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代善的“意气风发”,济尔哈朗的“深谋远虑”和皇上福临的“自强不息”(1 / 1)

孝端皇太后病危的消息,在到达南宫王府的同时,也到达了位育宫、宁寿宫和各个和硕亲王的府邸。大清统治集团权势人物的应变方略都露出了形迹,进一步加剧了形势的恶化。

礼亲王代善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打了一个寒战,几十年宫廷生活的酸甜苦辣,使他养成了本能的敏感。他十分清楚,孝端皇太后虽然是一个不解朝政的女人,但在这三四年里,却是多尔衮和孝庄之间的缓冲人物,是维持诸王贝勒之间面和心不和的形式上的象征。如果这个象征性的人物一旦消失,野心勃勃的多尔衮和胸富谋略的孝庄就该迎头相撞了,紫禁城就是这对男女斗法的战扬。在这场争斗中,满洲八旗都会卷入,不可能再有旁观者。因为,这四年来,由于多尔衮权力的扩张,各旗内部都在悄悄地分化、组合,各旗主的绝对权威都遭到了削弱。两黄旗将领的分化最为明显,许多人依附了南宫王府。也许因为分化得太明显了,反而使索尼、鳌拜、塔胆成了两黄旗实际上的领袖,把固山额真拜音图孤零零地吊在那里,成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梁上君子。镶蓝旗的分化最不明显,似乎仍然是济尔哈朗的一统天下。也许因为太模糊了,反而使济尔哈朗成了灰蒙蒙的旗主,落在谁也把握不住的五里雾中。自己的两红旗呢,也不似昔日的铁板一块了。自己年过花甲,已成强弩之末,将领敬而无畏,多尔衮又步步紧逼,旗主的声望和控制能力在逐渐丧失。特别是镶红旗,顺治元年十月,多尔衮为牵制福临,以追击李自成为理由,提拔皇太极的第五子硕塞为郡王,把他塞进了镶红旗。这个当时年仅十六岁的皇五子,凭借着皇太极的余荫和多尔衮的偏爱,四年来,结交将领,礼下谋士,不仅在镶红旗站住了脚跟,而且控制了部分实力,成了多尔衮在两红旗的代理人。在这种形势下,就是自己有心作壁上观,在实际上也难于做到了。多尔衮,心机狠毒的摄政王啊!

也许是形势把代善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也许是他仔细地估计了孝庄的实力,也许是这位年过花甲老人心理上的回光返照,勃发了年轻时的锐气,他以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果敢,作出了和孝庄站在一起的决定,立即召集他的儿子满达海、尼克达,孙子勒克德浑下达了明快坚定的命令。派满达海去镶红旗大营,派尼克达去正红旗大营,亲自掌握兵马,以应变故。派勒克德浑去两黄旗大营与索尼、鳌拜、塔胆密议,以便联手行动,同攻同守。然后,他带着二十名亲兵,乘着轿舆进紫禁城慈宁宫,看望孝端皇太后的病情去了。

郑亲王济尔哈朗听到孝端皇太后病危的消息后,心情也沉重起来。他对形势的估计,比代善更为深沉。他认为:孝端皇太后这个稳定因素消失之后,多尔衮与孝庄之间的冲突有可能骤然爆发,也有可能产生新的妥协。“妥协”之举,历来是强者与强者之间相持对抗的办法。因为,两强相撞,总有一方要被粉碎的。多尔衮和孝庄都不是傻子,眼下谁都没有一口吞下对方的实力,谁愿意自我毁灭呢?他希望这个“妥协”局面的出现。这种等待时日的“妥协”,将为自己提供回旋的余地,在沉默的韬晦中,等待东山再起的时机。他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口的自信:自己这健康的、悉心保养的身体,一定能够熬过多尔衮那声色无度、风疾屡犯的身躯。被女色掏空了身子骨的多尔衮啊,看咱俩谁活得长远!

老谋深算的济尔哈朗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押在这美好的希望上。他看得清楚,多尔衮的身边,站着多铎和阿济格,这是多尔衮的左膀右臂,也是两个危险人物。多铎接班的权欲追求和阿济格不计后果的鲁莽,都是鼓动多尔衮铤而走险的祸根。孝庄手下的索尼、鳌拜、塔胆,都胸怀怨愤,急于复仇,又握有护卫皇宫的特权,极易使孝庄作出急于求成的决定。如果两强相撞的局面真的出现,自己该怎么办呢?

这个跌了台的辅政王,并没有因失去高位而智力减退。他在反复思索之后,决定在万一出现的两强相撞中,把握时机,重振雄风,开辟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他的具体方略是:在两强相撞的开始,首先除掉暗地投靠多尔衮的吞齐、尚善、吞齐喀、扎喀纳、富喇塔、努赛等六个叛逆,以稳住自己的阵脚。在两强相撞的关键时刻,亮出旗帜,举兵勤王,发镶蓝旗全部精骑,直扑南宫王府,建不世之功,雪四年之耻。

济尔哈朗隐蔽了心中的机算,吩咐次子济度速去镶蓝旗大营执掌兵马,并派出心腹亲兵暗地监视吞齐、尚善等六人的行动。他便带着长子富尔敦骑马至西华门,然后步行向慈宁宫走去。

位育宫里的福临,接到孝端皇太后病危的禀奏后,身上透出了冷汗,心儿颤抖了。但他没有哭泣,没有叫喊,挥走传报的近臣席纳布库之后,默默地坐在桌案边,对着跳动的烛光,发呆似的沉思起来:

午后在宁寿宫那场情真意切而又是虚惊一场的痛哭,使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在皇宫里,痛心流泪的悲哀,不一定是对不幸事件的表示,许多不幸的事情,往往是以狂欢喜悦来表达的,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得学习变态改形啊!在宁寿宫里那场眼泪流出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干燥了,心肠变硬了,眼前的烛光,似乎不总是红的颜色,有时也似乎变成了黄色、绿色、蓝色了。皇宫里的事情,原本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啊!

是啊,苏麻喇姑说得对,这就是“苦肉之谋”。苦肉之谋,真是血糊糊、泪汪汪而又是恰如其分的字眼啊!母亲用自焚的骨头,煎熬着儿子的灵魂,儿子用泪水的沙粒,揉搓着母亲的慈心。用碎心断肠的痛苦,去换取对手的相信,真是人世间最神圣、最荒唐、最昂贵、最离奇的交易啊!可怜的母亲,为了不争气的儿子,忍受了多少难堪和痛苦啊!懂了,历史上那些“以子作质”、“以女和亲”、“以妾赠人”的软弱的君王,大约也是这样忍泪作欢地送走自己的儿女姬妾吧?懂了!历史上所谓的“要离断臂”、“聂政毁容”、“荆轲提着朋友的脑袋走上秦庭”,大约也是这样的忍着悲痛、堆起笑脸面对敌手吧?懂了,历史上一切在危难中无可奈何的帝王帝后,大约都在用自己的泪水泡着自吞的苦果,延长着苦涩的岁月吧?苦肉之谋,原是自噬骨肉的惨情惨剧啊!

是啊,苏麻喇姑说得对,要忍受这“**之辱”。**之辱,令人心冷齿寒的屈辱啊!韩信当年从淮阴恶少的**爬伏而过时的心境究竟如何?谁说得清楚呢?他没有惊慌?没有卑怯?没有别的思虑?真是满腔子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吗?后来淮阴侯惊天动地的业绩和太史公笔墨的惊天动地,使这卑怯的**一爬成了佳话,流传于庙堂闺阁,给弱男弱女以心灵上的安慰,真是弱者的一服灵药啊!四年来,自己爬在多尔衮的**,玩鸟、画画,靠人提线拱手,看人眼色开口。卑怯啊!四个春夏秋冬的卑怯!屈辱啊,无尽无期、锥心刺骨的屈辱!可前途呢?仍然是一片烟波渺茫的深渊。忍耐,忍耐,这**之辱的忍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是啊,还是苏麻喇姑说得对,要有“悬胆之志”。悬胆之志,君子自强不息之志啊!越王勾践二十年的“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终于从屈辱中崛起,洗雪了会稽之耻,赢得了苦尽甜来。可自己呢?有勾践深沉的心机吗?没有。有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谋略吗?也没有。在这紫禁城里,在诸王贝勒的面前,在飞扬跋扈的近臣眼里,自己只是一个胸无大志、凭人摆布的木偶,只是一个养鸟画画、玩物丧志的昏虫,只是一个吃饭拉屎、无血无性的痴呆。皇兄被整了,自己不敢作声;母后皇太后吐血昏倒了,自己不敢追究;生身母后“病倒”了,自己不能看望。什么皇帝?什么君王?都是一个空名。这样好,这样好啊!牢牢地记住:今天在这紫禁城里悬挂的,是自己的生身母后,是善良慈祥的母后皇太后,是自己的生命啊!这就是明目清心的“胆”,这就是自强不息的“胆”,这就是知耻近勇的“胆”,耻在眼前,耻在心头啊!……

董鄂女轻步走进书房,微微一礼,把热茶呈献在桌案上。福临两手扶颊,端坐沉思,似乎没有发觉。董鄂女抬头一看,福临泪流满面,两眼发呆,神情痴然。董鄂女震惊,轻轻呼唤了一声“皇上”,福临似乎不曾听见,没有一丝反应。董鄂女神情慌乱了,用手拉了一下皇上的衣袖,福临骤然发怒,甩袖挥落了茶杯,热茶洒在董鄂女身上,茶杯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董鄂女吓坏了,急忙跪倒请罪,福临却以袖掩面,伏案泣咽起来。董鄂女一时不知所措,急忙奔出书房,找苏麻喇姑去了……

当苏麻喇姑和董鄂女急忙走进书房时,福临的情绪已安静了,他站在桌案前,正在挥笔作画。董鄂女十分惊异,抬头看着苏麻喇姑。苏麻喇姑的眼睛里洋溢着喜悦的光泽,注视着福临手中的画笔在一张宣纸上勾挑涂抹。

这是一幅《羔羊行孝图》。一只羊羔跪伏在一只母羊的肚下,吸吮着乳汁……

董鄂女看着,看着,心灵触动了,心潮腾起了,眼睛湿润了。这吮乳的羔羊,不正像这眼前囿于位育宫的皇上吗?心地孝顺的皇上,软弱无力的皇上啊!

苏麻喇姑看着,看着,心灵坦然了,心潮平静了,眼睛闪亮了:衔哀不愁,遇事不惊,喜怒抑于心底,哀乐深藏不露,为君之道,在这个年幼皇帝的身上出现了。不再浮躁的皇上,自知韬晦的皇上,自强不息的皇上啊!

福临画成,轻轻放下画笔,抬头望着董鄂女说:

“朕闻母后皇太后圣躬有违,心甚悬念。速将这幅画送往慈宁宫。你要亲自恭呈母后皇太后,转奏朕请安问候之意。”

董鄂女奉旨捧画离去。

福临神情惨然地望着苏麻喇姑:

“多尔衮、多铎此刻也许正在慈宁宫流泪叹息吧?朕的忠顺的叔王啊……”

苏麻喇姑急忙跪倒:

“皇上能如此虑人虑事,一定会苦尽甜来。”

“苦尽甜来?苦,什么时候才能尽?甜,什么时候才能来啊?大姐,请你燃烛焚香,我要为母后皇太后祈祷。祈祷母后皇太后转危为安,永享天年。”

当苏麻喇姑燃起蜡烛,点着香火的时候,两红旗、镶蓝旗的兵马都进入了战备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