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戏中有戏”,戏在哪里?这也是一场苦涩的梦吗?(1 / 1)

十天之后,六月二十一日,何洛会、和托、吞齐喀率领五十名铁骑,奉多尔衮之命来到盛京。当晚,孝庄在崇政殿召见了何洛会。多尔衮亲笔书写的关于“定都北京”的奏请,强烈震动了孝庄的心。

已经是深夜戌时了,七岁的皇上福临安静地睡在永福宫的床榻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孝庄坐在桌案前,在烛光下看着多尔衮的呈文思索着。苏麻喇姑陪伴着她。

两个月来,她为八旗兵马的神奇进军高兴,每当捷报传来,她都激动不已,总是亲自拿着捷报去中宫报喜,与姑姑同享这胜利的欢乐。一片石之战的奏捷,她大摆宴席于飞龙阁,当着朝鲜世子、大君和蒙古各部留京贝勒、官员的面,亲自执酒,为出征将士祝福,为多尔衮祝福;为进入北京的胜利,她在盛京祝捷三天,大赦天牢里的罪犯,给出征将士庆功,为多尔衮播扬威名。她似乎丢弃了心头上对多尔衮的怨恨,反而感谢和惦念起多尔衮来了。

两个月来,为了征战的胜利,她何曾高枕安席过一个夜晚啊!为了马匹的征集和补充,有时不得不向贪财的蒙古贝勒施加压力,以至于用犒赏的办法,变相地进行高价收买;为了保证粮秣供应,有时不得不亲临高丽馆,向朝鲜世子催促;为了刀剑弓弩、引信炸药能够及早包装运走,有时不得不亲自执盏向能工巧匠殷勤敬茶;为了不使运送中延误时日,她也曾横着心肠,下令处斩了几个吃酒过量的佐领。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么一天吗?

两个月来,在兴奋与疲劳、欣慰与焦虑的日日夜夜里,一种担心与恐惧曾几度闯入了梦境。她曾梦见多尔衮像一只风筝,突然断线而去,飘入云天,无踪无影;她曾梦见多尔衮成了天宫里的主宰,向凡尘人间洒下了玉液琼浆,用手捧起一看,原来是散发着腥味的、失去颜色的鲜血啊!她曾梦见在一座奇大无比的花园里,一匹长着牛角的野马,在五光十色的花圃里恣肆地奔驰,马蹄践踏的,都是她的绿**,而那匹凶残的野马,摇身一变,原来是多尔衮啊!

梦,苦涩的梦!这份呈文,也是一场苦涩的梦吗?

苏麻喇姑看了多尔衮的奏请呈文,也在认真地思索着:多尔衮狡诈阴险,心怀叵测,谁能保准不是一个圈套呢?况且派来的臣子,正是出卖豪格的何洛会,不就更值得提防吗?她想提醒一下孝庄,便斟了一杯热茶,放在孝庄的面前,借机说道:

“听说北京紫禁城极大,里边有几百个院落,每个院落都是一个天下,不像咱们清宁宫,门户相对,抬头就能见到母后皇太后、皇贵妃、皇淑妃,在凤凰楼上一站,宫里的事情都看清楚了。不知这些传闻准不准,主子何不找辅国公吞齐喀、和托打听一下呢!”

孝庄听懂了苏麻喇姑这话的意思,感谢这个侍女的忠心。可辅国公吞齐喀、和托能知道什么呢?他俩根本没有参加武英殿的会议,他俩随何洛会来到盛京,只不过是多尔衮用以掩人耳目罢了。她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苦笑着说:

“紫禁城到底是什么样子?恐怕他俩也说不清啊……”

这时,婉儿推门进来,向孝庄禀报说:

“辅国公和托,独自一人进宫,说有要事请见皇太后。”

孝庄霍然站起:

“现在哪里?”

“执事太监说,现在内庭门外。”

“召见,就在这里!”

辅国公和托,二十六岁,面容清秀,颇为精明,在婉儿的引导下,走进永福宫,向孝庄行了大礼。孝庄也还了礼,轻声问道:

“辅国公一路辛苦,连夜请见,有什么事情禀报?”

和托垂首视地,恭敬作答:

“回皇太后的话,内院大学士范文程有件东西要臣亲自上呈皇太后。”

“什么东西?”

和托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双手呈上。苏麻喇姑接过,转呈孝庄。孝庄手抚蜡丸,看着和托询问:

“范文程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和托知道,这是孝庄在考察他,便抬起头来,低声而坚定地说道:

“回皇太后的话。武英殿会议第二天,六月十二日清晨,摄政王召臣与吞齐喀于武英殿,命臣等随何洛会速回盛京呈送奏请。召见完毕,臣退出武英殿,行至熙和门,范文程突然由熙和门内闪出,与臣并肩而行,并低声问道:‘辅国公今日启程东行?’臣点头,并低声询问:‘范老先生可有家书相托?’范文程肃穆而语:‘鸿毛家书,不敢劳辅国公大驾。大清命运,急需辅国公操劳。’臣问:‘老先生有何见教?’范文程说:‘臣有一物烦辅国公亲自上呈皇太后,不知可否?’臣答:‘不负所托。’范文程即将蜡丸塞进臣的手里,倏然离去。”

孝庄用右手三指猛力一捏,蜡丸破裂,里面是一个卷起的纸条。孝庄移到烛下展开一看,确是范文程的字迹,工整地写着四个字:戏中有戏。

孝庄的头脑“嗡”地一响,忽地站起,猛力把纸条握在手里,目光炯炯,一股刚烈之气蓦然而生。和托、婉儿、苏麻喇姑看在眼里,三颗心同时骤然收缩了。少顷,孝庄的眼皮微微一闪,转身对婉儿说:

“赏赐辅国公白银五百两。和托,为人谋而当忠,你做到了。请回府邸安歇吧!”

婉儿带着和托离开了,孝庄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烛光下,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她喃喃地说道:

“这,也是一场梦啊!……”

她深深舒了一口气,慢慢展开了右手,把纸条亮给苏麻喇姑:

“你也看看吧……”

苏麻喇姑看到“戏中有戏”四个字,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也明白了孝庄喃喃自语和泪水的含意:难以驾驭的多尔衮啊!为了给孝庄一点宽慰,她低声说了一句:

“‘戏中有戏’,可这戏在哪儿呢?……”

孝庄拿起纸条在烛火上燃烧了,然后拭去泪水,走出永福宫,徘徊在永福宫至关雎宫的长廊里。苏麻喇姑悄悄地跟了出去,倚在永福宫门外的红柱上,看着孝庄来回不停地走动着。

她知道:主子与多尔衮一场新的较量开始了。

夜空墨一样的黑,乌云低压着,吞没了繁星、弯月和凤凰楼飞檐上的风铃。只有永福宫里的一支烛光燃烧着,透过纱窗,给这漆黑的清宁宫送来一点幽光。孝庄徘徊着,思索着:

“天下的许多事情,一写在纸上,就什么真相也看不出来了。如同多尔衮送来的‘奏请’一样,不都是堂堂正正的用心吗?可‘戏中有戏’,戏在哪儿?在多尔衮的心底里!在范文程的眼睛里。所以,自己也得认真地动一动‘心眼’啊……”

夜风起了。凤凰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凤凰楼飞檐上的风铃也“叮咚”地响了起来,把揪心扯肠的凄音送向如墨的夜空,又随着一股旋转的夜风,从凤凰楼顶跌落下来,回**在四堵高墙的清宁宫里,吹灭了永福宫里那盏孤独幽暗的烛光。清宁宫漆黑了,更加沉静了,只有孝庄的脚步声不变节奏地响着。苏麻喇姑倚柱静听着。

“多尔衮‘定都北京’的决定荒唐吗?不!这是满人自古未有的壮举啊!几百年来,生活在山林旷野里的满人祖先谁想过?太祖皇帝想过,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渺茫的梦,杀了几十年,冲了几十年,最终为这个梦熬尽了心血死去了;太宗皇帝想过,干过,全力以赴地进取过,但终于没有冲破山海关的高墙,在雄心勃勃中倒下了;留下的,只是一句心力不及的嘱托——‘入主中原’。多尔衮啊,实现了太祖皇帝遥远而渺茫的梦想,真无愧于满人的世代祖先啊……

“多尔衮决定‘定都北京’不得其时吗?不!他抓住了极好的时机。眼前形势的‘逆转’算什么?太祖宁远折锋,济尔哈朗宁远溃败,不都是‘逆转’吗?‘粮秣不继’、‘官兵思归’又算什么?如果八旗官兵都成了怕风怕雨、怕苦怕累的‘秧子’,那这支十八万兵马都该死尽丧绝,不配踏中原的圣地,不配吃中原的粮米。只有多尔衮,有一颗进取的雄心和一副震慑人心的胆略啊……

“多尔衮在演出一幕威武、雄壮的大戏啊!可阿济格为什么反对?多铎为什么掣肘?八旗将领为什么不支持?范文程为什么说是‘戏中有戏’?阿济格是愚蠢的人,难道多铎也愚蠢吗?八旗将领短视,难道范文程也短视吗?分明是一出好戏,却被人们喝了倒彩,大概因为角儿唱错了词,演走了样,洒狗血,弄脏了戏台。多尔衮啊,你这在谋略上善于表演的奇才,为什么把戏演漏了呢?……”

夜风大作,推开了永福宫的方格木窗,发出“啪啪”的响声。熟睡在床幔里的福临被惊醒了,发出惊恐的叫声。苏麻喇姑急忙跑进永福宫,关上木窗,点着烛火,宽慰着惊醒的福临;婉儿和几个侍女也走进了永福宫,侍奉惊醒的皇上;中宫的灯光亮了,麟趾宫的灯光亮了,衍庆宫的灯光也亮了,三宫的侍女都开门走出,关切地询问皇上的情况。婉儿作了回答,并跟随中宫的侍女进了中宫,向孝端皇太后禀报去了。孝庄停步在永福宫窗前的长廊里,看着清宁宫这突然纷乱的一切,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启迪:

“‘戏’就在这里啊!风势猖獗,祸及邻舍。多尔衮野心已见,大家都不安啊!”

夜风吹着,孝庄徘徊着、思索着,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比多尔衮更为大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