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孝庄病了。真病?假病?母亲点燃的骨火,煎熬着儿子断肠裂胆的心(1 / 1)

孝庄走进衍祺宫东稍间的卧室,吹灭了灯,和衣躺在褥皱被斜的床榻上,她用枕巾覆盖着脸,开始思索面临的一切难题。忠心耿耿的婉儿,在外室门旁的一只宫凳上坐下来,守护着孝庄,冷清地度着她的花烛之夜。

“豪格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使孝庄感到彻骨的震惊:

多铎的指挥和两白旗将领的揭、证大闹,组织得如此周密,而自己事前竟毫无所知。足以证明,多尔衮对三宫的封锁,已经到了水泄不通的程度。自己也是眼瞎耳聋到家了。

多铎在发难中,六部官员蜂拥而上,紧锣密鼓地配合,使豪格欲言无时,欲辩无机,而文武朝臣竟无一人提出异议,起而抗衡。纵然郑亲王济尔哈朗、宁完我、索尼等有谋于胸、故作沉默,而上百名朝臣,竟无一个血性男儿主持正义,抑强扶弱,也算是可悲可哀到家了。

在孝端皇后吐血昏倒、皇上惊呼急救之时,除太和殿的禁卫将领外,文武朝臣都瞠目呆立,看多铎而迟疑,望阿济格而畏缩,竟无一人上前。当然,朝制森严,臣子们都可引以为辩。但他们迟疑畏缩的,不是怯于朝制,而是惧于多尔衮的**威啊!

在“豪格事件”突发的同时,多尔衮竟然托着笑脸打上门来,捧着苦药逼着自己当众吞下。真是狗胆包天,成心找死!

这一切都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也许是一场皇位易主的预演吧……

孝庄思索着应变的紧急对策:

“再进睿亲王府制止多尔衮这邪恶的念头吗?现时已非当年,没有两黄旗的刀剑,没有科尔沁的铁骑,没有豪格的偏师为应,没有掐住多尔衮的脖子,用什么‘制止’啊!用眼泪?用孤儿寡母的凄凉?用苦苦的哀求?在皇宫里,压根儿没有同情和怜悯。没有力量的哀求,无异于前去送死。自己也做不出来啊……

“要郑亲王济尔哈朗、范文程、宁完我再为设谋吗?没有力量作底的‘谋略’,只是几句安慰心灵的空话。在生活交往的世情中,也许能呈效一时,但在权势的决斗中,只是失败者自我宽慰的鸩酒。‘谋略’终究敌不过‘权势’,而权势恰恰握在多尔衮的手里……

“再向多尔衮做出让步吗?他已经是皇叔父摄政王,具有宗室和朝廷的双重高位权力,再无官位可封了;他的卤簿仪仗,已与皇上相同,再无朝礼可敬了;他的财产已超过福临,连大内的印信文册都搬进了南宫王府;他的府邸,其壮丽辉煌,已与皇宫无异;他的妻妾有名分的已有十二人,近两年挑选的几十名美女,哪一个不是他的妻妾?除了福临的皇位,再无东西可让了。如果让出皇位,还有福临的命吗?还有自己的命吗?与其在那时窝窝囊囊地死去,还不如现在痛痛快快地一搏!再说,在这次生死搏斗中,死亡就一定属于自己吗?索尼啊,你的应变措施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信息相通啊……”

孝庄想到索尼,心里更加不安了:

“两黄旗近几年来,也不似昔日强大了。外战死的是士卒,内争伤的是将领。多尔衮的分化、收买、整治、迫害,已使两黄旗昔日的将领零落四散,现在站着的,只有索尼、鳌拜、塔胆三个人了。如果不能与两红旗联手,如果郑亲王仍置身事外,索尼敢冒这样的风险吗?”

孝庄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时,窗纸微微发亮,天快亮了,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孝庄以为是婉儿来备水沏茶,没有在意。忽然,眼前一亮,蜡烛点燃了,她蓦地睁开眼睛,烛光里出现了两个婉儿:同样的装束,同样的笑脸,同样笑盈盈地向她走来。她诧异了,以为是自己的眼睛骤然吃光,看花了眼,正要抬手揉揉眼睛,床前传来婉儿的声音:

“皇太后,你看谁来了……”

孝庄定神一看,是苏麻喇姑啊!她挺身坐起,一把抓住苏麻喇姑,拉到床边落座:

“你这是……”

“不是宁寿宫的人,能随便进皇太后的住室吗?这么一换装,不就以假乱真了?”

孝庄拍着苏麻喇姑的手,赞赏地说:

“以假乱真?好!真像婉儿,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苏麻喇姑从怀里取出一卷呈文,情急地交给孝庄:

“这是巴哈借四更巡哨之机悄悄交给我的,要我尽快呈送皇太后。”

婉儿端来烛光,孝庄打开一看,是两黄旗将领索尼、鳌拜、塔胆等拟定的《五凤楼举事密疏》。孝庄神情一振,跳下床榻,不及着履,接过蜡烛,坐在桌案前埋头阅览……

静静的黎明,悄悄地走进衍祺宫,来到孝庄卧室的窗前,淡化着桌案上的烛光。婉儿端来银盆温汤,苏麻喇姑沏好了香茶,孝庄脸上的忧意愁容在烛光中减退消失着……

雅静的清晨来到衍祺宫,窗外的清风轻摇着宫院里吐黄缀绿的杨柳,送来了几丝缥缈的晨曲。婉儿理好了床榻上的衾枕,苏麻喇姑擦亮了梳妆台上的明镜,孝庄的脸颊跳动着一股勃勃英气,抖落了淡淡的烛光……

玄武门城楼上卯时的更鼓声敲响了,孝庄霍地站起,吹灭烛光,把《五凤楼举事密疏》托在手里掂了一掂,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一场厮杀啊!”她抬头看到婉儿和苏麻喇姑关切震惊的神情,强颜作欢打趣地说:

“别为昨儿的事情抱屈,等你和伊罗根有了孩子,我们就大宴三天,加倍热闹。苏麻喇姑,你也不能总是这样,那个人都死了五年,还总是忘不了他……”

苏麻喇姑也凑趣地说:

“不是忘不了他,我是怕……”

“怕什么?”

“怕到那个时候,还要你皇太后一个人送新郎新娘入洞房。”

“你放心,等你成亲的时候,我让多尔衮和多铎为你抬轿打躬……”

她们都笑了。婉儿急忙端来银盆温汤请孝庄洗漱。孝庄浸湿毛巾,擦了擦粉扑扑的脸颊和略显干涩的眼睛,便走到梳妆镜前,对镜理着纷乱的发丝。苏麻喇姑急忙走到孝庄的身后,帮着主子对镜梳理起来。突然,孝庄的手停止在两鬓上,脸色慢慢忧郁了:

“巴哈还说了些什么?”

“他来去匆匆,什么也没有说。”

“南宫王府昨夜有什么动静?”

苏麻喇姑默然。

“多铎、阿济格有什么走动?”

苏麻喇姑摇头。

“两白旗将领都在干什么?”

苏麻喇姑低声回着:

“我们都不知道……”

孝庄转过身来,望着苏麻喇姑和婉儿,像是说给她们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啊,他们在干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能不遭人家的暗算吗?要叫多尔衮把他的招数都亮出来,咱们和他倒个个儿,也暗算他!”

婉儿弄不懂孝庄的话是什么意思,偷偷看了苏麻喇姑一眼。苏麻喇姑虽然也不知道《五凤楼举事密疏》的具体内容,但她猜想两黄旗将有所行动了,便轻轻提醒孝庄几句:

“人啊,都怕麻痹大意。咱们这次吃亏,就在于‘粗心’上。多尔衮昨儿一举得手,正在兴头上……”

孝庄眼睛一亮。她看着苏麻喇姑狡黠地一笑,抬手揉乱了头上的发丝,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弄乱了锦榻上的被枕,对婉儿说:

“立即带几名侍女去太医院,传傅太医快来,就说我病倒在床了。”

婉儿似懂非懂,懵懂地点头,但站着未动。

“愣什么?我又不是真病,看你的脸色都吓白了!”

苏麻喇姑一把抱住婉儿:

“这样更好,神色再慌张一些,准能以假乱真。快去吧,可别露馅儿!”

婉儿彻悟了,点头走了出去。

苏麻喇姑向孝庄告辞:

“你也该‘病倒’了,我也该回去禀告皇上一声,也好叫他放心。”

“不!别告诉皇上,让他也大惊着急吧!”

苏麻喇姑惊讶了,也明白了:好一个硬心肠的母亲啊!

半个时辰以后,婉儿带着太医傅胤祖走进衍祺宫孝庄的卧室。年老的太医,被这突然的“病倒”吓坏了。他是小跑赶来的,连个助手也没有带,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他跪倒在孝庄的床前请安问好。庄孝没有回答,他急忙抓起孝庄伸出的手,切起脉来。由于他心跳过速,脉拿不稳,几次移动落座的位置,又深深地呼吸平气,才稳住了心跳,切住了脉理。

孝庄看着傅胤祖忠诚急切的神情,热泪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滚落在枕边,心头涌起了难言的歉疚:

“傅老先生啊!真是为难你了!我这病不在脉理上,是在心头上。我在欺骗你,欺骗你这父亲一样的老人啊……”

这泪滴枕边的情景,反而加重了傅胤祖的担心,他调集了自己所有的智慧,诊寻这病情的症状。他察觉到这病症的离奇,眉头微微一皱,闭上眼睛沉思了。

孝庄心头的歉疚,立即变为难言的隐痛:

“高明的太医啊,你察觉了什么?察觉到这是一场假病吧!一个当朝的皇太后,竟然装病卧床,你觉得惊奇可笑吗?可我这心里正在偷偷地哭泣啊……”

傅胤祖切脉的手指正已离开了脉理,滑移在孝庄的手腕上,但他根本没有发觉,仍然以切脉的姿态闭着眼睛沉默着。

孝庄看着这分心神移的老人:脸色肃穆,额头沁出汗珠,手在微微发颤。她的心也发颤了:

“细心的太医啊,你大概也诊出了这病症的起因,切到这病症的根源了。你的汗珠为什么涌出?是根本没有医治这种病症的良药吧?你的手为什么发颤?是写不出医治这种病症的处方吧!唉!你是人间做善事、救性命的好人,哪能医治这自古相传的宫廷绝症啊……”

傅胤祖徐徐地舒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来,望了望孝庄脸上的气色,神情镇静地离开床边,坐在桌案前,提笔开出了一张“处方”。他沉思片刻,转身将“处方”呈奉在孝庄面前:

“皇太后面无华色,情志不舒,肝胀气郁,阳亢阴虚。是劳思过度的一种急症。臣有一方,也许会有奇效。请皇太后审视。”

孝庄听出傅胤祖话里有话,伸手接过“处方”,举目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

“不负所托。”

孝庄惊喜,掀被而起,低声问道:

“老先生何以得知?”

“臣跟随太祖、太宗皇帝多年,又蒙皇太后慈心拂照,对宫中情形,不敢有丝毫粗心。今天,摄政王祸心已露,意在逼宫。请皇太后善保圣躬,挫败奸佞,以安社稷。”

孝庄整装下床,斟茶以敬,殷切请求:

“今天请老先生来,有一事相求:‘重病卧床’之事,全靠老先生成全了。”

“这……”傅胤祖有些不解。

“老先生,今天宫中情形,你也知之五六。我需要时间思索,需要时间准备,更需要摄政王、辅政王、英亲王放开手脚料理朝政。如果我不‘重病卧床’,他们能放心纵行吗?”

傅胤祖完全明白了。他跪倒在地,连叩三首,以示忠心:

“谢皇太后信任。臣别无所能,但在病症上以假乱真的本领还是有的。特别是在摄政王、辅政王、英亲王面前……”

“事出无奈,只有倚重老先生了。索尼处的一切信息,拜托老先生随时转达。”庄孝向傅胤祖深深一礼,伏拜在老太医的面前……

孝庄“病倒”的消息,随着太医傅胤祖的急急进入宁寿宫立即传遍了紫禁城,很快传进诸王贝勒、文武朝臣的耳朵里,至午前巳时,朝廷六部和诸王贝勒的府邸都议论开了。因为有昨天太和殿里突发的“豪格事件”作底,其震动之大,远远超过了孝端皇太后的吐血昏倒。人们把注意力都转向了宁寿宫。

多尔衮在昨天夜里听到两黄旗加强了对紫禁城四门三宫的警戒之后,便决定近几日不进宫了。今天的早朝,他以“风疾发作”为由,委托多铎主持。当多铎急急回到南宫王府向他禀报孝庄“病倒”时,他出了一身冷汗,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女人要行动了!他心里一紧张上火,“风疾”真的发作了。他的头隐隐地疼痛起来。

大贝勒代善,因为年事已高,一般早朝都不参加。当听到勒克德浑禀报这一消息时,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讲,坐在椅子上发呆了。昨天满达海被苏拜点了名,他心里一直惶恐不安,为满达海的生命担忧:难道又是一个硕托、阿达礼吗?但他还没有完全绝望。因为在多尔衮之上,还有一个孝庄。可现时,心上仅有的一点亮光,也骤然暗淡了。

济尔哈朗是在早朝后听到这个消息的,在一阵震惊之后,他突然疑惑了,思索了:如果孝庄的“病倒”是真,大清将遭受一场浩劫,自己也许是在劫难逃;如果孝庄的“病倒”是假,多尔衮将遇到克星,自己也许会时来运转。唉!是真是假呢?权势人物的“病”,也是一种争斗的武器啊!

索尼也是在早朝后听到这个消息的。他乍然一惊,几乎举止失措,要不是塔胆在旁扶他一把,也许会当场出窘的。昨夜制定的《五凤楼举事密疏》,已由苏麻喇姑转呈孝庄,需要孝庄做出最后的决定。可这一盆凉水泼来,使他突然处于无依无靠的悬崖,心里感到空****的孤单。他急于弄清这个消息的真假……

大清统治集团的权势人物,都被这个消息惊动了。他们有的叹息,有的舒气,有的暗暗担心,有的偷偷高兴。巴哈闻讯落泪了,阿济格闻讯酒醉了。紫禁城在沉闷凄凉之上,又蒙上了一层苦楚的紧张气氛。

午时时分,宁寿宫开始“热闹”起来,人们纷纷前来探望请安。诸王贝勒钩心斗角的战场,转移到这僻静的宁寿宫来了。

文武朝臣来了。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有的是慰问,有的是探风,有的是为大清的前途担心,有的是出于礼制,有的是想在孝庄病倒的痛苦时刻,在这位皇太后的心上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郑亲王济尔哈朗在吞齐、尚善的陪同下走进衍祺宫正厅。他要亲自看看这里的气氛、动态和孝庄的病情,以判断这个消息的真假,以便决定自己是继续韬晦,还是立即反击。他之所以带着吞齐、尚善来,就是为了利用这两张通风报信的嘴巴,解除多尔衮对自己的猜疑。他知道,孝庄在这样的场合,什么重要的话也不会讲,一切都隐藏在神情目光中。而吞齐、尚善这两个貌似精明的呆虫,是不会察觉的。

大贝勒代善在侍女阿尔巴莎的搀扶下走进衍祺宫正厅。这个大清元老的出现,立即在文武朝臣的心目中,抬高了孝庄的身价,美化了孝庄的为人。谁都知道,代善进入北京后很少走动,一般早朝也懒于参加。今天却拖着颤巍巍的双腿来到衍祺宫,可见孝庄在人们心中的分量了。谁都明白,代善是与孝庄发生冲突的第一个和硕亲王,他的儿子硕托、孙子阿达礼都是至死反对福临继承皇位的。孝庄不计私怨,却重用了阿达礼的弟弟勒克德浑。代善今天的亲自看望,不正说明孝庄行事仁义、感人至深吗?

婉儿在衍祺宫的正厅里,热情接待了这些看望者和请安者,还特意向代善和济尔哈朗行大礼。她正要向宗室王公、文武朝臣说明孝庄的病情,辅政王多铎在内大臣吴拜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多铎和吴拜是奉多尔衮之命前来探望虚实的。按照多尔衮的估计,孝庄的病可能是一种阴谋病,是以“病”为名会见心腹亲信的一个政治把戏。他叮咛多铎和吴拜,要特别注意两黄旗将领在宁寿宫的一举一动。他还叮咛多铎,要把握时机,在宁寿宫放出各种各样的风声,分扰孝庄的党羽们,也别让孝庄太安静了。

多铎踏进衍祺宫的正厅,一眼就看见了济尔哈朗和代善,心里蓦然一惊:多尔衮言中了。他转眸在文武朝臣中寻索,却没有两黄旗将领的影子,只见文武朝臣一个个惶恐地向他跪倒请安,有几个人的脸上,浮起了很不自然的神情。

代善和济尔哈朗坐在椅子上捧杯品茶,只是把头微微一点,算是对多铎到来的反应。多铎向代善、济尔哈朗拱手请安之后,对婉儿说:

“听说圣母皇太后圣躬有违,心中十分焦虑,特来请安。请速为传报。”

婉儿面色镇定,从容跪倒在多铎面前回答:

“禀报辅政王,傅太医正在内室为圣母皇太后诊病煎药。圣母皇太后吩咐:凡来探望请安者,她心领了。”

多铎碰了一个软钉子,一下子噎住了。吴拜急忙插话说:

“摄政王惊悉圣母皇太后有疾,心中十分不安,本要亲自前来,因风疾发作,行动不便,特命辅政王代为请安。摄政王在等待回报。”

婉儿见吴拜亮出了多尔衮的牌子,心想:多尔衮心里也没有底了。她从容站起,对着吴拜微微一笑,软中带硬地说:

“圣母皇太后如果知道摄政王风疾发作,心里也会十分不安的。吴拜大人,你看大贝勒、郑亲王和在座的诸位大人,都在按照圣母皇太后的吩咐行事,你总不会违旨闯宫吧?”

吴拜撞在巷子上,吓得冷汗涌出。他急忙跪倒,连声谢罪: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文武朝臣都傻眼了。

济尔哈朗心中一阵惊喜:好!又是一个苏麻喇姑!

代善心中一阵快意。从昨天起淤积在胸中的对苏拜的怨恨,今天婉儿替他在吴拜身上发泄了。

多铎在震惊中,瞥见了代善和济尔哈朗快意的神色,看着吴拜惊恐失神的样子,脸上火辣辣地发烧。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在宁寿宫,只要这个侍女把口一张,几个后宫侍卫就会拥出,拿下吴拜,以“图谋危害后宫”之罪议罚。后宫的朝制比前殿更为严厉啊!不能这样灰溜溜地返回,不能让代善和济尔哈朗太高兴了,不能让这个刚刚**的臭娘们儿春风得意!要从代善、济尔哈朗、婉儿的神色变化中,抓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接过吴拜的话,急忙对婉儿说:

“吴拜心急失言。既然傅太医正在为圣母皇太后诊病,我们等一会儿就是了。请你代为禀奏:肃亲王豪格,今天已被释放回府,摄政王已令刑部详加考察,以免忠良蒙冤。告发人苏拜,摄政王已下令拘捕审讯了。”

代善、济尔哈朗、文武朝臣都被这个意外的变化吸引了,几乎同时把几十道目光投向多铎。多铎完全感觉到了,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眼前的婉儿。这个侍女的脸上毫无反应,那两道弯弯细眉没有一丝抖动,那晶莹秀丽的眼睛,是平静的,清冷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此时,傅胤祖走出东次间来到正厅。这个老太医显得十分劳累,神情呆滞,老态龙钟,步履也显得呆迟。多铎急忙迎上询问:

“圣母皇太后的病……”

傅胤祖似乎刚刚发觉是辅政王多铎,惊慌地欲跪倒请安,被多铎双手扶住。老太医含含糊糊地说:

“大清不幸,朝廷不幸啊!”说着,泪水流出。

“快说,圣母皇太后病恙如何?”

傅胤祖为难地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

“辅政王询问,臣只有以实禀报:圣母皇太后现时面无华色,情志不舒,肝胀气郁,阳亢阴虚,并有惊怪之状,呻吟不止……”

代善和济尔哈朗听清了,心儿沉重了。

文武朝臣们听见了,发出微微的叹息声,有几个六部官员,表现出故作惊讶的神态。

多铎重重叹息一声,追问老太医:

“这种病症缘何而起?”

“这种病症,通常都是由于劳思过度,心情过于紧张引起的。特别是突然的刺激,会使这种病症突发。”

“有治愈的奇效药方吗?”

“唉!病去如抽丝。哪有什么奇效的药方,只能滋阴降火,平肝潜阳,慢慢地调理了……”

多铎看着傅胤祖的神情,心里想着傅胤祖讲的病情和起因,觉得十分真实。他心里暗暗地琢磨着:宁寿宫的那位真的病了。他瞥了一下身边的代善和济尔哈朗:这两个老家伙都低着头,有些打蔫了……

皇宫里的一个老太医,也多长了几个心眼,也学会了逢场作戏,也玩起了手中仅有的一点权力,真是对这权势主宰的世界的一种报应啊!

在皇宫这个鬼地方,也许因为人们都善于绞尽脑汁,所以,任何一件有响动的事情,都会在众多心眼的勾斗中,变得复杂起来。孝庄的“病倒”经过二月三日大半天的折腾,竟然加剧了形势的恶性发展。

在南宫王府的密室里,多尔衮听了多铎和吴拜关于宁寿宫情况的禀报,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这个雄心和野心交织在一起的摄政王,叫侍女吴尔库尼拿来一条浸湿的毛巾,扎在头上,倚着躺椅,不动声色地思索起来。这种不顾生死、带病搏斗的惊人形象,使多铎和吴拜震慑哑口了。

婉儿“挡驾”的举动,并没有使多尔衮气恼。不是连代善、济尔哈朗也被这个侍女挡在正厅吗?而这个“挡驾”所掩盖的“病情”,却引起多尔衮极大的兴趣。是不让他看见宁寿宫那位艳若桃李的假病真容呢?还是不让他看见对方那粉尽花残的真病枯态呢?如果是前者,那就意味着对方确在伏设陷阱。如果是后者,那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傅胤祖的“病情诊断”也没有使多尔衮醉心。什么“面无华色”?一宿在**折腾,脸色能好看吗?什么“情志不舒”?全是废话!豪格跌台,姑姑吐血,身边狗男狗女美滋滋的婚礼,让老子给搅黄了,她心里能舒坦吗?什么“肝胀气郁”“阳亢阴虚”?全是谁也弄不准的糊涂话。皇太后“肝胀”,他傅胤祖摸过皇太后的肚皮?……

可傅胤祖那流出的眼泪和那呆滞的神态,却使多尔衮动心了:这个老家伙原是皇太极的亲信御医,一向受着宁寿宫正主儿的拂照,如果她是假病,他的眼泪为谁而流?如果她病轻,他何至于发呆?这个实心眼的老太医,也许会在医病处方上加三减四,绝没有在辅政王面前瞒五藏六的本领。代善、济尔哈朗不是也被那哭丧的神态弄得失魂打蔫吗?为了鉴别自己的这个看法,多尔衮突然开口询问多铎:

“你不觉得傅胤祖也在弄鬼吗?”

多铎早已看出,多尔衮正在考虑一个重大的行动。如同在战场上一样,第一个攻击得手之后,多尔衮会连续地扑过去,不给敌人一个喘息的机会,即使有几分冒险,他也毫不在乎。现时,似乎也是处于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他不愿多尔衮因错误的判断而做出错误的决策,便如实地谈了自己的看法:

“傅胤祖关于孝庄病情症状和起因的那些说法,纵然有弄玄医道、投我所喜之嫌,但他的眼泪和举止是装不出来的。他毕竟是一个呆板寡言的太医,不是青楼上的妓女和戏台上的戏子。”

多尔衮把目光转向吴拜:

“你也是这样看吗?”

吴拜当过努尔哈赤的侍卫,对傅胤祖的了解比多尔衮、多铎深刻得多。这个人专于医道,精于医道,似乎对朝政毫无兴趣。但医道的对象也是人,在揣摸脉理的同时,也在揣摸着人心。在识别病情的变化中,也在识别政局的变化。这个人对当前形势的了解,也许比一些郡王贝子还要清楚,只是藏在心里只字不露罢了。怎么可以拿青楼歌妓和台上的戏子作比!在今天宁寿宫里的接触中,他也看到了傅胤祖的眼泪、神情和呆滞的举止。他觉得那眼泪滚而不急,那忧郁浮而不深,那呆滞的举止稳而不乱,很可能诈在其中。但现时不能这样讲了,多尔衮的考察询问,历来是欲东而西,欲左而右,常以喜好的反面示人。而辅政王多铎,已明确说出了看法,自己何必逆其所言,自讨没趣呢?他便顺着多铎的意思,急忙跪倒回答:

“臣心钝眼拙,但就今日在宁寿宫之所见,傅胤祖的眼泪、神情、举止不似有诈。诚如辅政王所言,他也不会逢场作戏啊……”

多铎和吴拜相同的回答,坚定了多尔衮大胆行动的信心。他决定利用孝庄卧病在床,两黄旗群龙无首,两红旗、镶蓝旗惊魂未定之机,以迅雷之势威逼孝庄就范,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笔算不清的历史账。他猛力撕下头上浸湿的毛巾摔在地上,忽地站起,吩咐吴拜:

“请英亲王前来议事!”

吴拜神情一愣,迟疑地应了一声,急忙离去。

多铎知道多尔衮要行动了,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不是整治济尔哈朗,也不是整治豪格,这是谋反,这是逼宫啊!此举如果失败,现有的权力、财产、性命、家室……什么都没有了。他惊恐地问了一句:

“有绝对把握吗?”

多尔衮没有正面回答。他吩咐多铎:

“召锡翰晋见。我要知道福临今天都干些什么。”

多铎应诺,正要离去……

“还有,告知巩阿岱、韩依、吴达海、郎球、星讷,要他们轮番去宁寿宫请安。”

多铎奉命离去了。可多铎那惊恐的一声询问却响在多尔衮的耳边。

“有绝对把握吗?关键在于宁寿宫那位的病情是真是假?该杀的老太医傅胤祖啊……”多尔衮思索了,他的头疼又发作起来……

多铎、吴拜、代善、济尔哈朗及文武朝臣刚刚离开衍祺宫正厅,宗室郡王贝子尼堪、满达海、尼克达、博洛、岳乐等就陆续来到了。内院大学士刚林也加插在其中。他们都似乎以虔诚的忧虑请见孝庄皇太后,以便当面表示尊敬和慰问。

婉儿在衍祺宫正厅里接待了这些宗室贵胄。她看得出,有几位郡王贝子的忧虑是真诚的。尼堪是褚英的儿子,对孝庄一向没有恶意;满达海和尼克达是大贝勒代善的儿子,现时依靠着孝庄这棵大树;博洛和岳乐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儿子,也仗着孝庄的庇护在正蓝旗带兵为将。孝庄“病倒”了,他们能不着急吗?特别是满达海,神情更为懊丧,目光焦虑不安,仍然带着昨天在太和殿被苏拜点名弹劾的恐惧。婉儿按照太医傅胤祖的诊断,讲了孝庄的病情,并答应向孝庄转奏他们的请安。这些郡王、贝子得知辅政王多铎、大贝勒代善和郑亲王济尔哈朗都未获接见,便不再请求晋见,留下几句吉祥的祝福离开了。

唯独刚林没有离去。

刚林毕竟是一位工于心计的谋臣。他对孝端皇太后吐血昏迷后孝庄的“病倒”,感到惊讶。在惊讶中,联想到当前紫禁城里的争斗,他又感到疑惑:昨天太和殿里那场外围战,其威力和影响,都不会使孝庄“病倒”的。孝端皇太后之所以吐血昏迷,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短兵相接的争斗,而孝庄呢?是短兵相接争斗中的高手。孝庄之所以有今天的声威,是诸王贝勒在斗智斗勇中的失败衬托了她,是形势发展的胜利抬举了她,特别是在与多尔衮的较量中,显示了她杰出的才智机敏和令人敬畏的胆略。这次孝庄的“病倒”,很可能是四年前“出走清河汤泉”那种策略退让的重演,是一种权术性的戏法。戏法是什么?是欺骗对手的阴谋。成功的阴谋被人们看作是政治智慧,也是能够传世不朽的。

刚林毕竟是多尔衮的心腹之胆。他怕多尔衮再次跌入孝庄的圈套,使四年来卧薪尝胆的努力落空。他决计搞清这次“病倒”的真假,为多尔衮筹划一个万全之策。他断定,如果孝庄真的病倒了,寿康宫的皇贵妃、寿安宫的皇淑妃、位育宫的皇上福临,都会闻讯赶来的。婉儿能够拦阻多铎、代善、济尔哈朗、吴拜和这些郡王贝子们,她能够拦阻皇贵妃、皇淑妃吗?她能够拦阻皇上福临吗?在这三个男女的脸盘上、眼睛里、话语间,会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于是,他蹙着八字眉,下垂着两个嘴角,眉宇间、鼻沟里堆起沉重的忧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婉儿说:

“听说圣母皇太后病倒,心里十分焦急。前年,我也患过‘肝胀气郁’、‘阳亢阴虚’之症,医师调治数月,病不见轻。在山西大同,偶遇一民间郎中,赐一偏方,服药一次,病即痊愈。今特呈献于圣母皇太后,可由太医傅胤祖考察鉴别,看看是否可用。我也算尽到心了。”

面对着多尔衮这个心腹谋臣,婉儿心里紧张了。这张“偏方”是什么?是一块问路的石子,是一种巧妙的试探。不接吧,也许会暴露主子“病情”的真相。接了吧,就得和这个谋臣周旋了。老奸巨猾的刚林啊,婉儿定了定心,接过了“偏方”:

“谢谢大人,这偏方或许有奇效的。”

婉儿打开“偏方”一看,上面写着熟地黄、枸杞子、沙参、**之类的药物。字迹端正,墨色清新,根本不是出于民间郎中之手,更不是两年前的墨迹。看来,这个谋臣根本不相信孝庄有病,这个“偏方”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尽早送走这个老瘟神,免得时间一长,看出破绽来。

“请大人放心,这个‘偏方’我一定上呈圣母皇太后,转达大人的一番心意。”

刚林根本没有理睬婉儿的逐客令,反而更加关切地说:

“如果真是‘肝胀气郁’、‘阳亢阴虚’之疾,也没有什么可怕,只是多受点折磨罢了。怕的是‘出痘’啊!”

提起“出痘”,当时的人们莫不闻之变色。这种病在当时属于绝症,根本无药可医。近两年来,北京城里常闹“出痘”,多尔衮下令,凡“出痘”者一律送出京城二十里外,任其死去,以免传染。权势者的生命自然比贱民的生命值钱,每年盛夏,多尔衮的塞外围猎,几乎全是为了躲避这可怕的“出痘”。

婉儿听到刚林说出“出痘”两字,心里一惊,不禁“啊”的一声。这“啊”的一声,是出于对这种绝症的惊恐,也是出于对刚林心机莫测的惊讶:刚林啊,亏你想得出来!

婉儿“啊”的一声,使刚林觉得十分快意,“出痘”两字,撬开了这个谨慎的侍女的嘴巴,也算是试探的一个成功。他决定抓住这条线索扯下去,看看能不能从这个侍女的口里掏出真情。

“关外盛京,天气寒冷,‘痘’不常出,咱们见得不多。可这北京,天气暖和,这‘痘’就闹起来了。出痘的先兆,也是‘面无华色’、‘情志不舒’、‘肝胀气郁’、‘阳亢阴虚’。现时是开春时节,阳气上升,阴气下伏,能不‘阳亢阴虚’吗?……”

刚林说到“痘”病的这些先兆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婉儿的神情。这个侍女,面色如常,微波不起,除了忧郁,似乎又多了一层沉思。刚林失望了,说话也自觉无味了。

这时,衍祺宫的丹墀上传来宫女的请安声,刚林回头一看,皇贵妃、皇淑妃在几个侍女的陪伴下,走进了正厅。皇贵妃神情慌乱,皇淑妃神情凄沉,婉儿急忙跪倒请安。刚林退避不及,心机一转,大胆而恭敬地跪倒在皇贵妃、皇淑妃的面前,叩头禀奏:

“臣内院大学士刚林,跪请皇贵妃、皇淑妃千秋安康。圣母皇太后圣躬有违,内院臣子惶恐不安,臣位卑人微,不敢入内请安,恭请皇贵妃、皇淑妃怜念内院臣子们恭敬惦念之心,代为转达臣等虔诚请安之意。”

婉儿看到刚林这大胆的跪奏,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谋臣泡着不走的用心,她立即感到为难了:皇贵妃、皇淑妃亲自前来探望,也要挡驾在这正厅里吗?主子没有这样的旨意,连这个“挡驾”的想法,也是犯上作乱啊!可皇贵妃心浅而口直,皇淑妃心善而面软,能保住主子“病情”的秘密吗?……

皇贵妃和皇淑妃刚才听到孝庄“病倒”的消息,吓得心惊肉跳,便结伴匆匆赶来。她们根本没有注意婉儿神色的变化,又不了解刚林的用心,听了刚才忠心坦坦的奏请,心里更加不安了。皇淑妃慎于言谈,皇贵妃开了口:

“内院臣子们的忠心,圣母皇太后会知道的。”说着,拉起皇淑妃的手,向东次间走去。

刚林窃喜了,向婉儿一瞥:眼噙泪珠的婉儿似乎发呆了。突然,婉儿起身,急步走到皇贵妃、皇淑妃的面前跪倒,拦住了去路,大声禀奏:

“请皇贵妃、皇淑妃恕罪。太医傅胤祖嘱咐:圣母皇太后病情正急,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

皇贵妃停步了。

皇淑妃惊讶了。

刚林愣住了。

正厅里似乎刹那间变得凝固沉重了。

片刻沉寂之后,皇淑妃也许对婉儿这突兀的举止有所领悟,她没有说话,皇贵妃却被婉儿这突兀的“挡驾”激怒了:

“傅胤祖?傅胤祖的话是圣旨吗……”

皇贵妃一语未了,皇上福临在苏麻喇姑和董鄂女的陪伴下,呼唤着母后奔上了衍祺宫的丹墀。刚林闻声跪伏于地,皇贵妃、皇淑妃也弯腰揖礼,等待着福临的到来。

皇上福临目睹了豪格被整、孝端皇太后吐血昏倒的全过程。这个年幼的皇帝,虽然不可能理解这个突发事件的全部意义,但也感觉到危险正在向他逼近。回到位育宫的书房后,便关闭房门,伏在桌案,泣咽流泪。他怕锡翰、冷僧机等近臣听见哭声,把一片衣袖紧紧咬在口里,让泪水偷偷地洒在桌案上。他怕近臣们突然闯进书房,急忙用衣袖擦拭了桌案上的泪珠,展开一张画纸,提笔注墨,面对画纸发呆。

画什么呢?什么也不想画。他恨多铎、苏拜、博尔惠这些多尔衮的爪牙,他发誓要在自己亲政之后,除掉这些趋炎附势的奸佞。用他们的血,为孝端皇太后洗雪屈辱……

画什么呢?什么也不能画。他同情豪格,知道豪格遭人诬陷,蒙冤受屈。他发誓要在自己亲政之后,诛杀那些幕后的策划者和幕前的落井下石者,为豪格雪冤平反……

画什么呢?什么也画不出。他觉得心上有一团黑云压着,头顶有一团黑云罩着,眼前有一团黑云遮着,周围都是漫起的黑云,慢慢地吞噬着自己……

突然,一点烛光亮在眼前,董鄂女端着点燃的蜡烛进来,点燃了他桌案上的蜡烛。他清醒了:又是一个漫长难熬的黑夜!

画什么呢?他信笔在纸上行走,笔下飞起了一座高山。把心中的恨压在这高高的山下,把心中的爱藏在这高山之中,用娇情把山头的黑云涂抹成多彩的晚霞,把麻木、滞呆、无知、无耻展示给王公大臣。让他们看个清楚:当今的皇上,是一个没有血性、不知辱耻、没有出息的玩偶呆虫!

冷僧机看着专心作画的福临,当面讪笑地恭维说:“皇上画得真好,画好了赐给奴才吧!”

锡翰看着潜心作画的福临,当面讥讽地赞扬说:“皇上多才多艺,这画画得越发出息了!”

席纳布库看着半夜作画的福临,哼的一声离开了。背后恶狠狠地诅咒说:这小子将来要有出息,老子手心里煎鱼吃!

董鄂女看着默默作画的福临,心口上像堵着什么。她真想哭啊!

苏麻喇姑看着沉静作画的福临,酸楚中浮起一丝欣慰。何时才能苦尽甜来啊!

伊罗根来到位育宫,默默地站在书房外,守护着沉静的、咬着牙关、默不作声的年幼的皇帝……

突然,孝庄“病倒”的消息传进位育宫,福临失去了镇静和忍耐,咬紧的牙关松开了。他震惊,他暴怒,他痛哭,他推开门外的伊罗根,向宁寿宫奔来。苏麻喇姑和董鄂女也追着来了。

福临急步闯进衍祺宫正厅,没有理睬跪在地上请安的刚林,也没有理睬弯腰礼迎的皇贵妃和皇淑妃,径直向东次间走去。婉儿突然站起,挡住了福临,挺身跪倒,仰面禀奏:

“皇上……”

“滚开!”福临抬手打了婉儿一个耳光,血从婉儿的嘴角流出。婉儿霍地站起,厉声高呼:

“圣母皇太后懿旨:皇上莫入。”

福临呆了,望着婉儿:

“你说什么?”

婉儿大声说道:

“圣母皇太后懿旨,皇上莫入。”说完,跪倒在福临的脚下,声泪俱下地痛哭禀奏:

“皇上,你千万要听从皇太后的吩咐啊!”

皇贵妃木然了。

皇淑妃凄然了。

刚林茫然了。

董鄂女依在苏麻喇姑的胸前哭泣了。

福临突然跪伏于地,失声地痛哭起来。碎心裂胆的哭声啊!

母亲点燃了焦心焦胆的骨火,煎熬着儿子断肠裂胆的心。苏麻喇姑忍不住也痛哭起来。

在哭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奉多尔衮之命前来的吏部尚书巩阿岱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也跪在一边,放大悲声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