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四日晚上,在王则尧的极度欢乐中,祖大寿的长子祖泽远,悄悄走进了澄海楼。
祖泽远是穿着明军的服装,由游击郭云龙的防区进入山海关的。到宁海城之后,就由他的弟弟祖泽溥带领进入澄海楼。所以,神不知,鬼不觉,连守卫在澄海楼桥头的士兵,也不曾察觉这个清廷使者已经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吴三桂在澄海楼的卧室里接见了祖泽远,一见面,吴三桂就劈头说道:
“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占领宁远城,你还敢进入山海关?”
祖泽远没有生气,微微一笑,坐在椅子上,以表兄的口气说道:
“占了宁远城又怎么样?不动你的家产,不收你的田庄,不要你的金银财宝和奴隶女婢,连你在宁远大营的装饰摆设,都原封未动,还派了一个佐领带领二百士卒替你看管,不吃你的草料,不要你的月金,这还不便宜吗?”
吴三桂一下子噎住了,漫问了一句:
“舅父都好吗?”
“有你这么个横踞关门的好外甥,他们还能好?听说你这里新来了几个客人,有这码事吧?”
在这一问一答中,祖泽远透露了清廷在宁远城里的安排,吴三桂放下了心:多尔衮做事也不糊涂啊!他见祖泽远问及王则尧招抚的事,知道他这位表兄此行的真正目的,便端起茶壶,为祖泽远斟满了一杯茶,然后,悠然地往椅子上一靠,微笑着开了口:
“有这么一码事。一个是大顺兵政府尚书王则尧,一个是大顺军总兵唐通,带着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的亲笔招抚信,叫敕书,还有大顺军的几千兵马,都来了这山海关。”
祖泽远听了十分平静,看来他已知道这个情况。他呷了一口茶,也笑着说:
“可惜那二千大顺兵马,都是唐通的老兵,只是换了一身大顺军的服装……”
吴三桂是纵横捭阖的能手,知道怎样对付这位远来的表兄,他往椅背上一靠:
“你都知道啦,我就甭说了。”
祖泽远笑了:
“还是小时的老毛病,一噎脖,就放赖!舅父想知道,你真的要归顺闯王吗?”
吴三桂心想:什么“舅父想知道”?是多尔衮想知道吧!便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舅父哪里知道我这几年的难处啊!外有清廷三年两头的征伐,内有崇祯一年几次的‘撤卫内徙’,我是两头受憋啊!如今,可好了,闯王进了北京,马上就要登极即位,他封我为‘侯’,你说,我能不归顺吗?大顺的官位值钱,从来不白给,连大顺军的二号主子刘宗敏,也才是个‘侯’啊!”
祖泽远被吴三桂轻松的回答弄得有些紧张了。
“别嬉皮笑脸打哈哈:这条路你真的要走?”
“这条路王则尧可走,唐通可走,内阁辅臣魏德藻可走,京官八百多人可走,我吴三桂为什么不能走?”
祖泽远放下手中的茶杯,认真了:
“王则尧,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密云巡抚,一个迂腐到家的清淡文官,他归顺闯王,闯王给他一个兵政府尚书,可以过一过他八辈子没有过的官瘾。唐通,一个丢了兵马什么也没有的总兵官,他归顺闯王,闯王可以给他一碗饭吃,给他几个兵带,免得跑回老家摆地摊,耍把式,掉落了官架。魏德藻和那些京官,都是肉桌上的挨刀猪,不投降能活命吗?可你,中军府都督吴襄的儿子,辽东首户祖府的外甥,关外宁远王,你归顺闯王,能得到什么呢!”
吴三桂听着祖泽远的话,心里共鸣了,自己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现时需要知道清廷有什么打算,便以“抬杠”的办法,和祖泽远“抬”了起来:
“闯王给我的也不少啊!‘侯’爵,不小吧?‘文到阁老武到侯’,顶天的官了。还有这关宁铁骑,还有在北京的万贯家产,还有……”
“你心里真的这么想?”
“岂止这样想!闯王的犒劳,我受了。闯王的敕书,我接了。给闯王的呈表,我写了。明儿大早,就和王则尧一起,进京拜职了。”
祖泽远沉不住气了,他一跃而起,跺脚说道:
“你,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闯王的国策是‘贵贱均田,割富济贫’,你地连阡陌,财盈万贯,不‘均’你‘均’谁?等着挨‘割’吧!闯王的方略是‘五年不征,追赃养兵’,你吴家的财产都是哪儿来的?不都是‘赃’款、‘赃’物吗?中原多少富户,都被‘追’破了产,有的人财两空,你逃得过去?就算你有‘侯’的灵光护着,自个儿能够幸免,可你那千百口之家,都喝西北风吗?再说,我们祖家,你的大舅、二舅、三舅,谁没有追剿过闯王,就算闯王肚量大,不记旧仇,可他手下的那些将领,都会忘记以前的仇恨吗?天长日久,他们能让你安居在‘侯’的位置上吗?……”
吴三桂不再是嬉皮笑脸了,“杠”也“抬”不起来了。祖泽远的这些话,句句挑动了他心底早已活动的疑窦,如果将来真像祖泽远讲的那样,自己怎么办呢?反抗吗?自己手里还会有这样大的兵力吗?闯王啊,难道还要继续这种可怕的国策方略吗?……
在吴三桂沉默中,祖泽远把一封书信放在吴三桂的面前。信是密封的,信封上没有任何字,吴三桂感到惊异,停止了苦恼的思索,打开信封,是一张无头无尾的清宫笺纸。上面写着:
一、犒劳关宁铁骑白银十万两,并以稀世之宝犒劳平西伯;
二、平西伯在江南、北京、宁远的财富,纹丝不动;
三、山海关到锦州四百里河山,划一半为平西伯的园苑;
四、晋封平西伯为平西藩王。并世袭无罔。
吴三桂看完惊愕地抬起头来,恍惚地看着祖泽远:
“这……”
“我星夜由盛京奔马而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这是谁的决定?”
“你猜?”
“济尔哈朗?”
祖泽远摇头。
“多尔衮?”
祖泽远还是摇头。
“难道是七岁的孩子福临?”
“不,是皇上的生母。”
“永福宫的那位皇太后?”
“对!这个价,是她开的,只有她,具有这样的气派和权力。”
吴三桂不禁惊叹出声:
“好大的手脚啊……”
祖泽远坐了下来,慢慢说道:
“三月三十日晚上,皇太后突然召我进入崇政殿。当时,多尔衮和济尔哈朗都在座。皇太后开门见山地说:大明已亡,闯贼入京,大清决意入关逐鹿,若得平西伯相助,将重重酬谢。这四项条款,就是她亲自开出的。表弟,这可是惊人、惊世、惊天的赏赐啊!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至今只是个郡王,连洪承畴也只是个有职无权的内院大学士。你这可是一飞入天啊!”
正因为这是“一飞入天”的高价,使吴三桂惊愕了。这个价钱是闯王无法比拟的,“藩王”?自己从来不敢奢望,今日居然到手了。藩王的权势和世袭无罔的威风,荫及世代啊!“园苑”,自己从来不敢奢望,二百里的园苑也飞来了。他的心在颤抖了。也许由于这个价钱太高了,使他由沉醉而陷入担忧和疑惑。他镇静了一下心情,望着祖泽远问道:
“这样的赏赐难道多尔衮和济尔哈朗没有反对吗?她不是在酒后说醉话吧?”
祖泽远知道吴三桂正在怀疑这个价钱的真实性,正如他听到孝庄说出这个价钱时心里的震惊和疑惑一样。要解除这个疑虑,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他便如实地谈了孝庄做出这个决定时的情景:
“不瞒表弟说,皇太后说出这个决定时,不仅我感到惊讶,连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也连连摇头。济尔哈朗说,这个代价太高了,除宗室诸王外,外藩只有科尔沁吴克善是藩王啊!多尔衮说得更加明白,汉人没有当藩王的,连洪承畴还没有封王,吴三桂仅洪承畴手下一总兵耳,断不可行;划山海关至锦州四百里之一半作吴家园苑,超过和硕亲王的待遇百倍,也难得到诸王贝勒赞同。皇太后听了,微微摇头,轻声问济尔哈朗:‘中原之大,比锦州至山海关之地如何?’济尔哈朗答:‘中原奇大无比,区区四百里何敢与论。’皇太后又问:‘中原价值几何?’济尔哈朗答:‘地大物博,人间天堂,怎能以银两价值而论。’皇太后宛然一笑,轻声说道:‘这样看来,对吴三桂的赏赐并不高啊,若来日取得中原,当以一省或数省之地酬他,方是赏罚分明。’济尔哈朗沉思了。皇太后又问多尔衮:‘洪承畴松山兵败,身边所剩几人?’多尔衮答道:‘当时洪承畴已众叛亲离,身边侍从亲兵不过数十人耳?’皇太后又问:‘吴三桂现有多少兵马?’多尔衮答:‘号称二十万,实则十五万人耳。’皇太后笑着说道:‘睿亲王聪明多谋,为什么不识数啊!我用这个价钱买十五万兵马和一道关门,并不高啊!如果以两军杀伤、夺取关门而论,这个价钱买的是三十万兵马和十多万将士的生命,是最便宜的买卖了。当然,如果买卖不成,那只有拼杀,这个代价可以不出,但双方都得付出血的代价了。’多尔衮听了,忙向皇太后拜倒,济尔哈朗也拜倒在地……‘表弟,你觉得如何?’”
吴三桂知道,这才是政治上交易的真实,闯王何尝不是这样想呢?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判断行事呢?这个女人把这个交易坦率地说出来了。传闻中这个女人不凡,果然如此。但这真是她开出的价钱吗?他看着祖泽远说道:
“就凭这一张无名无姓的笺纸吗?……”
祖泽远似乎估计到这一点,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当然,一张笺纸是不足信赖的。如果表弟同意,这些条款将以摄政王多尔衮的名义正式行文,公诸天下。再说,这张笺纸也不是无名无姓啊!”
祖泽远说着,举起茶杯,把水洒在笺纸的末尾,立即显出孝庄、多尔衮、济尔哈朗用白矾签写的名字。
吴三桂抓住笺纸,傻眼了,释疑了……
“表弟,事情就这样定了,你也在上面签个名吧……”
吴三桂心头一惊,脸变得血红了:这不就是投降东虏吗?这不就是出卖关门吗?这不就是引狼入室吗?汉族的叛逆,汉奸啊!他心里翻滚着,声音也变得苦涩无力了:
“表兄,这,这是一次千秋荣辱的抉择,我要静心地想一想……”
四月五日卯时,当王则尧请吴三桂启程入京拜职时,吴三桂突然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