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婉儿和刚林在衍祺宫周旋的时候,“病倒”的孝庄正在卧室窗前的桌案边,聚精会神地琢磨着索尼、鳌拜、塔胆等制定的《五凤楼举事密疏》。
这个《密疏》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在五凤楼下擒拿多尔衮的兵力部署和联合两红旗、镶蓝旗对付两白旗反扑的具体措施。并明确提出:如果多尔衮及其亲兵进行反抗,将在五凤楼下全部消灭,决不纵虎归山。第二部分,是关于两红旗、镶蓝旗内部分歧情况的陈述和对此举万一失败时的退却安排。明确提出隐蔽两黄旗中一些忠贞可倚的年轻将领,以备东山再起。具体意见是:此次行动由索尼和正黄旗护军统领巴泰出头举事,隐蔽镶黄旗护军统领巴哈和正黄旗前锋统领德马护,并使鳌拜、塔胆置身事外。如果此举不成,由索尼和巴泰承担全部后果。并附有塔胆要求自己出头举事、保存索尼的奏请。
这个《密疏》,把孝庄引入一个极为兴奋的境界,也把她引入一个瞻前顾后的沉思之中:
这是一个极其周密的方案。孝庄头脑里立即呈现出一个风驰电掣紧张雄武的场面:五凤楼门外两侧暗伏的二百名甲兵,五凤楼门内拦截的一百名劲卒,五凤楼上左右墙堞后埋伏的三百名弓箭手,突然同一时间行动起来,扑向走近五凤楼门洞的多尔衮。狂飙掠地,剑影刀光,飞矢雨下,鲜血飞溅……刹那间,多尔衮这个人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一个具有远见的方案。在皇宫这个盘根错节、蛛网交织的地方,任何一个周密的设想,都不能保准一定成功。况且,对手是气焰方炽、权倾朝野的多尔衮。也许多尔衮正在审定着一个什么方略等待自己落网呢!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这样一个保存实力的安排,就主动得多了。德马护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不了解,而巴哈,自己却是熟悉的。索尼把德马护与巴哈相提并论,可见也是足以信赖的。索尼是万里之才,来日辅佐福临立大业者,非此人不可,而临阵决机、挥刀拼搏,非其所长。五凤楼下,百丈之地,生命决于瞬息之间,恰是塔胆扬威立功之所。扬其所长,隐其所短,用人之道。塔胆啊,用你的忠勇胆略,在刀光剑影之中,摘取多尔衮那颗头颅吧!
孝庄拿起红珠象牙狼毫笔,注满徽州五香墨,刚要批准这个《密疏》,笔下似乎滚动着多尔衮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一种刺心的感觉在她的心头翻滚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心跳,压抑而莫名其状。孝庄闭目沉思,默默地梳理着心中腾起的这团乱麻:
朝廷只有一个多尔衮啊!他很坏,野心勃勃,权倾朝野,残害异己,恣意横行,朝臣为之切齿,而且篡位之心,已露端倪,使自己提心吊胆,日夜不宁!可他也很“能”,入主中原,是他带兵实现的;四年征剿,是他运筹制胜的;朝政方略,是他负责实施的;今天的天下初定,是他费神劳思获得的。“天下只知摄政王而不知福临”这句话,是僭越无上的逆论,也是他功高所致啊!可在刹那间,多尔衮人头落地,摄政王政绩全非,朝臣能服吗?天下能服吗?……
人心难欺啊!人心是善良的,总是铭记着一个人的功绩和他做过的好事,甚至有时爱屋及乌,原谅其大过小失,以维持心中偶像的完整。昨天太和殿里突发的事件,也许会被人们看作是多尔衮的一种“过失”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五凤楼下将要突发的一场厮杀,人们也许会诅咒为一个女人的发狂!人心也是敏感的,第一次只是口是心非的花言,也许能够得到人们的赞赏,第二次口是心非的巧语,也许能够得到人们的默许,第三次口是心非的谎言,就该引起人们的厌恶了。也许多尔衮花言巧语中包藏的祸心还没有完全暴露,还需要待以时日啊!人心毕竟是公平的,既不屈服于权势、高位和武力,也不迷惑于猜测、怀疑和推论,总是以明晃晃的既成事实为依据,去判断一个人的功过是非。在豪格跌台之后,也许还需要一些人连续的跌台,用血、用泪冲刷掉多尔衮身上的层层金粉。只有到那个时候,五凤楼下的厮杀,也许才会被人们称赞为“玄武门之变”!人心啊,毕竟是难欺的。
现时还需要这个多尔衮啊!天下离大定还远着呢,闯贼献贼的所部,只是溃散,还有可能死灰复燃;大明的臣子还没有全部归顺,江南还有一个不死不活的永历朝廷;中原黎庶的心,还在厌恶一个来自关外的、陌生的治理者。在一阵沉寂无声之后,也许还会有一场炸雷滚空、烽火遍野的灾难。那时,靠谁来收拾局面呢?
孝庄掷笔于案,疑惑了,犹豫了。这时,福临断肠碎心的哭声传来了。
哭声急旋着,撞击着门缝窗罅,飘落在桌案,飘落在孝庄的耳边。她的心颤栗哭泣了,双手抓住头上的黑发,扑伏在桌案上,任泪水清泉般地流淌。
“这锥心断肠的哭声,是自己亲自设计的。为了欺骗多尔衮,先欺骗自己的儿子。天不报而人报,天不罚而自罚,自作自受的报应啊……
“这自斫自罚的哭声,是自己希求的。孝敬的儿子为母亲的‘病倒’担忧,狠心的母亲以儿子作盾而玩耍阴谋。未制敌而先制子,未伤敌而先自伤。人伦沦绝啊……
“这惨不忍闻的哭声,是自己用‘懿旨’逼出来的。婉儿知道,苏麻喇姑知道,太医傅胤祖知道,儿子很快也会知道的,也许有一天,朝臣们都会知道。一个无能的皇太后,一个残忍的母亲啊……”
哭声抽泣着,悲切地隐现着,裂情地号啕着,孝庄抬起头来,泪水滴答在桌案上。
“别怨恨狠心的母亲!在这生死争斗的关头,不如此,瞒不过南宫王府的耳目;不如此,骗不了趋炎附势的鹰犬;不如此,摸不透多尔衮的心机;不如此,保不住你的皇位。在这皇宫里,诚实的是庸人,狡诈者是奇才。哪个强者,不是强在弥天大谎上?多尔衮如果不以狡诈行事,能使肃亲王跌入陷阱吗?能使母后皇太后吐血昏倒吗?……
“原谅残忍的母亲吧!流泪总比流血强。在这大权旁落的年月,只有多流泪,才能少流血。皇位,原本就是建造在血泪上的,哪个开国皇帝,不是自己流泪流血开创基业,然后再让别人流泪流血而登上宝座?不流泪流血的皇帝也有,那是别人扶上来的‘阿斗’,是无权无威的牌位啊!你也该在泪水中滚动几个年月了……
“哭吧,流干你的眼泪吧!带泪的心肠是软弱的,带泪的心计是柔情的,带泪的欺诈是无力的,带泪的智慧是灰色的。只有把泪泉变为火山的时候,你才配做一个真正的帝王。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这个理啊……”
在福临号啕沙哑的哭声中,突然插入了抽噎不断的哭泣声。这是婉儿在哭,这是苏麻喇姑在哭?这是皇贵妃、皇淑妃的哭声吧?后宫都在泣哭啊,孝庄的心碎裂了,忍受不住了:
“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受吗?屈辱啊屈辱!我是一个连‘屈辱’也不知道的女人吗?”
孝庄伸手抓起红珠象牙狼毫笔,婉儿带着太医傅胤祖走进卧室。傅胤祖急急禀奏:
“多尔衮动啦……”
孝庄停住了笔,一丝宽慰浮上心头。
“英亲王阿济格进了南宫王府……”
孝庄的眼睛亮了。
“辅政王多铎正在召开六部尚书议事……”
孝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皇上身边的近臣锡翰也偷偷走进了南宫王府。”
孝庄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红珠象牙狼毫笔:
“谢天谢地,谢谢你这位老太医,多尔衮终于露形了。婉儿,快给老先生看茶!”
傅胤祖急忙跪倒谢恩,听候孝庄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