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宫墙,似乎隔绝了紫禁城外的一切声响,今晚的皇宫,辉煌宁静中饱含着凄楚的苍凉。巍峨壮丽的殿宇前檐,悬挂着几盏朱红纱灯,但照亮的只是铜狮、铜鹤、铜龟、铜炉和宽阔而平坦的丹墀。殿陛甬道两侧的石雕龙头上,点燃着一盏盏精致的彩灯,但照亮的只是弯曲的白玉石栏和陛石上浮雕的盘龙飞云。东西长街的莲柱上,挂起了无数的花灯,但照亮的只是狭窄的、夹板一样的红墙和地面上闪着蓝光的青砖。紫禁城像清冷的月宫,没有生气,没有活力,一片惨白的灯光中透出一层凄苦和寒意。
从顺治元年(1644 年)九月“迁移入关”起,皇上福临就居住在保和殿。保和殿现改名为位育宫,明确无误地表明年幼的皇帝正在这里接受教育。孝庄为了关照儿子的一切,特意把苏麻喇姑派到位育宫来。孝端皇太后被安置在慈宁宫,皇贵妃居住在慈宁宫西面的寿康宫,皇淑妃居住在慈宁宫北面的寿安宫。这里是紫禁城西部的一隅,僻静深幽,适于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修身养性,自然是可以寿安寿康的。孝庄皇太后——庄妃,被置在紫禁城东部的宁寿宫,比慈宁宫还要僻静,当然更会安宁长寿的。由于殿宇隔绝,陛道弯曲,宫制森严,她们之间不再像昔日在盛京清宁宫时那样可以随便串门了。当然,宫制并没有明文规定她们之间不可以自由来往,但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出宫时礼制上的规定比宫制更为可怕。再说,在宫廷到处都是值班侍役的眼前走动,无异于自我暴露。所以,三年来,孝庄与孝端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以及她们与皇上福临之间,几乎处于隔绝的境地。用福临后来的话说:“睿王摄政,朕离母后独居,每月得准见慈颜一次。”她们都像孤独的鸟儿,被关在一个个笼子里,过着安闲而苦闷的日子。
当子时的钟声敲响,紫禁城外满天飞花、倾城欢舞的时候,年幼的皇帝福临,却在位育宫的书房里,在一盏华盖流苏珍珠灯的照映下,站在桌案边,展开“山阴雪”宣纸,拿着中山兔毫笔,蘸着上党松烟墨,低头画着一幅画。他神色安逸,像是无思、无想、无求,不知元旦节之已至。他神情专注,像是无见、无闻、无欲,忘却朝臣们之将临。他在画纸上勾出了一个回头张望的牛犊的轮廓,然后,端详着,涂抹着,像是完全沉浸在作画的情趣之中。这时,苏麻喇姑端着夜宵的糕点莲子汤走进书房,置于茶几之上,走近桌案,轻声说道:
“听说肃亲王班师回朝已经到了西安,月底就可以进京了。”
福临听到这个消息,眉宇一展,抬头看着苏麻喇姑,什么也没有说,停止了作画,向一旁的茶几走去。苏麻喇姑离开了。
这个消息,使福临非常激动:皇兄归来,朝廷里多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亲王,多了一个敢于和多尔衮抗衡的帮手,自己也许能够早日离开这位育宫而走进乾清宫了。他真想向母后吐诉心中的欣慰,但母后住在难于见面的宁寿宫。他想和苏麻喇姑痛快地谈谈心里的欢乐,但这里都是多尔衮安插的耳目。为了安定心中激动不已的情绪,便把陪伴他的弟弟——十一王博穆博果尔召来,边吃夜宵边谈起来。
博穆博果尔,现年七岁,是两个月前摄政王多尔衮下谕住进位育宫的,理由是博穆博果尔已到了熟知宫制的年龄。福临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多尔衮开始对博穆博果尔进行看管的借口。福临对弟弟更怜爱了。
博穆博果尔十分聪明,在边吃边谈中问这问那。福临是有问必答,不知道的事情,也加以杜撰,以满足弟弟的心意。慢慢地博穆博果尔累了,困了,不再提问,闭上眼睛倒在椅子上睡着了。福临微笑着,双手抱起博穆博果尔,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这时,苏麻喇姑走了进来:
“十一王年岁小,熬不了夜,我抱他去睡。”
福临谢了苏麻喇姑,随声说道:
“不用了。十一王来了两个多月,只见过一次皇贵妃,今晚让他和皇贵妃过个团圆年吧!把为母后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准备的年节礼品拿来,送十一王回寿康宫,顺便把礼品带去,并代我向母后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拜个早年。”
苏麻喇姑称赞皇上想得周到,便走出去取礼品去了。福临召来了值班侍卫厄参。
厄参,二十多岁。原是多尔衮王府的司库,经管王府粮秣食用之物,是个头脑灵活、非常势利的人。厄参走进书房,两腿跪地向福临请安:
“奴才厄参,恭候皇上谕示。”
“传冷僧机带人送十一王回寿康宫。”
厄参叩头回答:
“回皇上的话,冷僧机不在宫里……”
“干什么去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不知。”
“那就传锡翰带人去吧!”
“回皇上的话。锡翰也不在宫里,听说他的孩子出痘了。”
“席纳布库呢?”福临的声音提高了。
“回皇上的话。听说席纳布库他娘病了,他回家去了……”
福临心里十分愤怒。他猜想,这些多尔衮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亲信,此刻都跑到南宫王府献殷勤去了。他正想传旨召回这些势利小人,依制严惩,苏麻喇姑走了进来,笑吟吟地说:
“皇上,还是我带两个侍女去一趟。今晚天冷,十一王年幼,照应不周,路上会着凉的。”
福临突然醒悟过来,竭力压着心中的愤怒,对厄参说:
“难得他们都有一片孝心,没有忘记生身的母亲。你下去吧!”
厄参叩头站起,转身露出一丝自得的微笑,走出了书房。福临看着厄参的背影,眉宇间浮起了一层杀气,旋即长长出了一口怨气,走到床榻前,抱起博穆博果尔交给苏麻喇姑:
“只有辛苦你了。见了母后皇太后,就说我一切都——好。”福临说着,泪珠滚出了眼眶。这时,丑时的钟声传进了位育宫。
苏麻喇姑带着侍女送博穆博果尔去了寿康宫,书房里宁静得出奇,福临站在桌案前,提笔默默作画。他神色安然,似乎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神情专注,似乎把全部情趣都投注在那只回首觅母的牛犊身上……
福临今年十岁,当皇帝已有四年,宫廷里不停的明争暗斗和多尔衮对皇位的虎视眈眈,促成了这个年幼皇帝的早熟。从崇德八年十一月在清河汤泉玩鸟起,他就懂得坐在皇位上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顺治元年十月,他离开母后独居于位育宫,在孤独、害怕、惶恐和晚上睡不着觉的折磨中,不得不独自去适应环境,观察各色人物的嘴脸,揣摸各种人物的心机。皇帝的虚名、优异的奉养和每月一次拱手承祭的木偶般的表演,使他很快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皇帝,只是握在多尔衮手心里的一只小鸟。多尔衮手松一些,鸟儿还能够“唧唧”嗫鸣。多尔衮手紧一些,鸟儿就会闷死在手心里。多亏苏麻喇姑的照应指点,从顺治二年起,福临不再玩鸟,开始了弄墨作画。他整天地画,默默地画,画鸟,画马,画山水,画牛。他最喜欢画牛,欣赏牛的任劳任怨和闷不作声。三年来,牛画得有些像样了,他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帝王的身价威严在近臣侍卫眼里越发是淡薄了,朝臣们窃窃议论:历代有专门画画的皇帝吗?南唐后主李煜,整天写词,词写绝了,江山也就没有了……
福临在三年的画画中,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烦恼时他可以露出笑容,高兴时他可以端出苦脸,心里难过时他可以笑出声来,怒火烧心时他可以不露声色。宫廷里的生活,正在从灵魂深处,塑造着一个深藏不露的年轻皇帝。
顺治四年八月,是福临性格形成的一个重要年月。七月二十八日,多尔衮以“避痘”为名,带着福临围猎于塞外。这次围猎,也许是多尔衮出于对福临才智的考察,也许是出于对朝臣侍卫的测验,也许是多尔衮的漫不经心,围猎中出现的种种坎坷,却使福临窥见了权力的奥秘:
八月六日,在西尔巴台密林围猎时,朝臣、侍卫、扈从、兵丁都蜂拥多尔衮而去,将福临和几个亲兵丢在密林里。他们迷失了方向,在密林里徘徊觅路,黑熊、野猪出没,势孤身危。夜半时候,才侥幸走出险地,回到营帐。这时,多尔衮正与朝臣将领饮酒作乐,根本忘记了皇上的存在。猜拳斗酒之声,终于使福临明白:什么当今皇帝?什么万民之尊?不掌握权力的皇帝,连一个侍卫都不如啊!他咬紧牙关没有作声,悄悄地躺在营帐里,头埋在被子里哭了。
八月十四日,在过石沙滑动的沙碛崖时,道路崎岖,怪石浄狞,战马却步不前。群臣侍卫,争扶多尔衮而行;在道路险峻处,群臣结手护卫,侍卫背负多尔衮而过。但对福临,竟无一个大臣顾及,福临只得下鞍牵马,在巴哈拖曳之下,移步渡险,汗水淋淋,甲胄尽湿。而率领扈从的巩阿岱、锡翰、席纳布库,在护卫多尔衮度险之后,竟然立马于平坦之处,指引扈从观看福临窘迫之状。锡翰大声讥讽地喊道:“平日不练骑射,尽在纸上画画,像这样的路径,也要牵马行走,算是懦怯到家了,还怎么在战场上冲杀啊……”讥笑之声,漫山而起,终于使福临明白:什么君臣?什么尊卑?权力可以使尊卑颠倒、君臣易位啊!他咬紧牙关忍耐着,心里浮起了对权力的崇拜和追求。
八月十八日,在胡苏台驻跸休息时,多尔衮宴请蒿齐忒部落博罗特额尔德尼,竟然命令福临的司膳到河边垂钓,使福临断膳两餐,饥肠辘辘。饥饿和屈辱,终于使福临明白:什么忠君?什么尊上?都是多尔衮玩弄的欺人言词啊!
一个多月的围猎生活,使福临看到了许多在皇宫没有看到的东西:多尔衮的专横暴戾和刻毒,朝臣们的趋炎附势和谄媚,近臣们的背叛、讥讽和狡诈。这些人情世故,不仅在年幼皇帝的心里埋下了仇恨、残忍的种子,也教会他如何去运用“韬晦”之计,去谋取属于皇帝的所有权力。
福临着意于“韬光养晦”了。整天除了作画而外,似乎别无所求。在六部尚书奏请的时候,他在画画;在多尔衮晋见的时候,他在画画;在太和殿接受群臣朝拜的时候,他仍在画画,有时竟然随手勾出一幅幅大臣们的人头小像,当场分赐被画的大臣,要他们评说议论。在朝臣们惊讶、鄙夷、故作感激的谢恩声中,他总是眯着眼睛暗里注视着多尔衮的反应。他看到了多尔衮眉宇间闪动的一丝喜悦之色,心里舒坦了。
苏麻喇姑带着一身冷气走进书房,福临放下画笔表示迎接,并赐了座。苏麻喇姑转奏了皇贵妃母子团圆的喜悦和感谢,禀报了皇淑妃近日的情况和对皇上的祝福,详细诉说了孝端皇太后的惦念、问候和嘱咐。福临听了,泪花闪闪,离开桌案,对着慈宁宫的方向跪倒,恭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拿起桌案上作好的画,交给了苏麻喇姑。
这是一幅《觅母图》。在昏暗阴沉的草原上,一只牛犊顶着风暴,回头寻觅它的失落的母亲。它体态消瘦,神情焦虑,两眼深情地望着远方,在茫茫的沙尘中,似乎有一只母牛的形影。仔细观看,却是一团欲动的黑云。它失望了,泪珠滚落下来……
苏麻喇姑看着,心里充满凄楚。她了解福临的处境、情感和内心的痛苦:福临还是个孩子,更需要母亲的爱和保护啊!
“宫墙如山,宫制如刀,我想念母后啊!”福临低声地吐诉着心音。
苏麻喇姑急忙跪倒:
“皇上,圣母皇太后看到这幅《觅母图》,会明白皇上的孝心的……”
福临一把扶起苏麻喇姑,泪水滴落在胸前,乞求地说:
“大姐,请你去一趟宁寿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