任警戒的军校士卒,都走出房门,在夜风中,守卫着永康左门至永康右门的宽阔甬道,为孝庄的微服来临尽职警戒,打听着宫内的信息。慈宁门内外,都浮动着紧张和不安。

孝端皇太后今晚病情的突然转危,确实是听到皇贵妃说出“圣母皇太后病倒”的消息之后开始的。这个心地善良、才智不足的皇太后,虽然在名分上、声望上高于孝庄,但在参阅笺表、行使后宫权力上,一向以孝庄为主心骨,驾驭着诸王贝勒和桀骜不驯的多尔衮,驱赶着大清的这驾马车。前日,太和殿里“豪格事件”的突发,使她愤懑积胸,和血而泄,以致昏倒。在苏醒之后,她只是憋气闹心,悲愤伤情,怨恨多尔衮的奸诈、多铎的虚伪和两白旗苏拜等的心术不正。但她并不悲观绝望,因为她心里还有一个孝庄,她确信孝庄会有回天之术,能够再一次挽救豪格的生命,阻止这场内争的爆发。当皇贵妃心慌意乱,情急不慎中说出“圣母皇太后病倒”这句话时,她心冷了,情急了,希望绝灭了,一阵急火攻心,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摄政王”,便急迷过去,不省人事。慈宁宫的总管乱中出错,误解了她意思,错把怨恨当召见,便把懿旨传到了南宫王府,并向位育宫、宁寿宫和诸王贝勒府邸通报了孝端皇太后“病危”的消息。

其实,孝端皇太后这种急火攻心的昏迷,在一阵心血平稳安宁之后,自然会苏醒的。碰巧在这个当口,孝庄来到了她的身边。孝庄情急的呼唤,触动了她疲惫的神经,她苏醒了;孝庄突然的出现,驱散了她心里的恐惧,她放心了;孝庄情真的宽慰,满足了她的心愿,她哭出声来;孝庄说明了自己“病倒”的心计,给她送来了希望。她转忧为喜,挣扎坐起,看着侍女装束的孝庄,心疼了,爱怜了,欣慰了:“我的布木布泰啊,你可来了……”

在姑侄相亲相依的交谈中,总管匆匆走进内室,神色惊慌地禀奏了多尔衮到来的消息。孝端皇太后问明情况之后,来不及责怪乱中出错的总管,惊恐地颤抖起来:狠毒的多尔衮,这深更夜半而来,是要逼命收尸啊!她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孝庄……

孝庄沉思了:

冤家路窄,偏偏在这儿碰了头。是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的追踪?多尔衮,真是神秘莫测,动若雷电啊!

难道碎心断肠的“病倒”就这样败露了吗?回避?悄悄地从旁门溜走,丢丑于慈宁宫,贻笑于太监宫女,今后怎么做人啊!迎击?使慈宁宫成为争斗的场所,使姑姑再次吐血昏迷吗?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天意既然作了这样的安排,也许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能够找出一种符合自己需要的办法来?这真是一次祸福难测的狭路相逢啊……

多尔衮走进永康左门,立即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慈宁门外担任警戒的护卫士卒看到多尔衮到来,突然神色紧张地手按剑柄,如临大敌。多尔衮一时发蒙了,吴拜大声喊了一句:“摄政王应旨进宫!”护卫似乎清醒了,但手仍然没有离开剑柄。这时,慈宁宫总管仓皇地走出慈宁门,虽然躬身请安,恭敬相迎,但是把他带的几名护卫阻挡于慈宁门外,使他感到疑惑。总管解释说:皇太后病危,这些人进入内宫,恐有几分不便。他寻思有些道理,便点头认可了。

多尔衮和吴拜走进宁寿门,在登临丹墀的玉阶前,总管很有礼貌地将吴拜请进配殿饮茶,使他感到不安。总管解释说:皇太后可能会在住室里接见摄政王,吴拜是不能随行的。他默然同意了。

多尔衮在总管的引导下,登上丹墀,走进慈宁宫正厅。正厅里一片沉寂,两个宫女神色惶惶地跪倒迎接,使他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声息的死地。烛台上几支惨白的烛光,更渲染了悲凄苍凉的氛围。他以为召见他的那个女人真的要瞑目气绝了,便悄声询问总管:

“母后皇太后的病情现时怎样?”

“母后皇太后的病情入夜转危,太医看过之后,服了一剂药,现仍不见好转,时昏时醒,更显危急。现时摄政王抱病驾临,母后皇太后的病也许会有转机的。请摄政王在此屈驾稍等,臣这就去禀奏母后皇太后。”总管说完,躬身离开了。两个宫女立即捧来香茶糕点献上,恭敬而拘谨地侍奉着。

多尔衮心里感到一种满足:慈宁宫里的宫女,也变得温顺有礼,不同往日了。他举手微微一挥,两个宫女悄悄地走进了东次间。

宁静的正厅,似乎是特意为多尔衮提供了晋见前沉静思索的佳境。他在闪电般地回味了进入慈宁宫后一连串的异样感觉之后,迅速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女人的病情,确实到了使慈宁宫上下人等惊慌失措的程度。他抓紧这个暂短的空隙时间,思索着即将到来的这次会见,隐隐觉得这次会见对于自己诱骗福临进入南宫王府也许是至关重要的:慈宁宫的这位留有遗诏,皇上能不进入南宫王府听旨吗?想到这里,他心头浮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如果这个女人昏厥失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呢?……

如果这个女人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呢?……

他失望和沉闷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无声无语的“嘱托”,语无伦次的“嘱咐”,不正是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嘱咐”吗?

如果这次会见有这个总管或者别的第三者在场呢?……

他脸上狡黠之态倏然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阴沉的肃杀之气,两腮的肌肉**着,两眼闪动着冰冷的目光……

这时,总管走出东次间,跪倒在多尔衮的面前,恭敬地说:

“摄政王抱病入宫,忠贞感动上苍,母后皇太后恰在这时苏醒了。不过,母后皇太后圣躬虚弱,说话时清时迷,请摄政王耐心听闻。臣就不随驾作陪了。”

多尔衮觉得这个总管还算知趣,便收回冰冷的目光,微笑点头,忽地站起,大步向孝端皇太后的住室东稍间走去……

多尔衮走进孝端皇太后的住室,借着幽暗的烛光,向敞开幔帐的床榻看去。孝端皇太后倚枕而卧,面色惨白,一个侍女侧身向里,坐在床边,手持药碗,用羹匙侍候孝端皇太后服药。多尔衮心里骤然一愣:病不见危啊!他急忙跪倒请安:

“臣摄政王多尔衮奉旨叩见,向皇太后请安,祝皇太后圣躬康复,永享天年。”

卧病在床的孝端皇太后微微点头,算是对多尔衮到来的迎接,然后停止服药,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对“侍女”说:

“给摄政王看座……”

多尔衮叩首谢恩,正要站起,“侍女”开口说话了:

“摄政王抱病入宫,辛苦了……”

好熟悉的声音啊!多尔衮迷茫了。

好从容的语气啊!多尔衮疑惑了。

好一副居高临下的气派啊!多尔衮惊讶了。

多尔衮抬头一看:一件藕色绫子侍女服,托着一张红扑扑的、秀丽的、似笑非笑的容颜;一双晶莹的、冷意闪动的眸子,投来了似怒非怒的目光;薄薄的、精巧的嘴唇紧闭着,嘴角上挂着似讽非讽的神韵。是她?宁寿宫的那个女人!多尔衮头脑里“嗡”的一响,心神骤然纷乱了,跪倒的双腿似乎承受不了那瘦小身躯的重压,颓然跌坐于地,仰面结舌瞠目了:

“你……”

孝庄在多尔衮这刹那间的迷茫、疑惑、惊讶中,从床边站起,移步于多尔衮身后,挪动了座椅,请多尔衮落座,并轻声盈盈地说:

“前日太和殿的宴赏会,却弄出了个吐血见红,把我吓个半死,病倒在床,气息奄奄,寻思这辈子要了结了。谁知姑姑病危的消息,雷击电劈般地传到宁寿宫,像神使鬼差一样,我倒爬起来了。此情此理,摄政王想必也有同感。刚才听说摄政王风疾发作,行动不便,现时不也挺好吗……”

多尔衮此时完全清醒了:震动皇室的“圣母皇太后病倒”,原来是这个女人在太医傅胤祖和婉儿的配合下设置的一场骗局,欺骗了大贝勒和郑亲王,欺骗了吴拜和多铎,欺骗了她的亲生儿子福临,最终欺骗了自己。不!也许大贝勒、郑亲王、福临都是这场骗局的参与者,真正受骗的,只是自己一个人!他心中腾起了被人捉弄的愤怒和仇恨,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多尔衮此时完全醒悟了: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在一天一夜的“病倒”中,悄悄地组成了这个十分严密的连环套,做出了对太和殿突发事件的攻击型反应,其才智谋略令人生畏啊!他忽然想起今晚慈宁宫总管步步设卡的安排,心头浮起了跌入陷阱的恐惧:难道这个女人要抢先动手吗?

多尔衮此时完全明白了:诱骗皇上福临进入南宫王府的打算,只是一个痴心的妄想。诱骗福临未遂,却被人家诱骗到这里来了,他感到一种失算的悲哀。在判断失误前提下产生的一切行动,不仅是徒劳的,而且是有害的,不仅会暴露马脚,而且会丧失自己几年来在位育宫里的经营安排。愚蠢的失误啊,得赶快停止这自取灭亡的蠢举。

多尔衮的聪明,使他正确认识了自己的对手,也使他过分地估量了孝庄的举动,把皇宫里近日出现的许多与孝庄无关的异样变化,都纳入了孝庄的谋略之中,因而,更加重了心理上的压力,增添了内心的恐惧,使他在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更审慎地考虑后果。这也许正是多尔衮超出常人的地方,是政治智慧的成熟,从而使他在多次的政治危机中,避免了孟浪和莽撞,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当然,宫廷里的钩心斗角,毕竟不是弈棋对垒,色彩斑驳下的暗斗,谁也不可能准确地掌握对手的一切,任何周密的思索,在把握自己命运的同时,都会给对手留下可乘之隙。多尔衮是这样,孝庄何尝不是这样呢?

多尔衮在后悔的思索中,迅速确定了应变的对策:现时的处境像战场上突然遭到伏击一样,需要镇静,需要硬撑,需要摸准对手的真实意图,需要看准对手的弱点,然后再进行拼死的一搏。他咬住愤怒,按住急促跳动的心,紧握着发抖的双拳,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孝庄讲下去。他本能地感觉到,孝庄就在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正在观察着自己的反应。果然,室内变亮了,这个女人又点燃了几支蜡烛。他在烛光闪亮中霍地挺起腰身,着意用坚强的意志,顶住来自背后的压力。

孝端皇太后在多尔衮的沉默无语中,挣扎着从枕上抬起头来,倚伏在枕边叠起的锦被上,注视着多尔衮神色的变化。她隐约地看到,多尔衮的两道浓黑的眉毛在颤动,双道目光凝聚而冰冷。她的心“腾腾”地像是要跳出胸口,感到憋闷而惶恐。

孝庄确如多尔衮猜想的那样,从移步于多尔衮的背后开始,就注视着这个对手的反应。她用女人的细心和早已调动的警觉,从多尔衮颤动的双肩、紧握的双拳、急促的气息和听觉后移的反应中,抓住了多尔衮心情沸动的脉搏。她虽然不可能把握多尔衮现时正在想些什么,但她本能地确信,多尔衮的镇静和忍耐已经达到了顶点。这种愤怒无依的情绪如果找不到依托,就可能转化为失去理智的疯狂。天下那些发狂的权势占有者,不都是由于欲壑难填、心境无依而变为疯子吗?为了改变室内幽暗低沉的气氛,让多尔衮的心境晴朗一些,她特意点燃了两支蜡烛。在烛光闪亮中,她以孝端皇太后的名义,讲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现在征战告捷,天下初定,本是大家享清福的日子。可母后皇太后时刻铭记太祖、太宗皇帝的遗愿,为大清的江山着想,在重病之中,劳神焦思,有两件事情很不放心,特请摄政王前来商议……”

孝端皇太后蒙了。她明白孝庄抬出自己名分的用心,但她不知道孝庄要讲些什么。现时孝庄还能讲什么呢?不就是恨人的太和殿的阴谋袭击吗?不就是豪格的冤屈吗?孩子啊,你站在多尔衮的背后,看不见他脸上浮起的险恶杀机,看不见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凶狠的目光,可不能因图一时的痛快而扩展事态啊!这个好心的女人挺着身子,扶着锦被坐了起来,急得冷汗湿身,舌压气喘……

多尔衮根本没有注意眼前的孝端皇太后,他把注意力全部移向身后,他知道孝庄要最后摊牌了。是为豪格叫屈,还是为满达海、尼堪、鳌拜鸣冤?是要揭露锡翰等在位育宫里的僭越,还是为孝端皇太后的吐血昏倒追究?他把心一横:来吧!看你究竟能打出什么牌来?

孝庄从容而冷静的声音响起:

“母后皇太后想到的头一桩事,是漠北蒙古各部的动静。漠北蒙古各部的头领,虽说早已臣服,有的还娶了皇室的格格为妻,但他们桀骜不驯的性子,还是没有改正;为逆作乱的心肠,还是没有绝根。前年,苏尼特部落头领腾机思,身为摄政王的额驸,竟然忘恩负义,起兵作乱。多亏豫亲王亲自出马,才把这些叛逆一**而平。可他们有些人还是不思殷鉴,不知悔改。近日听说喀尔喀部落头领札萨克图汗送来书信,措辞横蛮,甚失礼体,竟然‘尔我’相称。这种心怀叵测之举,母后皇太后甚为担心。望摄政王在日理万机之余,能抬头北顾一眼,勿使腾机思事件再次发生……”

孝端皇太后根本不知此事,望着神情镇定、口若悬河、字若吐珠的孝庄,茫然若呆了……

多尔衮一时也转不过弯来。前几天确有这封书信,札萨克图汗确实表现了心怀叵测的无礼,但宁寿宫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在此时此地借此事而做起文章呢?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准备,此刻又想不进去,心绪像错乱了的线头,有些乱套了……

“母后皇太后想到的第二桩事,是和乌斯藏的通好事宜。乌斯藏中原人都称西藏,以后朝廷行文,就统称西藏吧!西藏虽然远在西南边陲,崇德七年(1642 年),达赖喇嘛就派使者到盛京和咱们通好,前年,他们知道咱们入主中原成功,达赖喇嘛、班禅呼图克图、巴哈呼图克图、鲁克巴呼图克图、萨里夏喇嘛等人,都上表祝贺,贡献方物,朝廷也以甲胄、弓箭、银器、锦缎等物赏赐。这些,摄政王都是知道的。现在,母后皇太后思虑的是,方今天下初定,朝廷也有了精力,应当重视边远地域的黎庶了。再说,我们的脚步,也总不能为中原的富庶繁华所羁绊,而丢掉远处的山山水水不管。母后皇太后遵奉太祖、太宗皇帝‘天下一家’、‘各族亲昵’的遗训做出决断:朝廷应当下旨邀请达赖喇嘛和班禅呼图克图来京,广布朝廷恩德,以固西南边陲。摄政王以为如何?”

多尔衮灵犀开窍了,心神倏然惊服了。这些思虑,显然不是慈宁宫里的皇太后力所能及的,分明是眼前这个女人深沉心机的有意披露。

“这是一个耐心思索的暗示啊!宁寿宫里的女人用天边的彩霞,掩盖了太和殿里的鲜血,是一种谋求妥协的表示吧?妥协,也许是当前有利于自己的出路,现时自己也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是她的仁慈吗?不!她现时也觉得力不从心啊!暂时言和吧,等到剪除了索尼、鳌拜和塔胆,再向这个女人讨还今晚的这笔债吧!

“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治国方略啊!这个女人以自己的聪明,她不仅用这个方略排解了迎头相撞的危机,而且展示了大清未来的锦绣宏图。从漠北蒙古广袤的草原到西藏高耸的雪山,纵马奔驰,也需要几个年月,辽阔而令人神往的疆土啊!这个女人比自己精明,她敢想,敢作,不因循,不苟安,不满足现状,更富有进取,而且比四年前更加精于谋略,更加深沉难测了。她抛出这深谋远虑的方略,使人不能不动心,不能不接受,不能不折服啊!她隐藏了对当前宫廷争斗的底牌,不露不显,不动声色,使人不能不疑虑,不能不焦心,不能不担忧啊!

“这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信号啊!这个才貌俱佳、才智超群的女人,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女人,才貌俱佳的女人,终究是一股祸水啊……”

多尔衮的脸皮缓和松弛了,随即浮起了一丝微笑。他没有糊涂,更没有心软,他在微笑中暗暗思谋着对付孝庄的办法……

孝端皇太后恍然大悟了:镇定的侄女,用精明的心智,降服多尔衮;聪明的侄女,用宽阔的胸怀打动了多尔衮;机敏的侄女,用深沉的胆略,避免了这场即将爆发的刀剑相搏。她觉得浑身瘫软,筋疼肉酸,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仰,倒在锦被上。同时,用无力而轻松的声音说:

“圣母皇太后,快给摄政王看茶。”

当孝庄捧起茶杯时,多尔衮恭敬地向倚躺在床榻上的孝端皇太后叩头禀奏,以退为进地向孝庄抛出了一条迎合应付的彩带:

“臣摄政王多尔衮禀奏母后皇太后,镶白旗护军统领苏拜,违制扰乱殿堂,诋毁和硕亲王,臣已下令拘捕审讯。肃亲王豪格,臣已下令释放回府,着令刑部对其案情重新勘查,以期查明真相,申雪冤情……”

孝庄舒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案上,向多尔衮说出了一个“请”字……

子时的更鼓声隐隐传来,接着传来西长安街清脆的梆子更点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