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九日清晨,盛京抚近门外,陈设卤簿,螺号鼓乐置于高台之上,炮车列队,战马勒缰,八旗将领士卒分左右两翼戎装肃立,逶迤十里,直至浑河渡口。济尔哈朗率领留守盛京的亲王、贝勒、王公、百官和朝鲜世子李溰、大君李淏、李濬及蒙古各部的驻京人员,着蟒袍补服,聚于高台之下,列队恭立。禁旅巡视,路上行人断绝,气氛极其森严。
卯时钟声敲响,摄政王多尔衮着白色战袍,戴金色尖顶软盔,外罩一袭杏黄色紧身长比甲,腰束一条黄缎飞云锦带,脚蹬黄缎长筒战靴,佩带腰刀,跨“踏云黄鹂”,在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的陪同下,走出了抚近门。刹那间,螺号吹响,鼓乐齐鸣,两翼将士拱手肃立,台下百官跪倒相送。多尔衮没有登上高台,而是立马于抚近门前,以奉命大将军的声威,发出了“入主中原”的号令。于是,炮声雷动,旌旗蔽空,欢呼声滚地而起,迭腾迭落,传向远方。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共十八万兵马,开始了“入主中原”的大进军。
多尔衮踞于“踏云黄鹂”之上,接过济尔哈朗的送行酒,连饮三杯,向百官拱手告别。
他策动“踏云黄鹂”,在护卫亲兵的簇拥下,向浑河渡口缓缰而行。
在浑河堤岸离渡口不远的一丛柳条林子边,孝庄悄悄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八旗兵马踏桥而过。苏麻喇姑、婉儿、勒克德浑、宁完我悄悄地站在一边,注视着孝庄神色的变化。
满洲八旗的兵马在桥上过着。孝庄的脸上浮现了喜悦的神色,眼睛里闪动着炽热的光芒,一种激奋之情在她的心头滚动:
“多少年来,总是中原的兵马从这座桥上冲过来,杀向城堡,杀向村社,杀向山林,杀向这‘化外愚蠢’的野人。什么‘鞑子’、‘夷奴’、‘东虏’,都是中原官员对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黎庶的称呼啊!今天,事情翻了一个‘个’,不再是大明军队杀过来,而是大清的兵马杀过去。这个变化谁给予的?是皇太极、努尔哈赤。还有那些死去的、没有留下姓名的满族先贤啊!……”
蒙古八旗的兵马在桥头上过着。孝庄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索的目光。她沉思了:
“二十多年来,剽悍的蒙古各部为什么乐于和大清结盟呢?是风习相似吗?一个窝里的亲兄弟还杀得你死我活呢?是天意的撮合吗?二十多年前,剽悍的蒙古各部,不也曾使努尔哈赤寝食不安吗?看来,是共同的命运,使这些边远的‘野人’同命相亲了。大明朝廷几十年来对边远臣民的刻薄、鄙视、压制和掠夺,为自己造就了两个联合的对手。大明以往欠下的债,今日该如数偿还了……”
汉军八旗的兵马在桥上过着。马拉的火炮多威风啊!孝庄脸上的神色由喜悦而严峻起来:
“自古以来,中原的皇帝,都是用‘以夷制夷’的办法,统治他边远地域的臣民,只有‘夷邦’的头人智者,为中原皇帝出谋划策来制服自己的同类;很少有中原的贤人学士帮助‘夷邦’制服中原啊!今天,奇迹出现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祖大寿,不都是大明的官员吗?洪承畴还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呢!这些头脑灵活、识文断字、熟悉火炮、懂得技术的士卒,不都是从大明那边归顺过来的吗?大清该兴旺了!大明送来这么多的奇士能人,帮助大清夺取天下,如果不知重用这些人才,那才是真的白痴傻瓜呢……”
突然,渡口传来一声马嘶,接着是守桥小校的叫骂声。孝庄转睛望去,范文程和洪承畴被小校喝下马来,急忙站在一边恭候着。几匹战马飞奔而来,横冲直撞地踏桥而过。孝庄仔细辨认,原来是贝子尼堪、博洛、辅国公满达海、吞齐喀和他们的护军们。孝庄明白,在这些将校、贝子、王公的眼里,身为内院大学士的范文程和洪承畴,还不如他们身边的一个亲兵。孝庄有些愠怒了,目光也严峻起来……
这时,多尔衮骑着“踏云黄鹂”,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渡口。宁完我的坐骑“乌麒麟”看见“踏云黄鹂”高兴地嘶鸣起来,“踏云黄鹂”也高兴地报以嘶鸣。多尔衮突然发现柳条林子边的孝庄,滚身下马,顺着堤岸向孝庄走来。孝庄礼貌地迎了几步。
多尔衮甲胄在身,拱手为礼:
“臣多尔衮向皇太后告别。”
“有劳摄政王了。”
“臣静听皇太后的懿旨。”
“请摄政王放眼桥头,你看那两个靠边恭立的文官是谁?”
“是大学士范文程和洪承畴吧?……”
“是他们。就因为他俩是汉人啊……”
“这……”多尔衮疑惑了。
“因为他们是汉人,虽然身居内院大学士的高位,也得给贝子王公让道啊……摄政王,此次进军中原,我们是倾力而搏,打赢了,光大祖业,为咱满人出一口憋了几百年的闷气;打输了,我们又要回到长白山的老林子里。想到这些,我心里总有些怕啊……”
多尔衮心里也有些沉重了。他不无担心地说道:
“臣明白,这次出征,功在千古,罪在千古。臣一定遇事深思熟虑,遇战稳作筹划,遇有难解之事,一定飞马奏请。臣一定竭尽心力,以报皇上。”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今日渡口送别,我有一言相赠。”
多尔衮急忙跪倒:
“请皇太后谕示。”
孝庄低声说道:
“以汉制汉,定鼎中原。”
多尔衮睁大了眼睛……
在孝庄于浑河渡口向多尔衮送别赠言的同时,吴三桂在山海关以霹雳手段,开始了“以汉制汉”。
吴三桂是四月六日带领三千兵马去北京“复命拜职”的,四月八日行至永平,遇到了亲信家臣袁懋功。
袁懋功是在李自成三月十八日攻入北京时逃离吴府的,半个月来,匿藏在北京城里一个远房叔叔家里。四月一日,大顺军“追赃”活动基本结束,明朝官员大部已获释放,城里的秩序已完全恢复,北京四城九门已不再戒严,允许老百姓随便出入。袁懋功于四月一日逃出北京,无处可去,便投奔山海关而来。因为他不再有快马可乘,两腿走了五天,才到达距山海关尚有三百里的永平府。
吴三桂在大营里单独接见了袁懋功,询问北京和家室的情况,袁懋功诡称是奉吴襄之命而来,并把他在北京风闻之事,作为耳闻目睹之实,加以渲染,禀告了吴三桂。
关于大顺的“追赃”活动,袁懋功把涉有嫌疑的八百官吏,夸大为一千八百人;把追赃的银两规定:内阁辅臣十万,部院正党七万、五万、三万,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五万、三万、二万,翰林院学士三万、一万,郎中员外郎五千等具体等级数字,一律夸大为十万。把吴襄主动交出赃银五万两,说成是刘宗敏“夹拷所逼”。把大顺军将领,说成是凶杀嗜血的魔王,把北京城说成是一片血泪的地狱。吴三桂相信了:大顺的政策没有变。永昌皇帝仍然是过去的闯贼啊!
关于吴襄的安全和吴府的财产,袁懋功说:吴府已被大顺军占据,吴府家小尽入牢狱,刘宗敏特制的“追赃夹棍”,已使吴襄奄奄一息。吴三桂愤怒了:闯王的敕书,原是一场骗局啊!
关于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袁懋功根据刘宗敏在吴襄府邸听陈圆圆弹奏高歌欢迎闯王进京的风闻,演绎为陈圆圆已被刘宗敏夺去做妾,日夜享用。吴三桂绝望了,心底那根细细的血缘绳丝终于断绝了。
也许吴三桂的愤怒、绝望是真实的。他去北京的目的是摸清李自成的底细,而不是“复命拜职”。现在,“底细”摸到了。
也许吴三桂的愤怒、绝望是假装的。因为他早已沉迷于孝庄为他开出的高价。他现时的一切表演,都是给袁懋功看的。
也许吴三桂对袁懋功的话都冷静地想过了,而且知道这些话是真假掺和,不可全信的。但他需要一个为自己投敌行为作辩解的借口,这个借口,他终于找到了。
吴三桂由永平急返山海关,四月九日清晨抵达红瓦店,立即召见杨坤、郭云龙密议。因为唐通带有二千兵马,他决定先收拾唐通。王则尧吗?是个文官,又居住在宁海城大营,是笼中之鸡,伸手就可以抓住脖子的。
午时正点,杨坤派人请唐通至澄海楼商议军情。当唐通走进澄海楼的客厅,就猝不及防地被埋伏在两厢的士兵捉拿下。吴三桂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唐通茫然了。
同时,郭云龙带领五千兵马,突然包围了驻守在一片石的大顺军。这支唐通的旧部,在事态突变面前,因为毫无准备,又群龙无首,几乎全部放下了武器,虽然有几十人企图奋起反抗,都被郭云龙毫不迟疑地消灭了。这二千兵马,又换上了黄甲黄胄被分编在吴三桂的队伍里。
当唐通被抓,一片石二千大顺军被包围的时候,王则尧毫无察觉地在宁海城大营住室的餐厅里安进午餐。突然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士卒闯进他的住房,他的几个随从闻声围了过来,捉拿了这个不速之客。这个士卒情急地高喊:“我有大事禀告尚书大人啊!”王则尧急忙放下碗筷,走出餐厅,仔细打量这个士卒。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和额头上那条结痂的鞭痕,立即勾起前几天的记忆:这不是在大营门内遭受吊打的那个士卒吗?士卒看见王则尧,边挣脱随从们的捉拿,过来大声说道:
“尚书大人,吴三桂回山海关了……”
王则尧一时呆了:吴三桂刚离开三天,怎么又回来了?事态有变啊……
随从们也呆了,松开了双手。士卒立即跪在王则尧的面前:
“尚书大人,今日早饭后,我看见吴三桂微服乔装走进澄海楼,心里有些犯疑,便注意城里的动静。午前巳时,郭云龙将军率五千兵马向一片石方向奔去,而唐通将军却在此时走进了澄海楼。刚才澄海楼里的一个老乡告诉说,唐通被拿下了……”
王则尧踉跄几步,几乎昏倒,倚在身边的红柱上。
“大人,我那个老乡还说,在吴三桂出发的前两天晚上,东虏曾派人进入吴三桂的卧室……”
王则尧“啊”了一声,目光呆滞了,随即发出几声苦笑……
“大人,快回北京,禀报闯王啊!”
王则尧一下子清醒了,连声说“好”,转身急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脚,大声喊道:
“吴三桂,骗子!小人!伪君子啊!”
这时,王则尧一个亲信随从从屋外急急闯入,情急地禀报说:
“大人,杨坤带一队亲兵走进大营,朝这儿来了!”
王则尧突然镇静起来,从怀里掏出闯王赐给他的“兵政府尚书”的敕令,看着眼前的随从,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把敕令交给报信的士卒。
“带着这,快去北京,向闯王禀报!”
士卒惶恐了:
“大人,你,你信得过我?”
“信得过。你额头上有一条结痂的伤痕。快从后门走!”
士卒向王则尧叩头:
“大人还有什么要禀报闯王吗?”
“禀报闯王,王则尧误国,惟有以死谢罪……快走!”
士卒从后门逸去。
杨坤带着亲兵闯了进来,王则尧挺胸迎上,立目怒吼:
“吴三桂反复无常,暗通东虏,千古罪人……”
杨坤一拳打在王则尧的脸上,鲜血从鼻孔喷出,瘦弱的身躯,轻飘飘地摔倒在五尺外的青砖地上……
四月九日黄昏,山海关城头遍插白旗。吴三桂打出“为君父报仇”的旗号,发出檄文,公开与大顺政权对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