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福临和科尔沁公主济林娜二月二日定婚的消息一传出,紫禁城立即沸腾起来。礼部忙于选备聘礼,筹办礼典,通告蒙古各部贝勒和朝鲜使臣,并飞马向科尔沁寨桑贝勒报喜。其他各部都在瞎凑热闹,借机向孝庄和多尔衮大献殷勤。慈宁宫的孝端皇太后、寿康宫的皇贵妃和寿安宫的皇淑妃都来到位育宫,分享这有关未来大清后宫权力延续的欢乐。她们都拿出了自己积蓄中最名贵的珍奇宝物作贺。科尔沁亲王在北京的府邸门前,半个月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文武朝臣、宗室王公、蒙古贝勒,纷纷前来祝贺。谁不愿意结交这位未来的国丈啊!
在这炽热气氛中,肃亲王豪格于一月二十七日,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北京。多尔衮率领六部官员郊迎十里。在并马进城的路上,多尔衮将皇上与济林娜于二月二日定婚的喜讯告知豪格,并就二月二日在太和殿设宴慰劳豪格的打算征询意见。多尔衮说:“愿肃亲王以平定流贼张献忠之功,为皇上百年之喜作贺。亲王以为如何?”豪格欣然同意了。
一切都在按多尔衮的计划进行着。
二月一日,是大清一场新的内争爆发的前夕。吴克善府邸、宁寿宫和南宫王府都在为明天的轰轰烈烈和凄凄惨惨作最后的准备。
午前辰时,辅政王多铎带着礼部尚书郎球来到前门外科尔沁亲王吴克善的府邸。多铎之所以亲自前来,是要借与吴克善商定聘婚彩礼和明天定婚礼典之机,摸一摸婉儿与伊罗根成亲后的去向,是婉儿回科尔沁呢,还是伊罗根留在北京?这是多尔衮极为关心的事情,他要以此来判断孝庄内心的奥秘。
多铎和郎球的到来,吴克善用蒙古族的礼节隆重欢迎:在府邸门前铺上了猩红地毯,并由两名侍女跪献了奶茶;在正厅里设置了黄案,在黄案上摆上了香火;在后厅里摆设了酒宴,并请了蒙古各部在北京的几位年长贝勒作陪。一切都显示了科尔沁亲王的知礼和豪放。
宾主进入正厅,在礼让、入座、敬茶和几句寒暄之后,多铎开始了正题:
“本辅政王奉两宫皇太后的懿旨,受摄政王多尔衮的委派,特登科尔沁亲王府邸,礼聘科尔沁公主济林娜主持来日后宫。若蒙科尔沁亲王允诺,大清皇室将不尽感激。”说完,向吴克善稽首,以示聘者之诚心。
吴克善当然明白,这是传统习俗中的一种仪式,在皇宫里仍不能完全免俗。他也按照习俗中的传统规矩,急忙站起,向皇宫方向三跪九叩,行“望阙”跪拜之礼,然后站起,又跪在多铎面前,恭敬回答:
“科尔沁公主济林娜何德何才,蒙皇太后、皇上、摄政王、辅政王如此垂怜,敢不以奴婢报主之心侍奉皇上?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一家,感谢皇太后九天之恩,感谢皇上不尽的恩典,感谢摄政王、辅政王的赐爱。”说完,叩首起立。作陪的蒙古贝勒,也都弯腰施礼,以示祝贺。
礼部尚书郎球走到吴克善面前,呈上一份红绸洒金折叠的聘婚礼单,恭敬地说:
“这是礼部拟定的聘婚礼单,已经摄政王过目。摄政王谕示:彩礼菲薄,恐难符公主之意,请亲王过目审视,以便再行商定。”
吴克善当然知道,这也是传统习俗中的一种仪式。在民间,彩礼的多寡,常由媒人居中商议而定。郎球今天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也按照传统习俗中的规矩,先向郎球敬了一杯茶,以示对“红媒”的谢意,顺手接过聘婚礼单,装作认真的样子看了起来。
这份聘婚礼单,分为三项写着:
聘定礼:马十匹,玲珑鞍十副,甲胄十副,金茶筒一,银盆一,金大簪三、衔珍珠各五,金小簪三、衔珍珠各五,金约领一、衔东珠七,金耳饰三对、皆衔珍珠,金钏二对,农钮者百,银者二百,诸色表里缎百、棉三百斤,貂皮制冠三张,制衣者百四十张,缘朝服獭皮七张,制衾褥狐皮二百五十张。
行大徵礼:金二百两,银万两,金茶筒一,金盆一,银桶一,铜茶筒一,银盆一,缎千匹,布两千匹,马二十匹,玲珑鞍二十副,驮甲二十副,常等甲二十副。
送皇后至时礼:赐后父母金二百两,银五千两,缎五百匹,布千匹,金茶筒一,银桶一,银盆一,上等镀金玲珑鞍二副,漆鞍二副,马六匹,夏朝衣各一袭,夏衣各一袭,冬朝衣各一袭,冬衣各一袭,貂裘各一领,上等玲珑带一,刀一,撒袋一副,弓矢全,甲胄一副。若后兄弟送至,赐漆鞍马各一,时衣一袭。
当时,大清关于“诸王及官民婚姻聘礼”的制度还没有制定,特别是关于皇上婚姻的聘礼更没有定数。在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时,婚姻聘礼更为简单,或送几匹马,或送几匹布,或给一些银两。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只要努尔哈赤喜欢哪个女人,用马驮回就是了。科尔沁贝勒寨桑一家有三个女儿嫁给了皇太极,据说就是娶宸妃时,皇太极给的金银、马匹、鞍鞯、刀枪多一些。现时的这份礼单,已经高出过去十倍百倍了。再说,富有的科尔沁亲王,希图的根本不是这些。他装作认真的样子草草地瞄了一遍,装作感激地说:
“皇室赏赐,臣俯首拜谢。”说着将聘婚礼单交给作陪的蒙古贝勒们观赏。蒙古贝勒们看后,纷纷祝贺,同声颂扬皇恩浩**。
郎球在贝勒们的颂扬声中,谈起了明天定婚礼典的安排:
“礼部遵照摄政王的谕示,明天的定婚礼典,拟在太和殿举行。母后皇太后驾临视事,由辅政王主持,男方长辈为摄政王,女方长辈为科尔沁亲王。六部官员、八旗将领、蒙古各部在京贝勒都将临场作贺。然后共同参加在太和殿为慰劳肃亲王豪格而摆设的酒宴。明天巳时二刻,由臣驱车迎科尔沁亲王入宫,由摄政王亲自呈纳聘婚彩礼,并由摄政王与科尔沁亲王互换皇上和公主的兰谱,呈母后皇太后审视后存入大内。如此安排,是否妥帖,请科尔沁亲王裁定。”
“谨遵礼部安排。感谢尚书大人劳心劳力。”吴克善拱手作谢,并传令后厅开宴谢恩。
后厅里的气氛亲切而随和。吴克善潇洒,多铎机敏,郎球逢源,蒙古贝勒们豪饮,在笑谈、碰杯和颂扬皇恩浩**的声浪中,开始了智慧的角逐。
酒过三巡,多铎举杯向吴克善祝贺:
“借花献佛。科尔沁王府双喜临门,可乐可贺,请亲王连饮三杯。”
郎球立即凑趣:
“双喜临门,又是辅政王敬酒,三杯太少了,当饮五杯!”
作陪的蒙古贝勒也随声附和,把五杯美酒放在吴克善的面前。
吴克善当然明白多铎所谓“双喜临门”的含意,特别是孝庄对婉儿和伊罗根成亲后的去向仍然沉默不语,使多尔衮十分关心。他猜测多铎可能要在这个问题上试探了,便耐着性子举起酒杯作答:
“谢辅政王。科尔沁王府的一切喜事,都是皇室赐给的。小女济林娜之喜,多蒙摄政王、辅政王悉心怜爱,得有今天,臣永世不忘。义女婉儿之喜,乃皇太后格外开恩,使她这个苦命女子,得有今天的归宿,臣更是十分感激。双喜临门,喜从天降!臣理应连饮五杯,以谢天恩。”说着,一口气喝了五杯美酒。
作陪的蒙古贝勒高声叫好,郎球端起酒杯,接着多铎的话题向吴克善作进一步的试探:
“‘喜从天降’一句,足见科尔沁亲王忠耿之心,真是耀目生辉啊!婉儿原是汉女奴婢,蒙亲王垂爱,一跃而成为科尔沁公主,实乃千古佳话。臣特敬亲王一杯。”
“谢尚书大人。”吴克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底说,“大人所谓‘千古佳话’,实不敢当。婉儿出身于汉族农家,门第寒微,又是侍女,位卑人微,现时连朝廷的一些大臣都心怀疑窦,何以能流传千古?正因为这样,在婉儿的终身大事上,我是决计要像一个义父的。”
“亲王准备以何等嫁妆陪送婉儿公主?”
吴克善知道,郎球想从陪送的嫁妆上判断孝庄的意图了。若果不先拿下这个多嘴多舌的礼部尚书,今天也许会遇到更大的麻烦。他瞥了一下多铎,故作犹豫地说:
“婉儿虽是四年前收认的义女,但终非科尔沁骨肉。伊罗根原来虽是一个护卫头目,现依战功已被提升为蒙古八旗的护军参将了。嫁妆当轻当重,正在思谋之中。轻了,怕惹人窃笑,使婉儿和伊罗根心寒。重了,怕遭朝臣们的非议,弹劾我违礼逾制。大人为礼部尚书,熟悉朝制人情,请为我一决。”说着,斟酒一杯,回敬郎球。
多铎心头一愣:妈的,伊罗根怎么成了护军参将了?女成公主,男成参将,真会变戏法啊!
郎球心头一动:草原上的野狐狸,真是又奸又滑啊!
作陪的蒙古贝勒们跟着他们的马头摽上劲了,一溜儿五杯酒放在郎球的面前,大声不停地起着哄。
郎球发慌了:这五杯酒落肚,还不发晕啊!当他看到多铎“鼓劲”的目光时,豁出去了。便举起酒杯喝下五杯酒,笑着说:
“亲王取笑了,我如何敢为亲王一决。不过我可愿意长长见识,听听何者是轻?何者是重?”
吴克善侃侃而谈:
“所谓‘轻’,即陪送马两匹,鞍两副,被褥两床,枕头两个,嫁衣一单一棉,金十两,银百两。发送出门,拉倒。”
多铎看得出,吴克善在诚心扯淡。就是没有别的考虑,这挥金如土的国舅爷的脸上也过不去啊!
郎球这时的头脑已开始发涨了,晕乎乎的两眼尽闪金光,心里琢磨的话,从失禁的嘴巴冒了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一个大臣发送丫鬟,也,也不会这样寒碜啊!”
作陪的蒙古贝勒们见郎球的舌头硬了,嘴巴不灵了,便接着郎球的叫喊议论开了。他们都认为这样做太小气了,太掉寨桑贝勒的身价了。
吴克善笑了:
“尚书大人和诸位贝勒都说这样小气寒碜,别人大约要骂我‘抠门’了。按照中原的习俗,汉人重义气,一些贤人义士,对待义女常优于亲生女儿,有的为义女的出阁,不惜倾家**产,以博取‘重义’之名。我也想向那些汉人学一学,来个‘义嫁婉儿’。所谓‘重’,即陪送战马五十匹,雕鞍五十副,士卒五十人,甲胄五十副,五尺长剑五十把,牛皮撒袋五十个,弓矢全,绸缎被祷八铺八盖,男女衣裳各十套,女婢十人,男仆十人,金百两,银万两,零七八碎的东西,尽婉儿取带……”
郎球心凉了:这不是一个佐领的兵马吗?难道这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要在福临身边安排一支心腹御林军啊!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喊道:
“有,有这样陪嫁的吗?要,要是一个真、真公主出嫁,你、你要陪嫁一旗兵马进京啊……”
作陪的蒙古贝勒们却来劲了。他们与吴克善碰杯,说这样气派,够意思,是科尔沁亲王的架势……
吴克善急忙拦住敬酒的蒙古贝勒们,似乎有点为难地解释说:
“因为伊罗根是个无家无业、母死父丧的孤儿,不得我一个人全兜着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尚书大人,你觉得这样重的嫁妆合适吗?”
郎球已在迷糊中转悠了,多铎只好亲自出马。他纵声大笑,赞赏地说:
“这样的嫁妆好,方显科尔沁亲王重义忘利的本色,足使天下的义女义子赞叹不已。我朝婚嫁彩礼迄今尚无定制,嫁妆多少,随人而异,随情而异,随财而异,更何况伊罗根还是一个无家无业、母死父丧的孤儿。可惜,亲王忘记陪嫁他们一件要紧的东西……”
“恭请辅政王示知。”
“可惜亲王没有在北京为他们建造一座宫院。那么多的兵马无处居住且不必说,连新郎新娘的洞房也没有啊!”
吴克善当然知道多铎这话的含意,他故作失悔歉疚地说:
“我今日喝酒过量,说了许多无关重要的淡话,却漏掉了这个关键的嫁妆。我已在科尔沁给他俩修建了一座庭院,并划出一片庄田足够一百兵马吃住花用。婉儿与伊罗根成亲之后,将随我一起返回科尔沁。”
郎球扶桌站起,口齿不清地问道:
“你,你说的都是真、真话?”
“我离不开伊罗根啊!”
“好!这样,摄政王就……”
多铎打断了郎球的话,把礼部尚书按在座椅上,抬头追问吴克善:
“那圣母皇太后同意婉儿远去了?”
吴克善急忙拱手回答:
“禀奏辅政王,我还不曾请见圣母皇太后。但愿她能舍得让婉儿远去。”
多铎笑了,吴克善也笑了,作陪的蒙古贝勒看着阳笑、阴笑的两个亲王,都惊异了。郎球没有任何反应,他真的醉了。
当多铎和郎球走进科尔沁王府的时候,皇淑妃和苏麻喇姑也先后来到了宁寿宫。
皇淑妃是来关照婉儿的。因为婉儿已是科尔沁“公主”,今天将要回到科尔沁王府,等待明天的出嫁,她特来叮嘱几句女儿家应注意的闺房琐事,代她那被多尔衮折磨死去的其丽格,尽一点主子的情谊。
苏麻喇姑是来为婉儿送行的。姐妹一场,在出嫁这样的大事上,总得有一点表示。
皇淑妃见到孝庄后,被请进衍祺宫的卧室攀谈起来,苏麻喇姑借机来到婉儿的新房。
婉儿结婚的新房,在衍祺宫东侧的一间庑房里。出衍祺宫左拐,走尽前廊,穿过垂花门,再左拐走进回廊十多步便是。这间房子不大,但距离孝庄的卧室很近,隐蔽而又清静。
苏麻喇姑走进新房,婉儿十分高兴,一把拉着苏麻喇姑坐在床榻上,一头扑在苏麻喇姑的怀里,羞涩地笑着哭了起来。婉儿的心情是复杂的,苏麻喇姑是理解的,她抱着婉儿抚慰着,取笑着。婉儿破涕为笑了。
苏麻喇姑打量着这间不大而清静的新房:四壁和顶棚都裱糊一新,地上铺着厚厚的猩红地毯,新漆的红门红窗上贴着纸剪的“喜”字,窗的四角,贴着各式吉祥的窗花,喜气洋洋,热气腾腾。新砌的床榻上,铺着“喜鹊闹梅”图案的棉褥丝罩;床榻顶端,叠放着四床描龙绣凤的绸缎五彩飞云被子,被子上放着一对圆桶形绣顶鸳鸯枕。苏麻喇姑用手向被褥一摸,地笼里的热气已把床榻烧得暖烘烘的。顺着右侧墙壁,摆放着一溜儿四个红漆描凤楠木箱,箱子上贴着牡丹、荷花、**、腊梅的暗花图案金片,金色的虎头锁闪着亮光。左侧墙壁一边,是一座紫檀木嵌梳妆台。绿窗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只金茶筒和一只银茶筒;桌子两边,是四只大理石做面的凸肚宫凳,上面是红缎流云红缎垫。这房舍,这布置,这眼前的一切,当然与一个真的科尔沁公主的府邸摆设相差甚远,但对一个侍女来说,已经是天顶地边了。苏麻喇姑看着,想着,眼睛发涩,泪珠儿滚了出来。
婉儿没有注意苏麻喇姑悄悄滚落的泪花,她正忙于给苏麻喇姑沏茶。在皇宫里待久了,特别是在孝庄身边待了三年,宫廷里的争斗也慢慢看出来了。这件婚事,她除了从心底感激孝庄的恩典外,她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拐一个弯去充当科尔沁“公主”。以往的几个宫女,不都是看个将校人家嫁出去也就算了,何况自己是一个无根无基的汉族女子。她不敢询问孝庄,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她要请苏麻喇姑消除自己心里的这块疑团。
婉儿把茶献在苏麻喇姑面前,刚要开口,苏麻喇姑顺手打开带来的包袱,取出两套蒙古族式样的服装,放在婉儿面前。
婉儿一看,是两套做工精细、款式新奇的嫁衣:一件是红缎洒金起肩紧腰飞裙长袍,前胸两处用金线绣有两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精巧而秀雅。飞裙底边四周,是一圈纤细的绿草黄花瑞草。一件是紧身内衣,上衣是用粉色细绸做的,一反蒙古族服装的斜襟侧扣,对襟镶边,既方便而又大方。下衣是用黑色细绸做的,紧身束腿,很显腰身。婉儿暗想:这两套服装,没有半年的时间,是做不出来的。巧手的姐姐啊,难道你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