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接到吴三桂的投降书后,立即率领八万精兵,经过一夜风驰电掣的急奔,于四月二十日寅时,到达山海关外六十里处的老军屯。他一面要杨坤入关复命,一面下令兵马安营歇息,并派出二百名游骑察看山海关的动静。他根本不打算与吴三桂合兵,他要坐山观虎斗。因为吴三桂和李自成的厮杀,不论谁胜谁败,对他来说,都是“以汉制汉”。他要从火中取栗。
李自成进军至山海关城西五十里处的深河驿,接到了吴三桂的复信,恰巧也是寅时时分。吴襄看了儿子的复信后,当场就昏了过去。李自成按照预定的战斗方案,令李过率领二万兵马,由一片石西边的一条山谷出边,绕道插入山海关东罗城外三里许的欢喜岭,截断吴三桂可能出关逃跑的道路,并攻取东罗城。令刘宗敏率领一万五千兵马,占领二郎山、角山寺,攻取山海关的北翼城。他特意嘱咐刘宗敏,攻入内城之后,立即派人寻找王则尧和唐通,如果他们已遭杀害,尽量找到尸体。
闯王自己率领二万五千兵马,占领红瓦店,攻取西罗城,然后博取内城。此刻,他仍然不知道,清兵已到老军屯,正在窥视着这场即将爆发的龙虎斗。
从辰时到午时,大顺军的进展极为顺利。李过率领的兵马出边之后,迅速消灭了几个据点上的吴军,并歼灭了几支巡边的游骑,十分顺利地控制了欢喜岭。并派出三百精骑向连山一带警戒,留白广恩率领三千兵马驻守欢喜岭,午时正点,便开始了向东罗城的冲击。刘宗敏率领的兵马,毫不费力地占据了二郎山和角山寺,他以三千兵马控制通向九门口的隘关险处,防御一片石的吴军增援,也在午时正点,开始攻取北翼城。同时,闯王率领的兵马,以霹雳之势发起了进攻。红瓦店杨坤的驻军,在大顺军马蹄的践踏下,不到喝一碗茶水的工夫,便彻底瓦解溃散。三千吴军,大部被歼,连负责防守的参将,也被马踏为泥。大顺军进至西罗城下,分段消灭了防守的吴军,乘胜博取西罗城。史书上所谓的“连营并进,大声呼伐,鼓震百里”,道出了大顺军当时排山倒海之势。
吴三桂毕竟是经过战阵的,加之清兵已至老军屯,壮了他的底气,在大顺军西、东、北三面雷击般的围攻中,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断定西罗城是闯王主攻的方向,便带着黎玉田、杨坤、朱国梓登上山海关西门城楼,并将标营火炮调到西门城头,亲自观察西罗城的防守。
吴三桂站在城楼向西罗城战场看去,大顺军猛勇狠斗之势使他震惊了。一批一批蓝甲白胄的大顺士兵,前仆后继地从西、北两面攀着云梯攻城。在炸药火雷的轰鸣和硝烟尘土的翻滚中,有的带着燃烧的火苗,有的捂着流血的伤口,仍然在勇敢攀登。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士兵,脸色一下子阴沉了。
黎玉田看到吴三桂神情的变化,便请求带三千兵马出内城,解西罗城之危,吴三桂同意了。黎玉田领兵出城,与大顺军血战于西罗城下,不到半个时辰,黎玉田的三千兵马,死伤殆尽,黎玉田仅带几十名亲兵退回内城。吴三桂急忙下令城头的火炮轰击,才阻止了大顺军的追杀。
这时,吴三桂突然发现,在西罗城西二里许的一个土岗上,在一片树林旁,有一支威严不动的骑兵,约摸有三十人。他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辨认,一匹乌驳马上骑着一个高大的汉子,身边的一匹马上,是一个矮小的身影,并马站在队伍前,眺望着西罗城的战斗。他惊恐失声,几乎跌倒,杨坤、朱国梓扶住了他。吴三桂指着远处的那支兵马,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你们看!那,那是不是闯贼?……”
吴三桂没有看错。李自成着蓝色缥布箭衣,戴白毡圆笠,佩带宝剑,跨乌驳马,站于土岗之上,注视着战斗的进展。他偶尔和身边的宋献策谈论几句,但始终没有移动注视战场的目光。半天的战斗,自己完全占了主动,只要东、北、西三面有一处突破,吴三桂的最后抵抗就会瓦解的。果然,北翼城的城楼起火了,浓烟冲天,火光映红了傍晚的天空。刘宗敏得手了!他真想大喊一声,因为不知这火光是火炮击中引起的,还是登城的士兵焚烧的,才压住冲向喉咙的喊声,命令一名亲兵立即飞马去北翼城询问。
宋献策看到李自成的神情轻松了一些,便放大声音说道:
“刘侯真行!他的马头所向,敌人没有不披靡而遁的!”
李自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无赞赏地说:
“吴三桂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该知道刘侯的厉害了……”
“山海关城破之后,皇上准备怎样打发吴三桂呢?”
“如果他没有死于乱马军中,也没有自杀身亡,我准备留他一条活命。天下已定,不想再杀人了。”
“对吴襄呢?”
“吴襄毕竟不是吴三桂,进入北京,他还是有功劳的,我还准备给他一个官做。如果他不愿意,我们可以养活他。”
“对那个陈圆圆呢?”
李自成听到宋献策问到陈圆圆,禁不住笑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宋献策说:
“没有想到,一个女子,竟然闹出个满城风雨,而且还把刘侯硬扯了进去。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
宋献策提马靠近李自成,笑着说:
“听说陈圆圆是个有志气的苦命女子,十年坎坷,十年辛酸啊!她以为吴三桂是抗清名将,才以身相许。可惜她在弹唱上是内行,在看人上可就二五眼了。如果这一仗吴三桂没有死,你又赏了他一条活命,再开恩三分,让他夫妻团圆,也是一件可以传颂的佳话。”
“这是一个好主意……”
这时,几匹铁骑朝李自成飞奔而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宋献策发现马上是李过,说了一句“是毫侯!”以为是报捷而来,便随着李自成提马迎了上去。刚走到土岗下,李过翻身下马,神情紧张地说:
“多尔衮率领八万精锐骑兵,已于今天早晨辰时,伏兵于距山海关仅六十里的老军屯!”
李自成脸色突变:
“可靠吗?”
“绝对可靠。”
宋献策惊呆了,竟然坐在马上说不出话来,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李自成跳下马鞍,对身后的亲兵下令:
“传令停止攻城!速请刘侯到大营议事!”
宋献策这时才醒悟过来,赶快跳下了马鞍……
刘宗敏接到闯王“停止攻城”、“速来大营议事”的军令,迅速安排了北翼城的军务,便带着几个亲兵来到闯王的大营。他走进军帐,看见李过、宋献策都在,闯王坐在军帐里用门板架设的床边,脸色严峻地低头沉思,他立即猜出发生了重大的军情变化,心里“咯噔”一下也沉重起来。宋献策见他进来,轻步迎上,低声说道:
“刘侯,东虏八万精骑,早已到了距此仅六十里的老军屯。”
刘宗敏听了,十分震惊,两道浓眉一皱,什么也没有说,用马鞭轻轻拍了一下裤脚上的泥沙,坐在一个木墩上。他与闯王一样,在十多年的战火中,练就了异常灵敏的警觉,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养成了能迅速捕捉敌情变化关键要害的本领。他立即明白:现时敌我的力量对比,不再是六万对十万,而是六万对二十万;眼前的吴三桂,不再是心怀疑虑的明将,而是投降东虏的叛贼;山海关这一仗,对大顺将是一个可怕的考验。他在沉默中思索着应变的措施。
李过见刘宗敏没有作声,便简单谈了发现清兵的经过。他派出的游骑过了欢喜岭三十里,便与东虏的游骑相撞了。厮杀的结果,杀死清兵一百多人,捕捉了三个虏兵。据这三个虏兵供称:多尔衮率领八万精锐之师,已于今晨寅时到达老军屯……
“这三个虏兵都会说汉话吗?”
“他们都是汉人,都是叛贼祖大弼的士卒。他们还供称: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寿、祖大弼那一窝子都来了。洪承畴也来了……”
刘宗敏忍不住了,大声骂道:
“我们汉人的祖先,不知在哪儿干了缺德事,竟生下这么一些混蛋子孙,吃饱了东虏的牛羊肉,回头刨自个儿的祖坟!”
闯王仍在沉思着,时间越长,越发现眼前形势的险恶;思虑越深,越发觉自己失误的严重。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在他的心头冲撞,懊悔随而涌上心头:
“糊涂啊!这一个多月来,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呢?健全朝制,追赃筹饷,召见降官,问政于民,注目江南,筹措登极……为什么却偏偏看轻了这山海关?没有想到东虏也会借机兴兵。”
“糊涂啊!对吴三桂为什么总是抱着‘招抚’不放?是欣赏他的‘据卫拒徙’吗?是看重这十万‘宁远铁骑’吗?带着吴襄来干什么?带着明太子、永定二王、秦王、晋王来干什么?与官府豪绅打了几十年交道,竟然干出这样的蠢事,真是自己欺骗自己啊!
“糊涂啊!带着六万兵马,就来收拾这十万降而复叛之敌,不是昏了头吗?在十多年千百次的战斗中,何曾有过这样的轻敌啊!
“该清醒了!进入北京一个多月,不再听到官府的叫骂声,不再听到半夜里战马突然的嘶鸣声,不再睡甲胄在身的囫囵觉了。百姓的欢呼声,降官的‘万岁’声,各地的报捷声和朝臣们的颂扬声,使自己昏了头脑,竟然相信一道谕示,一副投牌,一张招降表,就可以平定天下。愚蠢啊,今日形势的剧变,不就是对这个祸根的斫伐吗?……”
在闯王锥心的沉思中,刘宗敏、李过、宋献策都在认真地考虑着应变之策。李过首先开口,打破了这军帐里的沉默。
“现时看来,吴三桂肯定投降东虏了。多尔衮伏兵老军屯,为什么不进驻山海关?我看这里头有道道。吴三桂可能是个诱饵,山海关是个圈套。如果东虏以精骑绕道入边,断我后路,形势就更险了。我们能不能用‘围点打援’的办法,把手翻过来?”
“怎么个翻法?”刘宗敏追问了一句。
“咱们以山海关为诱饵,伏兵于山海关至老军屯之间,先拿多尔衮开刀。”
宋献策和往常一样,总是在赞同别人的意见中陈述自己的看法。他接着李过的话说:
“毫侯说的办法如果成功,既可挫东虏的锐气,又可动摇吴三桂守城的决心。只是稍微冒险一些。我以为,与东虏周旋的战场,可以选在山海关至永平之间。一、那里是汉人地区,‘人和’于我有利;二、地形我们也比较熟悉,在‘地利’上不弱于东虏;三、我们可以连夜撤兵,从容设伏。山海关至永平四百里,足以消灭东虏的八万兵马……”
刘宗敏对宋献策的想法很感兴趣,觉得是一个持重的方案。但有两点使他有些担心,便直截了当地说:
“目前我军士气正旺,突然撤退,士气如何保持?在人心上也会引起混乱,会不会产生退而生乱的后果;现时北京驻军不多,又是谣言纷起,前方撤退,会不会把后方也弄乱了。如果在这两件事上不会出大娄子,我看可以按军师的主意干。打仗吗,有利就打,无利就走,何必呆虫一般地死盯着一个地方?”
闯王开始也倾向于宋献策的办法,在永平一带与敌周旋。但在反复思虑之后,还是否定了这个办法。一、东虏是勒马待发之师,不像明朝那些拉着架子等着挨打的将领,你的脚跟稍微移动,东虏就会猛扑过来,可能连设伏的时间也不会有,那时,组织战斗更困难了;二、东虏是以骑射发家的,八旗兵的蒙古大马,在速度和力量上,都优于自己,在旷野对阵,正是扬敌之长;三、洪承畴、祖大弼这些老对头都很熟悉自己的一套战法;四、如果撤离山海关而设伏不及,歼敌不果,在老百姓心里,永昌皇帝和崇祯皇帝不都是畏惧东虏的半斤八两吗?
闯王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对敌我态势和各种利弊反复作了比较之后,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方案:抢在东虏之前占领山海关,然后凭借关门之险,与东虏对峙。
四月二十二日丑时,李自成将其兵力作了重新调整。改北翼城为主攻方向,并拨出七千兵马归刘宗敏指挥,加强对北翼城的冲击力量;命李过以五千兵马驻守欢喜岭,阻击清兵突然前来,以一万五千兵马博取东罗城;以一万兵马为总预备队,驻扎角山寺;仅以八千兵马佯攻西罗城。李自成估计,吴三桂重点防御西罗城的计划不会改变。丑时将尽时,他带着几名亲兵来到刘宗敏的住处,准备一举而攻占北翼城。
寅时,天色露亮,一声炮响,大顺军呼喊着向西罗城发起了冲击,攻势异常凶猛。吴三桂急忙奔上内城的西门城头,急令火炮轰击。西罗城下,大顺军与吴军厮杀起来……
在大顺军向西罗城冲击的同时,刘宗敏亲自率领的三百名决死将士,强行登上了北翼城。这支凶猛的神兵,杀向吴军的火炮营,大顺军的后续部队约一千五百人乘机攀上城头。吴军停止了抵抗,献炮投降。寅时三刻,大顺军攻占了北翼城。刘宗敏一面派人向闯王报捷,一面组织兵马博取内城,并指挥吴军投降的火炮营,移动炮口,向内城轰击。
刘宗敏攻占北翼城,并向内城炮击的行动,使东罗城的守军惊慌了。李过的兵马借机越过护城河,开始登城。城头上的吴军,已呈现混乱,不再凶猛地抵抗了。
这时,多尔衮率领的清兵进至欢喜岭下,向白广恩的兵马冲击。因天色刚亮,白广恩想用反击的办法挫败清兵气焰,便率领三千兵马冲下欢喜岭,随即被清兵包围。一阵拼杀之后,三千大顺军大部被歼,白广恩仅带着少数的兵马突围而出,落荒而逃。清兵乘胜冲击上欢喜岭,占领了这个山海关外的桥头堡。正在攻打东罗城的李过,听到欢喜岭失守的消息,十分震惊,急快率领一千兵马向欢喜岭冲来,企图重新控制这个桥头堡。
欢喜岭不高,坡度也小,清兵的前导部队已占领了岭顶。多尔衮的护卫营和祖大弼的标营、孔有德的火炮营已来到岭上,他们尚不及组织有效的防御,李过就率领一千兵马狂飙似的冲来。多尔衮急忙命令祖大弼的标营进行拦击,双方兵马在山坡上厮杀起来。这是汉人与汉人的厮杀,也是老对头之间的厮杀。祖大弼凭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大顺军凭借着发疯似的勇敢,将士一批一批地倒下,战马一批一批地嘶鸣着空鞍逸去。祖大弼的旗帜终于被大顺军夺得,祖大弼的标营几乎全部倒在山坡上。李过大呼一声,率领仅有的五百兵马向岭上冲去。
多尔衮被眼前这场厮杀惊呆了,被大顺军的英勇气概震慑了,被这个高大敌将的勇敢、凶狠和机敏弄得手足失措了。洪承畴在他的耳边惊恐地喊道:
“他,他就是闯贼的侄儿、‘一只虎’李过,火炮,快用炮轰啊!”
多尔衮被洪承畴一语提醒,急忙下令孔有德用密集的火炮轰击。孔有德的火炮营已做好准备,引火点发,火炮轰鸣,硝烟滚滚,李过不及回避,连人带马跌倒在山坡上……
刘宗敏攻占北翼城,并向内城炮击的行动,使刚刚在欢喜岭上站稳脚跟的多尔衮产生了错觉。他以为山海关已被李自成占据,吴三桂已在城破时完蛋了,连连顿脚叹息道:
“晚了!晚了!关门为贼所据。闯贼果然不凡,果然不凡啊……”
范文程急忙说道:
“禀奏摄政王,你看,宁海城似无动静,西罗城也不见火光,也许山海关还没有被贼占据。请速发兵马,与贼争城。”
多尔衮怒瞥范文程一眼,忿声说道:
“闯贼已派李过出关迎战,还争什么城池!若不在翁后停步,不在老军屯歇脚,就不会望关门而叹息了。”
范文程心头一惊,不敢再有所谏奏。多尔衮怒气未息,大声说道:
“传令左翼右翼各营,停止前进!”说完,转身欲向岭下走去。洪承畴突然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拉着多尔衮的裤脚说道:“摄政王,此千载难逢之机,决不可失啊!……”
多尔衮转过身来,洪承畴叩头说道:
“摄政王,据愚臣看来,贼尚未占据关门。若城为贼占,城里必有鞭炮之声,愚顽市民,必庆祝以娱闯贼,这是中原十多年来的常习;贼若据城,必然开仓济民,刁买人心,此亦闯贼行之十年的陈规。现山海关内城仍有喊声,臣敢担保,闯贼尚未占据全城……”
多尔衮犹豫了,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洪承畴。洪承畴泪水盈眶,叩头不止:
“摄政王,贼若占据关门,必会以逸待劳,倚险固守,决不会让‘一只虎’如此冒险。臣愿以头颅作具待罚!”
洪承畴说完,脱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额头和一条长长的发辫。祖大弼、孔有德等都跪倒在地。
多尔衮的怒气消失了,但仍然疑虑重重地走动着、徘徊着:
“吴三桂现在哪里?兵不厌诈,闯贼很会用兵啊……”
刘宗敏攻占北翼城,并向内城炮击的行动,使李自成一夜不曾平静的心平静下来了。战斗的进展,证明自己判断的正确,也证明刘宗敏确有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看来,一个时辰内就可结束这一场战斗。只要据有关门之险,就是东虏八万兵马来到城下,也不足虑了。他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
宋献策也十分高兴,这一场危机总算挺过去了。为了早一点取得对山海关的控制权,便轻声提醒闯王:
“如果在这个时候把预备队用上去,也许在半个时辰里就能结束这场战斗。只要把山海关握在手里,这颗心才能真正地放下……”
李自成心头一动,挥鞭策马,与宋献策向角山寺预备队驻地奔去。
当李过与祖大弼厮杀的时候,闯王的总预备队投入了北翼城攻取内城的战斗。
刘宗敏攻占北翼城,并向内城炮击的行动,使居于内城西门城楼的吴三桂慌了手脚。他明白上了闯王的当,内城保不住了,便命令黎玉田、朱国梓、郭云龙誓死守城,他带着杨坤、祖泽溥出内城准备向老军屯的清兵乞援。此刻,他还不知多尔衮已占领了欢喜岭。当奔至欢喜岭下看见清兵的旗帜时,他得救似的哭了。当来到多尔衮的面前,便匍匐在地,痛哭哀求起来。
他哭泣着,诉说了山海关的战斗情况……
他哭泣着,诉说自己对多尔衮的敬仰……
他哭泣着,诉说自己如何“大义灭亲”……
他哭泣着,表示自己愿做马前卒,为大清的“入主中原”鸣锣开道……
多尔衮在吴三桂滴着眼泪的哀求声中,消除了疑虑。他抓住时机,命令英亲王阿济格率左翼三万精骑入北水关;命令豫亲王多铎率右翼三万精骑入南水关;他亲率二万兵马,在吴三桂的引导下,向东罗城冲杀而来。
大顺军陷于内外夹击之中……
雄关之险丢失了,手中的预备队派出去了,即将取得的胜利,被八万冲击而来的清兵夺去了。李过身负重伤的消息又接踵而来,李自成在马上一阵头晕,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乌驳马的鬃毛上。
李自成在这极其危急的情况下,表现了超人的冷静。他知道,此时如果稍有犹豫,全军就会在慌乱中覆没。他当机立断,迅速撤回攻城的全部兵马,在一片石附近重新列阵。著名的一片石之战就在这里发生了。
多尔衮占领山海关后,采纳了洪承畴的建议,立即命令吴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寿等率领吴军与汉军八旗七万多人向大顺军的阵地冲杀进攻,以消耗大顺的兵力;命令多铎率领二万精骑隐蔽于吴军之后,等待大顺军三战而竭时杀出;命令阿济格率三万兵马绕道边外,由一片石附近入边,袭击大顺军的侧翼。从辰时到午时,吴军与汉军八旗轮番冲杀,李自成也派出兵马应战,凡数十交,各有伤亡,一片石方圆数里,沙尘滚滚,杀声震天。
此时,刘宗敏率领八千精锐骑兵,隐蔽在北山脚下一片丘陵背后。因为两天来的猛烈攻城,这八千兵马已经人困马乏,但险恶的处境,却使他们的心情更为壮烈,爆发了一种与敌同归于尽的无畏气概,现时已变作一种罕见的、逼人的沉默。连战马也似乎知道这一点,俯卧在丘陵后,双耳竖起,昂首注视着立马于一座丘陵上的刘侯。
刘宗敏手握双刀,两眼环睁,脸色铁青,短髭横张,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俯视着杀声腾起的战场。他根本没有顾及眼前忽近忽远的战斗、厮杀、呐喊、追逐,而是在这烟尘滚动的背后搜寻敌方的主帅。他与闯王共同认为:现在是五万兵马对付十万兵马,这样相持下去,自己的力量会很快耗尽的。只有把精锐部队捏成一个拳头,形成局部上的优势,出其不意地向敌方主帅打去,才能摆脱这个险境。他用目光搜集着绿色的丘陵、黄色的旷野和白茫茫的沙地,根本没有清兵主帅的影子。他心里疑惑了:
“难道多尔衮没有来到战场?……”
多尔衮来到了战场,大营就扎在北翼城西二里许的一个高岗上,距刘宗敏立马的丘陵约有三里。多尔衮接受了洪承畴的建议,卷起了帅旗,借着土岗上一棵巨大桑树的掩护,俯视着战场形势的变化。
两个时辰的厮杀战斗,他完全看清楚了:大顺军经受了吴军和汉军八旗的轮番冲击,仍然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大顺士卒的英勇善战,是明朝军队根本无法比拟的。特别是李过带着重伤,伏身马背,驰骋于战场,指挥着大顺军进退分合,使他更感到恐惧。闯贼果然剽悍善战啊!他正要命令多铎率领兵马投入战斗,却被洪承畴劝阻了:
“摄政王,闯贼与刘宗敏至今没有露头啊……”
多尔衮认真地听着。
“闯贼是精于思谋的人,而刘宗敏骁勇异常。此二贼深藏不露,必有蹊跷。”
“噢?”
“臣担心闯贼会故伎重演……”
“什么故伎?”
“摄政王,闯贼战场阅历极深,又狡猾异常。以往中原诸将在追剿中,常中贼‘虎口掏心’之计。贼在连续作战中,惯于调集剽悍之徒,组成一把‘刀子’,迅如雷霆似的直扑对方的主帅……”
多尔衮忽地站起,神色显出几分紧张,装着思考问题的样子,频频向四周眺望。洪承畴急忙说道:
“奏请摄政王,速调‘神射营’在岗下设伏,以防万一。”
多尔衮微微一笑,从容说道:
“战场厮杀,生死有命。贼之故伎,在中原可以逞能,今在关门之下,恐无计可施了。洪先生忠心奏请,速调‘神射营’岗下设伏。”
清兵“神射营”的调动,给刘宗敏显示了一个期待已久的信息。他立即断定多尔衮之所在,便大喝一声,率领隐蔽在丘陵后的八千精骑狂飙似的向多尔衮扑来。闯王、李过、宋献策率领三支兵马,各自甩掉眼前的敌兵,扭转马头,像三支利箭,掩护着刘宗敏的精骑冲杀而来。“活捉多尔衮”的喊声如春雷滚动,卷地而起,战场上立即发出神奇的变化:吴军傻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汉军八旗混乱了,一时不知所措;吴三桂在慌乱中镇静下来,立即率领标营三千兵马阻拦,未及排列成阵,就被刘宗敏的铁骑冲垮,几百吴军刹那间跌下马来,散乱的二千多吴军,很快就被奔袭而来的三支大顺军歼灭了;孔有德的火炮营,未及点火引发,就被刘宗敏的铁骑冲散,仓皇向后逃窜,与迎面而来的多铎的兵马相撞,立即乱了阵脚,刘宗敏根本不理多铎,直扑多尔衮站立的土岗。闯王率领的二万兵马,扭头堵住多铎的道路,凶狠地厮杀起来。李过和宋献策的兵马,分头驰向土岗的两侧,意在截断多尔衮逃跑的道路。
站在岗上的多尔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大顺军的四五万兵马,形成了一股洪流,冲垮了前面的一切,他的十多万兵马,都被甩在四周,已失去了厮杀的对手,成了惊慌失措的观众。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完全被大顺军“虎口掏心”的战法惊呆了。洪承畴脸色苍白,用走了调的福建话大喊:“祖将军,快杀闯贼啊!”祖大弼、祖大乐、祖可法等率领五千兵马从土岗后飞出,在岗下五百步的地方,与刘宗敏厮杀起来。这时,闯王带一支兵马也杀了进来。祖大弼负伤,祖大乐的一只臂膀被刘宗敏砍伤,五千汉军八旗兵马溃散四奔。刘宗敏舞起双刀,带头向土岗上杀来。多尔衮被护卫亲兵扶上马鞍,准备逃离战场……
这时,大风突起,挟着风沙,由东北方向刮来。刹那间天地玄黄,咫尺莫辨,沙尘扑面,大顺军的白毡圆笠被风吹落,战马奔蹄踟蹰,战士双目难睁。大顺军的攻势大减。多尔衮在马上用马鞭抽开亲兵牵马的双手,扭转马头,高呼:“神射营放箭!”刹那间,矢如飞蝗,借着风力,呼啸而来,一批大顺士卒,中箭落马。刘宗敏怒吼一声,带着一队亲兵,跃马拨箭而来,冲至岗下。一阵风沙吹迷了眼睛,他稍一分神,三支利箭射过拨箭的双刀,射在他的左肩和右腿上,另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坐骑,战马一声长啸,跌倒在地,他也被摔下马来。
阿济格率领的三万兵马,也绕道入边,出现在大顺军的侧翼……
一片石之战,以大顺军的惨败而告终。大顺政权从此趋于逆转,闯王也从十多年艰难缔造的事业的顶峰上跌落下来。一个遗恨千古的悲剧,就从这里开始了。
四月二十二日入夜酉时,大顺军开始有组织地撤退。
夜色茫茫,海风凄冷,亲兵们用门板扎制的担架抬着重伤的刘宗敏和李过,匆匆地西行着。步兵忍着饥饿疾速地奔跑着。李自成亲自率领五千精骑断后,直到夜半亥时,才摆脱了清兵的追击。
弯月出现在东方的云隙里。昏暗的月色,照映着大顺军西行的身影,马不再嘶鸣,人不再欢笑,连各营的旗帜也在夜色中怯风下垂了。只有一层从山峦、丛林飘来的薄雾,灰蒙蒙地轻绕在这支队伍的四周,似乎在洒落着不出声响的泪水。李自成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后,缥布箭衣上的血渍凝结了,浑身的热汗变凉了,那股支撑疲惫身躯的豪气散失了。他举目望着默默西行的兵马,心在疼痛,泪在流淌,双手在颤抖起来。
“这一仗败于谁呢?败于东虏吗?两天来厮杀的对手,是吴三桂,是祖大弼,是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啊!这些背叛祖宗的败类,在往日的战场上,个个都畏缩怯战,今日却异常凶狠。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东虏有变鼠为虎的魔法吗?败在这些叛背祖宗的孽种手里,败而不服啊……”
这时,山海关外灯火通明。多尔衮在阿济格、多铎、范文程、洪承畴的护卫下,登上了威远台。四周角号吹响,鞭炮齐鸣,士卒欢呼,声浪惊天动地。
在千百把火炬的照耀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吊挂在威远台下的百尺竿头——这是大顺兵政府尚书王则尧的头啊!是吴三桂献给多尔衮的第一个见面礼。
在千百把火炬的照耀下,三百名清兵挥起腰刀,砍落了跪在威远台下的三百名吴军的头颅——这是在北翼城归顺闯王的三百名将士啊!是吴三桂献给多尔衮的第二个见面礼。
在千百把火炬的照耀下,吴三桂走上威远台,跪倒在多尔衮的面前。多尔衮纵声大笑,把一顶饰有九颗东珠的王冠戴在吴三桂的头上。王冠上的红珠,是阿山去年献给多尔衮的那颗稀世之宝——大如鹅卵、炎炎发光的“天鹅朱卵红宝石”。吴三桂叩头谢恩,遵照多尔衮的旨意,率领兵马,连夜向闯王尾追而去。
大顺兵马在缓缓地、疲惫地西行。弯月跌入翻滚的云海,大地一片昏黄。夜风从云头落下,发出“呼呼”的啸声。风,吹冷了李自成痛苦紊乱的心,也引起了他焦虑不解的联想:
“风!那场天地玄黄的大风,为什么要在那紧要的时辰紧要的地方刮起?又为什么要挟着黄沙迎面扑来?东虏有祈天借风的魔法吗?不是败于东虏的骑兵,而是败于突起的风沙,难道是天意的安排?天意?天意真的属于东虏吗……”
四月二十四日,吴三桂的兵马尾追而至。永平一战,大顺军又遭失败。东征时的五万兵马,只剩下一万多人了。而十八万清兵,又蜂拥而来。李自成已无力组织抵抗,仓皇地退回北京。
北京,这个帝居之所,这个大顺政权走向高峰的地方,这个李自成为之战斗十多年的京都,已不是半个月前的情景了。一片石惨败的消息,大大挫伤了大顺将领们的锐气,西归关中的舆论已在各营流传,军心散了;清兵十八万兵马逼近京都的消息,已使市民们惶惶不安,崇祯皇帝死前那种逃离、混乱的景象又重现于大街小巷,民心乱了;京郊地主豪绅的反动武装,借机蜂起,杀害闯王召见过的耆老贤达和贫苦农民,杀害大顺官吏,有的公然打起了迎接清兵的旗帜。动**、恐慌的气氛笼罩着北京城,也折磨着惨败而回的永昌皇帝。
四月二十八日,河南、山东等地降官复叛的塘报传来,唐通和白广恩降清的消息也传到北京,把李自成推到了最痛苦、最艰难的境地。
也许一片石的惨败太突然了,大大超过了李自成的思想准备,使他来不及调集兵力,来阻挡清兵的追击进攻;
也许一片石那场天地玄黄的风沙太离奇了,使李自成跌入迷茫的、落后的、愚昧的“天意”之中,代替了他对自己北京四十天来施政得失的探索,特别是对一片石惨败根源的追寻;
也许是四十天的帝王生活,使李自成已失去了十多年来惯于从失败和逆境中挺身而起的勇气。回顾那漫长的、血火的、艰苦的岁月,他胆怯了,心寒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也许是大顺政权呈现的瓦解迹象,使李自成丧失了战胜清兵的信心。归降的明朝官员的背叛和大顺将领中骄傲腐败情绪的增长,加深了李自成对人世间的种种猜疑,在悔恨中走上了崇祯的老路;
也许有着至今人们仍然无法知道的一些具体原因,使李自成在退回北京之后,根本没有重新动员自己的人才、物力,依靠北京坚固的城郭和京都人民保家保土、痛恨异族入侵的气概,像明朝的于谦那样,组织有效的“北京保卫战”,来洗雪一片石的耻辱。
李自成开始重新杀人了。四月二十六日,在永平范家店杀掉了吴襄。四月二十九日,在北京王府二条胡同杀掉了吴三桂一家三十四口。他放走了陈圆圆——一个苦命的、看错了人的江南女子。
李自成决定撤退了。五月一日,在武英殿举行了永昌皇帝的登极大典。当晚,他下令焚烧明宫和九门城楼,放弃了北京,向山西撤退而去。
李自成,出于田垄、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以拯民水火为己任。他以超人的才智、勇敢、谋略,推翻了长达二百七十七年的大明王朝,给中原黎庶带来安居乐业的曙光,给人民带来了四十天的舒心生活。但在四十天之后,却使中原黎庶陷于更加深重的苦难之中。历史造就了李自成,也抛弃了李自成!
五月二日,多尔衮率领十八万清兵从朝阳门进入了北京城。吴三桂仍然尾追李自成不放,奔往山西去了。
“以汉制汉”,历史的反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