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四月二十日,吴三桂最后的决定(1 / 1)

四月二十日,李自成率领的兵马进至距山海关一百多里的抚宁,多尔衮率领的清兵抵达距山海关一百多里的连山。他们都在等待着吴三桂的最后答复。吴三桂就在这一天,做出了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决定。

四月十七日,大顺军进至永平,遇到了王则尧委托报信的士卒。李自成听了这个士卒的禀报,心里十分沉重。吴三桂与清廷的勾结,使他立即明白,和谈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与刘宗敏、宋献策、李过计议之后,一面叫吴襄写信给吴三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诫吴三桂不要做汉奸;一面急速向山海关进军,作奇袭关门的准备。因为此时他们仍然不知清兵已经出动,而且已抵达连山了。经过两天的急行军,进驻抚宁后,即察看地形,部署兵力,商议奇袭方案,准备发动奇袭。按照刘宗敏的估计,以六万胜利之师,对付吴三桂十万惊恐之众,还是有把握取胜的。

多尔衮进至连山后,也停止了前进。他等待吴三桂的回答有着深沉的用心。因为在四天前,他已经知道闯王东征了。

四月十五日,清兵进至翁后,吴三桂派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持书乞援。吴三桂在书馆里写道:

……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颠扶危,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贼所聚金帛女子,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属王有,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事也。乞念忘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尔衮看了书信,一面让多铎殷勤招待杨坤和郭云龙。一面召范文程、洪承畴商议。范文程看了书信,笑着问道:

“摄政王以为这封书信如何?”

“吴三桂在做梦啊!”

“摄政王明察。什么‘大顺’、‘大义’、‘大仁’、‘大名’、‘大利’,都是一堆废话。吴三桂在以大明代表的身份和摄政王讲话,要大清与他合兵灭贼,然后,以裂地为酬。看来,他的野心不小啊!”

此时,洪承畴已经看完书信。多尔衮问道:

“洪先生有何见教?”

洪承畴急忙答道:

“摄政王明察秋毫,范公一针见血。吴三桂自不量力,近癫狂矣!”

“先生对吴三桂了解至深,此事该如何区处!”

洪承畴稍作沉思,抬头答道:

“吴三桂善机变而无信,重权术而寡义。今派人持书乞援,系闯贼率师东征,被迫所致。臣以为:若拒而不答,会推吴三桂西就闯贼,后患无穷;若以其信中所言而合兵,不惟抬高了他的身价,而且也会后患无穷。臣认为,可用‘答而不答’的态度对待之。”

“请先生详谈!”

“请以大清摄政王之尊,敕书吴三桂,加官封爵,这叫作‘答’,在吴三桂没有明确表示臣服之前,我军可急趋关门,作壁上观,这叫‘不答’。不知摄政王以为如何?”

多尔衮十分高兴,转头问道:

“范老先生有何见教?”

“‘答而不答’?妙!妙在‘答而不答’之中,实为高招!”

多尔衮挽起洪承畴:

“咱俩去为杨坤、郭云龙敬酒。范老先生,辛苦你修书一封,明日让杨坤、郭云龙带回。‘答而不答’之妙,看先生的手笔了。”

多尔衮与洪承畴走出军帐,他相信范文程能写好这封回信的,也相信身在盛京的孝庄,也会很快知道这封回信的内容的。

范文程略作思索,写下了史料上记载的《多尔衮答吴三桂书》:

……及伯遣使致书,深为喜悦。遂统兵前进。夫伯思报主恩,与流贼不共戴天,诚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钩,后为仲父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藩为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当如带砺河山,永永无极。

多尔衮向吴三桂抛出了要挟的圈套。

李自成派人送来吴襄的书信和杨坤、郭云龙带回的多尔衮的书信,几乎同时摆在吴三桂的面前。他心焦如焚了。

他明白,父亲的书信是在闯王的手心里写的,任何迟疑和抗拒的回答,都意味着父亲生命的完结和北京家产的丧失。他也理解闯王带着明太子,永、定二王及秦王、晋王前来的寓意,给自己送来了友好的暗示,只要自己稍有表示,仍然是可以封“侯”的。但清廷给自己的是“王”位,给自己的财产是吴府几代不曾有过的,而且是子孙无罔。父亲啊,你的年龄大了,活不了几个年头,为你的后代子孙着想吧!

他明白,多尔衮的回信,断然拒绝了自己以大明代表的身份“联清灭闯”的要求,只有投降充当汉奸,才能得到清廷的援助。这真是噎人难咽的苦药啊!但多尔衮的书信,明确无误地实践了祖泽远传达的孝庄的诺言,用书信形式公布了暗地里开出的高价,这实在是诱人啊!何必坚持已不存在的大明代表的身份呢?气节是什么?随着大明的衰败早已不存在了,自己何必因图虚名而丢弃实惠呢?归顺清廷吧!几天之后,自己就是石破天惊的藩王了。

他看得清楚:闯王东征的声威,已使关宁铁骑的将领忧心忡忡,出现了明显的分歧,倾向于闯王的力量正在增长,在下级军官和士兵中,献城迎闯的活动正在酝酿;清兵的步步逼近,已引起了部分将领的反感。辽东巡抚黎玉田和永平兵备道朱国梓已公开声称要与清兵奋战。如果自己投降清廷的消息传出,也许会引起士兵的哗变。看来,只有用欺骗的办法,把那些不肯听命的将领悄悄拖进来。欺骗啊,自古以来,完成大业的帝王,谁不欺骗人呢?忠耿而不骗人者,不是迂腐的呆子,就是天生的傻瓜。多尔衮在骗,闯王何尝不是在欺骗呢?

四月二十日午后未时,吴三桂在澄海楼召开将领谋臣会议,演出了一场泪水汪汪的骗局:

会议开始,吴三桂率领与会将领杨坤、郭云龙、黎玉田、朱国梓、祖泽溥和各营参将,从议事厅走出,一字排列在澄海楼西北侧的长廊里,面对北京的方向屈膝跪倒。吴三桂焚香燃表,低头致哀,向死去的崇祯皇帝悼念宣誓。誓词是:

闯贼逆天犯阙,朝臣因循误国,吴三桂勤王不及,致使上遭不幸。九庙灰烬,剧寇披猖,往代未有。首阳先贤,耻食山下之粟;关门铁骑,誓雪京师之恨。碎首殒心,刀刃元凶;犁捣贼穴,克复神京,乾坤再整,继大明之将绝;日月重光,慰君父于地下……

吴三桂语出泪涌,声咽肠断。亲近清廷的杨坤、郭云龙、祖泽溥等都有些糊涂了;抗清之心未泯的黎玉田、朱国梓等感动了;各营参将精神为之一振,慌恐纷乱的心定住了。当大家返回议事厅时,不再是散乱松懈的样子。

吴三桂坐在红绒高椅之上,拿出两封书信放在案头,擦干眼泪说:

“闯贼已于十三日离京,率领二十万兵马向山海关杀来,十七日到达永平,今日已到抚宁,山海关危在旦夕。这封书信,是家父为闯贼逼迫所写,劝我献关就抚。条件吗?仍如王则尧所讲,保我家产无损,保家中老小性命无虞,封我为‘侯’。我若抗拒,则满门尽斩,祸及九族。此事有关各位将领的前途家室,三桂不敢擅作决定,恭请诸位商议定夺。”说完,把手中吴襄的书信扔给了身边的黎玉田。意思是说:你们都看看,我吴三桂是全盘托出了。

黎玉田、朱国梓等看了吴襄的书信,心里都沉重起来。吴襄在信里虽然句句都在盛赞闯王的恩德,语气似乎也十分真诚,但核心含意,确如吴三桂所讲,是在用生命呼唤儿子啊!如果儿子拒降,这种哀切的呼唤声就会立即消失的。他们有的在唏嘘叹息,有的在悄悄落泪,有的因摸不准吴三桂的用意何在,就势低头沉默着。

吴三桂泪眼看得真切,自己以攻为守的欺骗生效了。他暗瞥黎玉田、朱国梓一眼,这两个力主抗清的家伙似乎不再有敌意了。于是,他加强了攻势:

“我知道,各位将领都有家室,都有财产,将心比心,都有说不出的难处。朋友相处,决不勉强,有心投奔闯王的,请持这封书信前往,闯王必能按功授职晋爵,享受荣华富贵。谁愿意去,我决不阻挡。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决不设局骗人!”

朱国梓是永平巡抚,是前几天逃亡到山海关来的。现时要他投降闯王,这不是扇他的耳光吗?听了吴三桂这么一说,他受不住了,霍然站起,大声问道:

“请问平西伯,你为何不持此信前往?”

吴三桂心里窃喜。我就等着这句话呢!

“朱大人,吴三桂前日听信了王则尧的说辞,认为闯王是圣明仁慈之人,便接受了犒劳和敕书。谁知闯贼凶残暴戾,杀害无辜,三桂悔恨无尽!听说宫中有一侍女,叫费贞娥,刺杀了闯贼的大将罗虎,以谢皇恩。吴三桂乃大明平西伯,难道还不如一弱女子吗?”说完,抽出宝剑,断发于地:

“吴三桂此头若在,决不降贼!”

朱国梓热血沸腾,大声说道:

“朱国梓虽不及平西伯义薄云天,但决不落于一弱女子之后。”也抽出宝剑,断发于地,“愿扔此头,以伴大人!”

吴三桂抱住朱国梓,情急哽咽说道:

“患难得知己,此生足矣!”说完,双手拿起案头上的另一封书信,交给朱国梓,“这是我回复家父的书信,请大人代我一读。”

朱国梓接过书信,大声念了起来:

……顷读父书,私情隐痛,公愤骤发。何乃隐忍偷生,甘心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道荏苒,为母罪人;王陵赵苞,并著英烈。我父嚄唶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

朱国梓声音悲怆,不能卒读。诸将被吴三桂的“大义”感动,唏嘘不止。吴三桂似乎在忍受着锥心的痛苦,泪水夺眶而出。但他牙关紧咬,双目怒视。

朱国梓舒了一口气,继续读出声来:

……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

好一个“深恶痛绝”的气概!吴三桂的大义灭亲使黎玉田感动了,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挺身离座,跪在吴三桂的面前:

“黎玉田追随大人不久,平日又有意见相左之时,但在这关节紧要处,大人以诚相见,忠君报国,大义灭亲,堪为我武将之表率。末将愿舍身相随,以酬大人。”

各营参将在黎玉田的带动下,一齐跪在吴三桂的面前,同声请命:

“愿随平西伯赴汤蹈火!”

吴三桂见黎玉田上钩了,心里一阵欣慰,慌忙起身,双手扶起黎玉田,拿出了早已筹划的一招:

“有黎大人披胆相助,吴三桂尚有何虑!”说着,向黎玉田深深一礼。

黎玉田惶恐了,吴三桂便以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

“今日关门之危,势如累卵。传闻去年冬天,东虏即与闯贼有所勾结。今闯贼率二十万兵马而东,多尔衮率十多万兵马而西,内外配合,夹击关门。此战不仅关系关宁铁骑的存亡,亦关系匡复明室之大业。请黎大人率兵五万应战东虏,三桂即率全军迎击闯贼。大人以为如何?”

黎玉田听了大吃一惊。在两面作战的形势下,不思集中兵马专对一敌,反而分兵出击,这不是自取灭亡吗?他双手一拱,大声说道:

“大人,这样战法,断乎不可……”

吴三桂呈现为难的神色。

“大人,两面作战,兵家所忌,伸出两个拳头打人,若双手被制,连活动的余地也没有了……”

吴三桂佯作忧郁地说:

“我也曾这样考虑过,所顾忌者,连山距关门仅一百多里,若东虏纵马而来,腹背受敌啊!……”

黎玉田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恕末将直言。大人与东虏虚与委蛇已有多年,难道就无人无策使东虏缓行几日吗?”

吴三桂佯装大悟:

“妙啊!多谢大人一言提醒。请大人派人将这封书信于明日清晨送到闯营,以绝闯贼招抚之念。请诸将速回大营备战,准备迎击闯贼!东虏之事,我亲自区处。”

黎玉田等离开之后,吴三桂留下杨坤、郭云龙进行密议,提笔向多尔衮写信作答。信上写道: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翁后,救民伐暴、扶弱除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吴三桂之感戴,尤其小也。三桂承王谕,即发精锐之师于山海关以西要处,诱贼速来……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夹击,逆贼可擒,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又仁义之师,首重安民,所发檄文,最为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则民心服而财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杨坤带着这份降表飞马向连山奔去,吴三桂公开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