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进入北京二十多天来,大顺政权的各项事务进展顺利。在军事上,刘芳亮率师南下,山东各主要城市已归顺投降,大顺军的檄文和投牌,已向左良玉、刘清泽、高杰驻守的长江两岸传去;山海关吴三桂接受招抚的呈表已于昨日到达北京,李自成非常高兴,等待着吴三桂的“复命拜职”。在政治上,大顺控制的地区,已建立了地方政权,河北、山西、陕西、河南、湖北等省的府、州、县的地方官员,已赴任理事。“均田”事务,已在有的州、县展开。永昌皇帝发出的关于“凡被霸占的田产房屋,不论远近,一律归还原主。外逃官绅地主的府第、田庄,由贫苦农民公平分配”的谕告,贴于城镇乡衢,受到农民的热烈欢迎。在经济上,北京城里的“追赃”活动,沉重打击了明朝的大僚勋戚,使大顺政权获得了巨大的财力。
这二十多天,是大顺政权的鼎盛时期。
就在这鼎盛时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吴三桂叛变的消息,像一声晴空炸雷震动了李自成和他的文臣武将们。
四月十二日清晨,永平、丰润、天津等地的大顺官员和游哨,不断送来吴三桂《为君父报仇》的檄文;北京城里谣言纷起,人心恐慌。正在武英殿里召见京郊各乡耆老了解民情的李自成,不得不匆忙结束这次问政于民的召见,亲自处理山海关的局势了。
入夜,在武英殿里,李自成召开了紧急会议,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田见秀、李过、袁宗第、顾恩君等主要朝臣都参加了。李自成像往常一样,在阐明议题之后,便认真听取他的朝臣们的议论。
因为王则尧委托报信的士卒还没有到达北京,他们都不了解吴三桂降而复叛的内情,更没有想到吴三桂此举乃是公开投降清廷的前奏。在一阵沉默之后,便议论开了。
牛金星仍然沉醉于筹措登极大典和不断的登极朝仪演练之中。他认为吴三桂之举是“疥癖之疾”,于大局无损。他主张仍按礼政府正式公布的日期,于四月十七日登临大位,然后派一大将东征。他说:
“只有登临大位,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以免四海鱼鳖虾蟹之徒,再树旗帜,扰乱天宇。”
宋献策也说“帝星不明,宜速登位”。但对吴三桂降而复叛,甚为忧心。他怕明朝各地降官降将,效尤而来,怕招抚左良玉、刘清泽、高杰的事情受到影响。他主张在李自成登极的同时,派兵东征,早日平息吴三桂的叛变,以儆效尤。
李过、田见秀、袁宗第等大都同意宋献策的主张。李岩因事变突然,心绪茫然,又因“缓进”之策是自己的建议,现在归于失败,心里不免有几分内疚,便一直沉默着。刘宗敏似乎发现了李岩不安的心境,便大声说道:
“吴三桂降而复叛,咱们不能轻看!明朝的降官降将多,要都来这一手,不就乱了套吗?我看,解决这个问题,刻不容缓!”
大家都静下来,听着刘宗敏坚定果敢的发言。
“闯王对吴三桂的恩赐,超过了任何一个归顺的明朝将领,而且已经晋封为侯。按理说不该出现意外。或许是王则尧处事不当,或许是吴三桂听信了瞎嚼舌头的谣传。哼!外边言传咱们夹拷了吴襄,逼他交出五万银两,真是碰到了鬼!咱们要是夹拷他,五十万银两也松不了刑!还言传我刘宗敏抢夺了陈圆圆,放他妈的臭屁,陈圆圆细手细腰的,经得起我刘宗敏捏扒?我抢她干屌!这些风言风语,我看都是那些心里不服的明朝官员放出来的。我看,拿几个收押的死硬大僚开开刀,煞一煞这股邪气……”
刘宗敏似乎透了一下心里的闷气,情绪缓和了一些,谈出了他对山海关问题处置的看法:
“如果大元帅决定用兵,我去收拾这个反复无常的杂种。我看吴三桂面前不外乎是两条路:一条是打,他现在手里有十多万兵马,素有‘宁远铁骑’之称,还有资格和我们打一仗,直到完蛋为止,落个周遇吉第二;一条是和,当然,要和也难,但也不是没有希望。俗话说:‘谣言长腿不长命’,当他知道吴襄在北京好端端的,吴府完整无损,陈圆圆不少一根眉毛,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也许也会向咱们这一边‘反复’一下。林泉,你看吴三桂会转回头吗?”
李岩见刘宗敏点名询问,不好再默不作声了,便把自己思之未熟的想法说了出来:
“刘侯讲得甚是有理,如果吴三桂是听信谣传降而复叛,谣传破灭,真相大白之后,吴三桂也许会转回头的。但如果不是因为听信谣传,那事情就很难说了……”
李自成听出李岩话中有话,便说了一句:
“林泉,你都想到什么,都说出来!”
“臣也只是乱想一气,如果东虏在中间横插一手呢?”
李自成也很担心这个:
“有这方面的迹象吗?”
“没有。还是过去我们议过的那些……”
大家又就这个问题议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意见逐渐趋于一致:不论东虏是否从中插手,都应采取迅速行动,控制山海关局势的进一步恶化,争取主动,必要时,先控制山海关,以防东虏侵扰。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大清的十八万兵马,已经向山海关进发三天了。他们没有想到,孝庄已经向吴三桂开出了高于闯王几倍的价钱。他们更没有想到,那个使崇祯焦头烂额的外患,正在向大顺政权逼近。
李自成在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思索着。他明白,不论吴三桂出于何种原因而叛变,要想重新归顺已不可能了,与吴三桂的决战已不可避免。但眼下自己能抽调的兵力只有十万人,没有把握消灭宁远铁骑,更没有力量消灭吴三桂与东虏的联军。但如果坐视山海关局势继续恶化,使吴三桂与东虏公开联手,关门一失,永平一带就难以保全了。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抢在吴三桂与东虏联手之前,迅速出兵,在征讨的声威下,谋求与吴三桂和谈。这个和谈哪怕维持三个月、半年也好。这样对招抚江南的左良玉、刘清泽、高杰都是有好处的。如果和谈不成,自己也可以奇袭山海关,控制关门,切断吴三桂与东虏的联系。
李自成在大家充分议论之后,说出了自己的最后决定。
他决定暂缓举行四月十七日的登极大典,并决定率明太子慈烺、永王慈照、定王慈炯、秦王求枢、晋王求桂亲自东征,使吴三桂为“君父报仇”的借口失去号召力,并为吴三桂的能够“和谈”留有转变的余地;
他决定带吴襄同行,用事实粉碎谣言的传播,并使吴三桂不能轻易决定“交兵厮杀”;
他决定带领六万精兵前往,必要时,奇袭关门;
他决定刘宗敏、宋献策、李过从征,留牛金星、李岩、田见秀、袁宗第等驻守京师,保证大顺政权机器的正常运转。
李自成的决定是周密的,可惜已经晚了。
就在这天晚上,另一个重要会议,在辽河岸边清兵大营的军帐里举行。
多尔衮离开浑河渡口后,便按照孝庄“以汉制汉”的赠言,坐在马背上,再一次看了洪承畴去年呈上的《中原定鼎十策》和范文程前几天在崇政殿里上呈的《致摄政王多尔衮书》。因为担子压在肩上,千秋功罪在此一举,虽然在马背上整日颠簸,他却看得十分仔细,一字一句地琢磨着,觉得有些地方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
洪承畴的《中原定鼎十策》,主要谈的是进入北京以后如何健全朝制,收买人心,治理江南等事宜,真是重要极了!要不,自己来日真的进入北京,还不知道往哪儿着手呢!孝庄的“以汉制汉”,真是平凡而神奇的发现啊!
可如何在战场上与闯贼交兵呢?《中原定鼎十策》里谈得很少。洪承畴在中原追剿过闯贼,曾俘斩高迎祥,数败李自成,不论打赢的甜头,或者打败的苦头,眼下都是十分需要的。挖出洪承畴心里的这块智慧,也是“以汉制汉”的发现啊!
范文程除了这份《致摄政王多尔衮书》外,心里还有什么道道呢?这个拜倒在孝庄面前的老儿,是决不可小瞧的。既然孝庄令他随军而行,自然有深沉的用心,谁能保准他的点子都写在这份呈文上?再说,还有孝庄暗地的嘱托和叮咛呢……
在马背上颠簸、思索了三天的多尔衮,四月十二日傍晚来到宽阔的辽河岸边。因为辽河无桥,河水开封不久,寒冰彻骨,不便士卒涉渡,整个队伍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渡船完毕。多尔衮便抓住这个空隙,在辽河岸边的军帐里,召集范文程、洪承畴、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寿、祖大弼、祖大乐等,专门商议与闯王李自成的作战事宜。
多尔衮为消除大家的畏惧情绪,今晚表现得十分随和。他开口就说:
“这十多年来,我曾三次围攻北京城,都是无获而返。闯贼一举而下北京,若无超人才智,断不会如此奏效。如何对付闯贼,在座各位都是我的师长。今晚不是在崇政殿朝会,也不是在内院办公,更不是在汉军旗大营视事,大家敞开谈。河岸宿营,一顶帐篷,别来朝廷里那些讲究。大家随便聊吧!”
平时总绷着脸的多尔衮,今晚突然满面春风,倒使这些平日习惯于叩头称“奏”的角儿们受宠若惊了。他们脸上尽量堆出笑容,连声说“好”,而心里却不停地“打鼓”,更加焦虑不安。特别是孔有德,他的营里尽管装备着最好的火炮,但多尔衮平时却很少召见他,所以,他一见到多尔衮就有些紧张。孔有德的紧张情绪立即影响了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寿等人,一时也都沉默起来。范文程与多尔衮早有芥蒂,今晚抱定一个“少说为佳”的主意,笑吟吟而不开口。洪承畴在这些汉族同胞面前,一向自视甚高,今晚又不肯放下他那大明兵部尚书的架子,想当一个“压轴”的角色,也环顾左右而等待。
长时间的沉默,冷落了满面春风的多尔衮。他心里十分不快,暗暗骂道:妈的,给一点脸就上鼻梁,便瞪了孔有德一眼,绷起脸皮说道:
“恭顺王,你开个头吧!”
孔有德“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叩头禀奏:
“禀奏摄政王,听说闯贼也有火炮营,来日遇到闯贼,臣一定和他对炮,摧毁他的炮台……”
多尔衮立即从孔有德战栗惊恐的神情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便笑着说:
“好,好!对炮也是一种战法。恭顺王,我刚才讲了,这儿不是崇政殿,快起来!范老先生,你说咱们应当怎样对付闯贼?”
范文程拱手答道:
“遵摄政王令,臣就不跪奏了。摄政王知道,咱们与闯贼从未接过仗,贼的战法,臣确实不摸底。虽然也有所风闻,但毕竟不是目睹,很难说出管用的话。今后,要在战场上胜过闯贼,就得仰仗洪先生了。臣以为,在战场拼杀之前,先请摄政王在民心上与闯贼厮杀而胜之。”
“噢!讲下去!”多尔衮神情专注了。
“请摄政王暂时收起‘入主中原’的号召,高举‘吊民伐罪’的旗帜。”
多尔衮沉思了。范文程接着说:
“世上的路都得弯着走,天下的事都得弯着办。昨天咱们叫‘入主中原’,今儿个就叫它‘吊民伐罪’,吊大明亡国之民,伐闯贼覆国之罪。大清千里迢迢,入关打仗,不是为了咱们大清,而是为拯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原黎庶。你说,天底下还有比咱们心慈的好人吗?摄政王,我敢打保票,这个旗帜一亮出来,明朝的大僚、勋戚、将领、官员都会争着涌到你的麾下来……”
多尔衮恍然大悟:汉族人创造的词汇话语,真叫绝啊!这些词汇本身,就是一门深奥莫测的学问,经范文程老儿这么一耍弄,看来面目全变了,其实,什么也没有变。
洪承畴也折服了:范文程也算是一个政治家啊!他接着范文程的话尾说:
“范公一语,价值连城!‘吊民伐罪’四字,足以收揽中原贤士达人之心。臣有几点想法,请摄政王裁定。”
“先生请讲!”
“一、摄政王可先遣派官员沿途宣布王令,使各地官民周知,大清兵马‘吊民伐罪’的唯一目的,是扫除闯贼。有开城归降者,官则加升,民则受抚;若抗拒不服者,城破之日,官则遭诛,百姓仍予安全,不加侵扰;有首倡内应立大功者,则破格封赏。法在必行,此要务也……”
多尔衮点头赞赏。
“二、这次进军,应计算里程,急速驱驰。盛京距北京一千五百里,以山海关居中,里七外八,像现时这样慢步跋涉,抵达山海关也需二十天时间。若闯贼预作准备,沿途设伏,则事倍功半矣!应立即调整行军部署,不分旗营,均以精兵在前,每日以百里计程,疾速前进;辎重在后,亦应计程速进。万勿因惜兵劳苦而贻误时机……”
多尔衮连声称赞。
“三、闯贼用兵,诡诈无比。常以精锐之师,伏于山谷狭处,扼断道路,以铁骑伏于十几里外,或设围打援,或以多胜少,运用之妙,古今罕见。中原将领,多败于闯贼此等伎俩之下。摄政王才逾闯贼百倍,当然不会使我八旗骁勇踏冰履险。请在骑兵中选一些当作步兵,从高处觇其贼之埋伏,然后以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必破闯贼之故伎矣!
“四、刘宗敏系闯贼之副手,骁勇无比,剽悍异常,素有‘战神’之称。在中原几次追剿闯贼中,此人若出现于战场,必使贼军化险为夷。对此等人物,如李过、田见秀、刘芳亮、袁宗第等,均要谨慎对付,万万不可大意。请摄政王调集各旗善射者三百人,组成‘神射营’,专门对付刘宗敏等人。‘擒贼先擒王’,若此招成功,贼阵自乱矣……”
在洪承畴的带动下,这群大明降将,都争着谈论以往与义军厮杀的经历和细节,谈论着大顺军的作战特点,详尽描绘着大顺军主要将领的相貌和作风,纷纷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奏请。
多尔衮静听着,思索着,端详着眼前的这些汉人。在这些汉人身上,他突然发现了自己以往没有注意的许多东西:智慧、才能,对大清的忠心,对中原深刻的了解。他心里蓦然闪动着孝庄的影子:这个女人,大约早就看透了这些汉人的五脏六腑。一双美丽的、令人生畏的眼睛啊……
四月十三日,永昌皇帝李自成带着六万兵马,出北京正阳门东征的时候,多尔衮也带着八万渡过辽河的精兵急速前进了。
大顺、大清的兵马,同时向山海关急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