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亲王阿济格走进南宫王府的密室,看见只有多尔衮一人在室内徘徊。他知道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便一声不吭地坐在桌案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待着多尔衮开口。
阿济格近两年来,情绪也不太好,对多尔衮,心里也有着不满。他们兄弟之间的龃龉,主要是由于多尔衮厚多铎、轻阿济格引起的。两年前,阿济格追击李自成时十分卖力,曾有八战八捷之功,却没有受到多尔衮的重赏,心里早就不舒服了。顺治二年六月,李自成遇难九宫山,多尔衮才派使者至阿济格军中慰劳,嘉慰阿济格“运筹决胜,茂著勋庸”,并许诺班师回京之时,“当重赏以酬”。谁知后来因为李自成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江南又腾起李自成并未死亡之说,多尔衮十分生气,认为阿济格“奏报情形,首后互异”,是贪功虚诳。当阿济格八月班师回京至卢沟桥时,多尔衮派人传谕阿济格:“尔等有罪,应议处。故不遣人迎接。尔等至午门会齐后,即各归家。”阿济格在外征战两年,消灭了李自成,结果落了个灰溜溜的下场,心里憋气窝火,一个月没有走出王府,在窝里喝酒、骂娘、打老婆,闹了一阵子情绪。顺治三年五月,蒙古苏尼特部落腾机思等人叛乱,多铎率兵征讨,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打了几个小胜仗,多尔衮便借机为多铎吹嘘起来。多铎九月班师回京时,多尔衮亲自出边迎接,到北京时,福临亲自迎接于安定门外,并赐给多铎一匹鞍马。两相对比,他觉得多尔衮有意挤对自己,联想到多尔衮过继多铎之子多尔博为嗣,心里也开始打鼓了:妈的,难道要把两白旗的三股份都归于多尔衮吗?肚子里也暗暗作起劲来。虽然后来多尔衮也把他的儿子劳亲收入南宫王府,他心里的芥蒂仍然没有脱落。
多尔衮见阿济格到来,只是漫应了一声,仍然在踱步中思索着孝庄的“病倒”。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关系着他下一个方案的是否可行,在没有弄懂这个问题之前,是一个字也不能向阿济格透露的。他了解这个胞兄,生性外露,行动鲁莽,嘴上无门,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黄油,在以往的几次争斗中,都是这位亲哥哥捅了娄子。这样一来,就慢待了阿济格。阿济格坐了一会儿冷板凳,憋不住了,火了:
“摄政王大人,你这是泡我啊,要没有话说,我就不作陪了!”说完,拔腿要蹽。
多尔衮立即醒悟过来,急赔笑脸,但并不着急。他有留住阿济格的办法:
“哥,宁孝宫那位病倒了!”
这一句话真灵,阿济格停住了脚,情绪上来了:
“好啊!这娘们儿早他妈的该倒霉了,眼下还死不了吧?”
“只是听说。真病假病还吃不准呢……”
“管她真病假病,只要有病就好!”说着,一屁股落在椅子上,一琢磨,不对劲,顺口骂道:
“妈的,假病能叫病吗?这个狐狸精,连病也他妈的弄假!”
阿济格的劲头上来了,多尔衮也就放心了,便招呼女侍吴尔库尼为阿济格备酒。用酒堵住这位胞兄的嘴,是最简便、最管用的办法。
也许因为同母的血缘关系,他们兄弟三人之间,有着一种奇特的凝聚力。也许因为母亲阿巴亥悲惨的殉葬,他们兄弟三人之间,有着心灵上的相互依靠。也许因为两白旗这块土壤里扎着他们兄弟三人共同的根,在对付外来的势力时,他们总是团结一致的。特别是对付强大的皇太极的势力时,他们总是抱作一团,绝不分离。殉葬的阿巴亥生下了这三个儿子,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无愧于自己的母亲。
吴尔库尼端来了酒菜,兄弟俩在桌案边坐下来……
酒,使阿济格兴奋了,开窍了。他骂着孺子福临,骂着狐狸精孝庄,向多尔衮提出了许多他想知道的问题。
酒,多尔衮借口“素有风疾”没有喝。他频频地向阿济格添酒,用酒擦拭着这把钢刀。他讲述了近日来发生的一切:福临与济林娜的定亲,伊罗根和婉儿的婚礼,伊罗根进入位育宫,两黄旗加强了对四门三宫的警戒以及代善、济尔哈朗进入宁寿宫的探望请安等。在这些事情的讲述中,他巧妙地阐明了这都是孝庄心怀叵测的安排,都是针对两白旗和他们兄弟来的,目的在于“卸磨杀驴”……
酒力和巧语同时发生了作用,阿济格暴怒了。他猛力摔掉酒杯,破口大骂:
“卸磨杀驴?妈的,咱们先宰了她!”
钢刀擦亮了,闪耀着青光,多尔衮也无须再讲什么了。他急忙为阿济格斟茶解酒,显示对这位胞兄的敬重。
这时,多铎带着巩阿岱和刚林走进了密室。
在宫廷里的钩心斗角中,要冷静无误地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各种因素的交织和捉摸不定的变化,往往会把人们从正确的轨道引向似是而非的歧途。真是政治斗争中的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啊!聪明而虑事精细的多尔衮,有时也避免不了受皇宫生活中这些奇特因素的摆布。
吏部尚书巩阿岱关于孝庄“病倒”情况的禀奏,并没有消除多尔衮心中的疑虑。因为多尔衮知道,巩阿岱是奉命去宁寿宫探听消息的。“奉命”是什么?历来就意味“先入为主”。哪个“奉命”者不是竭力证明“命”的正确英明,以投其主子所好呢?况且巩阿岱有这样的所长,是精于揣摸主子意图的行家。多尔衮保持着这种心理上的警惕,所以,对巩阿岱竭力渲染的福临痛哭、苏麻喇姑流泪,并不十分信其真诚:一个是孝庄的儿子,一个是孝庄的侍女,就不会串演一场戏吗?
刚林禀奏的与婉儿的一段交锋,却使多尔衮动心了,特别是刚林关于皇贵妃、皇淑妃被挡驾时的意外情态的讲述,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多尔衮原有的判断,开始倾向于孝庄真的病倒了。是啊。如果孝庄无病,婉儿何必急急接过那个“偏方”呢?如果孝庄装病,婉儿何必对“出痘”心惊神慌呢?如果说巩阿岱是善伺上意、有心无骨的饭桶,易为假象迷惑,那么,专门以心计和目光观察风云的谋臣刚林,也为这样的假象迷惑了吗?多尔衮舒了一口长气,上苍有眼,疾病终于推倒了这个刚强的女人!于是,连福临的痛哭、苏麻喇姑的泣哭,他也觉得合情理,而且具有另一番情味了。但他没有急于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微微一笑,举起茶杯品起茶来。
刚林十分识相,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便跪拜告辞。巩阿岱也醒悟过来,随着刚林也跪拜告辞离开了。
酉时的更鼓声由玄武门城楼隐隐传来。密室里只有多尔衮兄弟三人,烛光融融,显得神秘而凝重。
也许一天的劳神焦思使多尔衮感到十分疲惫,也许孝庄“病倒”之谜的揭开,使多尔衮感到十分惬意。他斜倚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恢复着精力,调整着方略,准备投入新的斗争。
多铎是多尔衮这次行动方略的唯一参与者,也是具体计划的执行者。他知道,孝庄“病倒”之谜揭开之后,多尔衮就要以惊人之举向皇位冲击了。现时只是冲击前的沉默,这段沉默之后,将是更为紧张的劳神焦思,更为激烈的明争暗斗,甚至是最为残酷的刀剑相搏。他心头浮起一阵担忧和恐惧:事情真能按照多尔衮的设想发展吗?他偷偷向多尔衮一瞥,看到多尔衮闲适安逸的样子,他的心也慢慢放平了。
阿济格虽然不知道多尔衮与多铎密谋的方略,但孝庄病倒这个事实,已使他感到满足。他是战场上拼杀的能手,知道战机的重要性,现时也开动了脑筋,琢磨着如何把战场上的那套战法,应用于两黄旗控制的紫禁城。
侍女吴尔库尼捧着多尔衮每晚必吃的夜宵——火焖牛筋走了进来,神色飞扬地跪在多尔衮的身边。多尔衮没有起身,只是用手抚摩了一下吴尔库尼的脸蛋,算是一种赞同和回答。吴尔库尼便用羹匙一口一口地喂着闭目养神的多尔衮。真是一种奇特的享受啊!
多尔衮有的地方很怪。在饮食上,他对宫廷里的珍肴美味都不感兴趣,唯独对牛肉有着入迷的喜好,每餐食牛肉,炒菜用牛油,特别对这火焖牛筋,简直是爱之成癖。传说,这种食品的制作特别费时费事:精选五岁公牛后身的粗筋,洗净,断寸,加入各种滋补性作料,用牛骨作燃柴,文火慢熬三日。据说,味道极其鲜美,有着极强的壮阳健身效用,因而成为多尔衮每晚必食的爱物。
多尔衮吃完了一盘火焖牛筋,拍抚了一下吴尔库尼的手,让这个侍女兼宠妾离开了。然后挺起腰身,望着阿济格和多铎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们说,该怎么办?”
阿济格早被多尔衮的“火焖牛筋”惹火了,因为侍女在场,不好发作。多尔衮这一问,正好送上了一个茬口,便没有好气地开了口:
“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还他妈的黏黏糊糊?我看,趁那个女人卧病在床,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多铎正要说话。被多尔衮用目光制止了。他笑着问阿济格:
“怎么个杀法?”
“连夜把镶白旗从昌平调回,趁两黄旗没有准备,咱们先下手为强。紫禁城里那些看门守宫的,都是一群不碍事的鸡巴毛!”
多尔衮笑着摇头。
“你是叫四年前阿山误事那码子事吓怕了?放心吧,昌平离这里只有百儿八十里,中间又没有吴克善的兵马,镶白旗固山额真不再是阿山那个混蛋,而是额克亲。还有咱们的劳亲……”
多尔衮忽地从躺椅上站起,打断了阿济格的话:
“哥,你搬到南宫王府来。”
“干什么?”阿济格蒙了。
“我交给你一个人。”
“谁?”
“皇上福临。”
阿济格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多尔衮。他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突然灵犀开窍了:
“他?他会离开紫禁城到这里来吗?”
“皇太后病倒在床,我的‘风疾’发作,行动不便,明天早朝,只有多铎陪着皇上听政了。”多尔衮说着,落座在椅子上,把没有说完的话留给了多铎。
多铎侃侃而谈:
“明天早朝,六部尚书将有几十个重要紧急事宜奏请皇上裁决。你说,他会怎么样?”
“他十岁孺子,懂得个屁,还不得你做主啊!”
“如果有件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呢?”
“那小子也有几分聪明,你做不了主,他会一声不哼地压起来。”
多铎掏出一份紧急塘报交给阿济格:
“你看,这样一份塘报,他敢留中不发吗?”
阿济格识字不多,他根本没有去接塘报,干脆地反问了一句:
“什么玩艺儿?你说说!”
“这是江南七省总督洪承畴从南京送来的紧急塘报,闯贼的侄儿一只虎李过又树起了旗帜……”
阿济格大惊:
“这是真的?”
“不论是真是假,你说,福临他能稳坐金銮殿吗?那时,锡翰、冷僧机这些近臣,都会劝他进入南宫王府向摄政王求计的……”
阿济格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佩服多尔衮虑事的精细,在不动声色中,选择了孝庄病倒这个微妙时机,给福临设置了一个粉身碎骨的陷阱。他佩服多铎的组织才能,不仅调动了六部尚书,还制造了一个远在南方的洪承畴来当福临的催命鬼。他心里十分痛快,大声说道:
“妥啦!这招准灵!说吧,派我干什么?”
多尔衮从椅上站起,神色严肃地下达了命令:
“福临进入南宫王府之后,你立即把他抓到手,然后带领三百精骑,把他劫往昌平镶白旗大营。记住,先留下活口,我要逼宁寿宫的交出皇位……”
这时,吴拜闯了进来,情急地禀报:
“慈宁宫太监传谕:母后皇太后病情转急,生命垂危,召摄政王立即进入慈宁宫。”
多尔衮一时愣住了。
多铎一时慌乱起来。
阿济格幸灾乐祸地大吼:
“生命垂危,好啊!都该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