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吴三桂在临流徘徊(1 / 1)

吴三桂三月十九日率兵行至丰润,听说北京已陷,崇祯自缢,便仓皇从丰润退兵,于三月二十七日回到山海关。他迅速布置了山海关的防务,命副将杨坤驻守山海关城西的红瓦店和二郎山,摆出迎击义军的阵势;命辽东巡抚黎玉田和游击郭云龙驻守山海关城东的欢喜岭和城北的角山寺、一片石,防御清兵的突然袭击。他感到自己处于东西夹击之中,心绪异常烦乱,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心情,沉重地漫在心头。

为了摆脱心理上的重压,也为了冷静地考虑对策,他把大营安设在山海关城南一里许的宁海城,自己住进了水波之中的澄海楼。

澄海楼是一座二层八角重檐建筑,造型优美,纹饰生动,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玲珑而秀雅。它坐落在一块礁石上,如荷花临流,雅致极了。

入夜,星斗满天,微风不起,水波不兴,闪烁着星光的万顷碧波,用粼粼的光泽,托抚着这座海天中的琼楼仙阁,在夜色中更加悠闲而飘渺。澄海楼大厅里的灯光跳出窗口,跌落在密密麻麻的星光之中,使海天连在一起,难分难辨了。

吴三桂拖着因连日行军而异常疲惫的身躯,呆坐在灯光之下,突然感到澄海楼静得出奇,静得可怕,烦乱的心,像要跳出胸口一样。他明白自己的镇静能力消失了。在松锦战役溃败时,也没有这样的心神不安啊!

夜静了,吴三桂披上斗篷,走出大厅,凭栏眺望:宁海城在夜色中呈现出朦胧的轮廓,山海关城楼在星光下只留有一个模糊的阴影,通向永平的官道,已看不见一丝踪迹了。海水墨绿,在天际远处,与黑夜混成一色。他注目于海天一色的地方,寻索着自己今后的出路:

“北京,现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啊……”

他想起父亲吴襄,眷念着北京的家产,更眷念父亲现时的处境。如果真像半个月前父子共同希望的那样,父亲被闯王延为上宾,参与国事,现时自己的一切焦虑,都是多余的了。在理性上,他知道这是一种幻想,但在感情上,却希望这个奇迹的出现:

“在历来的改朝换代中,新的帝王都需要前朝的几个臣子为其引马作导啊!历代开国皇帝,对前朝降臣的信任倚重,往往超过几十年并肩征战的伙伴。因为在与伙伴征战的岁月里,总有难忘的芥蒂和难言的曲衷,而归顺的前朝降臣,只有一颗知罪的、战栗的、顺从无违的心啊!父亲是否得到这样的恩宠呢?……”

海天混沌之处,突然闪出一道寒光,隐隐的雷声慢悠悠地传来。吴三桂凝神倾听着,这是什么样的回答呢?雷声远去了,留下了空无着落的怅惘。在天际黑云奔驱的罅隙里,陡然露出一弯残月,海水蓝了,夜风轻拂着蓝色的海面,碧波里的繁星蠕动起来。

他想到新婚的爱妾陈圆圆,那婀娜的身姿,那细嫩的肌肤,那传情的一瞥,那迷人的一颦,那缠绵缱绻的温柔,那酥骨销魂的情趣。他心**神驰,心慌意乱了: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此刻,她也许正在‘泪融残粉’吧……”

黑云吞没了湛蓝的天空和湛蓝的海面,弯月、繁星消失了,涛声“哗哗”作响,一阵焦虑与恐惧交结的情感,在他的心头翻滚着。他迁怒于崇祯皇帝,要不是这个自诩英明的帝王,能有今日如此难堪的结局吗?他眼前似乎浮现出崇祯在平台召对时那张猜忌多疑的脸,在听到闯王炮声时那张惊恐惨白的脸……他心里升起一丝快慰:

“皇上啊,臣的失信,是对你多疑的回答;臣的欺骗,是对你猜忌的馈赠。其实,历代帝王中的傻瓜多着呢,他们都在受臣子的欺骗。有歌功颂德的欺骗,有拐弯抹角的欺骗,有投其所好的欺骗,有玩弄文字的欺骗,有指鹿为马的欺骗,有报喜不报忧的欺骗,还有分明是欺骗的欺骗。什么‘天纵英明’,什么‘圣上万岁’,不都是当面的、公开的行骗吗?可怜的皇上,你的不幸,就在于你明白臣在骗你的时候,闯王已经进城了。这也是时间对你的欺骗啊……”

暴雨落了下来,海风扑了过来,白浪卷了起来,大海沸腾了。澄海楼在风雨浪涛中,似乎也在摇曳震动着。吴三桂的心战栗了:

“闯王真有王者之风吗?他的兵马真的秋毫无犯吗?闯王十多年的行动证明,他对天下黎庶,岂止‘秋毫无犯’,还分粮散金呢!但对藩王、富户、达官、显贵,除了‘拷打追赃’外,不就是人头落地吗?自己的家产,虽不及藩王皇亲,但比那些富户达官总不为少吧……与其断头刑场,莫如丧命马上啊!

“闯王能改变以往的做法吗?明太祖朱元璋起自民间,成于军旅,居于皇位之后,不也改变了初衷吗?历代的开国帝王,都是借天下黎庶之力,登上了皇位,又都是用天下黎庶的膏血,垫托着自己的宝座。但愿繁华的京都,辉煌的紫禁城和纸醉金迷、轻歌曼舞、丽裙长袖的皇宫,能改变这个起自延安府的驿卒牧童的野烈秉性……”

在吴三桂的焦虑中,驻守红瓦店的副将杨坤,顶着暴雨急风,策马来到宁海城通往澄海楼的桥头。他滚下马鞍,把马缰扔给身后的亲兵,急步向澄海楼走来。

吴三桂得到亲兵的禀报,猜想有急事发生,便走进大厅,一面吩咐亲兵备酒,一面脱下被雨点浪花溅湿的斗篷,等待杨坤的到来。

杨坤雨水淋淋地走进大厅,急忙跪倒,神情紧张地禀报道:

“闯贼兵马逼近红瓦店……”

吴三桂头顶像是炸了一声响雷,禁不住“啊”了一声。

“闯贼兵政府尚书,竟敢以二十名骑兵闯进红瓦店,被我一个夹击,全部开灭,闯贼兵政府尚书已被擒获……”

“是刘宗敏吗?”

“不,是闯贼兵政府尚书王则尧。”

“是密云巡抚王则尧吗?”吴三桂根本不知“兵政府尚书”这个官职,他急于弄清王则尧是不是父亲说过的那个人。

“正是密云巡抚王则尧,前几天投降了闯贼,特奉闯贼之命,前来招抚大人……”

吴三桂霍然站起,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

“叛贼放肆!”吴三桂这一声,是为了掩饰吴襄与王则尧之间的关系,是骂给杨坤听的。杨坤不明内情,急忙说道:

“居庸关总兵唐通也投降了闯贼,现带两千兵马,在红瓦店西北十里的村子里扎营。王则尧说,闯王的敕书和老将军的书信,都放在唐通那里……”

吴三桂佯装大怒:

“一派胡言乱语!”

“大人,我也是这样想的。不如立即斩了王则尧,吃掉唐通这两千兵马,绝了闯贼招降的念头……”

吴三桂没有回答,他离座而起,徘徊于大厅之内。杨坤以为吴三桂在思索处斩王则尧、吃掉唐通的办法,便不再作声地等待着。他哪里知道,王则尧的出现,已引起了吴三桂按捺不住的联想:

“这是一个信号啊!也许闯王的脚跟真的移动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密云巡抚,可以得到兵政府尚书的职位,自己这个手握十万宁远铁骑的平西伯呢?总不会低于王则尧吧!唐通是自己在松锦战役中结识的,虽然不是密友,但也是朋友啊!闯王派他仅带两千兵马而来,也是一个好信息啊……”

窗外飞檐上的雨柱流淌着,“哗哗”的响声传进大厅,惊动了吴三桂。这时他才发现杨坤的甲胄已经湿透,水流仍在滴淌,脚下的猩红地毯,已被浸湿了席大一片,变成黑红色了。

“将军请起!”吴三桂搀扶起杨坤。

“大人,现时大雨倾盆,唐通定然无备,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吴三桂命令门外的亲兵:

“立即请黎巡抚和郭游击来澄海楼议事!”

亲兵应诺离去。吴三桂转身把手放在杨坤的肩上,亲昵地说道:

“你周身已经湿透,快换件衣裳,免得着凉。再说,穿着湿淋淋的甲胄杀敌,也显得我的副将太寒碜了。”

吴三桂立即吩咐亲兵拿出他新制作的一件铜镜护心紫色战袍,交给杨坤。并令亲兵设酒摆宴,为杨坤驱寒。

杨坤看着吴三桂的神情,茫然了……