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日,天色晴和,皇上定婚、婉儿成亲、豪格受赏三大喜事交织酝酿的欢乐热潮,在五凤楼响亮的钟声中,弥漫了整个紫禁城。
在气象宏阔,构图壮观,走势雄伟曲折,铜鼎、铜狮、铜鹤、银龟、铜日晷、铜嘉量高踞的太和殿丹墀上,皇上福临的定婚礼典已安排就绪。在太和殿檐柱之间,悬挂着十二盏红纱宫灯。在三面三层环绕的白玉石栏上,按照满族俗习,装饰了各色的喜庆彩带,在微风中飘动,在阳光中闪烁。在檐下前廊正中两根红柱之间,摆放着一把金色铺垫龙头扶手高背椅,是为孝端皇太后安置的。距离这把高背椅左右各五步的地方,各摆放着一把红漆楠木椅。左侧的一把座椅,是为摄政王多尔衮安置的。右侧的一把座椅,是为科尔沁亲王吴克善安置的。三把座椅之前,一溜儿摆放着五张长条黄案,中间的一张黄案上,置铜炉、祭香和黄麦,是供祭告天地用的。左右两张黄案上,摆放着部分聘婚彩礼,如金簪、金茶筒、金盆、金耳饰、金钏、金纽扣、貂皮、狐皮、獭皮、绸缎等。丹墀的青砖地上,依序分行排列着几十个黄绫软垫,是诸王贝勒、六部尚书、八旗将领、内院大学士们的位置,过道旁并列有山形范铜,标明了各人的地位。丹墀下广阔的宫院里,摆放着三道威武雄壮、各不相同的銮驾、卤簿和仪仗。孝端皇太后的銮驾居中,计有:二十杆大纛,二十执彩旗,十杆金枪,十个撤袋,十把大刀,黄曲柄伞六,直柄黄伞八,红伞四,蓝伞四,青伞四,白伞四,绣凤黄扇六,绣凤红扇六,吾仗四对,豹尾枪四杆,卧瓜四对,立瓜四对。多尔衮的卤簿居左,计有:十杆大纛,十执彩旗,四杆金枪,四把大刀,四个撤袋,吾仗二对,立瓜二对,卧瓜二对,星二对,青孔雀扇二,青花扇二,红孔雀扇二,红龙扇二,红方伞二,红销金龙伞二,红瑞草伞二,红宝花伞二,曲柄伞一,豹尾枪四。吴克善的仪仗居右,计有:两杆大纛,两杆条纛,十执彩旗,两杆金枪,两杆大刀,绣红罗曲柄伞一,销金红罗伞二,绣团红罗伞二,青罗孔雀扇二,绣团红罗扇二,立瓜二对,卧瓜二对,星二对,吾仗二对。彩旗凌风,刀枪闪光,伞罗晃动,像三朵多彩的瑞霓祥云,飘卷留恋于丹墀之腰,壮观而艳丽。
在辉煌神秘的太和殿里,欢宴吴克善和赏赐豪格的酒席已安排妥帖:在高居的皇上宝座下的左前侧,安放了三个座椅,是孝端皇太后、多尔衮、吴克善的位置,大约是取民间男方双亲陪伴女方亲家之意。在皇上宝座的右前侧,安放着一张座椅,是肃亲王豪格的位置,大约意在突出对豪格的赏赐。在大殿进门右侧,几张红毯桌案上,堆放着朝廷准备赏赐给豪格的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两,并用红绸一包一包地扎捆着,垒得很高,十分耀眼。在殿内七十二根红漆大柱和缠龙金柱之间,摆放着几十张石面宫桌和几百只石面宫凳,碗筷勺杯已摆上桌面,各种美酒已列阵以待,在室内宫灯和殿外阳光的辉映下,琳琅满目,十分豪华。只待佳肴上桌,太和殿定会芳香四溢的。现时已不是居于关外的年月,宫廷的宴会也在吸收中原汉族传统的美食精华,著名的满汉宫廷菜谱正在形成发展之中。这次太和殿宴席的高规格和新颖丰富的内容,也将开始大清贵族集团在吃喝享受上的新阶段。气氛是豪华诱人的。
在僻静的宁寿宫,今天炽热的气氛,彻底驱走了往日的清冷。履顺门外四盏红纱宫灯高悬,金色的流苏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在春风中闪动着金色的光纹。十几挂一丈有余的鞭炮被人们用长长的竹竿挑起,等待着花轿一到就响彻天地,迎接新娘。各道门槛上都贴了喜联和斗大的剪纸“囍”字,似乎要长时间纪念这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也许因为婉儿已是科尔沁“公主”,也许要为吴克善离奇的“嫁妆”制造声势,也许为了引起朝臣们的重视,孝庄决定把拜天地的花堂放在宁寿宫的丹墀上,并在宁寿宫通向婉儿新房的曲折甬道上铺上猩红地毯。她还特意叫了一班鼓乐吹吹打打,为伊罗根找了四个年轻英俊的伴郎,并吩咐他们要处处尽心,防止大家把伊罗根灌醉。
宁寿宫,喜庆的天空,喜庆的门楹,喜庆的甬道,喜庆的宫院,喜庆的苍翠松林,喜气洋洋的人群啊!
更使人惊喜的是,在今天的早朝中,皇上福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出人意料地提出,要在定婚礼典之前,召见科尔沁公主济林娜。并说:“既是为朕定婚,朕当亲自会晤,四年未见科尔沁公主了,朕不能看着口袋买猫啊!”早朝的群臣都吃惊了,多尔衮和多铎也没有想到皇上会来这一手,一时都哑住了。礼部尚书郎球急忙依朝制跪倒谏阻,说按照满洲祖制,定婚时男女双方由家长代晤,男女本人是不能见面的。福临反讥说:“满洲祖制睡火炕,你怎么现时也睡床榻啊?”朝臣们都憋不住笑了。福临严肃地说:“过去咱们也不敬孔子,现时不也尊奉孔子为先师吗?”郎球语塞,不再作声了。多铎急忙跪倒禀奏,说:“中原汉人定婚,男女本人也是不能见面的。”福临反问了一句:“汉人没有的事,咱们就不能做吗?”多铎碰了一个钉子,也沉默了。多尔衮心想:这小子画画画邪了,也画呆了,净钻牛角尖,说“棒”话。在群臣面前,既不能训斥,又不能抬杠,只有哄骗一下,混过去算了。便恭敬地奏请:
“皇上谕旨,臣立即禀奏两位皇太后裁定。”
“叔父摄政王所言极是,请速奏请皇太后。若皇太后不允,朕将亲自奏请。”说完,起身回位育宫去了。
多尔衮见福临顶真起来,自己已在群臣面前许下了诺言,为了表示自己“敬重”皇上,便决定派人禀奏孝庄皇太后。但转而一想:宁寿宫的主子为人精明,又一贯藐视祖制,又喜欢搞新鲜名堂,说不定一奏请就会“准行”的。这样,岂不助长了福临的古怪脾气?慈宁宫里的皇太后原是个无主见的人,如果奏明这是违背祖制,她会断然驳回福临要求的。多尔衮随即当着群臣的面,吩咐礼部尚书朗球:立即去慈宁宫奏请母后皇太后,依母后皇太后的懿旨而行。
谁知孝端皇太后近年来思想上也有了变化。大清入主中原后,中原文化伦理的影响和朝廷尊孔崇儒等进取改革之风,也使她受到了感染。她听了郎球的禀奏,觉得福临的要求确是违背祖制的,但驳回福临的奏请,维护这种祖制的意思也不大。婉儿和伊罗根都可以成亲,福临和济林娜就不能会晤吗?况且他俩原是表姐弟。再说,现时“祖制”也不那么吃香了。她断然决定:定婚礼典前,接科尔沁公主进宫,在位育宫里与皇上会晤。
郎球尊奉孝端皇太后的懿旨行动了。半个时辰以后,一顶金顶绿呢八抬大轿和一队披甲戴胄的侍卫铁骑,把着装华丽的济林娜抬进了紫禁城。朝臣们惊讶了,皇宫里上下人等雀跃起来,这桩男女婚姻上的新鲜玩意儿,一下子把紫禁城里今天的奇欢怪乐推到了**。
巳时的钟声敲响,宣告皇上福临的定婚礼典即将开始。聚集在太和门的诸王贝勒、六部尚书、八旗将领、内院大学士等,走出太和门,度过雕镂工致的石桥,穿过宽阔的宫院登上三层三折的太和殿丹墀。
首先走上丹墀的,是英亲王阿济格和宗室王公博洛、尼堪、多尼、劳亲等人。阿济格兴致极好,走到摆放聘婚彩礼的黄案前,眯着眼睛端详着,伸手抚摩着,放开嗓子连说带骂着:
“乖乖!这么多的好玩意儿啊!金大簪,金小簪,还都衔着珍珠。金约领,金耳饰,金钏子,金纽扣,金茶筒,金盆……这不他妈的都成了金人吗?老子当年定婚,屌毛也没有,给老婆一对耳坠子,还他妈的是鸟骨头磨的。看来,咱们大清如今真风光了。来,你们都他妈的开开眼界……”
登上丹墀的六部尚书、八旗将领都迎合地赞赏着,使阿济格十分得意。看来,阿济格没有参与多尔衮今天发起突袭的预谋,要是知道,狗肚里装不了二两黄油的英亲王,早就从口里或者脸上冒出来了。
跌了台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年老的大贝勒代善,在济度和勒克德浑陪伴搀扶下登上了丹墀。也许他们至今还没有捉摸透多尔衮这一招的用心,都在用勉强的笑掩饰着脸上的疑惑。
肃亲王豪格走上丹墀。他穿着戎装,步履敏捷,情绪还好。也许他相信孝庄已经有了应变之策,心里坦然了,当看到代善和济尔哈朗时,急忙躬身请安,大声地攀谈起来。
内院大学士刚林、祁充格和正白旗护军统领阿尔津、参领苏拜等,缓步走上丹墀。也许他们对这里即将发生的战斗有着必胜的信心,所以,态度雍容,眼角生风,频频向周围的人们打着招呼。特别对豪格,表示出突出的尊重和友好。刚林和祁充格同声赞赏豪格近两年来立下的不世之功,神态格外热情和诚挚。
索尼、鳌拜、塔胆和因四年前“阿布海事件”仍在受着勘审的图尔格走上丹墀。他们虽然不知道今天这里即将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但两黄旗两年来的不断分化使他们有着一种不敢松懈的警觉。塔胆保持着一种警觉的镇定。鳌拜立即发现了独自一人站在铜狮前的宁完我,便走了过去。索尼周旋于人群之中,和六部尚书们闲聊起来。吏部尚书巩阿岱、兵部尚书韩岱、工部尚书星讷仍然是油腔滑调,虽令人生厌,却无疑。刑部尚书吴达海,神态热情如故,但目光狡黠有加,使索尼感到极不舒服,问及没有露面的户部尚书英俄尔岱,吴达海回答说:“英俄尔岱卧病在床,不能来了……”
突然,五凤楼上午时的钟声敲响,接着太和门、贞度门、昭德门都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隆重庄严的时刻到了。群臣们立即在自己的位置上跪倒,丹墀上鸦雀无声。两班太监由中左门、中右门转出,列队于太和殿廊檐下侍候。宫廷侍卫环绕汉白玉栏杆而立,使丹墀上的气氛立即庄穆凝重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孝端皇太后乘坐的金顶黄盖檐红纬缎毡明窗八抬暖轿走进太和门,多尔衮乘坐的银顶洒金黄檐明窗八抬大轿走进贞度门,吴克善乘坐的红顶蓝檐明窗八抬大桥走进昭德门。三座轿舆在不停的钟声中,缓缓移动,越过横列的石桥,随着钟声的消歇,停落在五出三层、宏壮巍阔、石栏环绕的太和殿丹墀前。
吴克善走出轿舆。他身着深红色月白底洒金披风,头戴红缨东珠软帽,显得十分潇洒;多尔衮走出轿舆,他身着石青色前后正龙两肩行龙金线加边吉服,头戴嵌有十三颗东珠的镂金花座吉服冠,显得十分庄重。他俩见礼之后,拱手行至孝端皇太后的轿舆前迎驾请安,迎着孝端皇太后走出轿舆。孝端皇太后身着明黄色前后绣龙间以五色飞云、镂幅加绿八宝立水长袍,头戴青绒为檐金凤朱纬三层冠,上饰大东珠一、东珠六十三,华丽雍容,光耀宫阙。在礼部尚书郎球的引导下,在多尔衮和吴克善的护卫下,历阶登上了丹墀,在群臣们的请安声中,落座在金色铺垫的龙头扶手高背椅上。
多铎身着朝服由太和殿走出,向孝端皇太后请安之后,开始主持这隆重的定婚礼典……
当紫禁城上下人等为福临召见济林娜这件事震惊、传播、议论时,一座金顶黄幔八抬轿和一队英武的侍卫,把济林娜由玄武门抬进了位育宫。
十天前,吴克善把与皇上定婚的喜讯告诉了女儿,济林娜一颗少女心,甜得颤抖,美得沉醉,她抱着父亲流出了高兴的泪水,撒娇地嗔怪父亲把她扔进了朝制森严的皇宫。吴克善当然知道女儿的真实心意,在说了几句宽慰话后,告诫女儿说:
“因为快要定婚了,你这次进京不能叩见皇上,这是满洲的祖制,直到成亲迎娶的时候。你是来日的皇后,更应德贤知礼。记住,皇宫不是王府,更不是农家草舍,你自幼任性肆意,胸无城府,实在使我担心。”
十天来,天资聪颖的科尔沁公主,一直在思索着父亲的教诲。对皇宫里的事情,她虽然不曾经历,但那种焦心伤神的生活,从平日祖父、父亲的言谈话语中已感觉到了,从姑姥——孝端皇太后、姑母——孝庄皇太后的书信和派人传递的音讯中也猜想到了,从婉儿的遭遇中也看到听到了,从清河汤泉与皇上、姑母的短暂相处中也察觉到了。这些感觉到、猜想到、察觉到、看到听到的只鳞片甲,在她的心里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模糊的、你争我斗、十分热闹的世界。她根本没有去想这个世界的残酷和艰辛,而是想闯进这个世界,像姑母孝庄那样支配和掌管一切。这也许就是科尔沁草原特有的风土人情所培育的一种勇敢的性格吧!
十天来,情愫早熟的科尔沁公主,总在回想四年前在清河汤泉的那几天生活,特别是那场至今难忘的“雪地马追”。她想着福临:那合身合体的小龙袍,那漾着稚气的笑脸,那骑在马背上又害怕又逞强的神态,那热乎乎的小手,那飞马受惊时的坠鞍,那险闯大祸的一瞬,那事过后怕的哭声……她呀,她真恨自己当时的任性。
十天来,情窦初萌的科尔沁公主,总在猜想着福临现时的样子:个头一定长高了,也许比自己还高!容貌一定长得更英俊了,长得如果全像姑母孝庄皇太后,那才福气呢!不,男人应当更剽悍一些!现时的皇上是什么样子?整天都坐在太和殿的宝座上吗?听说皇上身边总有太监侍候,那晚上睡觉也要太监侍候吗?听说所有的人见了皇上都得下跪,那夫妻在私房里也要下跪吗?神秘的皇宫,多么想进去看看!心上的人啊,真想得心焦情急啊!
十天来,任性肆意的科尔沁公主思情难耐了。她不理解满洲这个祖制的形成,怨恨它是故意为难有情的男女。她不理解这个祖制的权力,奇怪一个皇上也要受这个祖制的管束。她向往蒙古族古老的定婚传统,如果能与皇上在马背上定婚,不就可以免去这无尽无休的思念吗?今天是举行定婚礼典的日子,她按捺不住地见到父亲,要求按照蒙古族马追定婚的礼典举行。吴克善听后吓坏了,气坏了,除严厉训斥外,并限令女儿从现时起,不得离开科尔沁王府,直至返回科尔沁的时候。真是任性肆意而不懂事的女儿啊!
谁知吴克善的限令刚刚出口,礼部侍郎就到了科尔沁王府大厅,向吴克善宣读了孝端皇太后的懿旨:召科尔沁公主济林娜立即进宫晋见皇上。
吴克善心神茫然了。
济林娜心花怒放了。
意外的懿旨,火速的召见,颤悠悠的金顶黄幔大桥,拨动了济林娜甜蜜羞涩的心,也拨动了心头上那片淡淡的阴云。她坐在华丽的轿舆里,思索着这突兀飞来的会见,心儿颤了,胆儿怯了,脸儿热了,连眼睛也懒得流盼了。
“这是一次什么样的会见啊!是喜?是忧?是四年不见的热恋?还是四年不见的担心?民间有‘相亲’之说,相中的,终生美满,相不中的,永世烦心。听说民间的小伙子,在定婚之前,总要躲在大树下、墙根后、人群里,偷偷瞧望未来的妻子,以消除心中的忧虑或加重心头的阴云。难道这次火急的召见,就是在皇宫里眼睛对着眼睛的‘相亲’吗?……”
五凤楼上巳时的钟声敲响了,济林娜知道,太和殿前的定婚礼典即将开始。她下意识地抬手抚摩着自己的脸,心更慌、意更乱了。
“女大十八变。四年来,自己是变美了,还是变丑了?还能赢得四年前福临那亮晶晶、甜蜜蜜的眼神吗?这脸盘说不上丑吧?这皮肤说不上粗吧?这眉眼说不上难看吧?可‘美’与‘丑’的界限谁能说得清楚呢?晶莹多情的眼睛,有的人认为是‘轻俏’;混浊迷茫的眼睛,有的人认为是‘蒙眬’。精巧的薄嘴唇,有的人看作是‘薄命’;粗拙的厚嘴唇,有的人看作是‘多福”。情人眼里出西施,谁知道福临眼里的西施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如果福临一‘相’而不中呢……”
五凤楼上的钟声突然敲响,震动着颤悠悠的金顶黄幔大轿。济林娜知道,太和殿前的定婚礼典开始了,她觉得自己的手指也有些发凉。
“这是一次什么样的会见啊!此刻自己已不再是福临的表姐,而是皇上的未婚妻了,还能像四年前那样毫无拘束地亲热吗?啊!四年前的那种亲热,是表姐对表弟的喜欢、照应和关怀,心里坦****的。可此刻,这心里既有一团火,火烧火燎地发慌,又有一团冰,冰凉冰冷地发瘆。这热冷煎熬不知所措的情怀啊!……”
突然一声军校的吆喝声打断了济林娜的情思,她伸手轻轻掀开轿舆的窗幔,偷偷向外一瞥:轿舆进了玄武门。她恍然明白,是从北门进了皇宫了。她的手松开了窗幔,心儿急剧地跳着,连呼吸也有些短促……
当摄政王多尔衮将黄案上的定婚聘礼一件一件地交给吴克善的时候,济林娜走进了位育宫,迎接她的是苏麻喇姑和一个年幼的宫女。见到苏麻喇姑如同在他乡异地遇到了亲人,济林娜赶忙施礼,却被苏麻喇姑双手拦住,那个宫女却乖觉地借机跪在济林娜的面前行大礼。济林娜扶起那个宫女一看,心里突然紧缩了:这个宫女年龄也有十一二岁,体态婀娜,容颜秀丽,一双闪动着清波的眼睛十分可爱,光彩清柔而晶莹,神情淑静,嘴角有着一股诱人的魅力。一种异样的、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从济林娜的心头浮起,使她感到隐隐的不安。苏麻喇姑让座之后,向济林娜请了安,向科尔沁王府全家老小请了安,说了几句亲热话,便匆匆去福临的书房禀报去了。那个机灵的宫女急忙捧来香茶,跪献在济林娜面前。济林娜扶起宫女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的话,奴婢叫董鄂女。”
“多大岁数?”
“回公主的话,奴婢今年十一岁。”
“你是哪里人?”
“回公主的话,奴婢生在董鄂河,正白旗人。”
“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回公主的话,奴婢是前年八月进宫的,在寿康宫侍奉皇贵妃。去年六月来到位育宫,侍奉十一王博穆博果尔。”
“你父亲是谁?”
“回公主的话,奴婢的父亲叫鄂硕。现时任正白旗二等梅勒章京。”
济林娜根本没有听说过鄂硕这个名字,二等梅勒章京只是八旗中的中级军官。她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便拉起董鄂女的手亲热起来。
董鄂女的父亲鄂硕,今年四十多岁,为人机智大胆,作战十分勇敢,在年轻时,便以前哨侦察活动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在皇太极时代,他几乎参加了所有的重大战役,因屡立奇功,由前哨士卒而升为前锋章京、二等甲喇章京、一等甲喇章京兼半个前程。顺治三年,因参加杭州大战有功,晋升为二等梅勒章京。由于长期战争的需要,前哨人员负有侦察敌情、捕俘捉生、刺探情报、化装潜入、刺杀敌方将领等特殊使命。这支队伍,都是由骁勇善战的将士组成,并且直接听命于八旗最高统帅,很受诸王贝勒的信任和宠爱。他们虽然官位不高,但能量很大。鄂硕就是这群将士中的佼佼者,所以,他的女儿也就有幸进宫,并且站到了皇上福临的身边。
济林娜当然不了解这些。她轻视了这个二等梅勒章京,更轻视了这个生于董鄂河、根基不深的董鄂女。所以在以后的年月里,由于别的原因和这个因素的结合,酿成了她终生悔恨不及的悲剧。
在济林娜拉起董鄂女亲热的时候,苏麻喇姑转回来了,说皇上要在书房里会见公主。并吩咐董鄂女速去准备茶点,然后悄悄关照济林娜说:
“公主进宫是皇上执意要求的,足见皇上对公主爱慕之深。两位皇太后破制恩准,更是对公主天高的厚爱。宫里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舒心,皇上的心绪也不是时时都好,圣母皇太后特命我在这里照应公主一声:千万别任性逞强抢尖,要处处讨皇上的欢心。这次不比四年前在清河汤泉的时候,皇上也懂事了。”
济林娜十分感激,把脸贴在苏麻喇姑的怀里,悄声说:
“姐姐,我这心里很乱,也有些怕……”
苏麻喇姑宽慰着济林娜,并为她拢好了发丝头式,理好了珠宝装饰,拉起济林娜的手,向福临的书房走去。
当辅政王多铎焚香燃表、祭告天地、从黄案上拿起福临和济林娜的年庚兰谱呈交孝端皇太后的时候,福临在书房里单独与济林娜会晤了。
济林娜比四年前高了一头,已完全褪去了幼年的痕迹,成了一个亭亭玉立、风采照人的少女。她兼有孝庄和宸妃之美的容颜,洋溢着花蕾初绽的神韵。今天,她着一件大红羽绉白狐狸皮镶边长袍,头戴一顶飞云鹅黄昭君帽,围着一条薰貂风领,腰束雪白双环三寸瑞草带,脚蹬一双鹿皮飞云高腰靴,艳丽而凝重。福临立即感到精神上的满足:这个未来的皇后啊,确如自己所猜想的,比四年前更美丽更动人了。可位育宫三年的囚禁生活,使福临从口舌、四肢到灵魂,都变得十分谨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济林娜,控制着心头的冲动,强压着心底的千言万语,端庄地坐在椅子上……
济林娜在走进书房的刹那间,就敏锐地发现福临比四年前长高了,长胖了,更显得英俊了。喜悦在心头**漾,情愫在胸中跳动:这就是万民之主、天下至尊、自己未来的丈夫啊!这不是一场梦吧?她记着父亲的教诲和苏麻喇姑刚才的叮咛,不敢有任何造次,低着头,屏着气,咬着心头涌出的喜悦,提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坐在福临的对面,等待着,等待着皇上的“谕示”。那决定终生幸福的“谕示”啊……
在相对无语的一阵沉默之后,福临察觉门外已没有一丝动静,悄声地说:
“姐姐比四年前更美丽,更动人了。”
终于等来了。福临的一句赞美,使济林娜激动浮起的心,落回了原位,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大胆地抬起头,用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福临,似有千情万愫在默默地倾诉。她柔情地叫了一声“皇上”,便跪倒在福临的面前,把头伏在福临的膝盖上,泪珠滴落了。幸福的泪花啊!
神思压抑了三年多的福临,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沁遍周身,冲破了位育宫缚在心灵上的绳索,打开了情感上的闸门,他猛力抓起济林娜的双手,悄声说:
“好姐姐,你哪里知道,我名义上是大清的皇上,实际上是这位育宫里的囚徒。在这座宫殿里,只有苏麻喇姑是我的亲人。我盼望你快来啊……”
济林娜震惊地望着情真意切的皇上,她突然明白了紫禁城里的可怕,突然明白了父亲所讲“你任性肆意,胸无城府,我很不放心”的含意,突然明白了苏麻喇姑刚才说的“宫里的事情,不都是件件舒心”的所指,突然明白了福临执意召自己进宫的用心。她用双手紧抱着福临的腰,把脸贴在福临的胸前,宽慰着未来的丈夫:
“我把人和心都交给你了……”
“你不怕在这里受屈?”
“陪着你,再大的委屈也能忍受。”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无家可归。”
“陪着你,到什么地方都行。”
“也许我们会被人暗害,身首两异!”
济林娜身子一颤,抬头怒目:
“有这样的叛逆吗?”
“如果有呢?”
“那就立即除掉他!”
福临精神一振,似乎从济林娜的眼睛里、话语里、神情里,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皇后,看到了一股刚毅的英气。这股英气不是在母亲断难决胜时也在自己的眼前闪动过吗?他猛力扶起济林娜,高兴地说:
“来日有你这样一位皇后,我心里就不空了。来,让我好好看看……今天过后,你就要回科尔沁了。”
济林娜此时真的有些羞涩了,她低下了头,依偎在福临的身边……
太和殿丹墀上的定婚礼典结束了。太和殿里的宴会即将开始。郎球走进位育宫,奏请皇上为肃亲王豪格颁发赏赐。福临望着情意绵绵的济林娜,恋恋不舍,转身走出了书房……
在太和殿里的宴会开始的同时,迎娶婉儿的花轿离开了科尔沁王府,宁寿宫也排好了迎接花轿的隆重热烈的阵势:朱红的履顺门已经敞开,几个身着戎装的亲兵,站在十挂垂落的鞭炮下,手里拿着点燃的香火;撒花的几个宫女,穿着华丽的服装,站在门内,挎着装满五色彩片的花篮;二十名吹奏手已列队门内;伊罗根已披红戴花,在四个伴郎的陪伴下走出新房;衍祺宫后院东宫、中宫、西宫里的宴席已经摆好,准备招待送亲的科尔沁王府的来人;来凑热闹的宗室王公的福晋家眷们都登上了宁寿宫丹墀;孝庄、皇贵妃、皇淑妃已走出宁寿宫正厅,落座在正中檐下的三把红漆楠木高背椅上。由喜联、喜幛、红案、红烛、红花、红毯组成的宁寿宫丹墀,喜气洋洋地等待着新郎新娘的光临。
因为朝制规定,除皇上成亲外,任何人不准鸣钟奏乐进入四门、檐陛、长街和甬道,孝庄特意安排了四个年轻的亲兵,来往不断地传报花轿的进程。当一个亲兵禀报花轿已经走进东华门时,人群的热情沸腾起来:燃放鞭炮者挽起了衣袖,提篮撒花者抓起了彩片,迎轿接亲者列队门外,吹奏礼乐者操起了乐器,负责宴席者泡茶摆杯,四个伴郎也把伊罗根推向门口,连孝庄、皇贵妃、皇淑妃也都笑着站立起来,指手画脚地催促着执事的人们。宁寿宫酝酿着一场欢天喜地的轰鸣。
恰在这时,摄政王多尔衮带着几个护卫亲兵走进履顺门,一脚踩冷了满院子的热情,笑容僵在人们的脸上。心里阴森森地发毛,同时弯腰屈膝向摄政王请安。
在太和殿宴会开始时,多尔衮奏请孝端皇太后和皇上福临,说要亲自参加婉儿的婚礼,以示对科尔沁“公主”的祝贺。孝端皇太后心想:有多尔衮亲自参加,不仅会抬高婉儿婚礼的规格,连以后伊罗根进入位育宫的事也好办了,便十分高兴地表示同意。她根本没有想到眼下的宴会就是新的一场内争的开始,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多尔衮有意躲开,把一个即将发生的难题,推给她这个无能的女人和无权的皇上,更没有想到这个宴会的结果,竟使她从此病魔缠身、卧床不起,直至生命的终结。这个忠厚而可怜的女人啊!
多尔衮的突然出现,立即使皇贵妃、皇淑妃胆怯了。她们不知道多尔衮为什么撇开太和殿隆重的宴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都用疑惑和乞求的目光看着孝庄。
孝庄心里也十分惊异,表面上却异常沉静,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多尔衮的出现,看着多尔衮向她走来。
多尔衮一脚踏进履顺门,人群由欢乐而戛然沉默的反应,使他感到声威夺人的满足。他迅速瞥了一下四周宫女乐手们惊恐的神色、侍卫亲兵们警觉的神色、伊罗根和四个伴郎愠怒的神色、宗室王公福晋家眷们战栗的神色和皇贵妃、皇淑妃惶恐的神色,心里感到惬意和可笑:一群没有出息的窝囊货,难道我是吃人的老虎吗?当他看到孝庄似笑非笑的神色时,却感到恐惧而又有点味道了:只有这个女人还够分量!他用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威严地说了一声“请起”,便从容地走上丹墀,来到孝庄的面前跪倒禀奏:
“臣摄政王多尔衮向圣母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请安。”
皇贵妃、皇淑妃赶快站起还礼,并祝摄政王安康。孝庄微微欠身,算是答礼。
“臣奏请母后皇太后和皇上恩准,特来参加伊罗根和婉儿的婚礼。祝福他俩百年好合!”
孝庄笑了,轻松而风趣地说:
“一鸟入林,百鸟不敢吱声。摄政王突然驾临,把大伙儿都吓坏了。你看,他们的脸色还没有变过来呢!……”
多尔衮尴尬地笑了。
“摄政王既是来参加婚礼的,快请就座,花轿快要到了。”
多尔衮听出孝庄话中的讥讽,便借机对人们说:
“今天的主人是伊罗根和婉儿,我们都是来祝贺的宾客,都要尽兴欢乐,一会儿还要吃新郎新娘的喜酒呢!”说着,就坐在皇淑妃身边新添的一把椅子上。
人们都心定气舒了,气氛又活跃起来。孝庄抓住多尔衮的话题,举手把伊罗根招到跟前:
“伊罗根,快向摄政王谢恩。谢摄政王亲自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为你们喜庆的日子增光,说不定还会有赏赐呢!”
伊罗根遵照孝庄的暗示,向多尔衮跪拜,并说了几句感激的话。
孝庄的话,也使多尔衮警觉起来:这个女人想借机逼着自己在人群面前拿出具体行动来。可自己对此毫无准备,因为来到宁寿宫的目的,根本不是祝贺这两个该死男女的结合,而是要亲眼看看这场喜剧的悲惨结局。他后悔来时没有带上几颗珠宝,而陷于此时的尴尬。但他有极强的应变本领,在伊罗根跪拜的过程中,他迅速想出了对策,坦然大度地对伊罗根说:
“伊罗根啊,你原是我的亲兵头目,打仗勇敢,立过不少战功。婉儿呢,原是我的福晋其丽格的侍女,侍奉主子忠顺周到,也算是有功之人。四年前,我们中间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我怨恨过你,也想处死你,你逃脱了,后来又按照太宗皇帝制定的‘离主条例’离开了我。恩怨相抵,都成了过去的事,我们谁也不要放在心里。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我特来祝贺,以图和解。现时,天下大定,我们千万不要两马咬槽,自乱家室。我身为摄政王,岂能鸡肠小肚,总记住过去的恩怨,而辜负两位皇太后的重托,贻笑于文武朝臣和天下黎庶?再说,婉儿现时是圣母皇太后的侍女,又是科尔沁亲王的公主,我纵然不看僧面,但佛面总不能不看啊!”
人们都没有想到多尔衮今天竟然如此的坦率诚恳,脸上的笑容又从僵硬中复苏了,连皇贵妃和皇淑妃也觉得多尔衮的话里有几分真诚。多尔衮察觉因自己的讲话已经起了作用,抬头向孝庄瞥了一眼,似乎在说:怎么样?你满意了吧?
孝庄看着多尔衮微微地笑着。这笑容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似在信与不信之间。这种眼神,只有心灵相通的情人或心灵相克的仇人才会察觉其意,多尔衮作为心灵相克的仇人,自然领略到了。他决定戏弄一下这个女人,先给一点甜头,再让这个女人用甜津津的口舌品味太和殿即将送来的那只苦果,那才是真的苦啊!他决定赏给伊罗根一份厚礼:
“伊罗根啊,我今天来为你们祝福,本想赏赐几颗珠宝,可在科尔沁亲王的‘嫁妆’面前,拿不出手啊!本想赏赐你们几匹上等绸缎,可在宁寿宫的皇太后面前,太不敬了。我带给你的礼物是一句话:经与辅政王、六部尚书商议,决定从今天起,调你进位育宫侍奉皇上,以便与婉儿夜夜相聚,永偕百年。”
多尔衮这“招”一出手,立即像春雷滚空一样,使人们都惊愕了:宫女亲兵们睁大了眼睛,宗室王公的福晋家眷们投出了羡慕的目光,乐手和伴郎们相视为喜,连皇贵妃、皇淑妃都大出意外,喜形于色。孝庄也喜上心头:一场智斗,逼着多尔衮赠送了这样一份“厚礼”,谢天谢地,总算避免一场很可能因此事而引起的较量。但她转而一想:自己的这个打算,只有苏麻喇姑和母后皇太后知道,并准备在婉儿成亲之后,由母后皇太后下懿旨令行,多尔衮为什么未卜先知呢?是偶尔的巧合,还是精心的猜测?如果是后者,多尔衮的心机又是什么呢?孝庄的心紧缩了。这时,人们都似乎从惊愕的喜悦中苏醒过来,同声赞颂多尔衮成人之美,纷纷发出笑声向多尔衮表示谢意,连皇贵妃、皇淑妃也高兴地拍起手来。孝庄在人们的掌声与笑声中突然明白过来:多尔衮在这场智斗中占了上风。为了掩饰内心的焦虑,她微微一笑,抬头对伊罗根大声说:
“伊罗根啊,你高兴得发蒙了,还不赶快谢谢摄政王送给你们的‘厚礼’!”
伊罗根叩头谢恩,一个年轻的亲兵跑进履顺门,跑上丹墀,高声禀奏:
“花轿到了!”
十挂鞭炮依次响起,火光闪烁,响声不绝。礼乐高奏,缭绕殿宇。人们蜂拥而上,欢声笑语。履顺门内外形成了一个欢天喜地的漩涡。科尔沁王府陪送的“嫁妆”抬进宫院,抬上丹墀,是二十个红漆大箱,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各种饰物。五光十色,点缀和美化了丹墀。
婉儿乘坐的花轿,在科尔沁王府十男十女的扶轿护送下,稳稳停落在敞开的履顺门前。宁寿宫总管急忙端起一筐装着金银锞子的红包走上,把红包撒向花轿的四周,由轿夫任意拾捡,算是对轿夫的酬劳。轿夫们唱起祝福歌,围着花轿起舞,在舞姿中捡去金银锞子,在鞭炮、礼乐声中消去他们的劳累。
皇贵妃、皇淑妃高兴地笑着:好欢快的婚礼!好气派的婚礼啊!
孝庄高兴得泪花蔽眼,眼噙泪花:对这个汉族侍女,自己也算尽到心了。
多尔衮故作高兴地前仰后合,他心里暗暗在想:太和殿里的宴会上,阿尔津和苏拜也该“杀出”了。
在凝聚着喜悦的鞭炮声、礼乐声暂时停歇中,在唱赞官高声的叫唱中,在四名伴郎的陪伴下,披红戴花的伊罗根走到花轿前,深揖三礼,算是对新娘的恭迎。轿夫熟练地、有分寸地抬起花轿的后桥,落低前桥,两名护送的女子,慢慢掀起轿门的凤凰幔帘,婉儿轻步移出,在四名伴娘的搀扶下,跨过花轿的前桥,踏着猩红松软的地毯,走进履顺门,走上丹墀。鞭炮声响了,礼乐声响了,欢声笑语腾起了,撒花女撒花了。花片满天,飘落在新郎新娘的喜装上,飘落在猩红的地毯上,飘落在欢快的丹墀上,飘落在红烛点燃的香案上,也飘落在孝庄、皇贵妃、皇淑妃和多尔衮的衣服上。
婉儿今天头戴金簪飞蝶珍珠缀绕东珠闪光金凤冠,红绸盖首。身穿苏麻喇姑为她制作的红缎洒金起肩紧腰飞裙袍,显出她那婀娜的身姿。胸前两朵用金丝绣出的牡丹花,恰好掩藏着她那丰满的青春,更显得醒目动人。飞裙四周微微摇动的纤纤瑞草,在阳光下若有若无,托起了她那飘逸巧秀的神韵……
人们赞美着。
皇贵妃、皇淑妃夸耀着。
孝庄几分得意地甜甜地微笑着。
多尔衮两眼死死盯着婉儿胸前那两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心里狠狠地咒骂着:
“浪吧,该浪到头了!”
当宁寿宫履顺门前掀起迎接花轿的**时,太和殿里的宴会,正处在乐极生悲的转折关头。
美酒佳肴已改变了丹墀上庄穆拘谨的气氛,使诸王贝勒、六部尚书、宗室王公、文武朝臣的神经和躯体都兴奋起来。他们结伙排队地向孝端皇太后和皇上敬酒请安,向吴克善祝贺,并举杯向豪格庆功。请安欢笑声绕于梁柱,不歇不落。
孝端皇太后平时很少走出慈宁宫,更少出席朝廷的宴会,今天突然沉浸在这和谐欢乐的气氛中,心里十分高兴,加之喝了几杯酒,脸上泛起了红润,似乎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她说着吉祥的话,夸着赞着每一个前来敬酒的将领臣子,并向吴克善介绍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将领,不时发出舒心愉快的笑声。
福临因为刚才会晤济林娜的甜蜜仍在心头回**,往日的沉闷忧郁也散去了。他不仅向孝端皇太后敬了酒,向吴克善敬了酒,还向豪格敬了酒。特别是在向豪格敬酒时,他走下宝座,亲自来到豪格面前,拱手为礼,口称皇兄,不仅使豪格感激涕零,急忙跪倒谢恩,也使朝臣们大为震惊,都急忙跪倒,称颂皇上的圣明。
豪格在这特殊的荣耀中,完全丧失了昨天的疑惑和不安,从拘谨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举杯向孝端皇太后请安,向皇上请安,向吴克善祝福,并向代善、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敬了酒,表示对这些叔王们的尊重。这一尊长谦逊的举动,立即赢得了群臣们的赞扬,纷纷举杯相庆,赞赏豪格的美德,连孝端皇太后也高兴地吩咐侍女斟酒,特意赐给了豪格。这杯酒的赏赐,真如烈火烹油,使太和殿里的欢乐爆出了火花。诸王贝勒和六部尚书都随之举杯为豪格大唱赞歌了。
多铎知道时机到了,便举杯站起,以辅政王之尊祝词。他用甜言蜜语、明言暗语发动了预谋的进攻,开始了太和殿里乐极生悲的转折:
“……四川,天府之国,战乱之地,物产丰富,山川险阻。若为献贼所据,势必危及江汉,祸及中原;若为我朝所据,则可威及滇黔,制服西南。今天,肃亲王一箭而消灭献贼,一战而平定蜀地。开西南之业,立不世之功,任何赏赐,都属理当。随征将领尼堪、满达海、鳌拜,功绩卓著,朝廷亦将重赏。特别是正蓝旗护军统领希尔艮,作战勇敢,猛打猛追,咬住张献忠不放,为在西充凤凰山下全歼献贼所部,出了大力。朝廷将要重加赏赐……”
突然,左侧席间传出一声“谎言蔽上”的叫喊,打断了多铎的讲话,像地雷爆裂一样,震动了太和殿,人们惊异的目光一齐投向喊声炸起的地方。多铎也在同时摆过头来,寻找着叫喊的人,厉声问道:
“谁在喊?”
一个六尺多高的将领,戎装整洁,神情自若地站起,大步走到多铎的面前,也就是福临高踞的宝座之下,跪倒回答。
“末将苏拜。”
多铎勃然大怒:
“你身为正白旗护军参领,竟然不知法度,在这太和殿里大喊大叫,惊扰皇太后和皇上的圣驾,其罪当斩!来人,拉下去,交刑部议处。”
两名侍卫闻声走进大殿,直逼苏拜而来。苏拜十分惊慌,跪着爬到孝端皇太后面前,用惊恐而嘶哑的嗓子高喊:
“皇太后明察啊!辅政王刚才所讲,全是一派谎言,蒙蔽皇太后啊……”说着,叩头不止。
人们由惊异而糊涂了:怎么两白旗内部也乱了套,苏拜竟然反起主子来了?孝端皇太后更是发蒙了,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是好。福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震惊地看着苏拜。济林娜留在他心中的喜悦,全都消失了。英亲王阿济格不知这其中的奥秘,早就被苏拜的举动激怒了。他忽地站起,骂了起来:
“苏拜,你他妈的还没有长满牙口,就咬起槽来了!拉下去,给我砍了!”
阿济格这一嗓子,苏拜没有着急,多铎倒急出汗了。他瞥了阿济格一眼,心里暗暗说:你多的哪门子嘴啊!多铎猛力推开阿济格,并在推的过程中,狠狠掐了阿济格一把,送去了别人难以察觉的讯号,然后神情痛苦地跪在孝端皇太后的面前:
“因多铎辅佐朝政,素具忠诚,绝无一字一句蒙骗皇太后和皇上。今遭正白旗护军参领苏拜弹劾,五内如裂,十分惶恐,奏请皇太后明察。”
孝端皇太后没有经过这样的战阵,方寸早就乱了,根本没有能力辨别眼前这出刚刚开演的“拐弯戏”。他看着眼前惊慌的苏拜和委屈的多铎,抬手挥去准备捉拿苏拜的侍卫,十分严肃地对多铎说:
“你是辅政王,既知自己无一字一句蔽上,何惧之有!起来,听苏拜当面讲清。如果他确属诬告,当然要治他犯上作乱之罪。”
多铎称颂皇太后圣明,叩头站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苏拜,你也不要害怕,满朝文武大臣都在这里,你说辅政王‘谎言蔽上’,如果确有其事,他辅政王也不能一手遮天。你放开胆子说吧!”
苏拜称颂皇太后圣明,叩头谢恩,大声禀奏:
“皇太后明察。辅政王刚才讲‘肃亲王一箭而消灭献贼,一战而平定蜀地’。末将认为:一箭射杀张献忠是事实,一战平定蜀地是谎言。四川,不仅一战没有平定,就是两年也没有平定。现时的四川,起码有一半还是西贼的天下……”
“这是真的?”孝端皇太后心惊肉跳了。
“末将苏拜所奏,正白旗护军统领阿尔津可以作证。”
阿尔津,四十岁,原是正白旗护军参领,是多尔衮一手栽培的。他为人精明,很有心计,知道自己该出场了,便装作十分胆怯的样子,弯腰俯首,走到孝端皇太后面前,跪倒禀奏:
“臣阿尔津是西充凤凰山下那场战斗的参加者。那次战斗,射杀了张献忠,消灭贼众只有三千多人,余皆溃散。据臣所知,献贼的义子张可旺,带领贼众十多万人,现在川北活动,献贼的另一个义子张定国,带领贼众近十万人,现在川东活动。四川河山险阻,民性刁顽,离蜀地平定还远着呢……”
张献忠虽然死了,但他的几十万兵马还在四川活动,不仅吓坏了孝端皇太后,也使朝臣们慌乱起来。索尼心里起疑了:这一“揭”一“证”,不就像演戏吗?他瞥了一下身边的宁完我,宁完我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呆呆地低着头举着酒杯饮酒,他仔细一瞧,宁完我的酒杯是空的。索尼暗暗向济尔哈朗看去,这位郑亲王的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的儿子济度,似乎怕济度惹是生非。而济度身边的大贝勒代善,似乎在闭着眼睛打盹儿,勒克德浑紧紧闭着两片嘴唇,照应着年老的祖父。
苏拜根本没有回头,他似乎用脊梁感觉到了背后人们情绪的变化,不失时机地引爆了多尔衮装好的第二个炸雷:
“辅政王刚才讲:‘随征将领尼堪、满达海、鳌拜,功绩卓著,朝廷亦将重赏。’末将认为,尼堪、满达海、鳌拜,有功不假,但也有过。他们联合举保叛逆杨善的弟弟机赛为护军统领也是事实。杨善结党谋反,已被处死,举保机赛继承其职,不知出于何意。辅政王为什么匿而不奏?”
群臣默然噤声了。这样的事情,人们都极其敏感,因为,一个人只要沾上“叛乱”、“谋反”的边,性命就危险了。大贝勒代善已不再闭目打盹儿,而是目瞪口呆,满达海是他的第六个儿子,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就是要他的老命吗?孝端皇太后也被这件事吓得心惊肉跳,急忙追问苏拜:
“这,这也是真的?”
“禀奏皇太后,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末将怎敢妄奏:末将所言,正白旗护军统领博尔惠可以作证。”
博尔惠,三十多岁,原是多尔衮的护卫亲兵,依战功而官至护军统领,也是一个精明的人。他快步走到孝端皇太后面前,跪倒禀奏:
“禀奏皇太后,此事发生在由汉中进入四川的途中,尼堪、满达海、鳌拜曾多次联名举保机赛为护军统领。并说,杨善是肃亲王的谋臣心腹,蒙冤而死,应提升机赛,以慰杨善之灵……”
阿济格听到这里,大吼一声:
“妈的,这是要翻案啊!”
太和殿里的气氛立即紧张了。尼堪、满达海低下了头,鳌拜想站起申辩,被身边的塔胆按住了,并小声说:“沉住气,看下去!”豪格此时似乎也发觉了这场戏是对着自己来的,面色十分难看,嘴角上浮着一丝不自然的笑,不时用急切的目光看着孝端皇太后,似乎在希求给自己一个辩驳的机会。孝端皇太后此时已完全蒙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可别再有一个谋反的团伙。当她看到尼堪和满达海低着头时,心里更慌乱了。
苏拜一直在注视着孝端皇太后神情的变化。他看到这个女人的神情慌乱了,便引爆了多尔衮装好的第三个炸雷:
“辅政王刚才还说,正蓝旗护军统领希尔艮,作战勇敢,为西充凤凰山下消灭张献忠出了大力,朝廷将要重赏。末将认为,这全是假话。在西充凤凰山下的战斗中,希尔艮贪生怕死,畏敌如鼠,若不是末将与阿尔津统领赶到,莫说消灭不了张献忠,恐怕连肃亲王的命也没有了。希尔艮冒功求赏,是个地地道道的骗子!这一切,镶白旗前锋统领哈宁噶可以作证。”
哈宁噶是个五尺多高的粗壮汉子,年纪约有三十五岁。看来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急忙走到孝端皇太后面前跪倒,痛哭流涕,诉说冤枉:
“皇太后为末将申冤啊!在西充战斗中,末将奉命与希尔艮一道追击献贼。至凤凰山下,末将率兵杀入敌营,希尔艮畏敌如鼠,竟率兵后退,置末将于绝境,若不是阿尔津与苏拜赶到,末将早已战死沙场。可战后赏罚时,希尔艮不仅没有受罚,反而冒功领赏。今天,辅政王偏听偏信,以假乱真,谎言蔽上。奏请皇太后明察。”
索尼看着这些依次出现的人物和钉对铆的表演,明白了多尔衮为什么不来参加宴会,也明白了这全是为一举拿下豪格而编排的。一场新的内争如此戏剧般地展开了,他心里感到焦虑和痛苦,急切地思索着扭转这个局面的办法。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如果在此时,慈宁宫里的皇太后只要说出“这些弹劾证词,着刑部调查勘审”这样一句话,就会挫败多尔衮这个预谋,把多铎挺尸般地挂在空中,使豪格摆脱这被围攻的厄运。他眼巴巴地看着孝端皇太后,多么盼望她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啊!
可当事者迷!孝端皇太后压根儿就没有往这儿想。她仍然为多铎操心,希望多铎能说个明白,保住辅政王的尊严。她看着低头不语、神情懊丧的多铎,带着关切同情的口气说:
“辅政王,这些事请你也讲讲。”
这真是要豪格性命的一句话啊!索尼的心一下子凉了,宁完我手中的空酒杯落在地上,济尔哈朗失望地垂下了头,代善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们都明白,豪格也许连解释和反驳的机会也没有了。
多铎听到孝端皇太后这句“关键性”的谕旨,神情大变,上前几步,跪在孝端皇太后的面前,声音洪亮,字句铿锵,情绪激越,像背诵戏文一样,一步一步把豪格推向预设的陷阱:
他申明:关于“平定蜀地”之说,是依据肃亲王豪格两年来的塘报得出的。对张可旺、张定国等仍然带着几十万贼兵横行川北、川东之事,塘报上无一字提及,在肃亲王回京之后,也无一语谈到。四川现时的形势险恶,不但自己不知,恐怕连兵部也蒙在鼓里。如此谎报军情,粉饰升平,误国蔽上之罪,应由肃亲王豪格承负。
他申明:关于“机赛事件”,自己一年多来,闻所未闻,吏部也未必知道。肃亲王根本没有向朝廷通气,足见此事不好见人。杨善结党谋反被诛,朝廷不罪其弟机赛,已是最大的宽容,若再让其承袭护军统领之职,岂不是为叛逆雪冤招魂?肃亲王旧志复萌,旧念未除,实在令人震惊。
他申明:关于“希尔艮事件”,肃亲王上奏的文书中无一字提及,反而大书希尔艮的功绩。若不是今日苏拜、阿尔津、博尔惠、哈宁噶申辩诉证,自己依然被蒙在鼓里。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乃八旗制胜之宝,像这样怯敌冒功者赏,杀敌决胜者受屈的荒唐事,竟然发生在肃亲王大营,实在令人惊讶!若非另有图谋,怎么如此利令智昏……
在多铎的进攻中,吏部尚书巩阿岱、兵部尚书韩岱、礼部尚书郎球、刑部尚书吴达海等,都一哄而起,投入战斗。两白旗其他将领也鼓噪而起,揭发弹劾。他们无中生有,小事变大,大事上纲,于是“杀良冒功”、“吞侵军饷”、“怯敌避战”、“指挥失误”、“纵敌为患”、“图谋不轨”等罪名,一齐落到豪格的头上。半个时辰前,立有不世之功的英雄,此时已成为误国蔽上、图谋不轨的罪人,孤单单地坐在被告席上,受着人们的审判,连一个表白的机会也不给他了。
此时,忠厚的孝端皇太后才醒悟过来。她受了多铎的愚弄,跌入了多尔衮的圈套。她今天是特意来为豪格赐赏的,却糊里糊涂、任人摆布地把豪格坑害了。她看着豪格因屈辱而失色的脸,她看着多铎因胜利而变形的脸,痛苦和愤怒翻滚在心头,泪水禁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指着多铎喊了一声“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那明黄色的吉朝。她,昏迷了……
福临惊叫着奔下宝座……
此时,宁寿宫里婉儿和伊罗根的婚礼进入了欢乐的**。他俩拜完天地,拜完孝庄、皇贵妃、皇淑妃之后,唱赞官用高扬而权威的声音高喊:
“科尔沁吴克善亲王的义女婉儿公主,于顺治五年二月二日归蒙古八旗参将伊罗根为妻。”
这庄严的宣告,使人群沸腾起来,欢笑着,高喊着,前拥后挤着,催促新郎揭开新娘的盖首,把隐藏在红绸后的花容月貌亮给大家。按照满族古老的习俗,此时男方的伴郎,开始拥着新郎向新娘靠近,企图一举成功,揭开盖首,而女方的伴娘,此时悉心保护新娘,以拖延时间,意在抬高新娘的身价。人群此时也自动围成一圈,绕着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击掌起舞,欢呼歌唱,或支持新郎进攻,或支持新娘防御。随着人群的欢舞高歌,伴郎拥着新郎追逐,伴娘护着新娘躲闪。新郎如蝶恋花蕊,新娘似风摆柳枝。当然,伴郎们并不真的追逐,伴娘们也不真的防御,他们和她们都在煽动挑逗取乐,以便把人群里炽烈的热情推向**,共同完成新娘那意料之中而又意料之外的亮相。此时,经过几次变化的追逐掩护之后,四个伴郎突然用力把伊罗根向前推去,而在同一时刻,四个伴娘突然闪开,并把婉儿向前一送,婉儿恰好落进伊罗根的怀里,伊罗根轻轻地揭开了婉儿的红绸盖首。
人群中的笑声“哗”地腾起,如炸响的礼花,拍岸的海潮。又“唆”地消失,如露落的晨曦,雨过的夜空。人们乐呵呵的脸上凝住了笑容,用惊异的目光凝视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仙女:
婉儿今天真美啊!
她那红扑扑的、秀丽的容颜上,隐着笑,藏着甜,含着羞涩,托出了一颗谁都能够猜透的心。一颗喜悦的心,甜蜜的心,称心如意的心啊!
她那亮晶晶的、清莹的眼睛里,含着情,凝着意,闪动着泪花,托出了一副谁都爱怜的神态。缠绵的神态,淑静的神态,知冷知热的神态啊!
她那细弯弯的、似黛的眉宇间,跳着美,袒着柔,伏着刚毅,托出了一股谁都能察觉的英气。倔强之气,不屈之气,仇仇爱爱之气啊!
皇贵妃笑吟吟地端详着婉儿:这容貌,这神态,这风韵,真是美得陌生,美得熟悉啊!婉儿像谁呢?她在各王府的公主里搜寻,没有一个人如此清秀甜美!她与各王府的侍女对比,没有一个人如此楚楚动人。婉儿啊,你像谁呢?谁像你呢?
皇淑妃喜盈盈地端详着婉儿:天啊!天地间的灵秀之气,怎么都凝聚在婉儿的身上,在这宁寿宫里冒了出来。这才是女儿家真正的美啊!柔而不馁,丽而不娇,缠绵中带着一股阳刚之气,温情中闪烁着火的余晖。那双眼睛收敛微微的一闪,不就是阳刚之气的流露吗?比自己胜强百倍了。是这顶凤冠烘托的吗?是这件凤袍装饰的吗?不!珠冠锦衣能烘托一个人的美,也能淹没一个人的美啊!
多尔衮痴呆呆地端详着婉儿,心里经受着五味的煎熬。他惊讶这个假公主的美丽,那粉嫩甜美的脸蛋,看一眼就足以使人倾倒;那迷人的神态,醉人的风韵,想一想就足以使人销魂。这个美人儿,真有些像豪格的王妃阿尔寨和这身边的孝庄啊!多尔衮偷偷瞥了孝庄一眼,心里更加火烧火燎了。他悔恨四年前,为什么那时在福晋其丽格的住室里没有发现这个小家碧玉,使其疏漏于睿亲王府?也许那时她还没有出落得这样美啊!他嫉妒膀大腰粗的伊罗根,一个亲兵头目竟有这样的艳福,不仅因婉儿而活命,并结交了心机深沉的孝庄。不仅因婉儿而飞黄腾达,而且飞进了皇宫,明媒正娶地占有了这个美人的一切。他诅咒伊罗根,这样的艳福你消受得起吗?祸起床笫宫闱,才是最大的灾难啊!他贪婪地望着婉儿,心里突然惋惜起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硬是活活地给糟蹋了。
孝庄甜滋滋地端详着婉儿。婉儿的美丽使她心甜:这容颜,这眼睛,这弯弯的黛眉,这精巧的鼻子和嘴唇,这微微一笑绽开的两个酒窝,真像死去的蒙丽花啊!这四年来,自己把对蒙丽花的思念和爱怜,都倾注在这个侍女的身上,连这“科尔沁公主”的谋算,何尝没受对蒙丽花情意的启迪呢?心里甜啊,这是主子对侍女的夸耀,还是智斗中胜利的喜悦?分辨不清,也无暇分辨啊!婉儿的情态使她心甜:镇静沉稳,落落大方,就是在威逼朝野的多尔衮面前也毫无窘状怯色,真使人提气啊!唉,人啊,都是逼出来的。这从容安静的样子,不正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公主吗?婉儿的风韵使她心甜:丽而不娇,柔中有刚,四年的相处,自己的举止神情果然在这个侍女身上留下了印迹。女人啊,天生命苦,如果再软若棉团,在皇宫里,就别想活了。谢天谢地,婉儿的身上长刺了。刚才多尔衮那诡秘的一瞥,也许就是这棘刺的惊扰吧!
皇贵妃在思索中终于揭开了记忆中的印迹,惊喜地对孝庄说:
“皇太后,你仔细看看,婉儿多像蒙丽花啊!”
一声“蒙丽花”,打断了孝庄的思索,道破了皇淑妃的联想,也惊扰了多尔衮的好梦。
皇淑妃听见了。她是个细心人,也十分迷信,嗔怪地看了皇贵妃一眼:真是玉石透亮的人啊,也不看这是什么日子!她怕扫了孝庄的兴致,更怕这个不吉祥的比喻会给婉儿带来真的不幸。
多尔衮也听见了。他心头一惊:蒙丽花?又一个蒙丽花?真是撞到了鬼!难道刚刚发起的进攻,又要坏在这些女人的手里!他抬头再向婉儿看去:是像蒙丽花啊,又是一个美媚的妖精!
孝庄听见了。在向皇贵妃微笑点头的同时,她瞥见了多尔衮惊异而阴沉的神色,心头骤然浮起一团阴云。也许为了驱散这团阴云,也许为了圆满结束人群持久的狂欢热潮,她站了起来,代替唱赞官,情绪高昂地喊了一声:
“请新郎新娘喝合卺酒!”
人们应和着,高呼着,欢笑着。唱赞官捧起银盘,把合卺酒捧在伊罗根和婉儿的面前。皇贵妃站起来了,皇淑妃站起来了,多尔衮也站了起来,随着欢闹的人群击掌凑趣,同声呼喊:
“喜啊!喜啊……”
婉儿和伊罗根在人群的呼喊声中刚刚举起酒杯,内大臣吴拜闯上了丹墀,穿过人群,跪倒在庄妃面前,高声禀报:
“禀奏圣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在太和殿吐血昏倒!”
真是一声霹雳,宁寿宫沉寂无声了。
酒杯从婉儿、伊罗根手里跌落……
银盘从唱赞官的手里跌落……
皇贵妃、皇淑妃跌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
人们跪倒在地……
孝庄木然了。冷眼对着吴拜,心里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口气憋在胸口,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多尔衮也许为了表示这沉寂的宁寿宫里还有清醒的人,也许为了向人群宣布豪格的罪状,也许为了向孝庄震惊的心灵再捅上一刀,便厉声地询问吴拜: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禀报摄政王,肃亲王豪格谎报军情,误国蔽上,吞侵军饷,图谋不轨。宗人府议定拘捕勘审。母后皇太后怒肃亲王之不忠,吐血昏迷……”
人们都惊恐地抬起头来,望着沉默无语的孝庄,眼含泪水,神情忧愁。孝庄咽下了憋在胸口的那团闷气,移步走到婉儿和伊罗根的面前:
“你俩命不好,偏偏在这个日子,遇上了这样的事。走,我送你们入洞房。”说着,挽起婉儿和伊罗根的手,向新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