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孝庄禀奏了孝端皇太后,并与皇贵妃、皇淑妃商议之后,便与孝端皇太后一起,在中宫外的神堂里,召见了宁完我。经过长时间的计议,便以皇上的名义,向留守盛京的诸王贝勒、六部官员发出了一份征询意见的谕示。其主要内容是:
……览摄政王多尔衮“迁都”之奏请,朕心甚慰。闻诸王朝臣之疑虑,朕心颇忧。嘉摄政王之深谋远虑,斥疑虑者之鼠目蛙见。大军入关,断无返戈回顾之理;天意在我,敢存因循苟且之心。为决绝畏缩退守之言,警戒半途而废之举,朕将亲率百万将士家口入关,破釜沉舟,以克强秦,迁都定鼎,作京于燕。以绍皇天之庥,永锡蒸民之庆……
谕示发出后,六部震动了,盛京震动了。何洛会立即与兵部主事阿努思密议,他们按照多尔衮的叮咛,一面派出亲信官员奔走于六部官员之间,一面派人去清河、抚顺、辽阳等地活动,消息很快传向了盛京周围的城堡营屯。
六月二十四日,盛京六部官员展开了“迁都”和“迁移”的大议论。结论是:赞成的少,反对的多。
六月二十五日,盛京城里出现了混乱。天佑门外关帝庙门前的骡马市上,一匹马的价格由十两银子涨到二十两,粮食的价格却由一石玉米二两银子跌落到一两。人心慌乱了。
六月二十六日,清河堡衙门送来呈文,说清河一带的满洲声称“清河乃太祖皇帝沐浴疗养之地”,不愿迁移而去,呈请皇上格外开恩;抚顺衙门也送来呈文,声称满洲“安于地,乐于业”,也不愿意漂泊他乡。同时,辽阳城守官海威密报:有督田章京布禄、巴勒尼、洛科等人,窜游营屯田庄,煽动满洲抗拒“迁移”……
六月二十七日,兵部主事阿努思与户部郎中沙和里,联名上呈了一份奏折,公开谏阻“定都北京”和“迁移入关”,把这场风波推向了**。这份奏折写得十分尖锐:
……谨遵皇上谕示,臣等思虑再三,斗胆直谏:关内虽奏捷羽,但大局尚未底定,且粮秣不继,士卒多有怨苦。“作京于燕”之策,似为时尚早;“率众迁移”之举,恐徒劳黎庶。狡兔三窟,为避虎豹之患;黄雀多巢,乃知鹰鹫之灾。辽东乃圣业发祥之地,祖灵安息之所,岂可轻动根基。祈皇上天高听卑,以符民望……
五天后,越刮越烈的风暴,搅乱了孝端皇太后的心,也搅乱了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心。六月二十七日午后,他俩同时来到清宁宫,在中宫外的神堂里,会见了孝庄和孝端皇太后。
代善和济尔哈朗的到来,立即引起清宁宫上下人等的关注。留守盛京的权势人物会齐了,肯定要对这场风波做出反应。皇贵妃和皇淑妃站在自己的宫门前,苏麻喇姑和婉儿站在永福宫的廊下,各宫侍女都借故走出房门,连守卫在凤凰楼下的士卒,也出现在内廊门里。他们都注视着神堂,静听着从那扇绿色的纱窗内传出的声音。
是啊,这次和硕亲王和皇太后的会见太重要了,他们将决定“迁都”的命运。孝端皇太后在这六神无主之时,希望能从这两位和硕亲王的话里,得出进退的启示。孝庄希望能得到这两位和硕亲王的全力支持,以便更有把握地平息这一场风波。
神堂内外都在等待代善和济尔哈朗的声音。大贝勒代善首先开了口:
他首先斥责多尔衮一贯好大喜功,并提醒两位皇太后不要过于相信多尔衮。从他那激动的神态和愤怒的语言中,可以感到去年硕托和阿达礼被杀的痛苦,仍然在折磨着代善的心。
在谈到眼前这场风波时,代善坦率地说道:
“眼前我们虽然占据了北京,但天下形势离大定还远着呢!中原的地盘是那样的辽阔,怕咱们的战马没有那样大的脚力;中原的黎庶有亿万人,也不是那样容易制服的。十多年来,咱们多次破边入关,占据过河北、山西、山东许多城池,都没有站稳脚跟,又退了回来。今天,迁都北京,百万满洲入关,如果形势有变,连个退窝也没有了,太祖太宗创立的基业,就要遭受大折啊……”
代善忧心忡忡,言真意切,以致老泪纵横。孝端皇太后心里忧郁了,看着代善在流泪,她也有些凄然。
孝庄看得清楚,大贝勒说的是心里话,但也是泄气话,糊涂话。这些话,把姑姑的心搅得更乱了。她盼望济尔哈朗的参奏,能够抵消大贝勒这些话的影响,重新坚定姑姑的心。
济尔哈朗在代善拭干老泪之后,开始陈述自己的看法。
他从辅国公和托的口中,已经尽知多尔衮在北京的所作所为。对多尔衮以皇帝之尊,设卤簿,鸣鼓钟,坐于武英殿的御椅上极为不满。他明确表示,同意皇上谕示中“迁都定鼎,作京于燕”的决策,并奏请皇上早日移驾北京,祭天登极,君临天下,以昭示中原百姓。但对谕示中“亲率百万将士家口入关”的决定,表示有所疑虑。他申述的理由是:一、百万将士家口,老弱妇孺,长途跋涉,是一件极为复杂的行动,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完成的。在此时间,若土地荒芜,稻黍滥收,满洲今冬将陷于饥馑,更会扰乱关内的军心。若奸人乘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并举出近几天清河、抚顺、辽阳之乱为例,认为就有奸人操纵。二、百万将士家口,弃安居之地,拥入关内,衣食生计如何解决?现时八旗官兵,尚以腐米充饥,若再增添百万饥饿待食之口,形势就会更加混乱。三、满洲风俗、习惯、语言、文字均与汉人不同,若百万将士家口入关后散居汉人之中,要不了几年,就会随乡易俗,失去祖宗的国语骑射;要不了几十年,都会学成汉人的样子。他最后深切地说道:
“天下未定,人心不稳,兵权散于诸王诸将之手,历代帝王都不能稍有松懈。恭请皇太后熟思决定。”
济尔哈朗的态度是真诚的、严肃的,提出的理由,也是经过思虑的。代善连连点头,孝端皇太后的神情,不再是几分忧郁,而是变得沉重了。窗外的皇贵妃、皇淑妃、苏麻喇姑、婉儿都听得清楚:两位和硕亲王都不同意“迁移入关”啊!
济尔哈朗的奏请使孝庄紧张起来:姑姑支持“迁移”的决心已经动摇了,只要说出“暂缓迁移”四个字,自己的一切想法就会落空。因为姑姑是臣民心中的“完人”。否定一个“完人”的错误想法,比否定十个大臣的正确主张要困难百倍。礼亲王、郑亲王啊,你们的忠心和短视,真是帮倒忙啊!你们只看到多尔衮的狡猾,没有看到多尔衮的聪明;只看到多尔衮会谋取皇位,没有看到多尔衮要独占人心。你们的考虑,在保住福临的皇位上是上策,在争夺人心上,却是下下策。我要让天下的百姓知道,百万将士家口丢弃土地家产,追随的是顺治皇帝,而不是摄政王多尔衮。我也要多尔衮明白,他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他没有来得及想的,我已开始实施了。可这心底的秘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啊……
孝端皇太后听了代善和济尔哈朗的奏请,对孝庄“百万将士家口入关”的决策,确实有些动摇了。如果“迁移”的结果,真像郑亲王预料的那样,那才是满洲最大的灾难。她抬头看着孝庄,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孝庄不等孝端皇太后开口,立即夺取了主动权:
“大贝勒和郑亲王虑事精细,一片忠心,实在是皇上的福分。眼前这场风波,只是野泡子里几条泥鳅鱼在折腾,掀不起什么大浪。我已派勒克德浑带人去了清河堡,派宁完我带人去了抚顺城,那里的风波会很快平息的。听说辽阳有个叫布禄的督田章京闹得很凶,骑着马在各营屯田庄煽动作乱,我特意让他多闹几天,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神堂外的人们屏着呼吸静听着;神堂里的代善和济尔哈朗,也惊讶了;孝端皇太后咽下嘴边的话,神情专注地看着孝庄。孝庄为了让人们明白自己的心迹,也为了挽回姑姑的支持,声音变得坚定而响亮:
“为什么要百万将士家口入关?为了让皇上早日登极,也为了大清能在中原站稳脚跟。八旗官兵为什么思归?英亲王、豫亲王为什么要退回山海关?还不是因为这里有个安乐窝。安乐窝里有田产、奴仆、婢女,有妻儿家室。不砸碎这个安乐窝,谁还会认真去经营中原?现在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的时候了!”
神堂内外的人们惊心动魄了。此时,豪格带着他的猎犬“黑豹”悄悄走进内庭门,因为人们都在静听孝庄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便站在凤凰树的阴影下,倾听着从神堂纱窗传出的孝庄的声音:
“破釜沉舟是什么?就是倾家**产,拼上血本去占据中原。大贝勒,你舍得吗?郑亲王,你豁得出去吗?皇上豁上了一个盛京皇帝不当,也要去争一个全国皇帝,你们就舍不得一个礼亲王府、郑亲王府,到北京再建一个更大的王府吗?听说辽阳那个名叫布禄的督田章京,煽动作乱的口号是‘保田庄,保人丁’,真没有出息!他的田庄不就是几百亩地,他的人丁,不就是赏给他的几十个奴隶吗?但愿大清的诸王诸将,不是这种顺着垄沟觅食的豆鼠子!……”
窗外,皇贵妃和皇淑妃的脸上火辣辣的,她们都怕“迁移”中倾家**产。今儿个上午,她俩还对孝端皇太后吐露过呢!窗内,代善和济尔哈朗震惊了。不仅因为孝庄点名询问他们,而是这个女人的气派、雄心使他们愧怍了。
“有人问:还要不要祖宗传下来的风习?还要不要祖宗传下来的礼制?依我说,好的就要,不好的就不要。如果满洲还像老祖宗那样,在山林里搭几根柴枝遮风避雨,磨几根羊骨头作箭打猎,不学汉人耕作植桑,炼铁烧窑,能有今天的局面吗?你要治理中原,管理汉人,你不懂汉话,不知汉礼,不明汉习,能管得了人家吗?眼前只有一个办法:百万将士家口移进去,学汉人,熟悉汉人,然后才能管理汉人。山林打虎,草原捕羊,河里摸鱼,都得先摸透老虎、黄羊、游鱼的习性,何况管一大堆人呢……”
窗外的人们都向中宫台阶下移动着……
“兵部主事阿努思在奏折上说什么‘狡兔三窟’‘黄雀多巢’,因为他想当兔子黄雀,不愿做猛虎雄鹰!用这种人当兵部主事,真是瞎了眼睛!……”
突然一声吼叫从凤凰树下炸起,人们回头一看,豪格随着喊声急步走到神堂外的窗前,猛然跪倒,大声喊道:
“罪人豪格请见两位皇太后!”
皇贵妃和皇淑妃吓呆了,跌坐在地上;苏麻喇姑和婉儿跳上中宫的台阶;内庭门守卫的士卒震惊之后,“嗖”地抽出腰刀,向豪格逼来;孝庄和孝端皇太后在代善、济尔哈朗的陪同下,出现在中宫门前。豪格叩头说道:
“罪人豪格请见两位皇太后。我有急事请求啊……”
两个月前,正蓝旗主要将领被杀,豪格被废为庶民之后,他再没有进过清宁宫。据说,这两个月来,他常在天佑门外关帝庙前的小摊上喝酒、下棋,要不,便独自一人在德胜门外的刑场上溜达。孝庄曾几次派人邀他进宫,他都以“身体有病,不宜进宫”为托词谢绝了;孝端皇太后曾几次派人看望赏赐他,他在接受赏赐之后,总是派他的长子富缓进宫谢恩。今天,他走进大清门,守卫大清门的小校,同情他悲惨的遭遇,没有让他在大清门候旨,便径直走进了内庭门。
孝端皇太后看着跪在阶下的豪格,身上的朝服没有了,头上的东珠没有了,脚上的高靴没有了,只有一件皂衣和一条粗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她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孝庄由于内疚的折磨,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急忙说道:
“肃亲王请起!”
豪格叩头谢恩,但仍跪在地上:
“罪人豪格,今日进宫请见两位皇太后,有一桩心愿请求……”
孝端皇太后哽咽出声:
“两个月没有看到你,我和姑姑都很想你,皇上也在念着他的大阿哥。你有什么心愿,尽管说!”
“谢两位皇太后恩典。豪格现为庶民,别无所求,只求两位皇太后像对待奴隶宁完我、庶民勒克德浑一样,使用豪格。这是我三天来思谋写成的一份笺表,请两位皇太后参阅。”说完,双手举起笺表呈上。
孝庄接过笺表一看,是一份关于百万将士家口迁移入关的行进方略,从编组、行军、粮秣、住宿到集结地点、出发顺序等,都写得十分详细。她惊讶了,高兴了。大声问道:
“肃亲王,你是怎样想出来的?”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百万将士家口入关,只有按八旗兵马的样式编组,才能避免出现混乱;只有按八旗兵马的顺序行进,才能避免延误时日;只有按八旗兵马的需要筹措携带粮秣,才能避免饥饿和逃散……”
孝庄连连说好:
“感谢肃亲王,有你这份笺表,我一颗心放下了。你就辅助郑亲王按这份笺表的想法,准备百万将士家口的大迁移吧!”说完,把笺表交给孝端皇太后:
“请姑姑决定吧!”
孝端皇太后走向台阶,扶起豪格:
“什么罪人?什么庶民?成了庶民也是龙子龙孙啊!快起来,郑亲王为正你为副,下个死心,破釜沉舟,倾家**产,率领百万将士家口入关定天下。”说着,哭出声来。
这时,勒克德浑走进内庭门,汗水淋淋地跪倒在孝庄面前,大声禀奏道:
“禀报圣母皇太后,清河堡的骚乱已经平息。没抓一人,没杀一人,三万将士家口愿随皇上迁移入关。”
孝庄扶起勒克德浑说:
“现在,该割辽阳那个脓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