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婉儿和伊罗根喝下他们自己斟满的“合卺酒”的时候,在镶黄旗旗务总管大臣索尼府邸的侧室里,一盏八角飞檐琉璃灯照亮了面色阴沉的索尼、鳌拜和塔胆。
这三个两黄旗核心人物,刚刚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既是一个月来遵照孝庄的谕示反复研究的应变方略,也是今天太和殿“豪格事件”突发后的紧急产物。两黄旗的利益和权力面临着毁灭性的威胁,他们决定进行生死存亡的一搏。
此刻,他们心情沉重地等待着三个年轻将领的到来。因为事关两黄旗的前途和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想先听听年轻将领的意见,并从中选择实施这个方略的最佳人选。他们都在沉默中思索着:
塔胆在怀念两黄旗兴盛灿烂的过去:那血溅礼亲王府邸门前的搏斗,那震撼盛京、威逼崇政殿的弓矢,那列角成阵、结马而驰的威风,那语出雷动、决定一切的气势……现在,是重振两黄旗雄风的时候了……
鳌拜在惋惜两黄旗凋零冷落的现在:谭泰趋炎附势,投靠了多尔衮;图赖战死在江南;图尔格因“巴布海投帖案件”被不明不白地挂在勘审架上,整整五年,都快要风干了;拜音图、巩阿岱、锡翰三兄弟已被多尔衮收买,而且都以反戈一击的功绩得到了重用。岁月变迁,两黄旗不再有昔日的力量,此举吉凶难卜啊!但如果此时不举,往后也许连这点力量也没有了……
索尼在思索着此举的结局:如果此举成功,孝庄忧虑的一切问题,两黄旗面临的一切危机,都会在这一举之间解决。如果此举失败,两黄旗、皇上、孝庄也会在这一举之间毁灭。关键在于用人,一个确有把握制服多尔衮的人。巴哈?巴泰?德马护?谁更合适呢?
塔胆在沉思……
鳌拜在沉思……
索尼在沉思……
巴哈、巴泰、德马护三个年轻的统领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们挟带的夜风,使室内的灯光闪动,打断了索尼、鳌拜、塔胆的沉思。
巴哈,二十四岁,原是永福宫孝庄的一名护卫亲兵。三年前调进位育宫做皇上福临身边的侍从。他为人忠诚坚忍,很有主见,特别是在位育宫两年多的时间内,表现出一种疾恶如仇、敢作敢为的虎气。顺治四年八月,在跟随福临、多尔衮塞外避痘围猎时,更表现了罕见的忠贞。当时锡翰、冷僧机、席纳布库等皇上近臣,都趋炎附势地离开职位而献殷勤于多尔衮,并借机嘲弄讥讽年幼的皇上,唯有巴哈终日不离福临,忠心奉侍,并几次与锡翰、冷僧机发生争执。九月上旬返回北京后,被多尔衮以“气浮心躁,礼节不周”为理由,调离位育宫。索尼得知后,即奏请孝庄,将巴哈调入镶黄旗任护军统领之职。
巴泰,二十六岁,原是正黄旗一名骁骑校。在跟随鳌拜这两年入川征战中,表现了突出的文才武略,既多谋多思,又善断善行。由鳌拜保举而晋升为正黄旗护军统领。鳌拜前几天曾向索尼几次推荐此人“才智可用、后事可托”。索尼相信鳌拜的目光是不会错的。
德马护,二十七岁,原是塔胆手下的一名佐领,为人木讷少言,极有心计,遇事不急不躁,看准之后,会不顾一切地扑去,而且十分凶狠。在士卒中素有“闷口狮子”之称。去年由塔胆保举,晋升为正黄旗前锋统领。
太和殿“豪格事件”发生后,索尼为了防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立即向巴哈、巴泰下达了命令,要他们迅速派出人马加强对紫禁城四门(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三宫(位育宫、慈宁宫、宁寿宫)的警卫,摆出了向多尔衮应战的阵势。
巴哈、巴泰向索尼禀报加强紫禁城四门三宫的警卫情况之后,便和德马护同时落座在桌案边的椅子上,等待着会议的开始。他们是年轻的一辈,不敢在三位顶头上司面前放肆,又看到三位上司的情绪不好,便更加谦虚恭顺了。
鳌拜见人到齐了,便提请索尼主持开会,索尼也不推辞,故作轻松地说:
“今天太和殿里的事情,大家都亲眼看到了。两黄旗今后该怎么办?大家都说说。”
鳌拜、塔胆知道,索尼要先考察这三个年轻统领的态度,便静静地等待着。三个年轻人呢,见三位顶头上司都没有说话,他们也不敢放肆僭越,这就形成了长时间的沉默。德马护见长时间无人作声,便木讷地迸出了一句:
“对拜音图该取什么态度,请三位大人明确一下。”
巴哈、巴泰也都抬起头来,等待着回答。塔胆看了德马护一眼,心里抱怨着:你怎么提了一个不咸不淡的事,真给老子丢人。便大声回答了一句:
“拜音图是什么东西?是背叛两黄旗的败类。不理睬他!”
德马护听了,眨了眨眼睛,想说句什么,却又沉默了。
这个细微的表情,索尼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年轻人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印象。他看着德马护赞赏地说:
“德马护这个事提得很好。拜音图虽然投靠了多尔衮,专门为多尔衮监视咱们,可他在名分上,仍然是正黄旗的固山额真,根本不加理睬,不仅做不到,也不一定有好处。我看……”他本想说出自己与鳌拜商议定的六字方针“欺骗、利用、栽赃”,但觉得在年轻将领面前太失身价了,便舌头一弯,咽下滚到嘴边的六个字,把这件事交给鳌拜了:
“我看,对付拜音图,由鳌拜公一人负责吧!”
鳌拜会意,慨然承诺:
“好!拜音图是我的顶头上司,由我来对付。”
德马护眨了眨眼睛,思索了。塔胆偏偏没有注意索尼神情的变化,抬头追问鳌拜:
“你准备怎样对付他?”
鳌拜诡秘地一笑:
“这好办。五个字:说。不说,硬说。”
巴哈、巴泰、德马护都愣了。鳌拜看着三个睁大眼睛的年轻人,交出了底:
“这五个字说全乎些,就是对付拜音图,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说;死无对证的要命话,硬着头皮往他的身上说。德马护,你琢磨这样行吗?”
德马护笑着说:
“末将记住了。特别是最后的一句:死无对证的要命话,硬着头皮往他的身上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两辈人之间的鸿沟畅通了,室内的气氛活跃了。巴哈大胆地谈出了自己的看法。
巴哈的看法十分尖锐。他认为:苏拜今天在太和殿点了鳌拜的名,是一个十分值得重视的信号。多尔衮在拿下肃亲王豪格之后,很可能向两黄旗开刀,而打击的主要对象,就是索尼、鳌拜和塔胆。他的根据是:郑亲王倒台、肃亲王被捕,多尔衮通向太和殿的道路上,就只有两黄旗将领是绊脚石了。他强调指出,如果没有多尔衮的授意和同意,苏拜是绝不敢在鳌拜的头上动土的。
巴哈的这个看法,与索尼、鳌拜、塔胆的看法完全相同。他们都向这个年轻统领投去赞赏的目光。
巴哈提出的应变对策是十分大胆的。他认为:在“豪格事件”突发的特殊情况下,最有效的办法是进攻,出其不意地进攻,使敌手发蒙地进攻。他提出的具体措施是:以堂皇的理由,看准时机,一举拿下多尔衮。他说:
“擒贼擒王。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抓住多尔衮,定能镇住多铎和阿济格,使两白旗群龙无首。”
索尼心里一激动,脱口说出一个“好”字。他急忙掩饰“同心同案”的喜悦,笑着说:
“好!有这种敢摸老虎屁股的劲头,他多尔衮休想再睡安稳觉!”
鳌拜也笑了,急忙问道:
“有这样的借口和时机吗?”
“有。伸手就能抓到。按照朝制,五凤楼中间的门洞,只有皇上可以出入。可他多尔衮在每次重大节日,走的都是中间的门洞。这不是僭越吗?位育宫后檐的雕龙陛石,只有皇上可以通过,可多尔衮平日由玄武门进宫,几乎都是踏着雕龙陛石来往。这不是违背朝制吗?晋见皇上不朝拜,就算是六部那些龟孙子给他舔腚,可他多尔衮连手也不拱,不也可以抓住问罪吗?他的把柄有的是,一抓一大把……”
塔胆来劲了,手拍膝盖而起:
“好!算你有心计,该咱们两黄旗兴旺了!索尼公,说句话,干!”
索尼面带笑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看着巴泰说:
“巴泰,你的看法呢?”
巴泰略作思索,谈了起来:
“巴哈统领的看法我赞同,做法我也同意。紫禁城四门是我们禁卫营警戒的,这个活交给我干,绝不会让三位大人失望。我认为:在采取最后行动之前,必须周密盘算,务必做到万无一失。如果因为我们一时疏忽,危及皇上和两位皇太后,那就替多尔衮背黑锅了……”
索尼、鳌拜、塔胆都被巴泰的话吸引了,巴哈和德马护睁大了眼睛。巴泰进一步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多尔衮今天的突然发难也有失策的地方,我们可以抓住利用……”
大家都神情专注地看着巴泰。索尼把桌案上的八角飞檐琉璃灯挪向桌边,避开灯光的照射,以便真切地看清巴泰的神情。
“苏拜不光点了鳌拜大人的名,还点了尼堪和满达海的名,这就把两红旗也扯了进来。当时,我注视着大贝勒,他脸上都没有色了,勒克德浑的嘴唇紧闭,怒气浮在眉间,说不定这会儿他们也在计议对策呢!我看,咱们可以暗地里和他们联手,形成四旗对二旗的局面……”
索尼心里十分高兴:此子确实不凡,鳌拜识人啊!他要再看看巴泰的心机,便插了一句:
“你看正蓝旗会有什么反应?”
巴泰不假思索地说:
“这次肃亲王被整,正蓝旗大概不会有什么作为的。这几年来,肃亲王多次遭难,亲信将领都被杀了,摄政王插进了许多人,固山额真也走马灯似的更换,先是韩岱,后是郎球,肃亲王好不容易把饶余郡王阿巴泰调进去,可不到一年,就病故了。肃亲王虽说是旗主,可下面掌权管事的都是摄政王的人,只有博洛是饶余郡王阿巴泰死时留下的一条根。可博洛是琉璃猴子,根本不可靠。下面的一些佐领校尉,长期对多尔衮记恨,我们可以暗中联络,挖他多尔衮的墙脚……”
“你认为镶蓝旗现状如何?”
巴泰坦然回答:
“镶蓝旗现时还是一个谜。郑亲王和摄政王的仇恨太深了,从这一点看,镶蓝旗是多尔衮潜在的威胁。德马护原是镶蓝旗人,表兄弟都在镶蓝旗,他对那里的情形摸得透。”
索尼、鳌拜、塔胆都看着德马护,用目光催促着。德马护眨了眨眼睛,慢腾腾地开了口:
“我看啊,郑亲王还要倒霉。前天我说给巴哈、巴泰听,可他俩硬是不信……”
索尼、鳌拜、塔胆都感到意外。
“这几年郑亲王也连着倒霉,可多尔衮的人却没有插进镶蓝旗,表面看来镶蓝旗还是郑亲王的一统天下,可实际上满不是那回事。郑亲王的几个侄子——努赛、吞齐、尚善、富喇塔、吞齐喀、扎喇纳,都是吃里扒外的主儿,八成都暗地里归了多尔衮。要不,郑亲王的一举一动,多尔衮怎么都知如眼见呢?天底下再聪明的人,都有一个傻处。郑亲王也应了这句话。他老人家有一个不怎么样的主心骨,总认为外姓将领都是两个心,只有他的子侄才是一个心眼。别人向他说:吞齐在背后骂你。他呀,不光不信,还说别人挑拨他叔侄的关系。这不是邪了门吗?咱们的人反映,这半个月来,努赛、吞齐、尚善等深更夜半走马灯似的出入于南宫王府,你们说,还能有好事吗?今天肃亲王在太和殿挨整时,我以为这几头烂蒜都会冒出来落井下石,可他们一个未动,我注意观察他们的神情,压根儿没有动的意思。我琢磨:多尔衮会用兵,这几股祸水准是为郑亲王准备的……”
塔胆越听心里越急,打断了德马护的话,骂了起来:
“这些吃里扒外狗娘养的,都该扒皮挖心!德马护,你也糊涂,这样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索尼公,赶快派人告知郑亲王。如果他再吃个窝脖,咱们可就孤单了。”
鳌拜看着索尼,也担心地问了一句:
“咱们派往镶蓝旗的人,不会落入圈套吧?”
索尼笑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塔胆、鳌拜的询问,大声吩咐管家备酒。
索尼高兴啊!巴哈的忠勇果敢,巴泰的多谋多思,德马护的谨慎细心,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坚定了他拼死一搏的信心。当然,他们都还年轻,思索问题还不够深沉,但能在扑朔迷离的宫廷争斗中,窥见多尔衮的阴谋动向,实在不易了。时间、经历、挫伤会使他们姜老成辣的。
索尼接受了巴泰、德马护周密审慎的想法,决定自己一人出头,让鳌拜、塔胆隐于幕后。由巴泰握兵举事,隐蔽巴哈、德马护,为多尔衮埋下两颗尚未察觉的地雷。此举不成,拥兵再举。
他决定由鳌拜负责与两红旗的结盟联手,不惜任何代价,迅速与勒克德浑达成协议。
他决定将五凤楼下定为举事地点。
一个完整的抓捕多尔衮的方案形成了,定名为《五凤楼举事密疏》。
行动的时间呢?要听孝庄的一句话了。
红烛点燃了,侧室变成了红彤彤的战场。香火点燃了,烟雾变成了红彤彤的云霭。六只斟满清酒的青花瓷碗,整齐地排列在香案上,索尼、鳌拜、塔胆、巴哈、巴泰、德马护并肩跪在红烛香火桌案前,当索尼大声讲完了《五凤楼举事密疏》,他们同声盟誓,取下腰刀,刺破手指,把鲜血滴进六只酒碗里,同时饮下了这同心同命的“交心酒”。
两黄旗把刀尖对准了多尔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