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王则尧对祖泽远的到来和离去毫无察觉,他虽然没有被吴三桂的装病所迷惑,但是错误地估计了吴三桂的病因。他从自己的亲身体验出发,认为吴三桂推迟进京拜职,可能和自己归顺前一样,是出于对大明的思恋和对大顺的疑虑,心里不禁浮起同情之感。
大明的官员啊,十多年来,谁没有咒骂过闯王?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祖大弼、祖大乐不都是踩着义军的尸体爬上来的。吴三桂心里能没有疑虑吗?
王则尧自信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并相信自己的“辩才”是武器,自己的经历是榜样,自己的话语是钥匙,一定能够消除吴三桂心头的疑虑。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辩才、榜样和话语,在判断准确的时候,可以制服对手,如果在判断失误的时候,就是招来灾祸的“浪言”。王则尧不幸陷于这“浪言招祸”的悲哀中。
此刻的吴三桂,正蜷伏在澄海楼的卧室里,绞尽脑汁思索着。他虽然还没有与孝庄开出的特等高价成交,但他的心已经离开闯王了。只要维系他的那根汉族血缘绳丝一断,他就会旋风般地滚向清廷的怀抱。
汉族千百年来所形成的伦理、道德在吴三桂的身上本来就很淡薄。特别在辽东这块土地上,十多年来,正是大明边将朝臣丧尽了民族气节的时期,连洪承畴不也投降清廷了吗?汉族的血缘绳丝,对吴三桂来说,主要是在北京的亲属家小的命运和高傲恣乐的家势特权。现时这些都握在闯王的手里。
闯王在北京,但闯王的使者王则尧却在身边。这个人谈的情况都确实吗?如果是个靠嘴皮子混饭吃的政客,自己可就惨了。
他决定甩开王则尧,单独入京拜职,摸一摸闯王的底,看一看父亲和家小的处境,然后再考虑与清廷是否成交。再说,掌握闯王更多的情报,也是与清廷成交中讨价还价的筹码啊!
这样做冒险吗?有王则尧和唐通留在关门作人质,自己并以臣服之躯晋见闯王,也许是安全的。再说,关宁铁骑留在这里,闯王会舍弃这十多万兵马吗?要成大事,有点风险也得冒啊!眼下,如何对付王则尧呢……
四月五日辰时三刻,王则尧急急走上澄海楼,走进吴三桂的卧室。吴三桂仰倚在床榻之上,看见王则尧跨进门槛,意欲起身迎接。王则尧快步上前,坐在床边,按抚着吴三桂。在这一按一瞥之间,吴三桂正常的体温,红润的脸色,清亮的目光,使王则尧心中有数了:果然是心病啊!他看着吴三桂额头敷着一条雪白的棉巾,亲切热情地问候道:
“惊闻吴侯身体不适,万分震惊,特急趋而来……”
“尚书大人的深情厚谊,三桂顿首拜领了。”
“吴侯现觉病恙如何?”
“虚烦心悸,时有头痛,并觉眼前恍惚。”
“军医可曾看过?”
“已经看过。”
“诊为何病?”
“心身劳累所致,休息时日,即可痊愈。”
王则尧拱手作贺:
“军医之言,顿释焦虑。关门甚幸!闯王甚幸!王则尧一颗忐忑之心,总算平稳了。”
吴三桂十分感激,挣扎坐起,拱手作答:
“原定今日入京复命,三桂因病爽约,愧对闯王,愧对大人。罪愆深重,今世难赎啊……”说着,潸然泪下。
王则尧没有想到吴三桂这一招,他惊讶了,也感动了:如果吴三桂心里没有极大的难处,断不会如此沉痛悲忧的。这就更坚定了他那错误的判断。他决定弄清吴三桂疑虑之所在,写好自己山海关之行的最后一笔:
“吴侯昨日尚虎跃龙腾,不期今日如此。不知病恙缘何而起?”
“说来可笑,病起梦中。”
“病起梦中?”王则尧瞠目,有些不解了。
吴三桂呻吟一声,慢慢说道:
“唉!昨夜偶得一梦,十分凶险,惊梦而醒,汗水淋淋,病恙随即而来……”
王则尧感到惊异,急忙抚慰道:
“古人云:不以梦剧乱真,谓之静。只要吴侯静心休养,会很快康复的。不知吴侯梦见何物何事?”
吴三桂拉住王则尧的手,诚恳激动地说道:
“今生有幸,得遇尚书大人,不惟拯三桂于深渊,亦救关宁铁骑于苦海,再生之德,铭记五内。三桂不仅以挚友结大人,亦以师礼敬大人。梦中之事,当剖心以示。”
王则尧被这几句话捧得动了感情,紧握吴三桂的手,亲切地说道:
“视君之状,我心凄然,请吴侯示知。”
吴三桂仰倚被衾,说起“梦”来:
“昨夜梦中,与一仙人西天拜佛。仙人前导,三桂后趋,千里迢迢,经时数日,忽遇一山,不知其名,但见林木苍苍,溪流潺潺,奇花异草,竞放奇葩,幽香醉人耳目。仙人语我:此佛居之山。遂沿蹊径而上,曲折盘桓,景色各异,美不胜收。忽两峰夹峙,断径断蹊,仙人携我侧身而入,忽见天高地阔,园林似锦。桃花如火,梨花如雪,祥云如盖,瑞气如烟,白鹤结队翱翔,群鹿牴角嬉戏。林中亭台楼阁浮起,红墙绿瓦相映,壮观至极,宏伟至极。仙人语我:此佛居之所,速去参拜。语毕,佛光闪烁于亭台楼阁之上,美若星辰;钟声萦绕于祥云瑞气之中,宛若佛音。我急奔而前,高呼佛祖赐福。忽从桃林梨园之中,跳出一群白额吊角猛虎,挟风而至,置我于利爪之下,张开血盆大口……我惊叫一声,梦醒了,汗水脱身,被褥尽湿……”
吴三桂讲完,闭目而卧,似乎已经精疲力竭,连撑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王则尧知道,梦境展现的事物、内容,往往是人们清醒时内心底层潜在的追求、向往、忧虑、猜忌和不能言状的隐秘,在睡着后的反射和复现。光棍小子白天想美事,晚上做梦娶媳妇。吴三桂啊,你也惧怕大顺将领刘宗敏一伙人啊!
王则尧当然听得出来,任何美好的梦境都不应由这样严谨的、含意准确的线索和情节组成。这是明白人在说“梦”啊!他看着闭目养神的吴三桂,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闯王的敕书和吴襄的书信都没有完全消除吴三桂的疑虑,自己的几句谈话不是白费劲吗?现在需要的是行动,是以命抵命的保证。想到这里,他觉得古代帝王惯用的“人质”办法是具有最高效用的。“士为知己者死”,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吴三桂和关宁铁骑的归顺,也就对得起闯王了。于是,他自信地开了口:
“吴侯所梦,非凶梦,是大吉大利的征兆啊!古诗曰:‘吉梦为何?维熊维罴。’何况吴侯梦中见虎啊……”
吴三桂微微睁开眼皮,闪着疑惑的目光,心里暗暗骂道:这也能说出花来,真他妈的铁嘴皮。
王则尧见吴三桂神态疑惑,从容说道:
“梦者,心底意想之深化。意想而渴求,乃成美梦;渴求而恐其不可得,苦心索之,乃成噩梦。俗话说:梦为心影。就是这个意思……”
吴三桂睁大眼睛,闪着捉摸不定的目光,脸上的肌肉颤动着,心里暗暗叨咕:随机应变,真不愧为说客。
“古时,庄子梦蝶,志趣飘逸不凡,遂成千古名家;唐时李白,梦笔生花,遂成诗仙,领天下**几百年之久,至今不衰。昨夜吴侯梦虎,虎啸龙吟,预示着风云际会,也是一桩奇梦啊……”
吴三桂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是喜形于色,还是质疑于色,王则尧分不清楚,他便以庄穆之态,一字一句地说道:
“梦中所示,十分明确。请吴侯速赴京师,践龙虎之会。王则尧愿身居关门,以生命为吴侯作保。”
吴三桂突然挺身坐起,神情惶恐地说道:
“尚书大人这是何意?为何让吴三桂一人入京?”
王则尧以为自己的保证发生了效用,便紧握吴三桂之手坦然作答:
“永昌皇帝命我前来招降将军,承吴侯明察形势,以民族大义为本,慨然允诺,王则尧五内翻腾,更加敬重将军。今永昌皇帝居京候音,想必十分焦急,愿吴侯勿再疑虑,火速进京拜职。以永昌皇帝亘古未有之德,定能慧眼识珠,重用吴侯。君臣结心,定会使辽东形势根本好转。王则尧以身许闯王,也以身酬吴侯,愿作人质于此,换取吴侯信任。再说,吴侯入京,关门缺人,王则尧虽一介文士,不识战阵,但列身于杨坤、郭云龙将军之侧,聊可解他们悬念吴侯之情,于公于私,均有益处。愿吴侯知王则尧一片忠心重谊之心,速作决断,万勿失去良机。”
吴三桂心里窃笑了。愚蠢而多情的王则尧啊!但他流泪了,拉着王则尧的手,俯首痛哭:
“尚书大人于我,仁至义尽啊!三桂明日即进京拜职……”
王则尧跌入了吴三桂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