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子时,勒克德浑奉孝庄之命,率领盛京护卫营三百铁骑,悄悄地奔往辽阳。
两个时辰后,天微微亮,孝庄着紧身箭衣,在苏麻喇姑、婉儿和十名侍卫的护卫下,带着兵部主事阿努思、户部郎中沙和里,向辽阳进发。
兵部主事阿努思接到伴随孝庄去辽阳的谕示后,心里就发毛了。辽阳之乱,是何洛会与他密议后,由他指使户部郎中沙和里去辽阳策划煽动的。现在孝庄要亲赴辽阳处理这场骚乱,并让自己同行,是事态暴露了,还是孝庄在考察自己?他无可奈何地上了马,在马背上默默地盘算着。
马队奔出德胜门,天色大亮,他突然看见沙和里也在这支队伍里,心里立即打了一个冷战。他怀疑是沙和里出卖了自己,惊恐失神,几乎跌下马来。
户部郎中沙和里也是孝庄出发时派人召来的。突然而紧急的召见,毫无准备的辽阳之行,使他的精神状态完全垮了,他意识到死期的逼近,脸色发灰,双目呆滞,坐在马背上呆呆地发傻。
马队奔出盛京三十里,刚过奉集堡,忽见三匹快马,疯狂地迎面驰来。苏麻喇姑觉得诧异,看了孝庄一眼,便率领两个侍卫亲兵迎了上去。来人见是内宫亲兵,急忙勒住马缰,跳下马鞍,跪倒在苏麻喇姑的马前。一个年龄稍长的官员抬头问道:
“请问将爷可是盛京护卫大营来的?”
“有什么事情这样匆忙?”
来人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十分惊异。也许他们听到过孝庄身边有女兵的传说,在一阵惊异之后,年长的官员立即叩头禀报:
“小人是辽阳城守官海威大人的亲身随从,奉海威大人之命,有重要事情禀报……”
这时,孝庄也赶到了,她打量着马下的三个官员没有作声。苏麻喇姑说道:
“海威大人有什么重要事情?尽说无妨。”
“辽阳城里,今天可能出现骚乱……”
“有这样的迹象吗?”
“有,有啊!昨日夜里,平虏、蒲河、懿路、汛河等地的村社头领,都来城守衙门禀报:各处督田章京正在煽动满洲进城请愿。中固、汛河的上百满洲,已打着火把向城里涌来。海威大人请盛京兵马镇压剿除……”
孝庄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立即返回辽阳,告诉城守官海威,凡入城请愿的百姓,一律不许拦阻。辽阳城那么大,还怕装不下万把叫喊的人。”
来人虽不认识孝庄,但听到过关于那位皇太后的传闻,眼前三十左右、美丽端庄、言语铿锵的女人,不正是那位皇太后吗?他们不敢询问,便叩头领旨,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孝庄此刻确实动了杀机:到辽阳后,首先用阿努思和沙和里的脑袋,震慑那些作乱之徒。她回头向阿努思、沙和里瞥了一眼,嘴角露出轻蔑的一笑,然后举起马鞭,向自己的坐骑抽去。马队又飞奔起来。
孝庄的一瞥、一笑、一鞭,使阿努思完全清醒了:辽阳之乱一开始,也许就被这个女人掌握了,说不定自己与何洛会的密议,也没有躲过这个女人的耳目。但他毕竟是在多尔衮身边长大的,险恶的处境,不仅没有使他畏缩待死,反而拨动了他凶恶的念头:此去辽阳,如果辽阳防尉巴色纳供出沙和里,沙和里又供出自己,一切狡辩都无济于事了。眼前只要借机干掉沙和里这个关键人物,自己就绝对安全了。他在马背上不再发呆,而是紧紧地盯着沙和里,在飞奔的马蹄声中,急速地思索着下手的时机和如何下手。
孝庄的一瞥、一笑、一鞭,也使沙和里清醒了。他毕竟对生还有留恋,一种需要自脱、自救的想法浮动了,随着飞奔的马蹄声,他暗自盘算:是招供呢,还是不招?
马队又奔出四十里,来到虎皮驿。因为人群熙攘拥挤,孝庄只能放松马缰,徐徐而行。
虎皮驿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北距盛京七十里,南距辽阳九十里。街道两侧,是数以百计的店铺,街长一里有余,街面身后,是散乱的居民,约有五百户人家,是南北行人商贾歇脚和交易的地方,二十三年前,努尔哈赤曾驻扎兵马在这里,一举而攻陷辽阳。今天,虎皮驿却是另一番景象:热闹中带有凄苦,喧闹中杂有抱怨,笑声中混着哭声。卖牛羊的,卖家具的,卖衣物的,卖椽柱砖瓦的,杀了耕牛卖牛肉的……从街口延伸而出,摆在官道两侧,长约半里。叫卖者几乎都是满洲人。这些叫卖者,毫不隐讳地抱怨“迁移入关”带给他们的灾难,诉说变卖东西的理由,企图卖个好价钱。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满洲富户,年约四十多岁,竟在闹市上公开出卖女婢。五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十五六岁,穿着整齐的衣衫,站在一辆牛车上,流着眼泪,任凭富有者挑逗捏摸,讨价还价……孝庄坐在马背上,看着,听着,心在跳,手在颤,喉咙在发涩,眼泪滚了下来:
“倾家**产?天哪,就是这个样子吗?耕牛没有了,用什么耕地?房屋拆掉了,在哪儿居住?要使辽东成为一片荒漠吗?……
“这就是我说的倾家**产吗?抱怨,叫骂,这都是切切实实的声音。不能不听啊!哭泣,眼泪,是年轻女子的哀怨,是流出心底,流在人间的泪水啊……
“如果各地满洲都是这样的惨情,还‘迁’什么‘移’?还‘入’什么‘关’?还不如死死地守着老窝,过几天舒心日子呢!……
“不许杀牛,不许拆屋,不许荒芜一块田地,不许毁掉一草一木……得赶紧晓谕天下啊!”
马队走出虎皮驿的街口,孝庄伏在马颈上哭泣起来。苏麻喇姑和婉儿的神情,也有些黯然了。也许就在这马背上的沉痛哭泣中,孝庄重新决定了处理辽阳之乱的方略,从而赢得了辽阳地区后世人们的歌颂和怀念。
马队奔至距辽阳还有三十里路的一个小村,辽阳城守官海威带着十五名随从飞马报惊而来。这个六十多岁的年老城守官,跪倒在孝庄的马前,痛哭请罪:
“罪臣海威,无德无才,有负皇恩。督田章京们煽动骚乱,臣戡治不及,酿成大祸……”
孝庄打断了海威的哭奏:
“现时情况怎样?”
“督田章京布禄、洛科、巴勒尼、鄂里果、‘南北头’等,已率领营屯、田庄三百多个暴民,拥到城守衙门前,请求皇上收回‘迁移’和‘迁都’的谕示。臣命巴色纳防尉虚与应付,请皇太后速回盛京,以防不测。”
孝庄看着匍匐在地的老城守官,发出几声冷笑:让作乱的头子巴色纳应付一群作乱者,真是年老糊涂啊!她勒马向前,年老的海威猛然站起,双手紧紧抓住孝庄的马头,大声禀奏:
“皇太后,去不得啊!辽阳四城八门的驻军,已随摄政王入关,城里治安,已操督田章京之手。现督田章京结伙为乱,暴民已拥入城内,邪气方炽,皇太后决不可以万尊之体,驾临险地……”
“闪开!”
海威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放声哀求:
“皇太后驾临险地,若稍有惊动,臣万死难赎啊!请皇太后回驾盛京,速派盛京护卫雄兵,歼除奸人,镇压暴民……”
孝庄挥起马鞭,向海威的双手抽去。海威痛叫一声,倒在路边。孝庄双脚一磕马肚,向辽阳飞奔而去,马队也飞奔而过。背后传来海威忠诚的呼叫声……
马队奔驰在太子河的堤岸上,兵部主事阿努思,一会儿与沙和里并马而驰,一会儿跟在沙和里身后。这些都被苏麻喇姑瞥在眼里,她放慢马蹄,在阿努思的身后注视着。当马队奔驰在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的险路时,阿努思看准时机,切着绝壁,用铁锥向自己的坐骑刺去。马受惊了,猛力向外一冲,向沙和里的坐骑撞去,沙和里的坐骑毫无准备,震惊的一闪,后蹄踩空了。就在这两马相撞的刹那间,苏麻喇姑跃马上前,伸手抓住沙和里的臂膀,用力一提,摔在阿努思的马背上。沙和里的坐骑,在这刹那之间,跌下了悬崖,落入滚滚的太子河里。
沙和里吓昏了。阿努思傻眼了。孝庄勒住飞骑,回头看着阿努思。阿努思滚下马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孝庄的马前。沙和里没有来得及招供,阿努思却把一切都交代了。
辽阳城守衙门,坐落在辽阳东门内治门内的一块高地上,是一座三栋屋宇组成的院落,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肃穆森严。特别是衙门外两个眦目咧齿的石狮,给人一种悚然生畏的恐怖感。
五天前,辽阳防尉巴色纳听信了盛京户部郎中沙和里的煽动,暗里召集各营屯的督田章京布禄、洛科、巴勒尼、鄂里果、“南北头”等进行计议。这些身居田垄之间的下级官员,根本不知道宫廷里钩心斗角的情况,也无心、无意、无能、无力去探索“迁都”和“迁移”的意义,只凭着对田产、人丁、丰收的贪求和对摄政王多尔衮的好感,便按照巴色纳的意思动了起来。智多星“南北头”反复琢磨之后,在中国传统的表达意见的方式中,选用了“呈万民表”的办法,以便能够有声势的进京请愿。他们分别骑马跑遍了辽阳周围的营屯、田庄、村社,动员、利诱、恐吓各地的满洲在“万民表”上签名,并煽动大伙儿在辽阳汇合后同去盛京,请求皇上收回“迁都”和“迁移”的决定。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三百多请愿者拥进辽阳,聚于城守衙门前的广场上,开始叫嚷起来,这几百人一闹哄,整个辽阳城就开锅了,店铺关门,商贩躲避,看热闹的人群从各条街巷拥向广场。几条野泡子里的泥鳅鱼,还真的搅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此时,勒克德浑率领的三百兵马,已悄悄地控制了辽阳的四城八门,等待着孝庄的到来。
城守官海威亲自带人拦驾报警去了。防尉巴色纳为了扩大事态,助长声势,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到这一行动中来,他不仅没有“虚与应付”,反而“火上浇油”地紧闭了城守衙门的大门,派出一班衙役守卫在衙门前台阶上,不许请愿者靠近。请愿者愤怒了,叫骂着向衙门冲去,扳倒了石狮子,打伤了衙役,开始捣毁衙门的大门。
也许是防尉巴色纳与督田章京们早有商议,在这紧要的时刻,布禄跳了出来,拦住了冲撞的人群,从近处店铺里搬来一张八仙方桌,摆在衙门外的台阶下,他一跃而起站在方桌上,面对三百多请愿者和四周拥挤的上千市民,高举“万民表”,发表了他的“请愿演说”。在布禄跳上方桌的时候,孝庄已经站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并制止了勒克德浑急于干预的请求,等待着布禄“演说”的开始。
布禄的口才很好,是酒肆、娼馆、田头、闹市培养出来的演说家。他口齿伶俐,话语清晰,既有想象的本领,又有插科打诨的才能,而且善于创造通俗、生动、形象、逗哏的语言。有些语言可能是从酒肆、娼馆里完整地搬用过来的,不仅具有极大的煽动性、吸引力,而且带有极其浓厚的腥臊味,引得周围的听众“嗷嗷”叫好,也引起了孝庄的注意和深思:这种人的长处,就在于他的话人人听得懂,而且摸透了大家愿意听什么;他的天才,在于他能把一些深奥的道理,变成人人都能听得懂、记得住的东西,他演说的内容,不就是阿努思上呈“奏折”的通俗译文吗?这一点,还得拜布禄章京为师呢!
孝庄提动马缰慢慢向方桌前走去,苏麻喇姑和婉儿跟随而出,勒克德浑举起手中的马鞭,向广场外的三百护卫兵马和身边的十名侍卫发出了准备行动的信号。
因为孝庄身着紧身箭衣,苏麻喇姑和婉儿都是紧身短装,根本不是人们头脑里华贵的皇太后和长裙广袖的宫女的样子,她们的出现,引起人们的反应,是美的惊讶,而不是怕的惊慌。布禄虽然在去年进过一次皇宫,也受过摄政王多尔衮的召见和赏赐,在辽阳城内外成了冒尖的人物,但对清宁宫的了解,他和眼前上千名群众一样,都是白帽子。他正讲在兴头上,看见三个女人骑马款款而来,只当是富户的小姐丫头,想把自己看得真切一些。于是,他放大嗓门,嬉皮笑脸地讲道:
“……用咱庄稼人的话说,‘迁都北京’是什么?是野猫挪窝瞎折腾,总怕有人偷了它的崽子。‘百万将士家口入关’又是什么?是寡妇改嫁带犊子,怕新老公玩不美一脚蹬了她。你们看,这三位小姐都怕当‘拖油瓶’,愿跟咱布禄去请愿,你们还怕个屌啊!三位小姐,请在这‘万民表’上签个名……”
布禄的话还没有说完,被苏麻喇姑一巴掌打下了方桌。站在桌边的洛科、巴勒尼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婉儿用马鞭抽倒在地。同时,勒克德浑的三百兵马包围了广场,十名骑马的侍卫亲兵喝住了三百多个请愿者。人们都被这突然的行动吓傻了,谁也不敢乱喊一声,乱动一步。这时,带着十五名随从的城守官海威匆匆赶来,滚身落马,跪倒在孝庄的面前,向孝庄皇太后叩头请罪。
皇太后的名字从城守官海威的口里说出,像晴空一声炸雷,使布禄等人吓破了胆,使三百多请愿者吓掉了魂,人们一齐在广场上跪倒,俯首触地,不敢仰视。喧闹的广场,刹那间沉寂了,一切都似乎凝固了,只有护卫亲兵们抽出的腰刀在四周闪光。
孝庄立马于城守衙门前,面对跪倒的人群,厉声说道:
“布禄章京我看到了,可洛科章京、巴勒尼章京、鄂里果章京在哪?你们站出来!还有一个叫‘南北头’的章京,听说是个智多星,也站出来!”
海威的随从,把洛科、巴勒尼、鄂里果、“南北头”从地上拖起,撂倒在布禄的身边。
“辽阳城守衙门里,竟然养了一个作乱的头子,官职是防尉。名字叫巴色纳。他在哪里?也站出来!”
防尉巴色纳被孝庄的侍卫从衙门内拖出,摔倒在布禄的身边。
“大伙儿听着,就是这几个当官的,吃朝廷的俸禄,拿朝廷的银两,穿朝廷的官服,却煽动黎民百姓反对朝廷。我从盛京赶来,就是为了杀尽这些吃食忘本的乱臣贼子,有十个,杀十个,有一百,杀一百,有一千一万,我就杀一千一万!……”
三百多个请愿者吓哆嗦了,其中一些人瘫在地上,布禄等人连偷看孝庄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手握腰刀的三百名护卫营士兵,都在等待着孝庄的谕示。
“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六个作乱的主犯,巴色纳、布禄、洛科、巴勒尼、鄂里果、‘南北头’,一个也不杀头;三百多个请愿者,一个也不追究;在这‘万民表’上签名的人,我一个名字也不看,让风吹去!”说着,把“万民表”撕得粉碎,扬向空中。
三百多个请愿者惊愕了,偷偷抬起头来,看着马背上的孝庄。布禄等人疑惑了,心里跳得反而厉害了,当从空中飞扬的“万民表”碎片落在他们身边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耳朵没有听错。苏麻喇姑、婉儿、勒克德浑和护卫营三百士卒惊异了,都抬头望着孝庄。孝庄紧紧抓住人们的疑惑说道:
“为什么不杀他们?他们六个人都是受了别人的欺骗,是上当的傻瓜!刚才布禄的讲话,就是从大骗子、二骗子那里学来的。大骗子是谁?盛京兵部主事阿努思。二骗子是谁?盛京户部郎中沙和里。我把大骗子、二骗子都给他们带来了!……”
孝庄的侍卫亲兵把阿努思、沙和里拖了出来,扔在人们的面前。人们的情绪,一下子转变了,都在看着阿努思、沙和里,连布禄等人也抬头细瞧着。孝庄指着沙和里转头大声说道:
“把巴色纳拖起来,叫他仔细看看,煽动他作乱的是不是这个人?”
巴色纳被拖到沙和里面前,连连点头说是。
孝庄厉声说道:
“扒掉衣衫,打阿努思一百皮鞭,打沙和里七十皮鞭,打巴色纳五十皮鞭!”
侍卫亲兵扑上,扒去阿努思、沙和里、巴色纳的上衣,抡起鞭子狠抽起来。不到四十皮鞭,阿努思、沙和里、巴色纳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苏麻喇姑注视着人群情绪的变化,由惧怕而惊讶,由惊讶而赞许,由赞许而神情轻松了。聪明的孝庄,她用恩威兼施,惩罚有别的一举,赢得了人们的心。
孝庄也注意到人们情绪的变化,她及时放缓语气说道:
“刚才布禄对你们说,‘迁都北京,是野猫挪窝瞎折腾’。那是瞎说,你们别信他的!太祖皇帝创业打江山,最早是在费阿拉建都,后来迁都到赫图阿拉,又迁都到界凡,再迁都到萨尔浒,再迁都到辽阳、盛京。五十年来,六次迁都。兵马越‘迁’越多,江山越‘迁’越大,日子越‘迁’越好。如果我们至今还圈在费阿拉山沟里,别的不说,他巴色纳能当上辽阳防尉吗?他布禄能当上辽阳的督田章京吗?……”
三百多个请愿者的脸上出现笑容,这笑容坚定了孝庄说话的信心,她提马走近跪倒的人群,继续说道:
“布禄还对你们说,‘百万将士家口迁移入关’是寡妇改嫁带犊子。那是油腔滑调,那是臭嘴损人,千万别听他的!你们都是来自村社田庄,都是姑嫂姐妹,寡妇改嫁带犊子有什么不好?寡妇不改嫁就不能搬家?搬家就不能带孩子吗?我们满洲打了几十年的仗,死了那么多的人,谁家没有寡妇?这些寡妇都不带着孩子走,留给谁?难道要喂狼喂狗吗?我们满洲起早在长白山老林里,后来到了图们江、鸭绿江、松花江两岸,又到了乌拉、哈达、叶赫、辉发,再到辽河、太子河、浑河。我们的祖先是一步一步从山林里、山沟里走出来的,其中有许多改嫁的寡妇和没有改嫁的寡妇,她们不光带着孩子,还带着刀子、斧子和吃饭的筷子,这有什么丢人的!如果我们的祖先不迁移,还聚在深山老林的洞穴里,能闯出这一片天地吗?你们这些村社的富户、田庄的头子,能有现时这样多的田产、牛羊、人丁、女仆吗?今天,我们的八旗兵打进了中原,那里的土地肥得冒油,那里的财宝遍地都是,那里的百姓文明知礼,那里的孩子七八岁就断文识字,那里的天气四季如春。可布禄说,那里去不得,这不是昏了头吗?……”
广场上上千的人都被孝庄的话打动了、征服了,他们现时看到的,似乎不是孝庄皇太后,而是村社里的大姐大嫂;他们现时听到的,似乎不是孝庄皇太后的谕示,而是姑嫂姊妹在劝说;他们现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迁都”“迁移”的恐惧,而是对未来更多财产的向往。他们的头昂起了,笑逐颜开了。苏麻喇姑十分高兴,她心里默默地说:聪明的主子啊,你的机变,你的慧敏,你的入乡随俗的才能,都是科尔沁草原给予你的吧?此时的你,更像从前的你——科尔沁贝勒寨桑家的二小姐啊!
孝庄抓住人们激动而高昂的情绪,不失时机地大声说道:
“你若是满洲的子孙,记得祖先‘骑马走天下’的豪气,不怕路远地向中原走!你若是努尔哈赤、皇太极的臣民,就带着兄弟子侄奔向中原,挣一份更加红火的家业!你若是旗官兵的父兄家属,就带全家走向中原,在那里全家团聚,免得你的儿子、兄弟牵肠挂肚。愿意跟随皇上入关的,都站起来!”
三百多个请愿者一声叫嚷,忽地站起,“愿随皇上入关”的喊声,从广场腾起。跪倒在广场四周的满洲,也波浪似的站了起来,发出了“愿随皇上入关”的呼叫。阿努思、巴色纳、沙和里、布禄等也跪在地上,加入了“愿随皇上入关”的呐喊……
辽阳城里腾起的这阵喊声,随着白云,随着轻风,随着辽阳居民的口舌,向辽东各地急速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