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里豪格的被捕和孝端皇太后的吐血昏迷,像排空摧城的黑云,摇撼群臣的心,使紫禁城锦上添花的热闹刹那间**然无存。户部尚书英俄尔岱病故的消息恰在此时传进宫来,像一声滚雷在黑云中炸裂,似乎预示着一场更大灾难的来临。
在沉重、沉默、沉闷的当天晚上,大清统治集团的决策人和握有实力的诸王贝勒、八旗将领,都离开紫禁城,回到自己的府邸,与自己的心腹、谋臣开始了秘密的计议。同时,也都加强了府邸四周的警戒。
紫禁城里殿宇楼阁前的灯光灭了,陛墀甬道旁的路灯暗了,一切都隐于漆黑的夜幕中;白天那喧天闹地的声浪,都消失在沉静的夜空里。只有一队队两黄旗的禁卫士卒,悄悄地出现在五凤楼、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位育宫、慈宁宫和宁寿宫,加强了对这些地方的警戒。形成了宁静中的紧张。
宁寿宫在经历了一阵乐极生悲的劫洗之后,沉浸在凄凉之中。孝庄在把婉儿和伊罗根送入洞房之后,带着侍女匆匆地去了慈宁宫,留下的,只是一个沉寂的、冷清的花烛之夜。
沉寂的花烛之夜啊!鞭炮声消失了,礼乐声散尽了,科尔沁王府的送亲人回府了,皇贵妃、皇淑妃也去了慈宁宫,连宫院里的宫灯、彩灯都一齐熄灭了,只有婉儿新房里的烛光透过绿窗射了出来,孤零零地亮在黑沉沉的天地间。窗纸上那清晰耀眼的“囍”字,似乎在欲言无语地张着口,诉说着这皇宫里生活的离奇和残酷。
冷清的花烛之夜啊!窗外没有拥挤欢笑的人群,室内没有祝贺助兴的宾客,耳边没有姐妹们的私语戏言,身旁没有小伙子的嬉戏逗趣。窗户纸平展展的,没有用手指捅破的窥眼。被褥整庄庄的,没有人放进闹房的趣物。喜糖呆在桌案上,喜茶凉在圆几上,喜酒闲在银盘上。没有欢声,没有笑语,连一句喜悦而难听的粗鲁话也没有。冷清的新房里,只有冷清的烛光,伴着冷清的新娘新郎,冷清地坐在床榻边,苦挨着这冷清的花烛之夜。
红烛燃烧着,烛光跳动着,烛泪流淌着……
婉儿垂泪了。她的泪滴似乎不只是为这冷清的花烛之夜而流淌。烛光照映着她秀丽的脸庞,是那样的动人而诚挚,眉宇间浮动着刚毅的英气,眼睛里闪动着沉思的光泽,脸颊上跳动着柔情的神韵。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伊罗根的手,像是要通过这两只紧握的手,沟通夫妻间相知的灵犀,把心里的千言万语,传递给她的心上人。
伊罗根叹息了。他的叹息,似乎也不只是对眼前的冷清而发的。烛光照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是那样的英俊和深沉,眉宇间呈现出沉思的神态,眼睛里闪烁着探索的光芒,脸颊上跳动着坚忍的英气。他紧握着妻子的手,在幸福中思索着今夜的甜蜜,在甜蜜中思索着未来的幸福。
红烛燃烧着,烛光跳动着,烛泪流淌着……
灵犀相通啊!伊罗根抬起双手,温情地抚抱着妻子的双肩,深情地凝视着妻子清泉般的眼睛和那点点滚落的泪滴,似乎在说:
亲人啊,我知道你的心。你这泪水是为这冷清的花烛之夜流淌吧?是为这常情遭到戏弄流淌吧?也是为好人遭到不幸流淌吧?爱爱仇仇,在你的晶莹的眸子里,在你的闪光的泪滴里,在这默默相依的情爱里,也在我这颗“突突”跳动的心窝里。亲人啊,难道你没有听见这“突突”跳动的心音吗?
灵犀相通啊!婉儿猛然地扑在丈夫的怀里,把脸贴在伊罗根宽阔的胸膛,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说:
心上的人啊,我听到了你的心跳,猜到了你要说些什么!“冷清”有什么可怕?我俩不都是在冷清中长大的吗?“热闹”对我俩来说,只是一种奇遇,是一种分外的恩赐啊!人啊,为什么总要怀恋这奇遇的“热闹”呢?因为它温暖了人们冷却的心,知道了人间的冷暖,唤醒了心灵上善善恶恶的知觉,认识了人世间的各种嘴脸。今天,也是一种奇遇:“热闹”得烫人,“冷清”得疼人啊!
灵犀相通啊!伊罗根紧紧抱着周身发抖的妻子,亲吻着妻子的脸颊、额头、眼睛和那滚落的点点泪滴,深情地爱抚着,似乎在说:
亲人啊,冷暖知人心,冷暖识恩仇啊!今天这烫人的“热闹”,是皇太后天高地厚的恩典,永世难忘啊!是她,使一个满洲奴隶和一个汉族女婢躲开了满洲祖制的刀剑而隆重地结合;是她,使一对五年苦恋、千里相望的痴情男女如愿以偿;是她,使牛郎织女渡过鹊桥,日夜相亲;是她,亲自为一对奴隶女婢建造了这个舒适的窝啊!可这瘆人的“冷清”为什么来得这么巧,这么突然,这么残酷啊?
灵犀相通啊!婉儿紧抱着她的伊罗根,亲吻着她的伊罗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她的伊罗根,默默地亲吻抚爱着她的丈夫,似乎在说:
心上的人啊,你远居科尔沁五年,哪里知道皇宫里的今天?多尔衮已不是当年的睿亲王,多铎已不再是当年的多铎了。权力的魔椅,已使多尔衮丰满了羽毛,正在变幻着心机莫测的戏法。多铎已经当上了辅政王,据说就要接摄政王的班了。唉!一个人一旦被指定为某种权力的继承人,就失去了做人的真诚和良心,不是用蓄意的做作以欺世,就是用违心的允诺以盗名。人们都说多铎和肃亲王有交往、关系好,可今天在太和殿算计肃亲王的,恰恰是多铎啊!
心上的人啊,你刚刚回到北京,哪里知道皇太后心底的焦虑?作为一个母亲,最大的焦虑,莫过于儿子的危难;作为一个皇太后,最大的焦虑,莫过于大权旁落。现时,我当“公主”,你进皇宫,不都是这种焦虑心绪的反映吗?就连今天这隆重而热闹的婚礼,也是这种焦虑心绪的变形啊!
心上的人啊,你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吗?位育宫是什么?是帝居之所,也是一所辉煌的囚牢啊!高贵的近臣,都是一群倾耳斜目的坐探,英武的侍卫,都是一伙烂了肝肺的杀手,在皇上床榻锦帐之侧,也许就暗藏着杀人的毒箭,在皇上食用的羹汤香茶之中,也许就掺有致命的毒液。皇太后把大清的现在和未来都交给了你,也把你放进了吉凶难卜的虎狼窝啊!
心上的人啊,你可知道今夜的险恶可怕吗?母后皇太后如果猝然病故,圣母皇太后就会失去一张可以借重的王牌,皇宫就会失去一副压邪的灵符,带给我们的也许是一场灭顶的灾难啊!
灵犀相通啊!伊罗根抱起娇美、温柔、多情的妻子,走到银盘前,斟满了两杯合卺酒,把一颗心托给了婉儿,似乎在说:
亲人啊,人活在世上,总得知情、知义、知恩、知仇啊!受恩不还,枉立天地;有仇不报,不配做人。命运已把我们与皇太后连在一起,不说报恩报仇,就是为了我们自己,也得豁出性命拼杀啊!
红烛燃烧着,烛光跳动着,烛泪流淌着……
婉儿和伊罗根喝下了自己亲手斟满的合卺酒。婉儿换上了侍女服,伊罗根换上了侍卫装,他俩携手走出了新房……
古老的土地,养育了这一对痴情男女,久远的历史,铸造了两颗愚忠愚信的灵魂,奴隶女婢的苦难生涯,长久地禁锢着他俩纯真的情爱,使他俩一无所有。突然,有人同情他们,帮助他们,满足了他们心灵深处最美好、最渴望的要求,他们能不感恩戴德、献出忠心吗?天地悠悠,恰恰是孝庄赢得了这对痴情男女的感激信赖。
早春的夜风寒意飕飕,更增添了宁寿宫里的冷清。婉儿站在衍祺宫的丹墀上,目送伊罗根踏着夜色走出了蹈和门,等待着孝庄的归来。
牵肠挂肚的送行,牵肠挂肚的等待啊……
几盏宫灯走进蹈和门,孝庄从慈宁宫归来了,神态还是那样的刚毅,步履还是那样的轻捷,只是脸色更显得苍白了。婉儿急忙走下丹墀跪倒迎驾。孝庄一时愣住了。
“婉儿?你……”
“奴婢恭候皇太后。”
“伊罗根呢?”
“他去了位育宫。”
孝庄看着婉儿的穿着装束,什么都明白了。她爱怜地看着婉儿,感激地微微摇头说:
“你不该啊!今晚是你俩的花烛之夜……”
“奴婢和伊罗根为母后皇太后祈祷,为皇上祝福,为圣母皇太后……”
孝庄一把搀起婉儿,携手走上丹墀。突然停步,转身吩咐身后随从的宫女。
“从现时起,诸王贝勒、文武朝臣的奏请晋见,一律禀奏科尔沁公主婉儿安排!”
宫女们跪倒应诺,婉儿跪倒谢恩。
孝庄伸手抚摩着婉儿的发髻,望着沉寂冷清的宫院,声音有些悲凄地说:
“冷清的花烛之夜,真委屈你了……”
婉儿哭了,依偎在孝庄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