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临为病危的孝端皇太后祈祷的时候,婉儿由慈宁宫急急返回宁寿宫。
半个时辰前,当孝庄集中精力猜测阿济格、锡翰进入南宫王府,多铎召集六部尚书议事可能出现的形势变化和多尔衮突然释放豪格、拘捕苏拜的用意,并密令两黄旗进行戒备时,慈宁宫的太监来到宁寿宫,禀报了孝端皇太后病情转危的情形,使孝庄的思绪,突然由才智横溢的顶峰,跌落到心神纷乱的峡谷,彻骨寒心的震动,甚于豪格被整的打击,甚于福临痛哭的侵扰。天哪,这真是祸不单行啊!她急忙打发婉儿去慈宁宫察看究竟,自己慌乱地来到东次间等待着。夜很深,孤独幽幽,玄武门城楼上戌时的更鼓声传来,接着是东长安街报更的梆子声,敲得她心神焦虑惶恐。她坐在孤灯之下,竭力稳定自己翻腾不定的思绪,寻求应付这突然变故的办法。可心乱如麻,不思量,自难忘,二十多年来姑姑的声容相貌不断地浮现在心头:
笑容盈盈的姑姑,在那联婚嫁娶之初,是你把侄女迎进盛京清宁宫的内廷门,送进了日后得封的永福宫。科尔沁草原上十三岁的布木布泰成了庄妃,开始了宫廷酸甜苦辣的生涯……
美意甜甜的姑姑,在那初逢恩泽之时,是你披着晨曦的柔光,送来了甜甜的醉枣,祝福侄女早生儿子。天遂人愿,过了几年,福临降生了。这也许是你虔诚的祝福感动了上苍吧……
泪流满面的姑姑,在那山陵崩颓之日,是你当着贵妃、淑妃的面,把清宁宫的权柄交给了侄女,使五宫中地位卑微的庄妃,成了后宫的主宰,给布木布泰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这是历代后宫里绝无仅有的让权啊,没有这次让权,能有今天的福临?能有今天的宁寿宫吗?
形容憔悴的姑姑,在那生死一搏之际,是你拖着有病的身躯,伴着布木布泰登上了高高的凤凰楼,把谁也看不起的庄妃,推到了诸王贝勒面前,推到了朝政面前。为侄女开辟了参政的道路,使侄女有了与诸王贝勒抗衡的机缘,成全了布木布泰的抱负啊……
恩比天高的姑姑,在决定大清进退的关键时刻,是你信赖你的侄女、支持你的布木布泰,一言九鼎地恩准了定都北京、满洲迁移入关的决定。使你的侄女赢得了这千古一举的成功……
佛面慈心的姑姑,在这天下初定的喜悦中,你却血染朝服,昏倒在新的内争的蛛网里,跌进了奸佞们阴谋的陷阱……
婉儿走进东次间,烛光在一阵摇曳欲灭之后,光焰勃发,室内显得明亮了。孝庄捏着一颗忧郁而惶恐的心,听着婉儿急促而沉痛的禀奏:
“……母后皇太后的病情确实不轻。现时,心悸气短,肢冷体寒,嘴唇已显青紫,在呻吟中不时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呼唤着皇上和您的名字。傅太医讲:这样的病症是因为气血不通,阴阳隔绝所致,实在是一种病危的征候……”
孝庄的心境惨然了,仿佛听到了姑姑凄哀欲绝的呼唤声,突然觉得四年来不曾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像要天坍一样,心里空落落地失去了依托,两手似乎一下子也瘫软了。是啊,失去姑姑的支持和保护,失去这个声望孚众的护顶灵牌,失去这心灵上的依靠,今后,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她脸色苍白,默默无语,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这个以胆略震动皇宫的刚强女人,内心深处何尝似钢如铁呢!
婉儿继续禀奏着:
“礼亲王、郑亲王、豫亲王都去了慈宁宫。礼亲王神情不似往日,有着一种不常见的凶悍之气,探望了母后皇太后的病情,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带着亲兵离去了。郑亲王只是带着长子富尔敦,神情异常沉闷,探望母后皇太后的病情时,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在正厅里,足足坐了有半个时辰,也默默离去了。多铎进慈宁宫最早,和郑亲王是同时离开的,他说:摄政王风疾发作,行动不便,不能进宫听旨……”
孝庄惶恐无依的心立即警觉起来,默默地琢磨着多铎这句话的所有含意……
婉儿继续禀奏:
“奴婢在永康左门,遇见了巡哨的巴哈。他要奴婢禀奏皇太后,据巡城将领报告,西直门内的正红旗大营、阜成门内的镶红旗大营和宣武门内的镶蓝旗大营,似乎都有所戒备。东直门内的正白旗大营和安定门内的镶白旗大营,已经禁止士卒随便出入了……”
警觉的思维立即挤走了孝庄心头的恐惧,产生了一股探索进取的敏感,去把握紫禁城里可能出现的微妙变化。是啊,在历史上,当一个声望孚众的偶像消失之后,必然会出现人心上、力量上的重新组合,礼亲王代善情绪的反常和郑亲王济尔哈朗情绪的深沉,不就是这重新组合的征兆吗?如果两黄旗与两红旗、镶蓝旗的暗地联手,因孝端皇太后的消失而解体,自己的一切打算都将付诸东流。祸福莫测,天真要坍了吗?孝庄似乎一下子又跌进四年前皇太极猝然病卒的那种艰难的境遇里……
婉儿禀奏了孝端皇太后的病情和诸王贝勒的动态之后,便压低声音说出了孝端皇太后病情转危的起因:
“慈宁宫里的宫女私下对我说,母后皇太后的病危来得很怪。入夜时分,皇贵妃曾去看望母后皇太后,还说了一阵悄悄话。皇贵妃离开之后,母后皇太后的病就转危了。宫女怕皇贵妃见怪,不敢乱讲。刚才,奴婢去了寿康宫,叩见了皇贵妃,原来是皇贵妃把您的‘病倒’和皇上的‘痛哭’告诉了母后皇太后……”
“噢?”孝庄霍然站起。
“奴婢寻思,母后皇太后的病危,会不会是因这而引起的?”
孝庄一把抓住婉儿的臂膀:
“你,你为啥不早说啊!快,我们去慈宁宫!”说着,欲向宫外走去。
婉儿愣住了:
“皇太后,你,你泪痕满面啊……”
孝庄停住了脚,抬手拢了拢散乱的发丝,用衣袖拭了拭泪痕:“他们都说我是铁石心肠,我流的眼泪何曾少啊!快,传令备轿!”
“皇太后,朝里谁都知道你‘卧病在床’啊……”
孝庄颓然坐在孤灯下,沉默了,为难了。她呆呆地凝视着婉儿,自疚、自艾地说:
“‘卧病在床’,心机枉费啊!我,始作俑者,使儿子碎心断肠,使姑姑病情转危,罪愆深重啊!我吐丝作茧,缚住了自己,连这宁寿宫都出不去,真是自造的报应啊……”
“皇太后,奴婢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孝庄望着婉儿,微微点头。
“历代帝王常微服私访。今晚,皇太后也可以微服探亲啊!”
孝庄站起,抱住了她的侍女:
“聪明的婉儿,你解开了我身上的镣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