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看着婉儿高兴的样子,拉起手说:
“这是我五年前为自己准备的嫁衣,现在用不着了。你这几年长高了,我估量你能穿,这几天又思摸着你的身形改做了,算是我的一片心,你莫嫌弃。”
婉儿愣了:
“你的嫁衣?”
“怎么,不信?”
“姐姐,你……”
苏麻喇姑抱住婉儿,苦苦一笑说:
“我也曾遇到过一个好人,也有过你一样的痴想,也想过有你这么一天。可那都成了一场梦,一场破碎的梦……”
听着苏麻喇姑哀怨的私语,看着苏麻喇姑那七分悲切、三分做笑的神情,婉儿的心里沉重了:
“姐姐,这几年来,你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说什么呀?不说都忘不了,再说就更难忘了……”
“他是干什么的?”
苏麻喇姑紧抱着婉儿,贴腮而坐,沉浸在那难忘的回忆之中:
“他呀,和你一样,也是个汉人,还是一个读书人,是太宗皇帝从中原掳来的。那是七年前的事,他二十多岁,身子骨很弱,看上去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到盛京后,谁也不了解他,就被拨到三官庙花房里当奴隶。他长得一般,可会写,会画,会吹箫,会下棋,有着一双招人喜欢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啊!是他那呜咽的洞箫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声音,如泣,如诉,如哀,如怨,像他的人一样,既是透明的,又是深沉的。他终日不说几句话,说出的话,就像是心血凝成的,够你思味一宿。是他的画,引起了我的好感。他闲暇的时候,就在地上画牡丹,画月季,画**。在我送花取花的一来一往中,认识了他,迷上了他,摸到了他那颗孤单沉郁的心。他的心真热,热得发烫啊……在两年偷偷地交往里,他教会了我画画写字,我把心全交给了他……”
“皇太后知道吗?”
“那时,她是永福宫的庄妃,能不知道吗?开始,她说我劝我,说满汉不准联姻是祖上的规矩,说**相爱是要杀头的,劝我赶快断了相好的念头。我不听,偏要好。她就设法帮我遮掩,还借赏花的名义,把那个汉人奴隶召进永福宫,察看那个汉人的人品才智。她也很满意,夸我有眼力。这两套嫁衣,就是在主子看过那个汉人之后,我抽空缝制的。这衣料,就是主子赐给我的。嫁衣做成了,主子去见太宗皇帝,借养花的名义,请求太宗恩准把那个汉人调到皇宫充役,以图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建立一个讨皇上喜欢的功绩,用赐婚的办法,给我们一个花好月圆……”
“太宗皇帝恩准了吗?”
“皇上恩准了,人也调进皇宫了,可我俩的事情被人密告了。皇上震怒,训斥了主子,并要把我赐给贝子博洛做第四个福晋。我发誓不从,愿意侍候主子到死。主子又为我哭求皇上免于赐婚。皇上答应了,可那个可怜的汉人,却跳进洪水暴发的浑河,永远消失了……”
泪水在苏麻喇姑的脸上流着。她没有痛哭,眼睛里闪着怒火,鼻息中含着愤恨,牙关下咬着痛苦,眉宇间闪动着刚烈之气。婉儿似乎理解了苏麻喇姑平日的那种沉稳、干练和大胆,理解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大姐平日对待宗室王公的那种冷眼,理解了这个年长侍女对待孝庄的那种贴心和忠诚。她爱这个大姐,她恨那个告密者:
“那个告密者是谁?”
“睿亲王多尔衮。”
这个名字,苏麻喇姑像是从牙缝里喷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钢针刺痛着婉儿的心。主子其丽格遭受虐待的惨状,伊罗根在看押房里那血糊糊的手臂,自己在睿亲王府里几年中提心吊胆的日子,都一股脑儿浮现在眼前。她紧紧抱着苏麻喇姑,惊恐而失声地说:
“又是他啊……”
苏麻喇姑从痛苦的回忆中醒悟过来,急忙拭去眼泪,抚慰着婉儿:
“你的命比我好。今个儿已不是过去的年月,圣母皇太后已不是当年的庄妃,这不就生出个科尔沁亲王收认义女的办法吗?再透给你一个信,伊罗根也要进宫了。你们小两口日夜厮守的日子快到了。”
婉儿的心甜滋滋地急剧跳动着。她叫了一声“大姐”,把头埋在苏麻喇姑的怀里。这时,一个宫女推门进来,高兴地传报说:“内院大学士范文程老先生道喜来了。”
内院大学士范文程于今年正月初六,与刚林、祁充格一起,被摄政王多尔衮任命为文官衙门三领袖。他当然知道,自己虽居于文官衙门三领袖之首,但只是一个徒具虚名的幌子,内院的重要事务,还是要由刚林和祁充格办理的。
今天早朝,多尔衮突然提出要派人去山东曲阜祭祀先师孔子,指名要他前往,并限令今天午后未时出发,以便参加山东学子们的一个什么集会。
他知道,近二三年来,孝庄和多尔衮都对先师孔子崇敬膜拜起来,像历史上的各代王朝一样,也慢慢掀起了一股“尊孔崇儒”的热潮。他们需要儒家的说教迎合中原的读书人,也需要用儒家的说教规范中原黎庶的言行。这也是庄妃早就主张的“以汉制汉”啊!
他更知道,多尔衮指名要自己离开北京,是有着深沉用心的。豪格回来了,一场新的内争将会随时发生,自己已属是非之人,应当趁早滚得远远的。有确切的消息吗?没有。有不确切的传闻吗?也没有。只是自己几十年来在皇宫里积淤的一种“警觉”。
此刻离开这是非之地也许是一种“福分”吧?也许是多尔衮对自己的一种“照顾”,也许是一种尚不知道的因素促成的。离开皇宫吧,离开北京吧,看看辉煌的孔府孔庙,游游东岳泰山,也是自己多年的心愿啊!
就这样悄悄地离开吗?他心里总有点不踏实,觉得有一种刺心的歉疚折腾着。他仔细思索,原来是几十年来与皇太极风云际会残留在心中的情分,是近几年来孝庄对自己的信任、尊重和重用淤积在心头的感激。不能撇开孝庄悄悄离去!为人谋而不忠,耻为人啊!
这个心计深沉的老谋臣打定主意之后,便以祝贺婉儿成亲为借口,提笔写了一幅喜幛,顺手抓起桌上的两株盆景,亲手用红绸包装妥帖,吩咐两个侍仆拿着,大摇大摆地走出内院,来到了宁寿宫。
婉儿和苏麻喇姑急忙走出迎接范文程。范文程笑吟吟地拱手道喜,并示意侍仆献上贺礼。婉儿急忙以大礼致谢。苏麻喇姑十分机敏,猜想这位老谋臣的到来,必有深意,便赏赐了两个侍仆,并吩咐宫女带着两个侍仆去客室饮茶,把范文程请进婉儿的新房里。
范文程进屋后不及就座,急忙打开喜幛交给婉儿:
“老夫亲笔书写喜幛一幅,祝科尔沁公主百年之喜。”
苏麻喇姑一看,幛首写着“燕科尔沁公主婉儿新婚”,幛中是“琴瑟友之”四个赫然大字,幛尾署名“范文程”。仅这一幅喜幛,就够婉儿光彩了。
接着范文程亲手打开盆景上的红绸:
“再呈两株盆景为科尔沁公主增辉。这株是‘虬松朝阳’,祝公主寿比苍松。这株是‘葡萄聚翠’,愿公主多子多福。”
婉儿再次跪拜道谢,并请范文程就座,苏麻喇姑急忙献茶。范文程在接过茶杯时轻声说道:
“老夫奉摄政王之命,今日就离京外出,能否向圣母皇太后一别?”
苏麻喇姑机敏地说:
“圣母皇太后刚才还叨念老先生,说你一定会来的,老先生真的来了。”说着便带领范文程向衍祺宫走去。
在衍祺宫东次间里,范文程晋见了孝庄和皇淑妃。着重禀奏了他对近日宫中形势的担心,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多尔衮和豪格之间最近可能爆发内争的“警觉”,使孝庄和皇淑妃都紧张起来。特别是皇淑妃,心里一紧张,脸色就变得吓人的苍白,眸子也变得惊恐不安,更加剧了室内紧张的气氛。孝庄虽然对此事早有所思,但没有想到会很快爆发,她觉得多尔衮纵然不能容许豪格的存在,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和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现时,她倒相信这个老谋臣的“警觉”了,特别是在这远去山东之前,匆匆赶来提醒自己,更引起了她的重视。她望着范文程赞许地说:
“‘警觉’有时比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实更为准确。老先生能不能把这种‘警觉’谈得更具体一些?”
范文程沉思片刻,低声回答:
“臣这种‘警觉’,源于月晕柱润:一、近日来刚林、祁充格频繁出入于南宫王府,声称为商议皇上定亲礼典和满汉联姻事宜而奔忙。哗众者难信,欲盖者弥彰。难道不也会以此两事为借口谋划别的事情吗?二、两白旗将领苏拜、阿尔津先肃亲王九日回京,日夜聚于南宫王府,很少回家,连妻儿亦有怨语。现时军情无急,事出无因,亦令人生疑。三、肃亲王征战两年,功绩卓著。而两白旗大营之中,却传肃亲王有指挥失误之举,亦非正常之象。四、臣风闻肃亲王在军中曾有提升杨善之弟机赛为护军统领之事。圣母皇太后和皇淑妃知道,杨善是被处死的叛逆啊!五、摄政王近来行踪乖戾,常态有异。如赞肃亲王之功,迎肃亲王于郊外等,其用心之诡奇,臣闻之不寒而栗……”
孝庄听明白了。多尔衮的诡奇,不也包括“有尽忠皇上者,予用之爱之;其不尽忠、不敬事皇上者,虽媚予,予不尔宥也”的讲话吗?心之所思,情之所急,脱口而出:
“违常情者伪,有矫情者诈!”
“臣担心的就是这‘伪’、‘诈’两字。愿圣母皇太后和皇淑妃有所准备,臣就放心远行了。”说着,跪地叩头告别。
皇淑妃已被南宫王府的活动和多尔衮诡奇的用心吓蒙了,便惶惶失神地说:
“老先生别走,可有对付的办法吗?”
范文程何尝不想拿出应变的方略呢?他确实没有啊!站在那里呆住了。这时,一个宫女走了进来禀报说:肃亲王豪格来到宁寿宫正厅,请见孝庄皇太后。范文程听说豪格来了,一个应变策略浮上心头。他急忙禀奏:
“请圣母皇太后立即召见肃亲王,弄清这两年来征战中的功过是非,更要弄清那些暗里传播的流言蜚语。借明天宴会之机,请肃亲王力争主动,先发制人,有功莫让,有过莫饰。做人光明磊落,鬼就不敢上身了。可肃亲王心粗气浮,少于计谋,能否做到‘以正压邪’‘以正避邪’,臣是没有把握的。请圣母皇太后决断。”
孝庄点头,感谢这个老谋臣的忠心。她本想留住范文程详作计议,但见范文程行色匆匆,又怕引起多尔衮的“警觉”,便在感谢与祝福声中,送走了这位老谋臣,单独去宁寿宫正厅会见肃亲王豪格去了。
豪格是带着他的王妃阿尔寨来到宁寿宫的。他之所以要带阿尔寨来,是为了表示这纯属一次家人的请安。
豪格的心是疑惑的,苦楚的。回到北京四天来,他听到了许多关于多尔衮的议论,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不明不白的,都搅动着他的心。大贝勒代善有气无力的反应,郑亲王济尔哈朗躲躲闪闪的反应,多尔衮和多铎过分热情的反应,英亲王阿济格满脸横肉不走形的反应,都使他两年来松弛自裕的心突然地紧张起来。昨天晚上,他得准晋见皇上福临,在众多的侍卫、近臣乱哄哄的陪同下,他发觉福临的言词是非常谨慎的,而眼睛里闪烁的目光却是焦急、焦虑的,使他的心由疑惑而紧张起来。福临越是讲两年来的愉快和舒心,他的心越是阵阵地发紧:皇上的处境也困难啊!
晚上回到府里,王妃阿尔寨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在卧室床榻上的桌子上,准备了美酒佳肴,连床榻上的被褥也铺好暖温了。可他觉得非常孤独。眼前不再有心腹、谋臣和朋友,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罗硕都含冤死了,谭泰也埋葬了友谊跳到高枝上去了。他拉起阿尔寨的手,面对面地坐在桌边,久久地凝视着,默默地端详着,生怕她突然消失似的。温柔多情的阿尔寨,轻轻抚摩着豪格的手,轻声细语地为豪格解忧。
“这是怎么啦?十多年还没有看够!仔细看看,看哪一块不是你的阿尔寨……”说着走到豪格的身边,紧紧依附在豪格的怀里。
豪格紧抱着柔情的妻子,亲着她额头的黑发,舒了一口长气,用手抚着妻子的脸颊,望着那清泉般的眼睛,温存地说:
“两年不见,想得慌啊!你从来不喝酒,今晚陪我喝两杯好吗?”
阿尔寨笑着点头,轻盈地拿起酒壶,为豪格斟满了杯,也为自己斟了半杯,等豪格饮下之后,她也抿着嘴喝了下去。她的脸颊绯红了,拿着酒杯的手哆嗦了。她更艳丽了。豪格急忙夹起一口菜,为她解辣压酒。
阿尔寨天生不能喝酒。也许她长得太美了,怕酒气酒味损伤了她如花似玉的容颜;也许她细嫩的肌肤内有一种美的细胞,时刻保持着对酒的戒备,使她年过三十仍然青春常驻。几年前因为一件特别高兴的事情,她喝了一杯酒,结果,声音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连舌尖上也长起了米粒泡。此后,她就滴酒不沾了。今晚,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不痛快,宫廷里的红火黑烟又要旋天盖地了。为了丈夫心里能够舒服一些,她什么都愿意做啊!阿尔寨噙着泪花,把酒杯放在豪格的面前,娇声娇情地说:
“这酒真清香啊,再给我斟一杯,我陪你喝。不,你喂我喝……”
豪格斟满了酒,端起杯子,望着心爱的妻子。阿尔寨闭上了眼睛,等着丈夫喂她。豪格心疼了,举起酒杯,猛力灌进自己的嘴里,抱着阿尔寨亲昵地说:
“别陪我受罪了。你先睡吧,有些事我得想一想。你放心,酒,我再也不喝醉了。为了你,为了你的心……”
“我真不中用,喝半杯酒,头就有些晕了。我躺在**看着你,心里也踏实啊!”
“不!我们这就睡。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我不过是穷操心罢了。”
豪格抱起阿尔寨放在床榻上,他也躺在妻子的身边。阿尔寨在半杯酒力的催促下,头枕着丈夫的臂膀入睡了,豪格在阿尔寨温馨的鼻息声中开始了痛苦的思索:
“新的内争快要爆发了。目标当然是皇上福临,但多尔衮会拿谁开刀呢?郑亲王济尔哈朗已被整下台,跌进猪粪坑里,臭了。大贝勒代善已形同枯木,不装聋作哑也说不出话来,僵了。博洛、勒克德浑、尼堪这些郡王贝子的名气,还没有达到叫多尔衮嫉恨的程度。看来,多尔衮的刀尖所指,就只有自己了。唉,自己为什么总是首当其冲呢?
“是当年那解不尽的冤仇吗?是今天的‘功高震主’吗?阴差阳错,现时,震动的不是皇上,而是有着旧仇新恨的多尔衮。天地安排,为什么总是遇到这个多病而又死不了的对头啊!
“在平定中原群雄的征战中,自己是一个能够号令十万兵马的统帅,可在这场新的内争中,自己只是一只被剪去了翅膀的秃鹰。自己虽是一旗之主,但现时的正蓝旗,天知道还有几个忠心的将领。自己也弄不清谁是多尔衮的爪牙啊……”
豪格突然想到“鸟尽弓藏”四个字。现在看来,求“藏”也难啊!也许只有“兔死狗烹”了……
“为什么要死死追剿张献忠不放呢?又为什么要幸运地一箭射中张献忠的咽喉呢?不该有的后悔,又不能不后悔的后悔啊!”
豪格在寻找保护自己的力量。他想到了孝庄:
“也许只有圣母皇太后能把握这块翻滚的黑云,制服心黑手毒的多尔衮,避免这场内争的爆发,维持宫廷中这暂时的平静,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时间。可后天是皇上定亲的日子,也是婉儿与伊罗根成亲的日子。她正在兴头上,用这样的事情去打扰合适吗?这几年来,她的日子过得何尝容易呢?……”
阿尔寨醒了。她用手摸着丈夫,确信丈夫确实睡在身边,并且还搂着她。她放心了,紧紧依偎在豪格的怀里,又甜甜地睡着了。
豪格决定明天带着阿尔寨去宁寿宫请安祝贺。
“让她也着实地快活几天。多尔衮纵然诡诈,也不会在皇上定婚的日子下手吧……”
孝庄走进宁寿宫的正厅,豪格和阿尔寨双双向孝庄跪倒,行家人跪拜大礼。豪格请安后叙述了对孝庄皇太后的眷念,阿尔寨再三感谢两年来孝庄皇太后对自己的怜惜和照应。孝庄急忙搀起豪格和阿尔寨,与他们夫妻同坐在一张几案旁,吩咐宫女敬茶,亲切地攀谈起来。
两年不见的豪格,已经变得开朗随和了。胖胖的脸上,闪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剃去了连腮的短须,也显得年轻了,不再有昔日的忧郁,不再有昔日的沉默,和美丽的阿尔寨坐在一起,更显得英武豪气。阿尔寨长得很像孝庄,孝庄也喜欢阿尔寨,平日她俩的关系就比较亲密,今天更显得亲昵了。
豪格谈论着他两年来的经历和见闻:那惊心动魄的各样战斗,那离奇古怪的各地风情,那瑰丽峻险的秦关蜀道,那汹涌壮阔的大江大河……豪格竭力用山川的壮丽和风情的秀雅为孝庄宽阔的胸怀助兴,阿尔寨极力鼓动孝庄来日作高山大川之游,以施恩于辽阔的国土。
孝庄听着,雄心勃勃了……
豪格接着表达他两年来积累的祝福:祝福皇上洪福齐天,仅用三年时间,就稳定了天下,开创了满洲亘古未有的业绩。祝福两位皇太后圣体安康,维系着大清的兴盛。祝福皇上与济林娜定婚,延续了皇室与科尔沁的骨肉情谊。祝福婉儿和伊罗根成亲,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孝庄听着,心里感动了……
在豪格依次的祝福中,阿尔寨依次恭敬地献上四川的银耳、金橘、腊肉、文君酒作为对孝庄的孝敬,再献上两颗宝石,算作对婉儿的贺礼。然后取出一把剑交给豪格,由豪格亲自呈献孝庄,算作对皇上福临定婚的祝贺。这把剑,就是努尔哈赤死前传给豪格的那把刻有“龙虎将军”字样的传家宝。
孝庄接过剑,她的心紧揪在一起,真想哭啊!
“肃亲王啊,你真的不了解这巍峨皇宫里特有的世情吗?这青砖铺垫的土池,滋生成长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神形鬼魂的怪物!华丽辉煌的外衣里,可能隐藏着一颗墨黑的发着幽光的心;居于高位权重的人,也许就长着一颗最卑下的灵魂,而且都在按照皇宫里特有的线轴旋转。这是因为皇宫里有着一把天下最高最火最邪的权势魔椅。可你,却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山川名胜、风土人情、雄关险道,笑声朗朗地为别人祝福。范文程说,多尔衮已经挖好了等你跌落的陷阱,你是真的不知,还是佯装不知呢?
“肃亲王啊,你真的没有看到多尔衮失去常态的表演吗?他近来过分的热情,过分的关心,过分的友好,难道就没有引起你的怀疑和惊讶吗?两年来战场上的拼杀使你的观感麻木了?赫赫的战功使你的心神沉醉了?久别重逢的夫妻恩爱使你的神魂颠倒了?你献上了宝石,献上了短剑,献上了美好的祝福和美酒佳肴,为什么没有献上你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和你心中的忧虑疑惑呢?哪怕是几句粗鲁的谩骂也好啊!范文程说,苏拜和阿尔津日夜聚于南宫王府,也许别有所图。你是真的不知?还是佯装不知呢?
“肃亲王啊,在这两年的征战中,你真的没有做过授人把柄的蠢事吗?将在外,原可依据敌情我情专断其事,不受君命的约束,可你不同啊!你和福临之间,还隔着一个摄政王——你的冤家对头啊!君是无权的君,王是专横的王,任何一个漏洞差错,都会埋葬你这两年的煊赫业绩。范文程说,两白旗大营里出现了攻击你的流言蜚语,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为什么带着阿尔寨来啊?也许是为了回避这些不愉快的奇言怪行,也许是因为明天是福临定婚,婉儿成亲的双喜日子,你是怕打扰我这几天的兴致啊!你哪里知道,我这脸上的微笑,正是我心头的哀愁啊!
“挑开说吧!该问的问个明白,该谈的谈个清楚,拢出一个对策来。像范文程说的,你在明天的宴赏会上,堂堂正正地站在群臣之前,以正压邪地来一个先发制人,赶走逼向你身边的那些鬼魂。”
孝庄打定主意要从“机赛事件”上问起。但当她看到豪格身边沉静贤淑、满目含情的阿尔寨时,她的话停留在嘴边,打定的主意犹豫了:
“两年来担忧受怕、惊梦反侧、衾单被冷的阿尔寨,刚有一个久别重逢的甜蜜梦境,就要被自己冷冰冰地打破了,于心不忍啊!妻子,把一切都放在丈夫身上,自己不也有过那难以忍受、难以排解、难以忘却的时候吗?满腔子的火苗等待着舒心的时刻,一盆凉水浇在心上,什么情绪也没有了。阿尔寨啊,人们都说你长得像我,你的那颗心也长得像我的心吧!”
孝庄久久地看着阿尔寨,终于咽下了口边的话,改变主意了。
女人,女人的同情和多情,终于导致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孝庄也是女人啊!
怎么对付多尔衮的“伪”和“诈”呢?孝庄决定利用孝端皇太后的地位和人望,先抑制住多尔衮的冒险,过了明天,再和豪格周密计议。她心里与豪格有着相同的估计:多尔衮纵然“伪”、“诈”,总不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个日子里发难吧?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热情亲切地对豪格说:
“肃亲王立了大功,皇上和母后皇太后很高兴,在明天的宴赏会上,母后皇太后还要当着群臣的面褒奖你。要让群臣知道:皇上虽然年幼,可有一个功绩卓著的皇兄。”
豪格知道,这是孝庄透露出的一个对付眼前政局的一项措施,他的心稍微轻松了。
阿尔寨不知道这些,但她知道,孝庄在怜爱她,关心着她夫妻久别重逢的欢乐。
豪格和阿尔寨向孝庄跪拜致谢。孝庄呢?微微地摇头、笑着,她心里有些茫然了。
酉时时分,当皇淑妃走进慈宁宫,把孝庄“用重赏豪格以抑制多尔衮冒险”的想法转奏孝端皇太后时,多尔衮在南宫王府密室的床榻前来回不停地踱步,等待着多铎和郎球从科尔沁王府归来。明天就要向豪格发动进攻了,这一仗将决定自己一生一世的荣辱啊!
他宠爱的侍女吴尔库尼,穿着猩红洒金紧身小袄,散发披肩,神情浪**地坐在床边,痴情地等待着多尔衮踱步的停止。她已摸透了多尔衮的脾气:在这样的踱步思虑紧要事情的时间里,多尔衮是入了魔的铁石人,冰冷无情,刀枪不入,若稍有打扰和触碰,就会冒出烧人的火星。过了这段时间,踱步停止了,事情决定了,常人的一切才会回到这瘦小有力的身躯上来。
经过一个月来反复的、精心的思虑,多尔衮制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不仅要剪除凯旋的豪格,还要剪除握有两黄旗实权的索尼、鳌拜、塔胆和垮而不服、图谋东山再起的济尔哈朗。他确信,只有收拾了这些年长的和年轻的政敌之后,孝庄才会低头就范,福临才会乖乖地让出皇位。
鉴于四年前那次功亏一篑的失败,多尔衮把这次行动当作一个重大的战役来实施。他把这个战役分为三个阶段:剪除豪格阶段,剪除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塔胆阶段,威逼庄妃就范、福临让位阶段。他准备用一年的时间,递次展开,稳扎稳打,尽量减轻朝廷里的紧张气氛,在人们惶恐而不致动乱的状态下进行。必要时,他准备抛出几个亲信将领的头颅,以扰乱人心的正常思维。在人员调配安排上,为了确保机密,不致因一人背叛而毁了全局,他采取严格分工、专案专用的办法,确定了各个阶段使用的兵力和主将,并与这些主将分头作了交谈,具体商定了行动的方案。在策略上,他决定不与孝庄正面冲突,要更加恭顺地接近这个女人,让多铎以辅政王的身份,亲临前线,指挥和处理这场安排妥帖的宫廷变革。
明天,第一阶段的战斗就要打响了。多尔衮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在踱步中一点一滴地思索着孝庄近日的行踪。据皇宫里的耳目禀奏,除了有关福临定婚,婉儿成亲,宗室王公祝贺,孝端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的走动和苏麻喇姑的出入外,就是今日午后范文程的祝贺和豪格夫妇的请安了。多尔衮猜想得出:豪格夫妇的请安,绝不会只是献上四川的银耳、文君酒。范文程阔步招摇的祝贺,绝不会只是一幅喜幛、两株盆景。但这些活动的内幕是什么,孝庄有哪些反应?却是茫然不知。多尔衮心头总是推不开这沉重的阴影。
多尔衮也知道,在宁寿宫里,他没有底线和耳目。这个女人像保护她的肉体一样,总是把衣扣扣得紧紧地,连烧火的杂役、洗衣的女仆、清理屎尿的奴婢,都是经过索尼亲自选定的,宁寿宫成了一块针插不进的禁地。多么需要孝庄的反应啊!哪怕是一个使人胆裂心碎的消息也好。
多尔衮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止下来,刑部尚书吴达海带着谭泰在吴拜的引导下推门进来,吴尔库尼赶紧离开了。
谭泰被押在天牢一年多。一个月前,多铎探监时带去了野雉、野豕肉,给了他一个免死生还的暗示。谭泰猜想多尔衮要重用他了,便把握时机悄声对多铎说:“王若拯我已死之身于监禁之中,我当杀身以报。”多铎把这话禀报了多尔衮,经过多铎与吴达海的多次商议,由刑部尚书吴达海宣布罚银五千释放。当然,五千银两的罚金也是南宫王府出的。
谭泰满身污垢,满头乱发,满腮胡须,活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他走进密室,径直走到多尔衮面前跪倒。
“摄政王救我出狱,再生之恩,终生不忘。唯有誓告天地,杀身以报。”
多尔衮当然高兴谭泰的跪拜和誓言,但他此刻心里琢磨的是孝庄,而且明天打响的第一仗也不需要谭泰参加,便急步上前,猛力抱着谭泰:
“这一年多你受苦了。因索尼、图赖逼我甚急,不得不委屈将军以待时日……”
谭泰抱着多尔衮的腿痛哭失声。多尔衮用力搀起谭泰,抚慰地说: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大清需要将军的才智,我也需要将军的帮助啊!”并吩咐吴拜速为谭泰沐浴更衣,摆酒设宴。用热情和优养把谭泰和吴达海送出了密室。
此时,多铎闯进门来,神色紧张地说:
“郎球被科尔沁狐狸用酒灌醉了……”
多尔衮心头一惊,骤然涌起了对郎球的憎恨。他看着多铎,捕捉着多铎说出的每一个字。
“宁寿宫似乎发觉了我们的意图,从两个方面做出了反应……”
多尔衮撑着不安的心,他渴望的反应终于来了。
“吴克善已经把伊罗根晋升为蒙古八旗的护军参将了……”
多尔衮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吴克善声称,他陪送婉儿的嫁妆里,有五十匹战马,五十名士卒,五十副甲胄,五十把长剑,五十副鞍鞯……”
多尔衮脸色铁青,仍然没有作声。
“慈宁宫的那位皇太后刚才传下话来,她要在明天的宴赏会上,赏赐豪格金五百两,银五千两。”
多尔衮铁青而绷紧的脸皮慢慢缓和了,憋在胸中的一口闷气徐徐地吐了出来:宁寿宫的那位皇太后到底还是说话了。这个城府深沉的女人啊!多尔衮又开始在床榻前踱步了。
多铎站在一旁,默默等待着多尔衮的决定。
多尔衮在想:
“慈宁宫这个反应的用心是明确的:想借明天宴赏会之机,当着朝臣的面,抬举豪格。并给自己一个含蓄的暗示:慈宁宫、宁寿宫、寿康宫、寿安宫是全力保护豪格的。但这个反应也表明:宁寿宫的皇太后在仓促应战中,还没有组织好自己的力量,想用温和的办法谋求和解。美得她!明天的突然袭击,会使慈宁宫那个主儿连抬举豪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
“吴克善晋升伊罗根为参将的反应也是明确的:女的身价暴涨了,男的也得涨价啊!可那离奇的陪送嫁妆呢?婉儿出嫁不是‘昭君出塞’,用得着兵马护送吗?用金戈铁马陪嫁一个假公主是荒唐的,在皇宫里驻扎一个科尔沁兵营也是荒唐的,用五十名士卒保护宁寿宫的皇太后和福临更是荒唐的。若果真有其说,只能是戏弄性的玩笑,是一种扰乱性的恫吓罢了。在这玩笑与恫吓之后,又隐藏着什么呢?”
多尔衮确实被孝庄治怕了,凡与孝庄有关的事情,他总是要多想几圈。即使在得出正确的判断之后,也要再三斟酌。他向多铎询问了一句:
“你的看法呢?”
多铎急忙回答:
“这些反应,起码表明她对我们的计划已有所警觉了。慈宁宫传出的话,显然是针对我们明天的打算来的。伊罗根突然变为参将,也许是为进入位育宫制造条件。至于吴克善那离奇的‘义嫁义女’,也许是在扯淡……”
多铎的看法,坚定了多尔衮的判断,也坚定他已经思谋好的措施。他要给孝庄一个错觉,让这个女人过一个满意的、愉快的夜晚。
“立即派人从内库取出金千两、银万两,摆在太和殿最显眼的地方,立即进宫奏请皇上明日重金赏赐豪格。”
多铎一时尚未弄清多尔衮的意图,沉思了……
“立即派人向科尔沁王府送去十瓶上等美酒,祝贺伊罗根荣升参将。”
多铎一下子明白了,急忙点头。
“明天的宴赏会由你主持,我要去参加婉儿的婚礼,向这位科尔沁‘公主’祝贺……”
“要不要把这些喜讯告知宁寿宫那个女人?”
多尔衮移步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浅浅呷了一口茶,神情轻松地说:
“用不着我们张罗,位育宫和科尔沁王府会有人替我们传信,她会很快知道的。田野山谷里的烟雾起了,该命令突击铁骑出发了……”
多铎立即告辞,召见对付豪格的两个杀手——苏拜和阿尔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