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清兵进入北京,满洲贵族的内争爆发了(1 / 1)

和历史上所有的朝代更迭一样,大清政权在全国范围内的建立,也是由剑与火、血与泪伴随的。多尔衮进入北京之后,从满洲贵族的最高利益出发,按照洪承畴的《中原定鼎十策》中的主张,实施了一套与大顺政权截然不同的措施和方略:

他首先以极其隆重的仪式,为吊死在煤山的崇祯皇帝发丧,并按照明朝的朝制,礼葬了周皇后和袁贵妃;对明熹宗的皇后张氏,明神宗的贵妃刘氏,也都以明朝礼制安葬。并下令北京市民,志哀三日。

他大胆地、破格地用高官厚禄优抚归顺的明朝官员,重用明朝辅臣冯铨、陈名夏等,并以故明官衔加封洪承畴。对明朝留在北京的中、下级官员,一律官晋一级。

他下令大清官员拜祭明陵,并将明太祖朱元璋的灵牌列入历代帝王庙,表示对朱元璋的敬仰。

他对清廷一贯重视的衣冠朝制放松了要求,明令宣称:“军事方殷,衣冠礼乐未遑制定,近简各官,姑依明式。”以照顾明朝降官的感情。

这些笼络明朝官吏,适应中原地主缙绅需要的一系列方略措施如一声惊雷,复苏了中原陷于昏沉绝望状态的达官豪绅,勋戚王公和遗老遗少。他们从地上爬起来,镇静了惊恐欲碎的灵魂,召回了昔日的威风,感激涕零地向关外杀来的救世主顶礼膜拜。满族与汉族贵族集团,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迅速结成了联盟,向他们共同的对手追击报复了。

清兵军事上的胜利和方略上的成功,大大提高了多尔衮的权威,也使多尔衮和他的心腹们的野心膨胀起来。五月中旬,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悄悄向多尔衮提出借机攫取皇位的建议,他动心了;接着,镶白旗内大臣苏克萨哈又悄悄提出同样的奏请,他沉思了;五月下旬,正白旗内大臣詹岱,要他“及早即位,勿失良机”,他开始谋算了。他谋算后唯一的顾虑是:诸王贝勒、八旗将领能跟着自己走吗?如果此举失败,自己和大清的事业,都会败落难收。

历史总是在不停地雕塑各种人物,急剧变化的风云又为各种人物提供了公平的机遇。清廷将领们用刀剑血火追剿着败退的大顺军,清廷谋臣们用谋略诡计收抚着不屈的贤士文人,汉族富户豪绅用仇恨报复敲诈着作乱的庶民。圈田、投充、剃发等暴行和满洲经济上、风习上许多落后的因素,更加重了中原黎庶的灾难。反抗满洲贵族压迫的斗争在中原兴起了。

五月中旬,北京周围的三河、昌平、保定、大名、顺德、广平等地的汉人,相继举起反清的旗帜;

五月下旬,辽东巡抚黎玉田和永平兵备道朱国梓离开了吴三桂,加入了抗清的闯王的队伍,各地明朝的官吏,也发出了抗清的呼声;

六月上旬,北京近郊的农民,组织了反抗清廷圈田的起义,割断了北京通向四处的道路,致使“漕运不通,公私储积**然无存,谷粮俱乏,人马饥傻”,八旗官兵只能以明朝仓库里陈腐发霉的老米充饥。闯王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在退至固关以后,也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开始东征反攻,一路出固关,攻顺德;一路越太行,出彰德、磁州,直逼大名。清兵占领北京一个月之后,很快面临着能否在北京站稳脚跟的问题。满洲贵族的内争出现了、激化了。

在形势发展不利于清廷的情况下,在满洲贵族一片惊慌中,多尔衮保持了清醒的头脑,除采取一系列措施,如派出精骑保护盛京至北京的通道,命令吴三桂、孔有德抵抗刘宗敏的反攻,派出兵马对京郊起义农民进行镇压,对北京进行戒严控制外,他决定召集诸王贝勒、内院学士、八旗将领会议,听取他们对当前形势的看法,以测试他们对自己现时权威的态度。

六月十一日,诸王贝勒、内院学士、八旗将领会议在武英殿举行。这次会议,在明朝降臣冯铨、陈名夏的奏请下,完全按照明朝帝王之制进行。陈卤簿,鸣钟鼓,群臣跪于丹墀,然后依次入殿跪拜。往日在盛京崇政殿那种诸王并肩而坐的场面不复再见了,八旗将领的座椅也撤销了。多尔衮以皇帝之尊端坐在昔日崇祯皇帝的御椅上,俯视着大殿里依次跪倒的群臣,心里有些自得了。

这庄严的场面,在洪承畴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十分需要的。一个统治全国的朝廷,如果还是在盛京时那样的乱哄哄,还有君臣上下之分吗?但在英亲王阿济格和那些野马跑惯了的八旗将领看来,简直是浑身不舒坦的约束。在范文程和两黄旗将领看来,简直是多尔衮借机篡位的预演。他们都沉默地低着头。

多尔衮居高临下,环视群臣,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浮上心头:自己虽然不是皇帝,但不正在享有皇帝的权力和威严吗?这也许就是自己在群臣心中所具有的分量。

多尔衮毕竟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知道眼前形势的逆转,已使群臣心有所虑了,特别是军需粮秣不继,已引起了八旗官兵的混乱,思归情绪日益强烈,以往那种入城就掠,掠了就走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如果任其蔓延发展,也许会导致与闯王退出北京同样的下场。

多尔衮毕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知道,十八万兵马仓促入关,粮秣不继,完全是自己缺乏预见造成的。如果就事论事地谈论眼前的困难,不仅收不到戒备鼓劲的效果,反而会扩大这种逆转形势的影响,甚至会引火烧身。他在迅速的谋断之后,决定以进攻的姿态,拿出最能震动人心的措施,向跪倒在御座下的诸王贝勒、内院学士、八旗将领发出了谕示:

荷上苍眷助,蒙祖上洪福,赖诸将忠勇,我八旗劲旅,天威振奋,驱逐闯贼,攻取北京,奠定了“入主中原”的基石。北京,势居形胜,自古兴王之地,治驭天下之所,据北京而制广宇,无不通达。为慰天下黎庶之仰望,成太祖太宗之宏愿,锡四海和恒之福缘,本摄政王决意徙都北京。诸王诸卿以为如何?

因为这个问题提得太突然了,人们都需要认真地思索;因为这个问题提得太尖锐了,立即引起阿济格和八旗将领的不满;因为这个问题提得太重要了,立即引起范文程、索尼、鳌拜的猜疑。人们都默不作答,武英殿一时静得出奇,连洪承畴在暗自兴奋之际,也感到沉默得令人惊讶了。

多尔衮第一次遇到这样出奇的沉默,但他并没有在意,“定都北京”本身,就需要人们很好的思索,才能看清这件事的重要。再说,明朝礼制中,帝王令人战栗的威严和臣子们驯服的沉默是相辅相成的,没有臣子们的俯首沉默,帝王的威严何以表现?他感到十分快意,便决定用帝王的谦逊和大度,诱发朝臣们早已想好的奏请。

“自古定天下者,必广开言路,诚心纳谏。余摄政以来,别无所长,惟听从众议,尚可**。‘定都北京’一事,关系重大,尔等可畅言所见,以匡大业。”说完,以目光示洪承畴,希望这个熟知中原情形的谋臣,能率先奏闻,带头鼓吹。

洪承畴十分佩服多尔衮这个大胆的决定。他看得清楚,这个既能摆脱眼前困境,又能开拓未来的高招,只有多尔衮才能想得出来。但他毕竟是封为太子太保的人,如果在多尔衮话音刚落之时,便率先歌功颂德,也太有些自作自贱了。他不免犹豫起来。

范文程当然也看得清楚,这确是高明的一着啊!“定都北京”的舆论一出,不仅会粉碎八旗官兵的思归念头,打击那些没有出息的诸王贝勒的因循苟且的想法,也会以统治全国之气势而震慑天下。他佩服多尔衮的远见和胆略,但更担心狡诈的多尔衮另有图谋,借机撇开远在盛京的福临而自己登上皇位。这样一来,孝庄以往的用心,都付诸东流了。他担心阿济格和多铎都参与了这个阴谋,便斜目瞥了一下身边的索尼,索尼似乎也想到这一点,脸色肃然,双目微闭,正在沉思。他的心有些慌乱了。

在洪承畴的犹豫和范文程的焦虑中,英亲王阿济格突然开了口:

“禀奏摄政王,你真的广开言路,想听听咱的奏请吗?”

“英亲王请平身讲吧!”

阿济格忽地从地上站起,撸了一下袖子,举起手臂问道:

“你是摄政王,你知道北京城里这几天流传的几句顺口溜吗?”

多尔衮不知他这位不着调的胞兄想讲什么,也确实不知道什么“顺口溜”。跪拜在地上的群臣都抬起头来,望着大咧咧的阿济格正在喷着唾沫星子叫喊:

“你知道近十天来有多少八旗士卒被城外的汉人杀了吗?你知道咱们的兵马现时吃些什么吗?”

武英殿肃穆庄严的场面,一下子被阿济格搅乱了。高踞于御座上的多尔衮心里非常恼火,他猜想他这位胞兄又要发牢骚了。有什么办法呢?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阿济格看见多尔衮笑着摇头,更来劲儿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北京城里的老百姓,都他妈的该杀!背地里编了几句顺口溜损咱们。这几句顺口溜是咋说的来着?‘朱家的什么米呀、面呀的……’阿山,你也听到了,是咋说的?你讲!”

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急忙低下头,停了片刻,才嚅嚅地说道:

“朱家的米,李家的磨,蒸了一锅白馍馍,送给关外赵大哥。”

多尔衮听得真切,心里有些动火了。但阿济格根本没有注意,接着阿山的话大声喊道:

“对!这几句顺口溜倒是他妈的挺上口的!说咱大清是捡老李家的馍馍吃,这不是骂咱们是白吃食的叫花子吗?妈个巴子,有馍馍吃倒也好,可现时咱们的兵马吃什么?是人吃马料马吃草,连发霉的老米也填不饱肚皮。为到京郊抢一点粮食,十天来,咱两白旗就送了几十条生命。你还说北京是什么‘形势’,什么‘通达’?‘形势通达’个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看,咱们莫如留些兵马镇守北京,大队兵马乘机多抓几把,早回老窝,或者退守山海关也行,免得在这儿受罪。叶臣、杜雷、济度、阿山,你们都说说,别让咱摄政王尽听那些歪嘴和尚念邪经!”

洪承畴已经做好了奏请的准备,他含在口里的一大堆歌功颂德之词,被阿济格最后一句话骂回去了。“歪嘴和尚念邪经”,不就是指着自己吗?他无声地苦苦一笑,低下了头。

范文程焦虑的心,却因阿济格的叫喊宽慰了:看来,阿济格和多铎都没有参与“定都北京”的密谋。阿济格这一通叫喊,使他的心突然同情起多尔衮来,一母同胞,多尔衮何其精明,阿济格何其愚蠢啊!他斜目瞥了一眼身边的索尼,索尼脸上的肌肉松弛了,眼角里挂着一丝微笑。

高踞在御座上的多尔衮,真想狠狠训斥一下阿济格。但他又怕阿济格的驴性子发作,再来个顶撞,使自己下不来台。再说,自己有言在先,要“广开言路”嘛!他真恨死了这位胞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多尔衮压着怒火,极力从阿济格的话中,寻找这股邪气的由来。他含笑审视着范文程、索尼、鳌拜、塔胆。他们神态自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是啊,这些依附那个女人的家伙,就是有所不满,也不会向阿济格流露的。他审视着叶臣、杜雷、阿山、济度,他们都俯首视地,从那拘谨的样子看,这些人都是阿济格的支持者。不,是把阿济格推到前台的主犯。是啊,阿济格不是让他们“都说说”吗?他们能说什么呢!不就是“人吃马料马吃草”之类的牢骚吗?这些只知打仗的蠢人!

多尔衮把目光移到皱着眉头的多铎身上。他这位胞弟,是极有头脑的。近半年来,因礼部贝勒之职被罢而心底不快,但在重大事体上,仍然是支持自己的。于是,他看着多铎说道:

“豫亲王,在‘定都北京’这样的重大事体上,你是怎样看的?”

多铎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看穿了多尔衮询问的用意,便决定既要支持多尔衮“定都北京”的正确想法,又要限制多尔衮日益扩张的权势。他以极其恭顺的态度答道:

“遵摄政王旨意。臣以为:摄政王‘定都北京’的设想,自然是出于朝政的久远考虑,乃统一全国之根本。但英亲王在坦率鲁莽的奏请里,也说出了当前的实情。八旗官兵的家眷田产都在关外,若‘定都北京’,骨肉离散之苦如何消释?应当有个设谋。现北京驻军,人马饥馁,赖陈腐老米充饥,官兵多有怨言,思归心切,若逆其心愿,不施教导,虽决策前途似锦,亦难服八旗官兵之心。臣大胆奏请:‘定都北京’之事,当从容计议。请摄政王深思。”

如果说阿济格的叫喊,反映了八旗官兵的一般情绪,那么,多铎的发言却说出了八旗将领的心里话,也鼓起了叶臣、杜雷、阿山的勇气。他们相继站起,陈述了正白旗、正红旗、镶红旗眼前的困难和官兵的思归情绪,申述了他们的主张:“留置诸王以镇燕都,而大兵则或还守盛京,或退保山海,可无后患。”济度虽然没有说话,但镶蓝旗的态度,多尔衮心中是有数的。

在叶臣、杜雷、阿山发言之后,索尼把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摆在多尔衮和大家的面前:

“臣索尼禀奏:‘入主中原’乃太祖太宗之遗愿,赖摄政王运筹指挥,天威无敌。今得北京,当即徙都,以制整个中原,统一全国,断无退还盛京或退保山海关之理。两黄旗将领,不敢依从英亲王和豫亲王之高论,坚决支持摄政王‘定都北京’的主张。奏请摄政王立即派出飞骑呈报皇上决断。若皇上有旨徙都,臣等当依圣论而行。”

鳌拜、塔胆也叩头禀奏,表示同意索尼的奏请。

范文程赞赏地瞥了索尼一眼:此子机敏干练,绵里藏针,几年的启心郎没有白当啊!他觉得在今天的会议上,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

洪承畴也偷偷瞥了索尼一眼,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个熟知宫廷奥秘的人,在歌颂多尔衮的言辞中,偷天换日地把是否迁都的决定权,巧妙地送给了远在盛京的皇太后;较之阿济格的叫喊,多铎的牵掣,叶臣、杜雷、阿山的反对,更是难以对付。他隐隐感觉到,在眼前情势下,皇太后断不会同意仓促徙都,她不会把年幼的儿子放到大权在握的多尔衮手里。他不禁惋惜起来:此事若被皇太后搁置,今后天下的形势,还不知道如何变化呢?

多尔衮看得更清楚:现时自己的权势和威望,还没有得到诸王诸将的确认,那个女人仍然压在自己的头上。有她在,有范文程、索尼、塔胆、鳌拜在,有大贝勒、郑亲王这些心腹将领在,要夺得皇位是困难的。眼前又是用兵之时,离不开这些执著设谋、能征善战的人才,也离不开代善、济尔哈朗这样尸位素餐的老朽,更离不开福临那块有形无神的牌子啊!只有在忍耐中,逐个进行剪除。忍耐,也是对人的一种特殊陶冶啊!

多尔衮毕竟是聪明之王。他决定因势利导,让事态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发展。索尼不是要皇上徙都的诏令吗!那就让那个女人走这一步棋吧!如果她拒绝徙都,或者搁置徙都的奏请,以后的文章就好做了。再说,自己也有力量使盛京四周的力量动起来,阻止皇上诏令的下达;如果她决意徙都,那也好,紫禁城不是清宁宫,前后几百个院落,也是几百个鸟笼,哪个笼子里不装几只鸟啊!

多尔衮从御座上站起来,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说道:

“明朝之所以倾覆,非臣下之无才,咎由崇祯皇帝刚愎自用,拒纳臣谏,重用厂、卫,断塞言路所取,罪莫大焉。今日武英殿议事,诸王诸将均能畅所欲言,不藏首尾,实乃大清兴盛之象,本摄政王倍觉欣慰。索尼所奏,更是道理分明,言简意赅,本摄政王十分欣赏。‘定都北京’之事,当按照索尼所奏,即派使前往盛京,奏请皇上裁决。特赏索尼黄金五十两,以嘉勉其忠君忧国之心。”

索尼惶恐了……

范文程愕然了……

阿济格、多铎等茫然了……

洪承畴在揣摸着多尔衮的用心……

多尔衮随即发出谕示:命令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辅国公吞齐喀、和托为专使,急驰盛京向皇上请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